#正文 ##第1章 舞姬 大殿之上,文帝宴请群臣,少年将军容坐于君上左侧,目光随堂上舞姬而动。 绿腰曼妙,水袖纷飞,舞随乐动,台上女子或嗔或笑,身姿由慢到快,场上只见长袖纷纷,将军的眼再也无法动。 台上舞女名六幺,是出了名的绿腰舞姬,不知多少人以睹她一舞为幸,而她,乃是君上的专属舞师,除了君上,无人能 唤动她,可今日,君上却要求她,为凯旋归来的少年将军,舞上一曲。 六幺的舞不负众望,将年少将军的心,全勾了去。 “一个伎罢,将军喜欢,赏你便是。” 乐停,舞姬和将军纷纷拜谢。 “谢君上。” 六幺那年,二十岁。 十岁入宫,二十岁她从立部伎离开,跟随这个她心心念的人,回到了他的府上。 六幺下车抬起头,只看到门口迎接的少妇,目光柔柔浅浅,看到她时,脸上的笑容僵硬了。 “郎君,这……又作何解释?”李清婉眼里的怨毒一闪而过,抓住了尉迟容的手。 “她是君上赐的,你安排宅子罢。” 尉迟容转身离开,再也没有看六幺一眼,这一次,六幺始料未及。 说好了等她的,原来他,终究还是看不起她是个舞姬啊。 “你叫什么名字。” 李清婉低头扫了一眼六幺,又笑了,“六幺是吧。” “你既然记得我,为什么要取代我,为什么?”六幺抬起头,眼里是前所未有的恨。这个女人,是她儿时最好的玩伴,她们无话不谈,如今,她却成为了尉迟夫人。 “因为现在的你,根本就没有资格站在他的身边!六幺,你当你华家,还是当初的那个华家?还能为你支撑起一片天?” “你……”六幺往后退,看着李清婉,眼里都是受伤。 她说得对,她便早已经不是那个,可以匹配尉迟容的人了。 李清婉低头,勾起六幺的下巴,“六幺,你现在就是个舞姬,脱去舞姬的这层皮,你全家都被罚入了辛者库,你说,一个从辛者库出来的下等奴,平时连和他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你还想妄求什么呢?” “记住了,过去的就过去了,该翻篇了,如今的尉迟容早不是十年前的那个小傻子,有些事情,你也不要提起了,至少,这样你在府上,还能有个容身之所。” 李清婉转身回府,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对了,忘记告诉你了,我怀孕了,两月有余,胎儿康健,大夫说我这一胎稳健有力,当是个男婴,也是容的嫡长子。” 李清婉走了,六幺坐在地上,久久未起。 “你以后就当我妻子罢,我娘说,我这玉佩是给未来媳妇准备的,我现在给你,等我满了十六岁,我就去和娘说,我们成亲好吗?正好,等我十六岁的时候,你就十三岁了,小六,到了那时候,我们就可以成亲了。” “嗯。” 六幺抬起头,眼前那张稚嫩的脸越走越远了,换上的是尉迟容越来越清晰的五官,那一年,容第一次拜见君上,她苦苦哀求了嬷嬷半天,才得了资格躲在暗处悄悄的看一眼。 如今,她当时所愿,终归物是人非。 一只手夺走了六幺手里的玉佩。 “有些话说不得,有些东西也不该属于你了,六幺小主,我家夫人怜你,以后,你就居于莲院吧,莲性高洁,出淤泥而不染,我家夫人给你的提示,你可要记住了,是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做什么样的事,我们这府上,最容不得的,就是你曾经那一套妩媚陪笑的嘴脸,当好好收起来,明天便有嬷嬷教你规矩,可知道了?” 六幺不语,老嬷嬷一脚将她踢翻。 “怎么,六幺小主还没进门,就想造反了不成?真以为六幺小主的出身,能当得了将军的妾?将军不过是看你长得不错,多看了几眼,君上实在找不到东西赏赐将军了,把你当个玩物给将军玩乐玩乐,六幺小主,你当真不晓得这些?” 老嬷嬷的话愈发的苛刻,六幺低头,再无二话。 是啊,没有了爹娘保护的她,现在不过就是一个伎罢了,一个, 肩上刻着奴印的伎。 ##第2章 龙抬头 二月二,龙抬头。 六幺入府半月有余,每日里除了嬷嬷无止休的刻薄话,六幺再未见过尉迟容。 丫鬟们时常在她院子周围嚼耳根子,说将军夫人恩爱有加,尽管夫人怀孕三月有余,却日日回到院里陪伴夫人,只因一句夫人想吃鹿肉,将军容便破了不准春猎的规矩,亲自为夫人狩了鹿一只。 这些,六幺都只是听说。 主院和莲院相去甚远,她只听听,心便已经被抽走了一半。 那边恩爱又如何呢?六幺居于庭前,院里的残荷这时不过才露出了三两片新芽,想必是太冷了罢,它们亦潜藏于泥下,不敢出来。 二月二午后,将军容的小厮来了莲院,他朝六幺作揖,“六幺小主,今晚上将军和世子靖府内一叙,世子靖听闻将军得了一绝世舞姬,兴奋不已,今晚,你便好好表演一番罢,记住了,别丢了将军的脸。” “是。” 六幺应了,目送小厮远去,又笑了。 这是她十年来第三次见将军容,却是要她为别人舞一曲,若是没有世子靖,他是不是,都不会想起他了? 来这将军府一月有余,这时,六幺才知道,她在将军容的眼睛里,也是个伎,只不过是一个,被君上赐婚,他甩不掉的伎。 而世子靖,乃是君上的亲侄子,亦是已故二皇子唯一的遗孤,说是在这京城之中,不若说是被软禁在君上的眼皮子下,六幺曾见过几面,他对她的绿腰舞,向来喜欢得紧。 那天晚上,六幺只草草准备了一番便上场了。 琵琶大曲一响,绿腰身起,世子靖便拍手称快。 “那日里我求了君上三天,君上都未曾将这舞姬赐予我,容当是好运气,不过多看了一眼,便得了如此绝世的舞姬。” 那日舞罢,六幺离开时,世子靖又问她,“你可愿随我回去,我府虽比不得将军府笙歌燕舞热闹无比,可我却独欢喜你,去了我那,也绝不让明珠蒙尘,再者,这都一月有余了,想必容也从未去看过你罢,容,你可愿意赐予我?” “我当听六幺的。” 将军容未曾抬头,说得漫不经心。 “六幺呢?” “多谢世子厚爱,奴都听将军的。” “无趣无趣,当真是无趣得紧!” 世子靖转身离开,六幺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当晚,一身酒气的将军容闯进了莲院。 “你的心里,是不是装着世子靖,故今日才那般婀娜多姿,想要博得他的眼球?” 将军容抓着六幺的下巴,六幺吃痛,泪水在眼里打转,却摇头:“奴未曾想过。” “六幺,既进了我的府上,你当明白,你便是我的人了,没有我的允许,你以后便不许对人那般,你可知?” “是。”六幺垂眼,将军容俯身而下,她心里却喜了,他还是在乎她的,也便,没有辜负她这些年的等待了。 那日后,将军容又来了两次,赏赐了六幺好些东西,又安排了两个丫鬟随身服侍。 “将军说了,小主既已成了将军的人,也当不得如此寒酸,该有的,还是该有。” 那日早上,嬷嬷将尉迟容的话带给了李清婉。 二月十八,将军府上忽多了几分热闹,六幺端了茶敬主母,李清婉未曾开口,尉迟容却先说了话。 “以后进了将军门,当和夫人和睦相处,可知?” “是。” 六幺盈盈一拜,将军容低头不语,目光却一直关照,李清婉捏碎了帕子,脸上依旧笑语盈盈。 “府上只有我和妹妹两人,以后妹妹要多来我这里走动,张嬷嬷,把我给妹妹准备的羊脂玉镯子给她戴上罢,都是将军的人了,以后出门也要多多打扮,不要太素净了,这府上,也无需六幺再整日莺歌燕舞的,以后就随我理家罢,我这肚子也越来越大了,总需要个人帮忙的。” “是。” 六幺依旧只听着。 “你们姐妹和睦,我便放心了。” 将军容说完便走了,六幺抬起头,只看到李清婉眼里的怨毒似要灼伤她,身边滚烫的茶杯直接丢在了她的身上。 “滚出去!” 六幺不语,只沉默的转身出门,回去处理身上的烫伤。 那日,嬷嬷送了教鞭到莲院。 “六幺小主能耐了,能哄得将军亲自开口,教你上了蒋军的床,又敬了主母的茶,以后便是这个府上除却主母后的第二人了,不过,规矩就是规矩,妾还是妾,六幺小主,你可跪着听好了,这府上的事,还轮不到六幺小主来做主,将军是要成大事的人,也容不得小主整日里整些吹拉弹唱吹些耳旁风,可知?” “是。” 除此之外,六幺再无他语,她亦不曾,抬起过头。 ##第3章 陷害 三月初上,大夫给主母诊平安脉,主母胎位不稳,经查,有人在主母身边的茶里加入了少量的西红花,主母府内严查无果,三月初九,主母忽然见红,城里城外所有的大夫忙了一夜,都未能保住主母肚子里的孩子,将军容大怒,着人检查整个府上,从六幺的私藏里,找到西红花五钱,还有一钱粉末。 “将军,不是我。” “整个府上,除了你的园子,其他地方再无西红花,不是你,又是谁?” 将军容脸上都是肃杀之气,“西红花名贵无比,乃是天方送来的供礼,市井之中无一处可寻,除了你从宫中带出来,又有何人能有?” 六幺抬头去看将军容。 容的眼里都是厌恶,她好似被那厌恶给灼伤了,头更低了。 西红花既如此名贵,她一个舞姬,又怎么可能有? 而他,竟不分青红皂白的,便如此道她。于他心里,这一份感情,便早就该结束了吧。 “将军,妹妹也是一片好心,大概是想着这西红花名贵,给我补补,却不知这西红花最是活血,于孕妇没有半点好处,将军不若放了她罢。” 李清婉脸色苍白,六幺看不见她眼里的得意,只感受到那目光之中的清冷。 “你是当家主母,怎能如此软弱?” 将军容眉头蹙起,大手一挥将李清婉挡在了身后,“今日之事,我会彻查。” “查来查去,东西都已经查出来了,何苦继续再查下去呢?六幺,认了错便下去吧,这春寒料峭的,地上冷,别坏了身子,坏了身子,可就不能伺候将军了。” “我没错。” 六幺虽然低着头,可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她还要开口,李清婉打断了。 “我知你无错,你不过是爱护我这个姐姐罢了,将军,我和妹妹情同亲姐妹,我可以作证,妹妹绝对不会有害我之心的,她也知道,我这肚子里的,可是将军你的嫡长子,我这嫡长子若不出生,六幺便无法为将军诞下子嗣,六幺常年居于宫中,这点规矩,又怎么可能不懂呢?” “她便是常年居于宫中,心思才此般歹毒罢!” 将军容打断了李清婉,话里多了几分恨恨。 “我……” 六幺想要辩驳,将军容摆手,“将六幺关入家牢,听候处置。” 一句解释也没有,下人拖着六幺直接进入了家牢之中。 看守牢门的两个小厮摇摇头,又叹了口气。 “这是第几个了?” “第三个了罢!” “主母当真是好手段,这府里府外,别说是女人,连只蚊子都从未飞进来过,原想着这女人乃是君上所赐,至少能在府上活着了,依旧逃不掉那女人的手罢。” “可怜了我们的将军哟,怎娶了如此善妒的一个女人进门,如今成亲四年有余,却连个孩子都未见到。” 小厮们的话传入了六幺的耳里,六幺听着,又笑了。 李清婉如此的胆大妄为,无非就是仗着将军的宠爱罢了。 是啊,将军容最爱的,便是李清婉,所以其他人,在或者不在,生或者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是啊,死前她就想问一问将军容,可还记得那年院里的红豆树下,他给她的承诺。 六幺抬起头,小窗外残月皎皎,再抬头,将军容带着寒风进来,站在门外看着她。 “将军,不是我做的,不是我。” 这会儿,六幺又想,为自己争取一回。 尉迟容不语,只低头看着六幺,六幺低了头,再不敢看。 她记得入宫的第二年,她被遣去六公主的院子做事,六公主生得明媚娇艳,她不过多看了一眼,六公主的长鞭伺候在她身上。 “哪里来的贱婢,本宫岂是你想看就能看的,这宫里是愈发的没有规矩了,一个辛者库的下等奴,难不成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了?” 从那时起,六幺便从未抬起头过。 在那深宫宅院里,她要活着,便只能低了头,多做事,少言语。 可那天,将军容离开时,六幺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将军,你还记得华府的那颗红豆吗?” “什么红豆?本将军从未接触过。” 原来,是真忘了。 ##第4章 孩子 从那以后,将军容再未出现过。 三月二十一,李清婉亲自带了大夫来家牢给六幺看诊。 六幺月事,已经半月未曾来过了。 “恭喜夫人,六幺小主,有喜了。” “退下吧。” 李清婉喝退大夫,只留了亲近的嬷嬷在她身侧,六幺往后退了一些,本能让她护住了肚子。 “将军……这是将军的孩子。” “是啊,这是将军的孩子,还是第一个孩子。” 李清婉的眼神幽远,目光落在六幺的肚子上,深深沉沉的让六幺不自觉往后退。李清婉又笑了,挥挥手,嬷嬷将一碗药放在了六幺的面前。 六幺摇头,眼里蓄满了泪水。 这是他们的孩子,一个小生命,她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在的,只知道现在,她很想把这个生命,呵护在她的手心里。 “主母,我求求你,留下这个孩子罢,只这一个要求,六幺以后一定尽心伺候主母,再无僭越,也再不幻想将军。” 这是六幺,第一次叫李清婉主母,为留住肚子里的孩子,她把自己的尊严,骄傲,对那个男人的爱,全踩在了泥下。 “那你……可曾爱过将军。” 六幺摸着肚子,回答得直截了当。 “不曾。” 六幺趴在地上,她听得门外似有声响,可她没有抬起头。 李清婉笑了,她看着将军容离去,示意嬷嬷端走了药。 “六幺,看在我们曾经姐妹一场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喝了这碗药,堕了这个孩子,你当知晓,你只是将军府的一个妾,国有法度,家有章程,我这主母未生,你的孩子,便生不得,也是,谁叫我这肚子不争气呢?孩子也未曾保住。” 六幺猛地抬起头,李清婉依旧在笑。 “别急,我还有第二条路给你,我可以留住你的孩子,也可以给他荣华富贵,只不过,你要做出一些牺牲。”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只要能保住我的孩子,我什么都答应你。” “别急着答应,先听我说完。” 李清婉弯腰扶起六幺,“君上怀疑世子靖有谋逆之心,着将军调查此事,可世子靖何等精明人,少年老成,滴水不漏,这样的人啊,偏偏对你这个绿腰舞姬念念不忘,时缠着将军想要来看你,只要你愿意去世子靖府上当卧底,待你孩子出生之时,我会着人带回来,若是儿子,我会以我的儿子,将军嫡长子身份面于世,让他这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若是女儿,当是我的长女,将军府嫡出大小姐,如何?” 