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长恨,歌成犹未唱(1) 1916年,夏末初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节。自袁世凯死后无人有足够力量支配整个华夏大地,北洋军阀分裂,各地军阀纷纷组建军队划分势力范围,明争暗斗,战乱不断,民不聊生。 即便是在乱世之中,依然不影响某些人作乐,醉生梦死,这烟花巷陌便是最好的去处,蚀骨销魂,纸醉金迷。 多少人沉溺在温柔乡里,不愿醒来。 比如,东洲。 比如,这月满楼。 此刻月满楼内,歌舞升平,桃红柳绿,脂粉女子浓妆艳抹,如花蝴蝶般穿梭在男宾客之间,娇嗔浪笑。老板娘四姨娘顶着一张徐娘半老的脸,站在大门口,甩着绣帕,向过往的孤身男子招揽生意。 街道忽然一阵哗然,行人纷纷退到一边。只见一小队卫戎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向前奔来,气势霸道。领头的是个身穿戎装,头戴军帽,身形高大的年轻将军,骑着一匹悍马,英挺伟岸,眉目冷傲。 他,就是周军的首领,周暮。 此时的东洲区,对于周暮这个名字,几乎是家喻户晓。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最易是崛起,最易是没落,全然讲的是勇气和运气。自他带兵驻地于东洲区后,平定了不少当地的战乱恶匪。一时间,这里的老百姓倒也过上了一段短暂的太平日子,对于周暮,多多少少都抱有那么一点点的感激之情。 据说他是后起之秀,并无雄厚的身家背景,军事策略方面虽然并不精通,却目光精准,懂得用人,再加上他不要命的性格,抱着破釜沉舟之心勇往直前,经历了九死一生,终于扭转乾坤。在短短几年之内,能与其势力并肩者,屈指可数。 他成为了一个传奇人物。 传言他在战场上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令敌人望而生畏,闻风丧胆。 但,都只是传言,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四娘虽然不知道眼前的他就是周暮,可瞧这阵势自然也轻视不得,试问,现在有几个人敢在东洲内霸道横行? 周暮在月满楼前勒马停了下来,身后的卫戎兵也跟着停了下来。 周暮翻身下马,目光冷冷地扫过四娘,四娘打了个寒噤,心知这种人得罪不起,立刻堆满笑容,上前献媚说:“哟,军爷,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我们月满楼里面什么样的姑娘都有,可漂亮了。军爷,不如到里面去瞧仔细点,看有没有中意的?” 周暮嘴角一沉,“什么样的姑娘都有?那我倒要见识见识!” “军爷里面请!”四娘在前头领路。 周暮挥一挥手,示意那帮戎兵在外面警备,自己迈着沉稳的脚步,孤身进了月满楼。 四娘不敢怠慢,让周暮在二楼的贵宾席坐下,这里是观赏戏台上唱曲跳舞的最佳位置,也是寻常有钱人争破脑袋的位子。丫头机伶地端上点心酒水,然后退了出去。周暮除了帽子,斜靠在座椅上,把腿翘在桌子,眯着眼睛懒洋洋地望向戏台。四娘小心翼翼地上前问道:“军爷,要不要找个姑娘上来陪你喝喝酒,聊聊天?” “不必了,你先在旁边候着。”他说。 四娘退到一边,干她这一行的,就得忍得万人气。 戏台搭得格调有点怪异,几个穿着白衬衣,黑裤子的男人憋着脸吹着西洋乐器。中央一群衣着性感的女子随着音乐跳着一种据说是新颖的西洋的舞蹈,露胳膊露腿。偏偏专业技术不过关,效果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令周暮看着心里颇为不适,但客人却十分买帐,原因一是新鲜,二是洋人的风气渐渐影响了国人,三是关键,因为姑娘们穿得少。 周暮勉强瞧了一阵,都是些庸脂俗粉,觉得索然无味,面露厌恶之色。他还没开口,四娘察言观色,立马吩咐换人上台。 这回,换了个姑娘上场,一身素色旗袍,面戴轻纱,只露出一双幽黑的大眼睛。只见她神情婉约,轻轻勾动琴弦。一曲《梅花落》在她手中像长了翅膀的精灵,忽而似那山涧清泉,萦绕耳畔,又忽而像眼泪跌落琴弦,清脆,哀怨,勾人心魄。 原本喧闹的宾客霎时安静下来,屏息仔细聆听,空气中只流转着清澈而忧伤的琴声,如袅袅轻烟,欲散还凝。 