归根结底,还是要她的孩子。 “六幺,你当清楚,嫡庶有别,尊卑有分,你的孩子跟了你,无非就是一个庶出之子,尤其有你一个辛者库出身的母亲,他日长大后,无非也就是个奴才,若是过继到我名下,便是将军嫡嫡亲亲的长子,日后是要入家庙,进族谱的,难道这一点,你都想不清吗?” 是啊,随了她,不过就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下人,若随了李清婉,就是将军府的嫡出,她只是个奴才罢了。 “奴,想得清。” “我知你不信我,我李清婉可以在这里对上天发誓,若违背我今日所说,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不能生,现在,你可信了。” “信了。” “那你可无悔?” “无悔。” ##第5章 忘了 李清婉这才笑了。 “六幺,这就是我们女人,你当记住,女人这一辈子,身不由己多了去,可你也该知足了,只要你好好在世子靖府上当差,日后,少不了你孩子的荣华富贵。” 那日李清婉走了。小厮叹气。 “你这是何苦,留在府上多好?” 六幺脸上都是泪水,却笑了,“我的心他早就看不上了,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哪怕他不爱我,也想留下这个我和他的孩子,为他做事,我无怨无悔。” 当天晚上,李清婉安排了一顶青油布小轿子,从将军府的后门,把六幺送到了世子靖府上的后门。 临走时,李清婉亲自嘱咐的六幺。 “记住了,好好做事,保护好这个孩子,九个月后,我会着人把孩子带回来。” 世子靖对六幺,想得紧,爱得深,当晚,六幺还不曾换了身上的衣服,丫鬟们便陆陆续续的进来了,不等绿腰说话,便将绿腰里里外外打扮了一番,送到了世子靖的床上。 世子靖笑得欢。 “你终究,还是跟了我,可还爱着将军容?” “忘了。” “那便好,六幺,以后,你便是我的人了,荣华富贵,本世子都给你,如何?” 六幺转过头去,泪水沿着她的眼角落下,可终归没有带走她的屈辱。 “别哭,你哭得本世子,心都疼了,美人的泪啊,可是本世子心头的罪。” 李清婉只说世子靖精明老练,圆滑世故,却不曾告诉她,世子靖乖戾,于某些事上,有特殊癖好。 三日后,世子靖别掐住了六幺的脖子。 “你当真,要留下这孩子?” “求您……我想留下这孩子。” “可他是将军容的孩子,不是我的孩子,你也要留下?” “是。” 六幺喘不过气来,整张脸都成了绛紫色,可她依旧坚持着那一抹固执。 世子靖放开了六幺。 “那以后呢?你生下这个孩子,当如何?” 六幺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他没有回答世子靖的话,只趴在地上,如狗般,却又保持着她最后的固执。 “为了一个,不惜把你送出来的男人,你可值得?” “值得。” 世子靖笑了,他起身离开了六幺的房间。 “九个月,孩子出生后,我不想看到他,不过,以后你都是我的,你可愿意?” “愿意。” 六幺知道,这是世子靖的底线。 她无非,只想要他们的孩子活着罢了。 李清婉千算万算,她算准了世子靖受不得绿帽,算准了六幺的孩子留不住,却没算到,世子靖手段非常,不按常理出牌。 九月后,世子靖亲自将六幺的孩子送到了李清婉的面前。 “我怜惜六幺和将军容的这段情,虽六幺现在跟了我,可到底曾经六幺也是真心实意的跟过将军的,六幺说了,这孩子夫人要当嫡长子养的,我这一想,嫡长子,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情,既是要当嫡长子养的,我也不能教六幺霸占了孩子罢,又思来想去,将军容年二十四不过才得了这么一个孩子,我若是太低调了,又觉配不上将军容的身份,故敲锣打鼓,一路鞭炮放到了将军府,想必现在整个王都,当已知晓将军容喜得贵子,大家都等着来府上贺喜了罢。” 李清婉言笑晏晏,心里恨极了这孩子,却不得不微笑接过。 这一瞬间,李清婉想了无数,希望将军容不要看到这孩子,却没想到,她算计世子靖一着,这个睚眦必报的男人,便把她的后路,堵了个干干净净。 “啊,对了,君上怜惜将军这一个孩子来得不易,特嘱咐王后娘娘多多关照,孩子的人全当由宫中安排,每月初一,当亲自带孩子进宫与王后娘娘看看,王后娘娘对这孩子,也怜爱得紧。” “是。” 李清婉咬破银牙,依旧笑语盈盈送世子靖离开。 世子靖,是在挑战她,可一切,他都已安排妥当,这个烫手的山芋,她不接,也得接。 ##第6章 本分 世子靖将纸条放在六幺桌上,“六幺,你当知道我需要什么,当知道自己要为我做什么。” “奴清楚。” “下月初二,便是龙抬头了罢,将军容会来府上做客,彼时,你身体也便养好了,上台给将军容跳一段罢,当是我感谢他把你赠我,何如?” “奴明白。” 二月初二,龙抬头,便又是一年了。 绿腰生产时伤了身子,足足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好,怀胎十月,舞技生疏得紧,她日日操练,可远不如从前,偏偏世子靖最爱的,便是她这一曲绿腰。 丫鬟们在旁边看着六幺舞姿曼妙,纷纷模仿。 “六幺小主的绿腰舞,真真是天下无双,即便是这么久不曾上手了,一舞依旧顾盼生辉,美得紧!” 世子妃亦站在不远处看,六幺得了信,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抬起头来。” 世子妃命令,绿腰抬头,世子妃便笑了。 “真真是个美人,难怪世子怜爱得紧,以后你当好好伺候世子,知道吗?” “奴谢过主母。” “你既跟了世子,当是世子的人,我不知将军容夫人如何待你,但在世子府上,你需记住一点,时刻当抬头挺胸,不可丢了世子的脸面。” “是。” 世子妃便摆手,“你也无需怕我,不过是一个伎罢了,本宫倒不至于,把你还放在心上。” 六幺不语。 她亦知,她不过世子靖的一件所有物,是世子靖向群臣炫耀的一个舞姬罢了。 只因她,一曲绿腰举世闻名,就连君上曾经亦赞不绝口,道她“越艳罢《前溪》, 吴姬停《白纻》”,每每入睡之时,便要看绿腰拂袖。 她本以为,这一生,她便要给君上舞至动不了为止,却没想到,君上会将她赐予将军容。 将军容,是当朝新贵,君上对他赞赏有加,无战事时,时时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这一点,世子靖知,每每说起又醋意盎然。 “君上是真爱将军容,才舍得将你赐予她罢。” 世子靖神色莫测,又近了些六幺,“你这舞技,倒是一点也不曾生疏。” “这是奴的本分。” “知晓便好,明天,将军容便进府了,六幺,你可别让我失望。” “是。” 六幺依旧低着头,可世子靖却挑起了她的下巴,“明日,便这般去见将军容,我着人给你准备了头面,明日记得全要戴上。” “是。” 世子靖走了,六幺很久都没有低头,很久,她又笑了,笑着,又哭了。 明日,她当以世子靖的舞姬,为将军容跳舞。 可这些,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今年的立春来得晚,二月二的天,还格外的凉,六幺却不曾停,一遍一遍,一次一次。 乐师散了,只剩下缶师一下一下的击着缶,六幺便随了缶师的节拍,舞姿曼妙。 缶停,舞止。 “我跳得,可好?”六幺问缶师。 “甚好,只觉得,悲了点,明日当是将军容来府上做客,还是喜庆点得好。” 是啊,喜庆点最好,可见了将军容,她又怎,喜庆得来? “近日,我常做梦,梦到了小时候,院子的角落种了颗红豆,那日里他说以后便娶我为妻,有那红豆作证,我同阿娘讲,阿娘说,红豆美则美矣,可它终归是毒,一旦入骨便无药可治。” 六幺坐在地上,低头喃喃。 “我们这些当奴才的,不过终日忐忑等主子赏口饭吃,又何谈得上儿女情长?活着便是庆幸了,六幺小主,奴才奉劝您一句,不是你该想的,便忘了罢。” “你说得对,不是我该想的,便忘了罢。” 六幺浅笑,她想回头看看缶师究竟长得如何,可缶师只留了个背影给她,从那后,她便再不曾见过缶师了,只一次听得人说,缶师得了世子靖欢喜,得了赏赐脱了奴籍,自是归去无言。 ##第7章 伤口 世子靖宴请新贵将军容,世子妃郑重无比,亲自监察,宴上流觞曲水,六幺居于水中台上。 台下,流水潺潺,石制的台上寒意袭人,六幺赤脚立于上,世子靖居于主位,甚是满意。 将军容居于下,始终未曾抬头。 “今日觥筹交错,总觉得差了点什么,看到六幺我这才想起来,六幺绿腰名于世,身随拍动,只需一个眼神一个挥手,她便能晓你意,知你情,我和将军容相识已久,可实在不知将军容此刻心情如何,将军容何不以手代拍,要六幺舞出来给本世子瞧瞧,可好?” “甚好。” 将军容手一抬,六幺身动。 他的拍子不急不缓,六幺的舞姿便不快不慢,脚下石墩寒且凉,寒气侵体,六幺只感觉疼如针扎般,额上冷汗涔涔,她却依旧面含微笑,一拍一下,舞至极尽,却无聊得紧。 原来将军容,看她不过便、是个无聊的人罢了。 “原来将军,是这般爱得深沉,舍不得我的舞姬受苦。” 世子靖大笑着,朝六幺招手。 “来我身边罢,将军今日烦忧,无欣赏舞姿之意。” “是。” 六幺抬头一步一步走下石墩,走到世子靖的身边,世子靖一把将六幺抱在了怀里,又将六幺的双脚放在了他的手中,脚寒凉无比,可世子靖的手心,却格外的暖,他捧着六幺,如捧着一件珍宝,爱得深,爱得切那般的珍宝。 只六幺低着头,看不到将军容的冷,亦看不到世子靖眼里的戏谑。 “我这舞姬,舞虽然是跳得好,却也落了些毛病,受不得寒,可我曾听将军容最是喜爱这绿腰,方才要绿腰上了台,哪知她如此受不得寒,只这么一会就受不住了,让将军见笑了。” “是容之罪,当喝三杯。” 六幺处在世子靖的怀里,世子靖手心的温度暖着她的脚,世子靖的披风盖在她的身上,明明很暖,她的心却如六月之寒,寒彻骨髓。 她无数次看将军容,想看看他的眼里可曾有她,可将军容,从未抬头。 世子靖的手,拂过她的腰,忽而轻轻捏了一下。 “六幺的腰上,伤口是如何来的?” 世子靖低头,笑着问六幺。 “奴小时贪玩,上山玩时被一支流箭所伤,后来保住了命,却留了伤疤。” 那年,六幺五岁,她偷偷跑出府,经过小山岗时,不知哪里来的一支流箭刺中了她的腰,差一点点便穿腰而过,是年少的尉迟容背着他去了城里,为她找了大夫拔了箭,救了六幺的命。 那时的尉迟容,才八岁。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家亦有结亲之意,放由他们一起玩耍,直至六幺十岁,尉迟家上任通州刺史,同年四月,六幺家族被查,男丁流放千里,女眷肩上刻奴印,入辛者库,自此,两不相见。 “那救你的人,你可知是谁?” “奴当时年纪太小,看不清,便忘了。” 六幺回答得干脆,世子靖又笑了,“可是,我却忘不了,小时候,我做了件错事,不敢出头,请了我的挚友帮我忙,可我那个挚友啊,真不是个东西,抢了我的功劳,偷了我的东西成全了他自己,六幺,你知道吗?” “奴,第一次听世子说。” “叫郎君,你既成了我的人,当是和内府里的女人一样,唤我一声郎君才是。” “郎君。” 六幺照做,她未曾回头,可却感受到了身后犀利的眼光。 去年的二月初二,他一身酒气怒气冲冲的闯进她的莲院,将她置于身下,待一切事成,他便勾起了她的下巴,“唤我郎君。” “郎君。” 那时的二月二,她含羞带怯,此时的二月二,同样的话,却终归,不再是说与他听。 他啊,眼里无他,所以便从未曾看他一眼,其实他早就该知道了,早就该知道,结果,当是如此。 六幺的心,亦如刚才的石台,凉凉的,很快便入了心。 ##第8章 愿意 是年九月,吐谷浑来犯,将军容领军上阵,世子靖亲自写了一首琵琶调,着绿腰编舞,于城墙之上,为将军容践行。 “六幺,明日,可会怯场?” 世子靖搂着六幺,又将六幺寒凉的小脚置于手心处。 “奴,不怕。” “可我害怕。” 世子靖紧了紧身上的外衣,将六幺裹得更紧一些,“这才九月,外头秋老虎烈得很,你这身子,却愈发的寒凉了,我着世子妃好好给你补补身体,可是她不曾做到?” “世子妃待奴很好,日日补汤未曾停下,是六幺无福消受。” “那你便多点福气,你当记住,本世子费尽心思才把你弄到手,你若是敢出事,那将军容便要出事,你的孩子,更会出事。” “六幺记住了。” 六幺低头,世子靖怜惜的摸着六幺的头。 “我今日早朝,正好见了将军夫人着奶娘抱着公子安进宫面见皇太后,他长得甚好,虎头虎脑的,皇太后亦爱得紧,整日里放在手里爱不释手的,反倒是将军夫人的胞姐容嫔似有些不喜,有人说道将军夫人生产时留下了后遗症,再生不得,将军容此次征吐谷浑,君上甚至看重,他是将军容唯一的孩子,就算是李清婉,也轻易碰不得。” “世子为奴做的,奴都记心里。” “记心里有什么用,本世子要什么,难不成我的六幺,还不懂?明日便是九月九了,本世子当亲自为将军容践行,六幺,今晚,你可心甘情愿陪本世子?” 世子靖低头,言语绵绵。 六幺抬头,她看到世子靖的眼里,有期待。 世子靖于她,已到极致。她又有什么,不愿的呢?又怎能,不愿呢? “奴愿意。” “我要听你说,我愿意。” “我愿意。” 我愿意,这句话,多少年她未曾说过了,而她,等他的那句话,等了很多很多年。 那年她十岁,尉迟容问她,可愿意做他的妻,她说,我愿意。 那便是她这些年来,除了今夜,说过的最后一个我愿意。可终究,物是人非事事休,她不是将军容的良人,将军容,亦早已忘记了他们之间的承诺。 男人,便是此般薄情。 “真好听。” 世子靖笑着,抱着六幺往内走,六幺只看到这男人春风满面,她的心却在淌着血,这个男人,不过就是,想要拥有她罢了。 只他,在和将军容竞争,所以,只便是将军容的东西,他都要。 “小六,此去出宫,即便是跟了将军容,你也未必能得善果,可还愿意?” “奴愿意。” 那是她在上台前,君上问她的,君上知晓一切因果,却终究还是放了她,是怜惜她,可她,终究是不能得偿所愿了。 母亲常同她说,她的舞美则美矣,却少了些灵魂,那时六幺便想,她已是这天下之最,谈何少什么?可躺在世子靖的怀里,六幺方才知何为魂。 第二日,她浅纱覆面,城墙之上所有士兵皆已离开,只世子靖和将军容,一桌饭菜,一名舞姬。 “容上次为我的舞姬拍掌和舞,我犹历历在目,欠容一场,今日容当征伐吐谷浑,我便以箸击杯,还容一场,当是祝容早日凯旋。” 世子靖言笑晏晏,手中的筷子击打着桌上的酒杯,一下一下,由慢至快,直至最后,六幺只听得嘈嘈切切错错杂杂,如大珠小珠无杂绪般落入玉盘中,她的身子便更快,更稳健。 舞在魂在,六幺寻了半生,他寻着了,可这魂儿,却让她伤痕累累,看舞的人志不在此,绿腰便是使出浑身解数,亦入不了他的眼。 那一舞,后来世子靖同她说,便是舞尽了繁华,其他的,早已经不复存在。 可那日宴上,她舞,世子靖便在笑,笑得相当开怀。 “容,我知军中苦,今日便将六幺送至你面前,你便带她从军去罢,不若这漫长的征战途中,你也了无生趣不是?” 那一次,是绿腰第一次出错。 箸停声止,可绿腰却没有停,她只感觉脚下似有无数刀子,她一步一刀,狠狠的戳在她的脚心,鲜血染遍了她的舞台。 她日夜想着他,想着孩子,想他可曾想她,想他们可会有未来,可六幺知道,他们已无可能,她唯一想的,不过是那点执念罢了。 她想孩子,想曾经,想回到过去,回到那棵红豆树下,回到十岁,告诉将军容,为何给她承诺,却又不遵守承诺? 她没有想到,却身子一个趔趄落在了将军容的怀里。 他的心跳声苍劲有力,他的气息萦绕着她,她恨不得就此一生。 她的将军容啊,还是一如既往。 长剑刺穿六幺的身子,六幺想,她已知晓结果,可未曾想到,会是他。 ##第9章 绿腰 将军容面无表情。 “此去征战,前路漫漫,容身边,当不需要此般祸乱,免引得军心不安,既世子送我,我无处安放,不如毁了罢,也省得为一个小小舞姬操心。” 六幺不曾动,亦未感受到疼痛。 将军容抽走了长剑,鲜血喷涌而出的那一刻,六幺才感受到那彻骨的疼痛,长剑穿过她的肉,顺着她的锁骨进出,好似有磨刀的声音穿刺其中。 这一剑穿透了六幺的心,也穿透了六幺的魂,那一地的伤痕累累,辛者库里的十年艰辛,随着梦碎,一道落入了深处,若他也没了,那便深陷罢。 “我们这些当奴才的,不过终日忐忑等主子赏口饭吃,又何谈得上儿女情长?活着便是庆幸了,该不是你想的,便不要想着罢。” 那日,六幺才明白了,这世间万千情爱,皆有因果,她不是他的因果,却把他当成了她的一生,她错了,错得离谱,可又爱得深沉。 她为他舍弃尊严,跪在李清婉的面前,她为他不惜放下身段,讨好世子靖,只为留下他们的孩子,她为他夜夜不能眠,只为了今日这誓师之行上,为他舞一曲绿腰。 纵观她的前半生,归根结底,都是为了他啊,可他不懂,永远也不会懂。 那一年家宴,父亲请了一位舞师入府,他坐于她身前,看那舞师水袖涟涟,道了一句太好看,她便着娘亲请了舞师教她,她日日练习,时时不忘,只因为,当她舞动水袖时,他总会站在红豆树下,笑着看她。 “容哥哥 ,我跳得可好?” “小六的绿腰,是我见过最美的。” 可终究,于他眼里,她不过是一个伎,一个下等的奴才罢了。 六幺做了一个梦,梦很长,梦里的她没有经历家破人亡,十三岁,尉迟容应声而来,两家谈下小定,十六岁,容随父征战高句丽,两年后凯旋而归,君上慎喜容,夸容年少有为,封右将军,常奉于身侧。 那年红豆结得正盛时,她着红豆绣于嫁衣之上,掀开盖头时,他们相视一笑。 青梅与竹马,两小共无猜。 第二年春,她有了喜,年底之时,诞下了他们的长子,容抱着孩子在屋内欢呼,取名安,愿他有所为,保家卫国天下安。 安儿。 恍惚间,六幺好似感受到一阵奶味儿在她的身边,她伸出手想去抱,却又离得远了。 “六幺,我曾说过,你安好,容便好,你的孩子便好,你可是,忘了我的话?” 不忘,不曾忘,亦不敢忘,她的安儿,便是她最多的牵挂。 六幺睁开眼,世子靖的手里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刚学会走路,在世子靖的身上踩来踩去,他忽而回头,朝六幺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六幺跟着笑,孩子忽然张开手臂往六幺身上靠。 “良……良……” “这是公子安第一次叫娘。” 奶娘一脸欢喜,世子靖也跟着笑。 “六幺,你可听见了,公子安,第一次叫娘。” 六幺未说话,只安静的看着孩子在她身上翻滚,奶娘要抱开,世子靖摆手。 “再玩一会罢。” “良……娘。” 公子安似叫上了瘾,一遍又一遍的喊着六幺,喊了足足十几次,待能完完整整的喊出一句娘了,这才被奶娘抱了起来,世子靖丢了个香囊给奶娘,那袋子沉甸甸的,奶娘的嘴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我会派人从密道送你回宫,你当知道如何回?” “老奴知道的。” 说罢,奶娘抱着孩子走了,六幺伸出手,世子靖拦住了六幺。 “他终归有他的归处,六幺,你醒来了便好,以后若想见公子安,便乖乖的,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好心。” “奴知道了。” “如此便好。”世子靖转身出了房间,只剩下六幺躺在床上,脑海里是公子安一次又一次的喊着娘亲,她不自觉笑出了声。 ##第10章 桃夭 和吐谷浑的战争,从九月持续到了第二年的五月,五月莺飞草长,彼时吐谷浑正是兵强马壮之时,又占着我朝两大关隘,和将军容的军队形成了拉锯之势,边关粮草告急,世子靖入宫面见君上,得了押送粮草的职。 那日,李清婉给六幺下了帖子,她说,要同六幺说说公子安。 六幺找世子妃批了假,又一个人出了门。 她记得,最后一次出门,是去年重阳将军容离都征战之时,将军容的长剑刺穿了她的身子,她现在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那也是她生下公子安后,第一次见到公子安,第一次见面,公子安便声声唤她娘亲,声声唤犹在六幺的耳边萦绕,她坐在马车里,嘴角又禁不住勾了起来。 “公子安,我很快,又可以见到你了。” 六幺捧着小衣服小鞋子,这些,都是她为公子安准备的。 “小六,你还记得那年春天吗?你邀请我去府上玩,我们坐在一起,忽然我就想,问问容,在他心里,我和你都是什么样子的。” 李清婉并没有教六幺去府上,而是在京城的一家叫做醉月楼的酒楼,酒楼取名醉月楼,乃是因酒家最擅长的,便是那醉鹅,亦是李清婉桌上的常备食物。 “他说啊,你是那水上青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任尔雨打风吹依旧不折不弯,我啊,是那俗世里的芍药,便是那点点春雨,都经不得,那会儿,我总觉得,他在保护我,因为我啊,需要保护起来,至于你,立在那淤泥之上,谁又能靠近你呢?” 李清婉亲自给六幺夹了醉鹅。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将军容要的,是那清冷出尘的荷花,不是我这人间的富贵花,说到底,经不得风吹雨打,注定就配不上他将军容,谁教他将军容,爱的就是那铁马冰河呢?” “你同我说这些,不过都是年少的事情罢了。” 六幺不曾抬头,她亦无多少起伏。 世人只道将军容重情重义,抛却当时的国公府嫡出小姐不要,娶了一个小小五品官家女儿,自此夫妻和睦,家宅安宁,可世人却不知道,这小小的官家五品女儿啊,不过就是个欺世盗名之辈罢了,她不过就是抢走了别人的东西,尔后向全世界炫耀着他们青梅竹马的感情。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淡而浅的歌声,从楼上传来,筝声清脆,琵琶暗鸦,那楼上的歌姬唱得几分喜,几分哀怨,还有几分愁。 六幺听着,就入迷了。 那时,她在辛者库,撑不下去了,便是一遍又一遍的唱着这支《桃夭》,伴着节奏跳绿腰。只因这曲儿,便是将军容同他说的,亦是她等了很久的。 她等他一句好,等他十年,却终究没等到她想要的结果。 红豆年年在开,可不是为了她和他开。 绿腰浅浅,长袖当舞,阵阵鼓点随着乐声起,六幺听得楼上脚踩着木板舞动,欢声笑语间,她听得有人感叹: “论这绿腰舞,我见过最好看的,便是君上曾经最爱的舞姬六幺,那身材曼妙,尤其那盈盈一握的腰肢,身随音动,舞随腰动,当真是天下一绝,可惜了,将军容胜仗归来,君上便将那舞姬赐予了将军容,从那以后,便再没见过那般绕梁三日不绝的舞了。” 六幺低头。 那般美妙的舞啊,她终归,也是跳不出来了罢。 “小六,世人对你,还真是赞不绝口呢!”李清婉再一次为六幺夹了肉,又笑了,“我听宫中的舞姬说,小六你为了保持身材跳绿腰,从来是过午不食,肉不沾口,今天,可是我让你破例了,你若是不喜的话,不吃便是。这些年,我掌中馈,时常想,将军带我相敬如宾,到底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我是主母,将军的心思我猜不透,可那日里,我见将军带着你回来,我才知,他的心里,一直装的都是你。” “你说,和我说说公子安,让我见见,为何我却没有见到?” 六幺抬起头,打断了李清婉的唠嗑。 ##第11章 目的 “瞧我,光顾着和你说说我们小时候的快了事情,都忘了正事儿了。” 李清婉扶额浅笑,“安儿很好,这会儿大抵奶娘刚喂了饭,正在休息罢,我已和奶娘说了,待安儿醒了便带他过来,安儿对我这个娘亲,黏得很。” “是夫人厚爱。” 六幺依旧浅浅,李清婉的声音却提高了,“六幺,你莫不是忘了,你的主母当是谁?你又可知,世子妃乃是高门嫡女,当初可是实实在在的看上了将军,只差一点,她便是今日的尉迟夫人?” “那于我,有何干?”六幺抬起头看李清婉,李清婉的心头,好似被什么东西敲打了一下。 六幺长大了。 不,她只是不是那个,不敢抬头看人的歌姬了。 “呵,也是,伎就是伎,脱下你这张妩媚的脸,你不过就是个下等的伎罢了,你说,你这要是袒露肩膀出去,又几人看得起你呢?又有谁,不会对你肩上的奴印指指点点呢?” “六幺,你是奴,这辈子洗不去了,可公子安,是我的儿子,可人人皆知,他是世子靖抱回来的,我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他日,若是有人问起,安儿的亲生母亲到底是谁,我却不知,是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可有些人不一样,有些人,是会告诉他的,告诉他,安的亲生母亲,不过一个下等的辛者库奴才,肩上是刻着奴印,这辈子都洗不去的。” 李清婉的手拂过六幺的肩膀:“那时,安儿便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说他的亲生母亲,是个奴才。” 六幺只是安静的坐着。 李清婉的手段,她太熟悉了。 说这么多,无非就是要她做事罢了。 可她也明白,李清婉这一棒子不打完,她又怎会开口呢? “我从未想过,要认公子安,只是今日夫人说让我见见,我便想,不若趁此机会,再见一次,从此断了念想。” 六幺低头,她说的是承诺,亦是实话,她和公子安,便再不会见面了罢。 “我曾想,将军容心里到底是装着谁,后来我无意进入他的书房,见他的墙上挂着一幅画,那画上女子躲在暗处偷偷往外看,嘴角含笑,粉目含春,那时,我想大概……是你入辛者库的第三年罢?” 李清婉走到六幺的身后,她的双手狠狠的捏住了六幺的肩膀。 六幺感觉肩膀有些疼,却并未开口,只待李清婉松开了手,才舒了口气,可肩膀,却更加的疼了。 自从将军容那一剑刺穿她的身子,她的肩膀,时时的总泛着隐隐的疼,世子靖请了太医来,太医说是剑上可能留下了些许东西在她的肩膀里面,故而总会疼痛。若是想要治愈,便要重新割肉拆骨,可那会儿,六幺便再跳不得绿腰舞了,故,六幺便放弃了,疼着,便疼着罢,更何况,不是时时刻刻的疼,只偶尔的阴雨天,才会隐隐的疼。 可六幺从未感觉哪一天有今天这般疼,一抽一抽的,好似要钻进她的骨髓里面,难受得紧。 “六幺,我知你是个聪明人,你当也知道,我今日找你所谓何事,那我也便说了罢,将军容出事了。”李清婉的声音不高,六幺却愣了一下。 “将军容,被敌方擒住了,对方有备而来,为了逼将军容,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我只知这一切是庙堂上有人安排好的,可却不知是谁,竟对将军容下得这般狠手,六幺,我要你帮我,把将军容带回来。” 六幺没有动,李清婉却拍拍手。 她听得帘子拉开的声音,紧接着,是稚儿羸弱的哭声,六幺只感觉心都揪了起来,再抬头,却见公子安在乳娘的怀里哭着,有气无力。 “公子安。” 六幺起身,李清婉却抓住了六幺的手。 “六幺,你当知我需要什么。” 李清婉的眼神锐利,“一切,我都已安排妥当,若是你不从。” 李清婉甩开六幺,她缓缓走到乳娘的面前,示意乳娘将公子安放在地上,“安儿,今日,当和母亲请安了。” 软软糯糯的孩子有气无力的跪下,额头紧紧的贴着李清婉的鞋子,李清婉转头看六幺,脸上依旧在笑,却比冬日寒。 “六幺,公子安现在无需入宫了,你能否做到,便决定了公子安能否活下来,你当清楚,若将军容回不来,那公子安,便活不下去,可知?” “知。” 六幺再一次,低下了头。 她知,李清婉说到做到。这个女人的目的性,从来都很强。 ##第12章 离开 “将军夫人,临走之前,我可问你一句话?” “只要你愿意去做,你问我什么,我都当回答你。” 得了六幺的答复,李清婉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六幺,你说吧。” “走到今天这步,你可曾后悔?” “后悔?”李清婉嗤笑,复又摇头,“六幺,你可知,后悔这种东西,从不是我李清婉要的,你也当知,比起你们,我对将军容,爱得更深,当年,明明是我先看见了将军容,可他呢?可他偏偏就是爱上了你,尉迟家满意你,他们都想着,要你做他们的媳妇,妻子,可他们不曾想过,我对将军容的爱,半分不少,甚至比你更多。” “我李清婉这辈子,要的是人上人,过荣华富贵的日子,我这人间的富贵花,天生便是要富贵来陪衬的,可我只一个小官家的女儿,我要往上走,谈何容易?