周暮原本斜着的身子突然往前倾,他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台上的姑娘,一动也不动。 四娘揣摸了半天,也不明白他那表情究竟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 “她是谁?”他突然开口问。 四娘急忙上前说:“军爷,她是我们月满楼新来不久的姑娘,琴技超群,清雅不俗,难得客人们都爱听。据说,她以前是个王府里的格格呢,清朝没落了,小皇帝跑了,王府自然也跟着倒霉。她家破人亡,实在是走投无路,才肯投靠我们月满楼。” “格格?”他挑了挑眉毛。 四娘见他来了兴致,又有点底气不足了:“是啊,虽说她年纪大了点,但也是个绝色美人,只可惜她只卖艺不卖身,我都劝过她好几回了,可她就是不肯听。” “卖艺不卖身?”他沉吟。 四娘怕他不高兴,骑虎难下,急忙说,“唉哟,这姑娘家嘛,表面上性子倔强,只要军爷对她好,心一软,免不了还是会投怀送抱的,这就得看军爷你的本事了,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不妨让她上来跟你聊聊?” “让她来!”周暮若有所思地说。 不一会,那姑娘便抱着琴上来了,微微朝周暮施了个礼,便站在一旁,不言也不语。她依然蒙着面纱,低垂着脸,眼睛盯着脚尖,浑身透露着一种清冷的气质。 “你是格格?”周暮上前,眼睛在她身上来来回回地扫视了个遍,犀利中透着轻蔑。 “对不起,这里没有格格。”她的声音冷若冰霜。 “没有格格,喔,也对,这月满楼有的只是,”他顿了顿,在她耳边加重了语气,“舞女!” 她没有说话,眼睛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倔强。 “既然都出来卖了,又何苦在这里装清高?”周暮歪着脑袋,冷不防地,扯下她的面纱,她那如花的容颜顿时暴露在他眼前。确实美,美得几乎无法用言语形容,美得让他心如刀割。果然是她!这张脸,让他魂牵梦绕了五年,也怨恨了五年!他握着拳头,关节格格作响,脸上却依然不动声色。 她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站着,没有任何表情,像一个木偶。 她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 为什么会在他的眼里看到一股深深的恨意? 为什么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四娘在一旁急得发疯,却也不敢说话,只后悔自己太鲁莽了,不该推她出来应酬。 “你用这种态度对我,就不怕我杀了你?”周暮继续发问。 “生死皆有命,半点不由人。”她面无表情地说。 “好,好,原来是个不怕死的。”周暮再次打量着她,突然上前揪着她的衣领,她受到惊吓,手中的琴砰然落地。他恶狠狠地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我要让你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比死更痛苦的事情!” 他粗鲁地拖着她,走到一间房前砰地一声用脚把门踢开。里面正在喝酒打牌,相谈甚欢的男女突然受了惊,蓦地站起来。那男的十分不悦,骂道:“哪来的东西!不知死活,敢扰爷的兴致!” 周暮二话不说,从腰里拔出佩枪,指着那男的脑袋。那男的顿时矮了半截,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那女的也紧跟着落荒而逃。 “把门关上!”周暮断喝了一声。 那女的急忙把门关上,然后便不见踪影。 谁都没有注意到,楼下角落里,一双眼睛从一开始就在注视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周暮把枪收好,猛然松开她,然后理了理头发,咬牙切齿地望着她,眼睛里全是燃烧的怒火。她被他力气甩得退后了几步,喘了喘气,抬起头,问:“你,到底是谁?” ##第二章 长恨,歌成犹未唱(2) 且让我们把时间的指针拨回到五年前。 1911年初春,北方的天气变幻无常,冬雪虽然已经消融,却乍暖还寒,北风干涩地吹着,让人倍感清冷。 宁亲王府内,回廊幽径,雕梁画栋,重重院落复重重。 一场春雨过后,落红遍地,残留的绿叶在枝头,顶着寒风瑟瑟发抖。 明汐穿着一身浅绿滚白边的夹袄背心,虽然单簿,但并不觉得寒冷。