可将军容不一样,他年少有为,他是全京城女子的梦想,将军容我要,尉迟家,迟早也当只有我这个主母才是。” 那是六幺听到了,是最能宽容李清婉的答案。 李清婉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甚至……扼杀了她的家族。 那她呢? 六幺紧了紧手中的东西,她抬起头望天又深呼吸,又笑了。 她还能怎么做呢?所有的一切,世子妃都应了她,她来这里,只不过是为了看一眼公子安罢了,她只想知道,公子安过得好不好而已。 他过得不好,所以她,更要走。 “六幺,这当是当初你华家遭难的一切,当初,是同为同僚且好友的李家告了你华家,使得你父亲兄长流放千里,母亲女眷打入辛者库,今日之事,是我个人委托,不过,你若愿意,我知你父亲兄长健在,家中女眷俱在辛者库,我愿保他们平安。” 六幺回过神来,世子妃的话依旧在她的脑海里萦绕。 “我会想办法将你母亲等人从辛者库你提出来,让她们不再受奴役之苦,六幺,你当只我,我若应了你,便绝对不会反悔。” “六幺能再求世子妃一件事吗?” “你说。” “六幺有一子,名公子安,六幺不敢奢求其他,只求世子妃能否为六幺上书,教将军容夫人月月带他进宫与皇后娘娘相看,可好?” “好。” 来之前,她便已经做好了要去的准备。 为了家人,为了公子安,亦为了他。 她六幺,从不亏欠别人什么,将军容亦是,她欠他一条命,这一次,便将命给了他罢,自此,他们便两不相欠。 六幺上了马车,马车“吱呀吱呀”往城外走。 “小主,到了都门口了,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方能返,小主可要看看?” “直接走罢。” 六幺未曾掀开帘子。 她这半生,从未曾踏出过都城半步,小时最远的,也不过到郊外的庙里上柱香,后来进了宫,她便连郊外的那条路,都记不得太清楚了。 如今,却要一个人只身前往吐谷浑,那里,又是什么样的呢? 六幺心里想,却总只记得王宫里辛者库那院门口的那株桃花,桃花不知道在那多少年,老干虬劲有力,可有一年,司天台的大人说那桃树冲撞了六公主,管事嬷嬷便带她们砍了那桃树。 六幺从自己的梦里惊醒,她听得马车声停了,车夫和人交谈了几句,饭盒送进了马车里,还有一整套的衣裳,以及被褥套件。 “世子妃和小的说,小主惧冷,今晚过去,沿途怕是没了店家,只能请小主在马车上将就一个晚上了。” “赶路要紧。” 一日不到,她的心,亦放不下。 ##第13章 要去 马车日夜兼程,也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方才到边关。 那边早有人在等着了,便等着六幺就进城。 世子靖押送粮草,一个月的时间,粮草却未到边关,世子妃同六幺说,一要解救将军容,二,找到世子靖。 世子妃说,他太心急了。 六幺不知道世子靖到底是什么心急,可她知,世子靖从来都有野心和野望,他想要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阻止,可是,世子妃要阻止。 六幺下马车时,世子靖便阴晴不定的站在那里,他暗沉沉的看着六幺。 “六幺,你当真要去?” “当真要去。” 六幺回答得直截了当,她不得不去。 “将军容,在你心里,就这么重要吗?” “是,奴离不得他。” “他明明……” “奴五岁便识得他,除了奴自己,奴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便是将军容,如今他有难,奴……不得不去。” 世子靖长剑戳着六幺,气得双腿打颤,“六幺,你当真要此般犯贱?哪怕是将军容要杀了你,你也依旧要去?” “是,依旧要去。” 六幺不敢抬头看世子靖,她知道世子靖此刻的怒火足以扼杀她,可是她也知,她不能退。 爱是什么呢? 六幺想,她一直都会爱的,在辛者库的时候,是对将军容的爱,所以才支撑着她走到离开那座皇宫,得偿所愿,可后来,她才知道,那不是爱,那是她的执念,现在呢? 将军容的长剑刺穿她的身子的时候,她想不通,想不通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将她扼杀在他的剑下。 将军容啊,漫漫十年,他到底是忘记了,他们之间的承诺。 她的心,疼得紧,可她亦没有办法。 为了公子安,她要去,为了世子靖,她要去,为了偿还当初欠将军容的,她更要去。 “假如,假如将军容便是害死你全家的凶手,你也要去?” “是,要去。” “六幺,你当如此犯贱?” “是,奴便是此般犯贱,教世子您看错了。” “六幺,你说的,可都是心里话?” “是。” “那你抬起头看着我,告诉我,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世子靖的声音冷冽又带着几分磁性,可六幺知道,他生气了,只有生气的时候,世子靖才会用如此平静的语气,和她说道。 六幺在心里一次又一次的告诫自己,然后深呼吸,抬起头看着世子靖。 “世子,奴说的都是心里话,奴至始至终,爱的都是将军容,所以,奴才愿意铤而走险,去救将军容。” 那一刻,六幺感觉自己的心抽抽的疼。 世子靖眼里最后的一点火焰熄灭了,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冷笑了一声,然后让开了路。 六幺上了马车,马车夫一挥马鞭,马车便咕噜噜的往前跑, 六幺坐在马车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往下落,她似乎听到了后面世子靖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六幺紧了紧手里的东西。 那是临走前,世子妃给她的。 世子妃说,这是她最后的节操,如果失败了,就吞下它,她便不会受苦了。 她怀着必死的心来,就没想过要回去,所以,何必回头看呢,惹了伤悲,不就更不好了? “六幺小主,你当真不回去看看世子靖吗?” 车夫似乎有些忍不住,六幺却擦去眼泪,又笑了。 “我们这些当奴才的人啊,一辈子本来就不值钱,世子的身边,以后会有千千万万个六幺,我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罢了,卑微如尘,总有一天,世子会忘记的。” “可是人,兜兜转转,还是会回到他原来的地方去的。” 车夫却叹了口气,马鞭一扬,速度便更快了。 ##第14章 碧湖关 车夫的马车,在一个晚上,从偏门进入了碧湖关。 吐谷浑来势汹汹,一南下就占据了我朝两大关卡,更将碧湖关作为了他们新的王都所在地,王室迁移到了碧湖关,而前面的阳关,则是和将军容的军队相持的地方。 这场战争你夺我取将近一年的时间,最后的胜利者,其实是吐谷浑。 吐谷浑却一直都没有退出阳关,而将军容,再一次战斗中,被吐谷浑的将军抓住,带入了碧湖关。 碧湖关之所以称作碧湖关,是因整个城围湖而建,西北水草向来稀少,可碧湖关却水草丰盛,是西北地区难得的富饶之地,也是吐谷浑看上碧湖关最主要的原因。 这里富饶,吐谷浑王室霸占着这一块富饶之地,再也无需担心冬日的粮草问题。 这也是吐谷浑缕犯中原的症结之所在,边关外风沙漫天,黄沙漫过了他们原来的地方,很多地方开始寸草不生,他们需要新的地方来安家,需要新的地方,安营扎寨。 碧湖关,便是这上上之选。 六幺下马车的时候,是在一红尘的院子里,院子里的胡女穿着大胆,目光切切的看着下马车的六幺。 “我当这天下第一绿腰舞姬当是什么绝世之姿,原来不过如此!” “和那些中原女子,没有什么不同罢了!” 胡女们话里都是嫌弃,目光在六幺的身上打转。 车夫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一只缶,轻轻的敲打了几下。 “六幺小主。” 车夫一声喊,六幺回过神来。 给六幺伴奏过的人有很多,六幺全部都记得。 每个乐师的身上都有他自己的特点,这位缶师也是,他击缶时总有一种洒脱,可现在,六幺听那一份洒脱里,又多了羁绊。 她没有心思去想这位缶师为什么又回到了世子府,又告诉她人逃不过命运,可此时此刻,六幺的身子随着缶声而动。 她的舞,便是她的人,六幺的人,都已经为了绿腰而生,只那一声的缶声,她的舞姿便把所有胡女的目光都勾了去。 摆动的身子在胡女们看来,好似便是那绿腰本身,这才是天下第一绿腰舞姬。 “小主当真是人舞合一不分彼此,今日老身能品得此般曼妙的绿腰舞,这一辈子,也算是不白活了。” “妈妈。” 她一出来,六幺便知这是世子妃为她准备的人。 “小主这一声妈妈,老身担待不起。” 王妈妈让开,又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小主且随我来罢,一切,老身都已经安排好了。” “是。” 六幺随着王妈妈上楼,临走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车夫,那个曾经告诉她,人在屋檐下,身不由已的缶师。 缶师对他微微一笑,尔后点了点头。 她拾阶而上,风吹过带着风沙拂在她的脸上,她这才惊觉,她是真的已经离开了京城,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这里,是碧湖关,而现在,碧湖关是吐谷浑的地界,她来这里,是要带走将军容。 “情不知何所指,一往而深~” 有女子伴着胡琴高歌,绿腰站住脚倾听,王妈妈却笑了。 “这些女人啊,有时候总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总想着还能遇良人,可女人呐,一旦踏上了这条路,良人早已成梦,情之一字,不过虚妄罢了。小主,且走吧,明日你便要入宫了,您要知道的事情,可还多着呢!” “是。” 六幺将那凄婉的歌声赶出了脑海,又提神跟上王妈妈。 王妈妈说得对,明日,她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第15章 真像 第二日清晨,绿腰已经坐上了去王宫的马车。 马车咕噜噜往前走,依旧是缶师在外面赶车,她不开口,缶师亦不说话,两人沉默着,六幺又好似,能感受到某种东西在传递着。 到了王宫门口,六幺下了马车,远远便看到一群曼妙的女子站在那里,六幺还未过去,缶师先开了口。 “要不,和我走罢,我们就此离开,不管这些纷纷扰扰,从此寄情山水,何如?” 六幺转头去看缶师,缶师对六幺轻笑,又朝六幺伸出了手。 “六幺,你本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纤尘不染的舞师,和我走吧,不问世事,专研舞道,不好吗?” “你本应该是世子府的缶师,既然世子已经放你离开,你何故再回来?” 六幺轻轻一笑,转身往前走。 她问的,大概是多余了。 人在这里,身不由己,她有她的事,也有她的责任,又怎么可能,放下? 六幺随着艺师们入宫,刚到宫闱下,便只见一群人匆匆往里走,人群攒动,六幺看不到里面。 周围的 艺师门议论纷纷,也都踮起了脚尖在讨论。 “这想必,是哪位达人罢!” “这大人,好生威风才是,在王宫中,也当这般被人拥护,莫不是王上?” “我瞧着那大人年轻力壮的,倒不像是我们大王,当知,大王可是年逾五十,那也算是老人家了呢,哪能那般年轻!” “这王宫里山珍海味,奇珍无数,更有最好的御医巫师,大王要驻颜,那也不是不能的。” 六幺不曾开口,只看了一眼便低了头。 她记得十三岁那年,她便也是这么一抬头,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他。 有人说,一见将军容误终身,可多少少女未曾见过,却为了他终身误。 “欸,你说,那中间的人,是谁?” 旁边的女子拨弄了一下六幺的手,六幺转头,女子脸上都是笑容,眼里泛着光。 六幺摇头。 “我不曾知。” “啊,我看你一直低着头似在想事,以为你知道呢!” “我却是在想事,所以才没有看,不知道。” “你这人,可真真有趣!我叫阿玲,你呢?”阿玲的话里,满是天真美好。 六幺羡慕,面对她的时候,又柔和了几分。 “我叫六幺。” “六幺也是舞姬罢!” 阿玲盈盈浅笑,又凑近了一些六幺,“看姐姐的样子,便像。” “嗯。” 六幺点头,阿玲还欲开口,又有管事的嬷嬷过来,带着她们去了里间,挑挑选选,最后六幺被带了出去。 “等下,你当上台为王上舞一曲,可做好了准备?” “是。” 从进入王宫的那一刻起,六幺的弦就绷紧了,尤其是她知道,这一舞,还有将军容。 胡人多大胆,绿腰舞传入后,也变得大胆许多,六幺身上的舞裙,上面只遮着了关键部分,下面长腿亦是若隐若现。 她有些不习惯,可人在屋檐下,又不得不遵从。 只六幺未曾想到的是,将军容在,世子靖亦在。 缶师居于台下,看到她是,眼神似有些复杂,六幺心绪翻涌,转念便定了心,乐始,她的身子便已经动了。 很多年后,吐谷浑的王宫还有着一位传奇舞师的故事,据说王上只见过那女子舞蹈一次,从此便再未看过其他人的绿腰舞,日思夜想,搜遍天下,亦再未见到那女子,遗憾而终。 此时,六幺心绪随舞而动,座位上的人不曾开口,只定定的看着她,六幺便早已习惯。 在王宫时,大抵也是这般的情况,只不过,换了个地儿,换了拨人,用同样的眼光看她跳舞罢! 六幺便笑了。 ##第16章 绝世之姿 原来这世间,不管走到哪里,人……终归都是一样的罢! 一曲罢,六幺跪于台下听赏,约摸着半盏茶的时间,方才有人开了口。 “大王,我看这绿腰舞姬甚好,大王何不赠与我?” 六幺的眼光扫到一双笨重靴子的主人站了起来,说话粗犷,一开口,大厅里似还有几分回音。 “将军容,我听说 将军容最是喜爱绿腰,你说说,这绿腰舞姬,何如?” “不够纯粹。” 将军容居于台下,他端坐在那里,身上穿着囚服,却依旧正襟危坐。 “这舞姬思绪烦乱,到底还是……少了几分纯粹,所以舞蹈也不纯粹,各种掺杂其中,美则美矣,却丢了几分神韵。” “我倒不这么看。” 将军容话音刚落下,世子靖便开了口。 “这舞姬的舞蹈,真真当得上是人舞合一,举手投足间皆是风韵,此般舞姬,当称绝世之姿。” 世子靖和将军容。 这两个人一见面,身上便似冒着火气味儿,谁也让不得谁,或者说,是世子靖,让不得将军容。 临走时,李清婉的话便在六幺的脑海里回响。 若不是出了意外,当时的将军夫人,当是世子妃。 六幺此刻才惊觉,若不是她和将军容那般走得近,若不是将军容貌若潘安,又神勇无畏,若不是当初一箭的情谊,想必她华家,当还是做着从五品的官职,想必她,亦不曾走到今天这般罢! 至少,父母会为她找个稳妥的人家,夫妻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因由她起,那恶果,便是陪葬了她的家人,她的一生亦如水中萍,沉浮不定。 后来,六幺便浑浑噩噩的被带去了伎部,待回过神来,六幺只瞧见世子靖坐在桌前,手里端着茶杯似是在思考什么。 “世子。” 六幺匆匆上前,世子靖却一把抓住六幺放置在了自己的怀里。 “六幺,缘何不听话?” 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六幺的心亦颤抖了一下。 “你当知,只要你愿意,我便什么事情都会为你安排好,你为何要来?为何?” 世子靖质问的话六幺未曾回答,若她说,是为了他,那边是欺骗了世子靖,是为了将军容,又欺骗了将军容,她骗了清醒时的世子靖,可她不愿,再骗一番不清醒时的世子靖。 “六幺,你当知,你五岁那年,是我的流箭误伤了你,可我当时,是二皇子的儿子,我的身份,不宜出面,故才让容拿了我的荷包,背着你去医馆,我跟着你,直至你醒来,大夫说你安然无恙我才放了心,那会儿我便想着,到底是我做错了事,当好好补偿你,容替我送了好些东西去你的府上,可你怎么就不知道,送东西的人,另有其人呢?” 世子靖抱着六幺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想和六幺说一个久违的故事,可那个故事,却穿透了六幺的心,她的身子轻轻的颤抖,她的人亦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如果,不是世子靖说起,六幺从未曾想过,这故事里,竟还有这般坎坷。 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原来,她的情之所向,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一步错,步步错。 “是。” 六幺抬起头,这便是她唯一一次,也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大胆的事。 ##第17章 过分 浓而烈的酒味贴着六幺的唇,六幺主动抱着世子靖吻了上去。 “六幺。” 世子靖的浅浅呼唤似还在六幺的耳边萦绕。 “嗯。” 六幺轻轻的应着,又抱得紧了些。 这大概……会是最后一次了罢。 第二日六幺醒来时,世子靖便已经走了,室内放着热水,她洗了身子方才起身,又换了身衣服。 王宫中人来人往,多的是艺师江湖杂耍之客。 吐谷浑国主占据着碧湖关不让,富饶的土地让这位国主安了心,安了心,便开始广纳天下客,收集宝贝为己用,不若是艺师也好,江湖杂耍之客也好,只要是过了,便能入宫表演,若是得了青睐,便能在伎部留下来,为王宫效力。 到底,也是一国之主,有了实力,便想着充盈后宫。 这却也给了六幺机会。 六幺便是在这混杂的人群里走动,和那些江湖杂耍客聊了聊,便得了将军容的住所。 将军容被软禁在王宫中。 六幺远远的瞧了一眼,便被周围守护的禁军赶走了。 往回走时,六幺便看到一道曼妙的身影匆匆而过,六幺认识她。 那便是六公主。 在辛者库时,六幺吃了她两次过,对她自然是印象深得很。 那时候的六公主,是高高在上的,她是君上最欢喜的女儿,亦是真正的掌上明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这便是女人,亦是六公主身为公主的凄凉。 到底,有朝一日,她便已经不属于她了,她属于这王朝,便要为这王朝付出。 可六公主,缘何要来两军正在交战的吐谷浑? 六幺想不通,她便只看着六公主。 六公主匆匆走过人群,尔后便往里面走,她走得极快,六幺跟在后面,速度也未曾慢下楼去。 末了,六公主停了下来,正在将军容的院子后面,且是后院。 “你告诉我,我来这边和亲,当是嫁给王子,可为何,那吐谷浑国王却偏要我做他的妃子,尉迟容,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公主,你当知你此次的目的是什么,这一次若是事情办不好,你应该知道结果。” 我第一次听将军容如此冷冽的回话,他的声音里甚至都没有多少感情,我便想,将军容何故成此般的? “尉迟容,你明知道……” 我听到六公主的声音里似多了几分哭腔,还有几分委屈,我便想,这又是一个,倾心将军容的可怜女子罢。 这世间的女子啊,多是为情所伤,而无数的女子,又都是为了一个人情伤,最后,又能得到什么呢? 六幺转身便走,她走着走着,脑海里似乎又冒出了什么来。 不对! 被软禁的将军容,送亲的六公主,她思来想去,却一直都没有把世子靖也算进来。 世人皆知世子靖的身份,是君上心里的一道坎。 世子靖表面风光,可她伴君多年却深知,君上对他十分忌惮,只因他,是前二皇子的后代,而二皇子,因和当今君上争储失败,最后落得地牢自杀,全家暴毙而亡的结局,只世子靖在先太后身边养着,方才保住了这唯一的血脉,却也过得不甚如何。 甚至市井之中更有传言,当今君上要挟先皇写下了这一份圣旨,强迫先皇禅位,他上位后,便又杀了不服气的二皇子一家,只先皇先太后一再保证,方才抱住了世子靖。 世子靖对君上这个伯伯,六幺想,总该是恨多余爱。 而君上,亦时时刻刻对这颗眼中钉,肉中刺头疼得很。 六幺的手拂过她的肩膀。 她的锁骨里,阴雨天便会隐隐的疼,这还只是一点东西罢了,若是像世子靖那边,长时间的停留,早已经深入骨髓了的,那一定痛……痛得深沉。 这一刻,她忽然便知晓了,她要去找世子靖,教世子靖离开。 世子妃说得对,现在时机不对,世子靖,太心急了。 可六幺没找到世子靖,将军容便挡住了她的去路。 “六幺,可否于我共饮一杯无?” 将军容的眼神里,是六幺看不懂的深沉,她摇头想要走,将军容却不容她走,而是抓住了她的手。 “我总会想起小时候,你在树下跳舞,我便站在树下看着,你的舞姿曼妙,就连树上的红豆花也会落下来,落在你的头上,你的肩膀上,你便是那花海里最美的女子,那会儿啊,我们无忧无虑的多好啊,可时间总该没有再给我们反悔的机会,现如今兜兜转转,我从未曾想过,六幺,有一天你会为了我,不顾自己的生命。” ##第18章 演戏 将军容拉着六幺坐在小院的亭子里,他倒了酒,又对六幺浅笑。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就这么多年去了。我在边关,常想着安儿,他是我们的孩子。我记得他第一次喊我爹爹的样子,我记得他第一次拿着我给他做的小木剑挥舞的样子,我记得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六幺,我什么都记得,我也记得,我们之间的承诺。” 将军容的深情好似要融进六幺的骨子里,他握着六幺的手轻轻的摩擦着,“肩膀的伤可好了?” “好了。” 一句肩膀的伤,将深陷的六幺拉了回来,记得又如何,可将军容的长剑,还不是刺穿了她的身子?差一点,她便再也不会醒来了罢! 那一剑,六幺便明白了,这世间的儿女情长,于将军容来说,不过如此。 他的目标,本就不在这些儿女情长上。 六幺低头回答将军容的话,人却清醒了不少。 “好了就好,六幺,我刺你,并不是无意的,可世子靖生性狡黠,他这个人不好相处得很,唯有那一剑,我刺穿你,他才会信任你,你才能在世子府立足,六幺,只要你开心,我便无所求了。” “所以,将军是早就知道了罢,早就知道了我,要在世子府立足,将军当狠下心的,对不对?” “小六这……这也是为了我们的未来,小六,你当信我,我从未想过要放下你,亦从未想过丢下你,我只是……” “将军,我现在唯一的开心,便是你放我走。” 六幺抬起头看着将军容,切切说道,打断了将军容的情深似海。 将军容脸上的柔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他低头看着六幺,脸上又好似多了些什么。 “六幺,你……你忘了我们的承诺么?我说过的,要娶你回家,你可曾忘记了?你十三岁那边,我见你躲在宫门口远远的看我,还对我笑,那会儿,我是极欢喜的,可我也知道,那会儿我的实力太差了,我保护不了你,只能远远的看你一眼,聊解相思,小六,吾这辈子,只爱过一个人,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离。” 将军容的柔情想要化开六幺的心,可六幺的心,却死了。 死在了那囚牢下,死在了她跪下求李清婉的那一刻。 她知晓将军容就在门外,可她也知道,在那囚牢之中,李清婉要她死,将军容绝不会站出来。更何况,李清婉是应了将军容的来做事呢? 所以,也不过是,演戏演全套罢了。 为何呢? 那会儿的将军容啊,虽有功名在身,又是君上亲自带在身边培养的,可他终归还未曾在新贵里站稳脚跟,故而他出不得错,亦不能留下任何的把柄。他不会为了六幺停下来。 六幺知道,从来都知道。 只是她不愿争多什么,她要的东西,从来都很简单,可却没有人能给她。 “你……可还是在想着世子靖?小六,你爱上他了?” 将军容握着六幺的心紧了些,六幺吃痛唤了一声,将军容立刻松了一些。 “小六,那世子靖,不是什么好人。” 将军容的手扫过六幺额边的碎发,他的身子凑近了一些,六幺却往后退了一些,匆匆抽出了手往后退,一脸惊慌失措。 “将……将军。” 六幺低着头一脸惶恐,将军容脸上有愕然一闪而过,看着如兔子般受了惊的六幺,他的心也跟着痛了一下。 “小六,你……你当真要待我此般生分?小六,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小六,等这里的事情处理好后,我回京城去,便把你接回去,这样你和安儿,我们一家三口,便可以团聚了。” 六幺抬起头,她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摇头。 将军容脸上的耐心,便没了。 “六幺,你当真……要走?” ##第19章 承诺 “是,我当真要走。” 六幺的眼睛里,都是笃定。 “为了世子靖,你要走,对吗?” 将军容的话里,多了些寒冰,似要穿透六幺的身子,将六幺狠狠的钉在柱子上,“世子靖对你来说,就真的这么重要了吗?” “是。” “既然世子靖重要,那你何不留在京城,等着他回去便可,缘何还要来吐谷浑,缘何还要来这里找我?六幺,你的嘴里,就不能出一句实话吗?” 将军容的脸色十分难看,他的青筋暴起,想要抓过六幺,六幺身子一晃,从将军容的手边走开,站在了不远处抬头看着将军容。 “将军夫人曾问我,可曾后悔。我说,我不后悔。” 六幺抬起头,她的眼神开始聚焦,最后又叹了口气,“可我曾经,是真心实意的,哪怕是为妾,我也愿意跟着将军,一生一世,不求一双人,但求偶尔的时候,将军能记得我。” “现在,我承诺你。” “将军,您听奴把话说完。” 六幺低了头,不再看将军容的脸,这张脸啊,她曾经在辛者库回忆了一次又一次,想了一次又一次,又怎么是,一两天的时间可以消磨掉的。 他是她的意志,是她生存下来的基础,是她在那染血的后宫中,一步一步走出宫门的后盾。 盾放久了会绣,一生锈就会烂,感情也是,时间久了就会麻木,人麻木了,自然什么都想得清楚了。 “奴知道,将军曾经心里,也是装着奴的,只是时间啊,把我们都送到了成年人的世界,将军有了责任,有了家庭,有了义务,而感情对将军来说,无非就是一场梦罢了。” “将军从凯旋归来,踏入殿上看到六幺的那一刻起,就想好了罢。” 风起,六幺哆嗦了一下,她有些冷,可她也知,将军容不是世子靖,不会为她披上衣裳。 六幺转身抱紧了自己的手,她怕冷,可却不愿意在这个男人面前展露分毫。 “容其实早就知道了,世子靖向君上讨要了奴无数次,可奴不愿跟了世子靖,容亦知道,容更知道,你打了胜仗,君上心里欢喜,容想要什么,只要不过分,君上都会满足容,所以,容才要了奴去。” 将军容伸出手想要去抓住六幺,可他还是迟疑了。 “从一开始,奴便是容手里的筹码,用来对付世子靖的筹码,容知晓过去,亦知晓世子靖对我的偏爱,容便将计就计,将我接回府上,原本,容是打算送我走的吧,只没想到,我竟怀了孕,可容依旧没有变,即便是我大着肚子,容也依旧要送我走,不是吗?” 六幺笑得浅浅,将军容却震惊。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这一切,都如六幺所说,便是一场局,一场,他对付世子靖的局,世子靖是已故二皇子留在世间的唯一后代,君上为台子时有多戒备二皇子,现如今当了君上,便有多戒备世子靖,谁教世子靖太聪明了,又太懂得韬光养晦了。 从一开始,一切便是一个局,只当时的六幺不知,傻傻的跳入了局内。 “你……是何时知道的?” 将军容看着六幺,话里多的是苦涩,又多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情愫。 ##第20章 寻不得 “奴说是昨晚,将军可信?” 六幺转身抬头看将军容,那瞬间的回眸,眼里的戏谑和好笑夹杂在六幺本有的温柔里,将军容的心,好似被刀子狠狠的戳了一记。 “六幺,今晚,留下来可好?” 将军容还便是说了,他低头看着六幺,眼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知,我说这一切都是一个局,可我对你,也是真心实意的,六幺,我都想好了,本想等这一次事情处理好了,我就接你回去,你当是安的生母,我会与清婉说清楚,风风光光,以良妾的规格迎你入府,伺候,你便可安安心心做我的姨娘,我亦会补偿你,可好?” 将军容抓着六幺的肩膀,他低头想要再亲近一下,六幺却挣扎着,挣脱不去,六幺便放弃了,站在那里任由将军容抱着她,可她依旧冷,这一次,是从心底迸发出来的冷。 “六幺,我便一直……一直都不曾忘记你。我知你怀孕时,是欢喜的,我想,我们总该是有个我们的孩子了,可我也知,那会儿,我更留不得你,李清婉的手段你当知,她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不要,又怎可能,容得下我们的孩子,所以,那时候,我只能加快了步伐的送你去世子靖的身边,小六,我便是想保护你,想要保护我们的孩子啊。” 将军容伸出手,他勾起六幺的下巴,却不曾低头。 六幺抿着嘴,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厌恶。 她厌恶他,一如当年爱他那般的厌恶。 “可我有一事,却一直都不明白。” 六幺又开口,声音却更冷了几分。 “我爹娘待你,如亲生儿子般,我们的婚事,虽未过明路,却也是板上钉钉众所皆知的事情,我只想问问容,为何……为何要同李家举报我华家,为何要冤枉我父亲入狱,看着我们一家家破人亡,容,我问你,为何?” 将军容沉默着低头,六幺却笑了。 “母亲常与我说,走至今时今日,爹爹固然有错,可他看错人,识人不明也是真的,我从未曾想过,爹爹出事,会和容有关,亦未想过,尉迟家和我华家交好,不过只是当时的尉迟家正好需要罢了,而我,便是你尉迟家打入华家的焦点,用我的终身,哄得爹娘对你疼爱有加,事无巨细亲自交予你,容,这些年,你踩着我华家站在君上的身边,你可曾后悔过?” 六幺抬起头,那眼中灼热的火苗好似要将尉迟容吞下。 “小六……” 尉迟容张嘴,最终却什么也说不出。 “华家有六个孩子,可前面五个都是儿郎,只我一个姑娘家,故父母兄长待我如掌上明珠,舍得不我受一点罪,吃一点苦,更是精挑细选,不求我大富大贵,只求我能嫁得一好人家,能白头偕老。” “小六,我……” “我的兄长们,将容当做亲生的弟弟般教导对待,我的父亲,把一切的本事,都交给了我的兄长们,也都交给了你,可是容,你学得了, 便联合李家奏疏对付我华家,让我华家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容,这便是你想要的结果,这边是你对我的爱情吗?” “小六,我从未想过这些,我亦不知父母有这样的打算,那日,若我在京都,我绝对,绝对会去带你走的,小六,你当信我。” “我信你,可你也当知,我和你,已不是年少。” 这是六幺同将军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匆匆往外走,走时却又没有失了风度。 她对这个人失望至极,却又为他做了那么多。 泪水顺着六幺脸颊往下掉,她的心如刀割,脚下似踩着刀山步步往前走。 当日,她便当知晓,将军容连孩子都不要了,又怎会……真心实意的施舍她爱。 可她,却为了能跟着她,心生欢喜,她总想着这样便好,他是高高在上的将军,他当有一个门当户对的夫人,而她,本就是罪臣之女,他能给他一点爱,她便能感激不尽。 可终究,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的算计罢了。 他借着她的爱,完成着他的事业,多么可悲,又多么无奈,可……又现实。 六幺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她站住脚,似乎还在等,等他追上来,等他说一句对不起,可她等不到,亦等不到这数二十年的爱情。 她啊,最终还只不过是一株浮萍,因风而起,随风飘摇,最终,却还是找不得自己的归处,寻不得芳踪。 ##第21章 郎君 “六幺啊六幺,他于你,真的便此般重要?” 世子靖抱着六幺的身子,他低头叹息,又无可奈何,“我的身边,便真的不如他那般好么?” “世子的身边,自便是千好万好的。” “叫郎君。” “郎君。” “那你可愿……为我诞下一儿半女?”世子靖又笑了,“六幺,你可愿?” “世子。” 六幺抬起头,她的身子轻轻的颤抖着,犹记得世子府上那些姬妾,但凡是怀孕的,皆被世子妃灌以绝子药,发卖了出去。 世子妃表面风光霁月,可六幺深知,那才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奴……不敢。” “六幺,你看这碧湖关如何?你看这吐谷浑的广阔草原,又如何?” 世子靖的手轻轻划过六幺的脸,又笑了,“君上到底是不懂我的,他当日抢了我父亲的皇位,杀了我全家,若不是当时太上皇还有一口气保住了我,我早便成了我那位伯伯的剑下冤魂,他处处防着我,时时防着我,六幺,我累了。” 世子靖忽然抬头,眼里的怨恨喷薄而出,转念,他又笑了。 “小六,我早便想了,我那君上伯伯如此防备我,我总该为自己着想的?你看这吐谷浑的山河万里,当如何?可适合?” 六幺不语,她只想到了,那远在京城的世子妃。 “她跟我的那日起,便已经为了今天做好了准备,我靖的儿女们,自当是要经历磨难,方才知一切的难能可贵。” 世子靖有搂紧了我,他低头,又朝我笑,“你呢?六幺?” “奴……便听郎君的。” “那留下来,可好?” 六幺抬起头,他瞧见他眼里的野心,又瞧见了他野心深处的柔情。 可他,是要成就大事业的人啊。 那一刻,六幺便知晓了。 “我有一事,当求郎君,郎君可愿?” “愿。” “郎君,奴的父兄都还在流放,奴的母亲姑姑们还在辛者库中,若他日,郎君能得办法,可愿……助他们逃离苦海?” “好。” 世子靖点头说好,六幺便笑了,她靠着世子靖,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安静。 这个人,或许非她所愿,可到底,却给了她几年安静时光。 六幺如此想,便安然的闭上了眼,她也想,也想好好的享受这最后的,难得的安宁。 第二日,六幺去找了将军容。 “小六,我以为这辈子,你当不会再找我了。” “我恨你,可容,我又爱你啊。” 六幺笑着又哭着,将军容一脸不知所措,“小六,你别哭,别哭,你哭得我都慌了,我同你说,当日,我是真不知情的,小六,我当日是真不知父母安排的,他们瞒着我了,都瞒着我了,小六,他们都瞒着我了。” 六幺抬起头,又轻轻的擦去将军容脸上的泪水。 “我知,可我心里,到底是不踏实,容,我听闻你的身边,有一神医,你可愿,使他教我医药之术,我天赋有限,当只能学些医药之术傍身,可好?” 六幺抬起头,她艳丽的笑容下,是无尽的凄凉。 将军容却笑了,他搂着六幺,如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好。” 六幺抬起头,她又想到了,那天的屋檐下,缶师在轻轻的击缶。 “你想要做的事,需要人陪,你可知?” “是。” 六幺点头,又笑了:“可我也不远再把人拉入苦海之中。” “我呢?若是,我愿意呢?” 缶师起身,复又笑了:“六幺,这世间,有很多人是不得解脱的,我亦是,所以,便当我求你,让我帮你,至少,事后,我还能一解脱,何如?” “你当我,如何帮你?” “你只需去找将军容,问他要一个神医便可,将军容心里对你多有亏欠,他会满足你的。” ##第22章 神医 神医,名唤江映迟,亦是六幺的缶师。 “我原想,缘何世子靖会放你走,其实不然,你根本就不是世子靖的人。” “六幺小主代替小的进了世子靖的府上,我便没了事情可做,若不是这一次六幺小主需要协助,将军断不会送我来这里。” “嗯。” 六幺再无多话。 “六幺小主,以后,我们便是一条心了。”江映迟的双眼看着六幺,似要看穿她:“今天,我听你和将军容说话,小主,你当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学医术么?” 六幺却笑了。 “现如今我身陷囫囵,能不能活着都是一码事儿,我想掌握一点本事,这当……不是我的错吧。”六幺低着头,复又笑了,“我以前时常记起江神医同我说过的话,可现在想来,又荒诞了一些,人活一世,又怎能一直低头认命呢?” 六幺转身摆弄着院子里的盆景,“既然上天让我活在了这世上,又给了我此般磨难,我当……竭尽全力的活下去,不是吗?” 六幺复又回头去看江映迟,嘴角的笑容映着盆景里正当盛开的海棠,五月的风穿堂而过,江映迟只点头。 “是啊,风起了。” “红豆,大抵是开花了吧。” 六幺转变了话题,忽而又问道,“我记得,每到这时候,我院子里的红豆就开花了,密密麻麻的,红艳艳的,戏本里说,那红豆花是相思花,一寸相思一寸花,寸寸又似染了血,灼人心,你可知,那红豆开花的样子?” 六幺浅浅的笑了,她着一支海棠想要插在鬓间,似又感觉,差了些什么。 “这海棠,只耐看。” 六幺转身走了,留下江映迟坐在屋檐下,他瞧见晴天蓝空,似又瞧见了过去。 一树红豆花开得正艳时,华府被抄家了。 他同将军容站在一起,看着不甚繁华的华府一夜之间变得空荡荡的,只余下一座被封的空宅子,还有那远离开得正艳的红豆。 他还看见了,那瞬间回眸的六幺。 那一瞬间,那满园的红豆都失去了颜色,江映迟也笑了。 “失了心的,又怎只将军容和世子靖呢?我啊,是心甘情愿跟着你的,小六。” 风声又起,江映迟的声音消散在风里,六幺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她忽而想到了入关前江映迟的话。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去一个无人的地方生活下去。” 六幺笑了。 她怎能走呢?为了公子安,她也不能走,更何况,于这里,她还有了羁绊,有了想要陪着的人,想要守着的人,想要为了他,不惜抛却生命的人。 那日晚上,六幺准备入睡时,世子靖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支发簪,簪上的海棠花娇艳欲滴,巧夺天工。 “可喜欢?” 世子靖为六幺别于发间,又搂紧了六幺的身子,“六幺,来这里,你可曾后悔?” “郎君是问我,为了将军容来后悔,还是问我,来这里后悔?” 世子靖握着六幺的手轻轻的摩擦着,“这……不都一样吗?” “也是。” 六幺点头,她靠在世子靖的身上,忽而笑了,“那我同郎君说,今后,我只愿跟着郎君,心甘情愿,郎君可曾高兴?” “不曾。” 世子靖低头,他勾起六幺散落的发丝:“每当想起你曾属于将军容,我便不开心。” ##第23章 心软 “奴也是,奴想着曾经为了一个人不惜生死,奴也不开心。” 六幺抬起头,复又笑了,“昨日郎君同奴说,想奴为郎君生个一儿半女,奴也想,奴想,求个女儿,便想她,像世子妃那般端庄娴雅。” 夜色正好,江映迟于屋檐下击缶,缶声时有时无,时快时慢,却又好似戳进了人的心里。 将军容于月下听了一夜的缶,清晨初起之时,他便等到了六幺。 “昨晚上,世子靖来了。” “不曾。” 六幺低头,轻轻掩去了身上露出的点点痕迹,“容,你忘了,这里是吐谷浑的新王都,他又怎轻易能来?” 将军容笑了,他伸出手,又放了回去。 “小六,我只……我真心待你,只望你,你也能真心待我,你……你可曾真心待我?” “那是自然。” 六幺浅浅的笑,她走进一些,又将一道剑穗放在将军容的手心,“我昨日见你剑上的剑穗有些磨损了,便连夜织了这新的与你,可喜欢?” “喜欢。” 将军容点头,“六幺,你编的剑穗,便是我见过最漂亮的。” “将军欢喜便好,昨日夫人来了信,信上说,安整日整日的念叨着爹爹,奴便想,大抵安儿是许久不曾见到将军了,想念了吧。” 六幺抬起头,脸上是浅浅的微笑,“将军,可愿意回去?” “小六,你当知我……世子靖……” “奴在,便绝对不教世子靖有对着将军的那天,不是吗?” “小六……” “将军,奴有个不情之请,将军可为奴做到?” “小六,你的母亲姑姑们,我早已想办法将她们送出了辛者库,现如今,她们大抵是往阳关去了,小六,你安心,等碧湖关的事情一结束,我便带你回阳关,碧湖关是我朝的,在我手里,我绝不允许碧湖关落入吐谷浑的手里。” 将军容笃定而又坚决,六幺却只笑了。 庙堂之上的人啊,又怎懂得年轻将军好胜的心呢? 六幺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她想等等,再等等,等母亲和姑姑到了阳关,等世子靖带走了人,她再出手。 “将军……” 六幺开了口,最后又沉默了。 既选择了这条路,又何必,再心软? “将军,外面冷,我先回去了。” 将军容捧着剑穗心生欢喜,穗上的红豆如血般红,将军容只想,少女的心思大抵还是豆蔻时的样子,心下便更加欢喜,六幺要走,只点头挥手,却看不见远处缶师眼里的凄凉。 “做这一切,值得吗?” 缶师跟在六幺的身后,进了院子,方才问道。 “值得不值得的,又有什么用呢?我既选择了这条路,就早就做好了准备了,江先生。” “活着,不好吗?” “有时我觉着活着好,可有时,我又厌恶了活着,更多时候,我只想,死也好,活着也罢,终归不过黄粱梦一场罢了。” 六幺浅笑,她进了里面,关了门,江映迟看不见六幺,只看到层层门后,她缥缈的声音。 “苟且活着,不若痛痛快快一场,不也了了我的夙愿?我本就是个多余的人,也本应该不存活于这世上,这样至少,别人不会因为我伤心,我亦不会,跨不过去我心里的坎,亦 ……走不出我的心。” “江先生,有些人,活着比死去痛苦,我无法选择我活着的样子,所以,我便努力努力的想了,我便想,既选择不了活着的样子,那我就选择死去的样子,我想我死去是什么样子的,便好了。” 那是江映迟便站在树下,他看着六幺转身走,伸出的手收回来,终究,说不出那句挽留的话。 有些人,活着比死去难受,六幺是,他又何曾不是? ##第24章 怕了? 七月第一场暴雨清扫了碧湖关,关里关外都被倾盆大雨包围了,这疯狂的大雨里,世子靖出了城,晚上带着伤回到了院子。 他身上的蓑衣被血染头了,可世子靖的脸上,却是前所未有的疯狂。 他抓着六幺的手,眼里的光,似要盖过雨后漫天的星斗。 “六幺,我做到了。” 六幺点头,眼里还蓄着泪光。 “是,你做到了,你做到了。” “明日,你便可以看到你的父母了,六幺,你……你可曾想,要和他们说点什么?” 世子靖躺在那里,六幺拿着药的手顿了一下,转而笑了。 “都很多年不曾见过了,我约莫着,是感觉陌生了罢,郎君为我安排好他们便可,我……我想再等等,总该等到我心里建设好一点,再去看他们罢。” 六幺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她低头涂药,好似没看到世子靖眼里的若有所思。 世子靖抓着六幺涂药的手,“别涂了,大部分都是别人的血,不值当,六幺,你可是怕了?” “是,奴怕了。” 六幺拿来干净的衣裳,“奴如今不再是华家的六小姐,亦不是那个单纯可爱的小六,见了父母兄长们,奴也害怕,奴怕,奴让他们失望了。” 六幺褪下世子靖身上的衣服,又心疼的为世子靖吹着伤口,“伤得这般深,肯定很疼的,对不对?” “这不算什么。” 世子靖自己拿了衣服自己穿上:“小时候随君上的儿女们一起上学,虽说是一起上学,我学的也不过就是识文断字了,我居于宫外,常四更便起了,匆匆赶到宫里,又居于末,君上的王子公主们,对我这个堂弟可算不上好,那会儿我记得,有一年冬天罢,大雪纷飞时,我不慎将六公主的爱犬踢了一脚,六公主便教宫人脱了我的棉袄,让我立于院中犹不解恨,又拿了鞭子抽我,那鞭子上都是倒挂的金钩,抽在身上,起时那金钩便勾着皮肉带起,我只记得,那一日里我血肉模糊,躺床上三月未曾下床,六幺,你可知,那三月我立下了何誓言?” “奴只心疼郎君,这身上的累累伤痕,便如在奴身上般,奴……随着郎君疼。” “六幺,我便是第一次,如此听你唤我郎君,我甚欢喜,六幺,你……你可再唤我一次?” “郎君。” “再一次。” “郎君。” “再来一次。” “郎君……郎君……郎君……郎君……” 夜色寥寥,星光落落,那声声郎君便化作了转身时无声的泪水,身后是他宽阔的肩膀,身前是为他留下的最后一份礼物。 “郎君,若,我们生了个女儿,你便要为她取个什么名字?” “那就叫欢喜吧,若是女儿,我便只想她,一生欢欢喜喜,如此便好。” “欢喜,真好听。” 六幺抬起头,她收起了眼角的泪水,嘴角勾起,明媚的笑容治愈了世子靖,他轻轻的端着六幺的脸,又好似看到了那一天。 那一箭是他无意射出去的,他从未想过伤害任何人,可那个人,是他伤害的第一个人。 那时,他便发誓,他说,他要一生一世的,守护好她。 “小六,那一天,我便告诉我自己了,是我伤了你,所以这辈子,我都会守护好你的。” “可是郎君的这辈子,当心怀天下,当忍辱负重,将原本属于郎君的东西都抢回来,届时,六幺便只是六幺,只不过是郎君年少时的一个夙愿罢了。” 六幺盈盈浅笑,又阻住了世子靖的话。 “时辰不早了,郎君,你该休息了。” 夜色深了,天空一道炸雷,七月的天,下雨说下便下,这一下,便是三天。 世子靖走了便再没回来,六幺站在一处院子外面,她听得里面有说话的声音伴着滂沱的大雨,影影绰绰的似有些不清晰,可似又很清晰,可她却没有勇气推开门。 “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若是小六能回来,那便是圆满了。” “这些年,小六为我们撑着,她辛苦了。” 那是她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可无数次,六幺伸出手,却没有推开那扇门。 是她。 如果不是她将将军容带到华家,今时今日的华家,又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她的爹娘哥哥们,理当依旧过着锦衣华食的生活,或许早已娶妻,虽不是命门大户,但也是官宦之家,夫妻和睦,百年好合。 可这……不过幻想。 六幺转身往外面走,她不忍看,亦不忍听。 恍恍惚惚的,她好似听到那大门打开的声音,母亲熟悉的语调在后面唤她。 “小六,别闹了,该吃饭了。” “小六,是你吗?” 那苍老的声音在六幺的耳边萦绕,六幺没有回头,而是伴着滂沱大雨,回到了她的院子。 大雨时,便是她最好的机会,将将军容送走。 这一去,她便回不来了,她六幺,注定只能消失的,又何苦,在消失的时候,再徒添伤感呢?又何苦,让父母再伤心一次呢? 她错了,只她让父母兄弟受了此般的苦,她此生无法偿还,又何苦,再上前一次,再揭一次伤疤? 江映迟站在门口,他双手置于前面,脸上是少有的感情。 “当真……要这么做?” “当真。” “准备好了吗?” “我已经准备好了。” 江映迟拿起屋檐下的伞,“六幺,你当知,你若是做了,便回不了头了。” “我便……从未想过回头。” 六幺浅浅一笑,转身再次没入雨水中。 “你不牵挂他吗?” “他自有人牵挂,而我,不过是浮世里的一抹尘,早就该走了,却苟且至今。” 六幺站住脚,远处,一抹粉色的身影居于大雨之中,她的样子很狼狈,脸上的高傲终归是没有了,只剩下那年轻皮囊下的伤痕累累。 “曾经的六公主,当是我朝最明媚的六公主,亦是君上最爱的六公主,她……” “人便是这样,一朝起,一朝落,身在囫囵中,身不由己,不若抽身去,这样也好。” “我以为你不会感悟,你……终该是懂了。” “可也迟了。” 六幺浅浅一笑,她的叹息随大雨而去,又还是大雨成了她的叹息。 “若他日,我走了,你可曾记得我们的约定?” “记得。” 江映迟复又笑了,“小六,你当是何时认出我的?” “我便一直都记得,只你长了胡子,有些认不清罢了,当日,父母跪在尉迟大人前,便只求尉迟家接我走,哪怕是做个妾也好,可尉迟大人拒绝了,我知晓尉迟大人的心思,我和容青梅竹马,我若做了妾,于容便是未娶先纳,婚姻大事不好说,更何况,谁家大人愿意,自己的女人一嫁入别人家,身边便多了一个,青梅竹马的小妾在自己的丈夫身边呢,我怨过容,只此事,我却从未怨过他。” 六幺说完,便走了。 “我在城门口等你一盏茶的时间,你若未到,我便先走了。” “好。” 两把伞往两个放心,六幺重重吐了口气,她抬起头,想回头,却最终不曾。 他啊,也不在,回头,又何必呢? 一只手抓住了她,六幺抬头,是六公主。 “我记得你,你是父王的舞姬,你叫……” “我叫六幺。” “对对对,你叫六幺。”六公主的脸上有了欢喜,“我们……我们……” “我和六公主,当真是有缘分的,六公主排行第六,而我叫六幺,可我们的缘分,是孽缘,我曾记得刚去辛者库时,我不过抬头看了一眼公主,便挨了一顿板子,那一次,我差点死了,我娘便告诉我,辛者库的人,是没有活命机会的,若是想要活命,那便要走出去,说到底,我该是感谢公主您的。” 六幺不动声色的抽出手,抬起头看着风雨里的六公主,到底是不忍,将伞给了六公主。 “雨大,公主撑着伞,这当便是,我对公主的感谢罢。” 六幺转身走了,六公主张了张嘴,最后,眼里的灯灭了。 ##第25章 欺骗 一盏茶的时间,江映迟做到了。 将军容被他安置在马车里,此刻正人事不省。 将军容是个谨慎的人,可他的谨慎,到底败给了六幺的柔情。 “这世间常有人说,百炼成钢绕指柔,英雄难过美人关,将军容这辈子,算是毁在你的手里了。” 江映迟赶车,又笑呵呵的说道,“六幺,你此刻,有什么想法。” 六幺的手,划过将军容的脸。 “未曾有想法。” “六幺,你的声音告诉我,你在骗人。” “我说真心的,我没有想法,我能有什么想法呢?”六幺握着手中的银针,她的手里,拿着一个人偶,“这人偶,甚妙。” “学医也好,学毒也罢,不过殊途同归罢了,这人偶上,当是人身上大大小小的关节,虽小,每一个却弥足珍贵,你当好好学习,若能全部记住了,你也算是,有了一项保命的手段了。” 江映迟叹了口气,六幺只是浅浅的笑了,她手里的银针不断的刺向小人身上的一个穴位,一次又一次,又放在蒋军的身上比划着。 “缶师,你说,人可有区别?” “每个人都不一样,自然是有区别的。” “我问的是,人的身体,可是有区别,会不会,有差错呢?” “这自当不会,人的身体,男人,女人,除了某些不同,其他方面,自当是一样的。” “嗯。” 六幺低头,复又笑了。 她便只想要这个结果而已,得到了,便心安了。 六幺捧着自己的小腹,复又笑了。 她知晓今日出城,她便再也回不去了,可六幺,还是做了。 世子靖躺在床上,床边的檀香终燃尽了,待他醒来,已经是月色渐浓,院子里安静如此,不见声音。 “六幺呢?” 世子靖问了一句,黑暗里无人回答。 “我问你,六幺呢!” 世子靖提高了声音,一道身影期期艾艾的出现,却低着头,不敢看世子靖。 “六幺呢?” 世子靖复又问了一次,这人才开口。 “六幺姑娘已经走了,带着将军容离开了,两军交战,六幺姑娘,是带着使命来的,她的使命,是带着将军容回去,破开这个死局。” 世子靖的拳头,狠狠的砸在了墙壁上。 六幺走了,她到底还是走了,为了解开这个解不开的局,她走得十分的彻底。 她用自己,换来了他的一家人,而她,便是永远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吧。 世子靖摊开手,又笑了。 “我到底,还是输给他了。” 庭前的海棠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子,花盆里的海棠簪子却依旧在,那点缀的海棠花栩栩如生,却总该,少了那个,戴着它的人。 风咋起,却不再穿堂而过,亦不再有她闯进他的怀里,瑟瑟发抖。 深处的宫闱里,似有人在唱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世子靖仿若看到了院子里纷飞的水袖,那一袭绿色在庭院穿梭,身姿窈窕,而她,亦轻轻吟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那年红豆花开时,树上一小小的身影藏身于枝干中,树下的女子正笨拙的跳着绿腰,难看极了,可他还是忍不住轻轻的摇晃红豆树,让那丝丝缕缕的红豆花落在她的身上,为她无声的鼓舞。 可是小六,从那时候开始,便只有你笑的地方,才有我的家啊。 ##第26章 输了 将军容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阳关外。 六幺坐在马车前,带着他一路往北。 “六幺小主,过了这个地段,我们可就要进入胡人的地域了。” 将军容抓住了六幺的手。 “小六,你……” 六幺未开口,只低头看着将军容。 “你的军队,有一支在这边,待到了,你便可以和他们团聚了。” “阳关外,就有我的军队。” 将军容有些苦涩,他似乎想要透过六幺看到更多的东西,可六幺的眼里,依旧一片澄澈。 他终有一天,却看不透她了。 “小六。” 将军容再唤了一口,马车便停了下来,将军容下了马车,他似乎想多说点什么,可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只那一瞬间,将军容似乎都明白了。 “你是为了世子靖。” “世子靖已经调动阳关的兵马直取黄龙,我想,这会儿吐谷浑应当已经退出了碧湖关。” 六幺背对着将军容,她的手有些颤抖,可还是紧紧的握成了拳头。 将军容摸了摸,他怀里的军令,不见了。 “将军,别找了。” 六幺走到将军容的面前,她抬头对将军容浅浅一笑:“已经迟了。”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将军容低头,他终是不肯相信,眼前的这个小女人,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将军容可还记得,我问你要个人的时候?” “我记得。” “那时候,我便知晓了,我华家一家之死,想必和将军,分不开吧。”六幺抬起头,她眼里有光,又有厌恶,“我恨将军,可我又爱将军,辛者库的那些年,是嫁给将军的夙愿让我坚持到了出宫,可出宫后,是仇恨坚持着我走到了今天。” 六幺往前走,她的脚下是泣血的路,可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 “我早就想好了,我可以死的。” 六幺看着后面匆匆奔来的战马,她笑了。 “你的人,已经来了。” 将军容低头看着六幺,他几次想要开口,却说不出任何的话来。 六幺说得对,是他欠她太多,这辈子,下辈子都还不清。 “将军!”为首的大将看到将军容眼前一亮,将军容伸手示意大家不要过来,所有的战马在一米开外停住了。 “将军!” 副将又唤了一声,将军容却依旧只拉着六幺的手。 “小六,你当知,那并非我愿,我若是早早知道是这般结果,就算是拼上了我的命,我也会护你周全,小六,我……” “奴早便知道了,就算不是这般结果,容亦无法护我周全罢!” 六幺浅浅的笑着,复又摇头,“所以,奴从未怪过将军。” 六幺转身欲走,将军容搂住了六幺。 “和我回家,小六,我们便还有安儿,我们便还可以开始,小六,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 将军容情深甚笃,六幺却摇头。 “我若当日便知晓,安便不会来这世上,我终归是明白,我于将军,不过一颗对付世子靖的棋子罢了,或许将军曾爱过我,可我比起那江山社稷,便是差远了。” 六幺低头,“将军心里爱的,便是曾经的华安罢!” “小六……” 将军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此般的无助,他伸出手,却无法抓住六幺,他无数次无数次的想要把一切都表现出来,可此时此刻面对六幺,他却说不出任何的话来。 他到底,还是输了。 输在了算计。 “不是这般,你于我……” “我于将军,是重要的吧,不若,将军也不会和我说这么多,可将军,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 六幺的心,依旧在颤抖着。 她下不去手,可将军容却依旧在她眼前。 “小六,同我走,我依旧能保你一世平安,小六……” 六幺到底是心软了,她便早该出手,也不至于痴缠,终究,她只想听将军容说一句,亦或,听将军容道一句对不起,可将军容,是将军容,他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将军容。 一个小五品官员家族的悲哀,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呢? 六幺笑了,她浅浅的笑,复又疯狂大笑,最后,笑中含着眼泪,六幺将匕首刺进了将军容的心口。 “对不起,从你将我送进世子靖身边的那一刻起,容,我便回不去了。” 六幺转身上了马车。 后面的人纷纷围上了将军容,六幺隐约听得将军容说不追。 泪水顺着六幺的脸颊留下,她丢下匕首,亦失去了全身的力气。 “将军容,当日你刺我一剑,今日我还你一剑,我们之间,两清了。” 我们之间,两清了。 声音随着马车的咕噜声消散在两国交界处,再往前走,便是茫茫黄沙,异国他乡处。 “不用追,再往前走,便是沙漠地带,她一个弱女子,江神医亦从未离开过故土,他们……必死无疑。” 将军容摆手,副将急了。 “快,我们回去,请军医!” 将军容拔出匕首,却笑了。 “到底是女子,只这般气力,我养一段时间,便好了。今日之事,除了你我几人,不得告知任何人。” “将军……” “是我欠她的,我欠她一剑,她还我一剑,我们便……两清了。” 将军容看着荒漠里消失的马车身影,笑着笑着,一滴泪便流了出来。 小六,我只未知,再见你时,还能用情至深,我只未知,你苦等我十年,我却将你送至了他的身边。 是我输了。 从送走你的那天开始,我便输了,输得彻彻底底,再无赢面。 远处的牧羊人操着异国的小调唱着高昂的牧歌,可那牧歌声里,却只听得到声声好似找不到尽头的悲歌。 将军容便又记起了那一年。 辛者库的桃花开了,她于树下起舞。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那一日,他看得痴了,又看得心痛无比,可也是那日,母亲告诉他。 “容儿,儿女情长只不过是一时之痛罢了,这世间虽只有一个华安,可却有整个京都的贵女,任你选择为妻,他日,你便会懂了母亲这一番话,回家吧,娶了清婉,你们当会夫妻和睦,幸福一生。” 可是母亲,容儿……丢失了自己的心,并不幸福。 ##第27章 圣旨 时年,将军容阵上受伤提前回京疗养,世子靖临危受命持军令带军队破阳关,直冲碧湖关,亲捉了吐谷浑王,签下和平契约,吐谷浑年年纳贡,岁岁上朝,再不得侵入中原土地半步。 从未留名于世世子靖一时间名声大噪,京都之中与他的传说更是成了茶楼酒肆说书人的重点故事,亦成了大家闲茶饭后的谈资。 世子靖,吗前二皇子的遗孤,和当今君上本是叔侄,却又是仇人。 世人纷纷踮起脚尖儿往前看,便想知道君上到底要如何打算。 世子靖班师回朝之日,京都门口聚满了看好戏的百姓们,大家纷纷翘首以待,却不是一堵世子靖的飒爽英姿,而是好奇君上到底待如何待这个亲侄子,老仇人。 “圣旨到!” 君上到底是君上。 一封圣旨,世子靖得了封赏,将富饶的巴蜀之地作为了世子靖的封赏之地,亦在宫中摆酒,庆贺世子靖凯旋。 一夕之间,京都之中话锋忽转,茶楼酒肆的说书人们纷纷开始夸赞君上的大度,面对昔日的旧仇人,亦能拿出此般的风景来。 城墙之上,将军容和世子靖对峙。 “你到底还是输了,容,我早日便说过,你若爱,当带走,那一日,我便是真心实意的,想要给你和她一个结果的。” 风咋起,世子靖的声音越来越低,亦带着几分伤感。 “最后,她选择了你。” 将军容低头,他似看到了远方,世子靖却笑了。 “到底,是我不如你将军容,年少的将军啊,京都里的美男子,万千少女为了一堵将军容的风采,曾经不管是高门嫡女,还是那小家碧玉,挤破了脑袋的,便是想要嫁于你将军容为妻,成也女人,败也女人。” 世子靖叹了口气,“将军容,爱慕你的女人太多了,她们为了你,哪怕是已成为别人的妻子,亦心甘情愿哪~” 世子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他的步子很慢,却又格外沉重。 “我一生,想过给两个女人一个家,一个女人,她从不曾爱过我,另一个女人,她被将军容骗走了,这两个女人啊,都被将军容伤害至深,可我却未怨恨过,毕竟,容于我,也是不一般的,在我最辛苦的时候,是容陪着我走过了那段岁月。” “可你我,政见不同,终归陌路。” 世子靖摆摆手:“明日,我便要启程往蜀中去了,虽说那蜀中是富饶之地,可紧挨着蜀中的,便是容的十万军马,再过去,便是深林处处,苗疆圣地,蜀中湿热,四面敌绕,我和容,只怕此生是再无相见之日了,临走时,我便和你说一件事罢。” “当日,小六怀着孕进了我府上,她为了保住你们的孩子,跪在我的面前一天一夜,只为了保住你们的孩子,那一孩子,到底是伤了她的底蕴,大夫说,她此生便再难孕了,而她,生产后便惧冷,被你那一剑刺穿,她足足躺了三个月,大夫说,便是活着,到底是伤了底子,根本就到不了三十岁。” 那一日,京城的风格外的凉,将军容身子抖了抖,又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你这般决绝的走,便是早就知道了这般结果罢。 小六,原来,你比我想的,为我做的更多,我该如何偿还你…… 若有来生,我便先一步遇着你,从此伴着你一生一世,不求富贵荣华,可好? ##第28章 错爱 文帝二十一年,胡人同吐谷浑联手再犯中原,将军容带十万兵马诱敌深入,蜀中世子靖借此机会和胡人吐谷浑联手将将军容的军马为困在了一处山谷之中。 将军容身受重伤,破釜沉舟带着十万士兵脱离围困,这一场战争,文帝惨败,将军容退守蜀中外,世子靖和文帝两方割据,各占一方。世子靖成立新朝,中原一分为二,各占一处。 文帝二十三年,将军容死于重伤未愈,死于京都。 二十三年冬,世子靖集结二十万兵马北上,直取黄龙。 文帝二十五年,文帝暴毙于文政殿,世子靖登基,举国欢庆。 欢庆后,帝后立于文政殿前,世子靖转头看世子妃。 “陛下可还是在怨我,当日让六幺去阳关?不若今日,站在你身边的,便当是六幺罢。” “我说过,你是我的世子妃,为我生儿育女,我便从未曾想想过让任何人取代你,六幺亦是,她便也是,从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取代你。” “可你,还是为了她不顾一切。” “皇后,你可知,当日你嫁给我。” “当日,若不是君上求娶我,我便……” “当日,你追求将军容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整个京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年轻的君上转身看着映在天空中的花炮,复又笑了,“当时,我二十岁了,君上便问我,多大了,他说,这些年,到底是忘了我的婚事,便许了你当我的妻。” 皇后太起头看着眼前人。 “我知你对将军容一往情深,可你却不知,将军容的婚事,便是君上早就定下了的,虽说李清婉出身只是小小的六品,可这些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李家这些年走得风生水起,这是君上,照拂他家,至于你……你的家族,你的家族本就已经烈火烹油,你的眼光不错,可你终究输给了君上,他有怎可能,放弃如此的一个年轻蒋军,又怎可能,让你家族,再锦上添花。” “那你娶我……” “我那时便想,我娶了你,到底是委屈了你,跟着我这样身份不明不白之人,过着被人监控的日子,那时我便想,我便给不了你荣华富贵,但至少,我会护你一生安好,即便你在京城之中声名狼藉,可到底是委屈了你,毕竟君上将你嫁给我,无非也是想要看我笑话罢了。皇后,是你先让我寒心了。” 皇后退了一步,转而笑了。 “她叫欢喜,江映迟送她回来时,她不过才三岁,现居于太子的东宫。” 帝后深深看了一眼世子靖,“当日,我便只是问了她,是她为了君上,心甘情愿去的,或许,她自己都不知,与她来说,世子靖早就是她的爱人了罢,只是同将军容,爱得太深沉了一些,故,她便不敢了吧。” “她从来都敢,所以,她才能义无反顾的去找我,可是你,你却为了你的那点私心,强迫着她去了。” 君上转身,帝后看着他萧索的背影,亦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却再也止不住了。 她于年少,错爱了一人。 为了将军容,她荒唐过,出格过,可她深知,她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带着不一样的使命,她是高门嫡女,为了家族荣耀,她亦没有选择的权利。 所以她飞蛾扑火,只为了让自己痛快一场。 她的选择,到底是对的,只是……父母从来看不透,所以约束了她,她声名狼藉,一卷圣旨嫁给了半囚禁的世子靖。 世子靖其人,聪慧无比,又隐忍。 她早便知道了,他不是她可以掌握的,可他,到底给了他尊荣,让她高枕无忧的当着世子妃。 他总是初心不改,可却不知。 女人的心,是被人焐热的。 她是爱将军容不假,可那一份爱,早就随着时间消失了。 那一日,她之所以说将军容,无非是为了让六幺死了心的,让她心里多少带着执念的,让她误以为她还爱着将军容的,义无反顾的去边关。 她分走了世子靖的爱,不,她带走了全部世子靖的爱。 “我便……从未后悔过。” 帝后转身,同君上背道而驰,却嘴角含笑。 风吹散了他们似执着般的言语,东宫之中,红豆树下,小女孩子笨拙的摆着姿势,学着那陶俑上的小人儿般的舞姿。 身后,一抹明黄居于门口,小女孩转身,看着忽然出现的人,眼睛里满是好奇。 “大家都去宫里庆祝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太子哥哥说,欢喜现如今只是平民,没有资格入宫的。” “那我带你入宫,你可愿意?” “不愿意,太子哥哥说,宫里太辛苦了,娘亲也同我说,宫里很辛苦。” “你娘亲呢?” “她走了,她说她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所以,她让江叔叔送我回来,江叔叔临走的时候告诉我,我只要在这里等着,就可以等到我爹地的。” “你叫欢喜,对吗?” “对,娘说,这个名字是爹给我取的,爹希望我,欢喜一生。” “好,那我便让你,欢喜一生,欢喜,你想要什么,爹都给你。” “我想要跳舞。” “好。” 皇宫里的烟花瞬间绽放开来,他早已是高高在上的君主,可牵着欢喜的手,他却害怕了,他害怕,穷他此生之力,都未能保护好这个……他和她最后的回忆。 “小六,谢谢你。” ##第29章 尾声 马车吱吱悠悠的往荒漠里走。 世人只知江映迟医术了得,却不知,他来中原前,便是个胡人。 胡人身形高大,可他从来便瘦小,被同伴嘲笑,江映迟便离了家乡,颠沛流离进入了中原。 可这荒漠,还是他最熟悉的家。 六幺和他坐在一起,手里拿着馍,身后是马车带起的滚滚灰尘。 “我们,要去哪?” “小六,我带你去我的家乡吧,那里山清水秀,很美的。” 江映迟微笑着说道,“待你生了,我们便南下,回去找世子靖,可好?” 六幺浅浅的笑了,她望着远方,眼里的泪,滴滴落下,脸上的寒凉让江映迟慌了。 “小六,我可是……可是说错了什么?” “你不曾错,是我知道,当我走向这荒漠的那一刻,我就回不去了,老师,我当成一个死人才好,只有我死了,他们才能安心,我的安儿才能安心。” 六幺低头,掩去了眼里的思念, “从他出生那天,我便只见过他三次,那便是他出生的那天,我使劲了全身的力气生下他,那时我便累了,可是未曾闭眼,一直等产婆给他洗了澡,我透着昏暗的灯,看他躺在产婆的怀里,那皱皱巴巴的小模样儿,还丑丑的,那时我想,将军容生得那般好看,怎我们的儿子,会这样,是不是我没照顾好他?” 六幺笑了,她的手心放着一个小小的铃铛,“再见他时,他便白白净净的,眉眼像极了他。” “那第三次呢?” “第三次,我便知道,为了安,我便要踏上这一程,老师,我负了两个人,年少的我爱慕将军容,可我的家族没落了,现在的我爱慕世子靖,可为了我的私心,我成全了我和将军容,却辜负了他,所以,此生我负了两个人,老师,今日的果,便是我这辈子种下的因。” 六幺闭着眼,她又笑了。 “可我答应了他的,所以,我会做到,会保护好这个孩子,可我,早就没有归路了。” “江先生,你说为什么,好人总是不长久,而那坏人,却享受着最好的,过着最好的日子呢?我那个故人啊,她害了我全家,她抢走了我的孩子,她逼我离京,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她的一己私利,可为何,世人却看不到她的坏,只把她捧在手心,让她高高在上呢?” 风吹散了她的话,也吹散了她的心,她心头的那一顶灯,摇摇晃晃的似要落下,她便舍了手心的铃铛。 “我早知了,我的身子早就撑不住了,大夫说我活不过三十岁。” “小六,我会努力治好你的。” 六幺摇头,复又笑了。 “嗯,为了她,我会努力多活几年的,这是我和他的约定。” 十八年六月,草原里的毡房里,一声啼哭声打破了清晨,初阳升起的那一瞬,整个部落都变得热闹了起来。 江映迟站在毡房的门口,他笑了。 三年后,同样的门口,他牵着幼儿的手,毡房里的一声叹息,他亦笑了。 “江叔叔,娘亲去远方了吗?” “她去了。”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等欢喜长大吧,等欢喜长大,她就回来了。” “那江叔叔,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呢?” “去让欢喜长大的地方,去找欢喜的爹爹。” 一大一小坐在马车上,江映迟递给欢喜一张馍,“吃吧,等吃完了,我们就到家了。” “江叔叔,见到爹爹以后,我还可以见到江叔叔吗?” “暂时不行了。” “为什么?” “因为江叔叔答应了你娘亲,要带她的一个小时候的姐妹去见她,所以,江叔叔要去完成你娘亲的夙愿。” 那时风起,远处有铃铛声阵阵。 “江先生,你说,为什么好人总是活不长,那坏人,却能喜乐一生呢?” 小六,你不欢喜,那就让你不欢喜的人,去陪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