她坐在后院临水的凉亭里,用心练琴,是一曲《梅花落》。她练得很仔细,也很苛刻,音色分毫都不能差。 丫环时儿立在一旁,心想格格的琴越练越好了,也只有在弹琴的时候,她才看得到格格的脸上,有几分柔和恬静的气韵。她本想说天冷了,让格格早点回去休息,但是又不忍心扰了格格的兴致。 明汐正如痴如醉地弹着,忽然听到一阵细细弱弱的声音,悠悠地响起,融入她的曲子之中,配合得天衣无缝,像是萧声又像是笛声,仔细一听,却又都不像。这支《梅花落》本是以笛子横吹而盛名,那细弱的乐声显然比她的功夫更深几分。她不禁感到惊讶和佩服,微微走神,抬头寻找萧声的源头,却不见其踪。 时儿是个粗人,煞风景地大喝一声:“什么人?快出来!” 曲声骤断,只见一个粗布少年砰然一声,从树上摔落在地,溅满了泥土,衣服全是湿的,估计刚被雨淋过,脚上一双麻布旧鞋,破了好几个洞,露出了大大的脏兮兮的脚趾头,特别引人注目。他的年纪不大,模样长得还算俊郎,眉目如星,约摸十八九岁,不知是因为天气的原因,还是被时儿给吓到了,他的脸色有点苍白,样子十分狼狈,眉宇间却又带着几分不羁。 他的目光从一开始就停留在明汐脸上,大胆而放肆。 他觉得她长得真好看,像他娘一样,百看不厌的好看。 “哪来的野小子,懂不懂规矩?还不快滚出去,别惊扰到了格格。”时儿微微吓了一跳,但很快便回过神来,怒斥他。 原来她是格格,怪不得气质高雅,就好像冰山的上雪莲。他默默地想。 他年幼时,曾经得一位老人的指点,在曲艺方面略懂一二,尤为擅长用树叶吹出凤萧之音。他刚才正躲在树上睡觉,忽然听得这曲《梅花落》,恰巧自己学过,一时技痒,便厚着脸皮和她的琴,不料却和得如此有默契。 他正陶醉着呢,不料被时儿这么一吼,竟从树上摔了下来。 他毫无顾忌,大胆热情的目光让明汐心头一颤,不知怎么的,竟心神大乱,她从来没有见过哪个男人敢用这样的眼神看她,竟然招架不住。她假装镇定,继续抚琴,孰料竟然连连弹错几个音,她又羞又恼,索性罢了手,起身欲要离开。 “对不起,格格,打扰到你了。我的名字叫周暮,是府里新来的随从,你叫什么名字?” 明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然后孤傲地与他擦肩而过,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令周暮微微怔了怔。 时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紧跟着消失在园子尽头。 这是他和她第一次相遇,虽然是不欢而散,却仍然各自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明汐再次遇上周暮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了。那时候,她以为,他早就忘记了她。而她也不应该记得他。 初春的莲池翠意盈盈,生机勃勃,颇有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意境。明汐倚坐在凉亭边上,细细读着手中的书,品着新沏的绿茶,好风如水,清景无限。 “姐姐,姐姐。”有稚嫩的声音在叫唤。 明汐放下手中的书本,看见九岁的表妹,西藏小公主云娅站在一棵桃树下,在向自己招手。她走了过去,轻声问:“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提前说不就没有惊喜了嘛!”云娅顽皮地笑了笑。 “你阿玛也跟着来了?” “嗯。姐姐,这次我带了件礼物送给你。” “什么礼物?” “你先闭上眼睛。” “又调皮。” “闭嘛。”云娅撒娇。 明汐没有办法,只好闭上眼睛。谁让云娅是她唯一疼爱的表妹呢? 过了一会,云娅说:“姐姐,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她睁开眼睛,看见云娅牵着一只白色的,毛茸茸的,像狗又不太像狗,像狼又不太像狼的动物。那只动物吐着长长的舌头,目光凶狠地盯着她。她脸色顿时发白,往后退了一步。她怕,她怕所在带毛的动物。 “它是藏獒,长得可爱吧?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雪球。它可好玩了。”云娅一边说,一边让雪球往明汐的身边靠拢。明汐继续往后退,声音都颤抖了:“别,别过来,我害怕。” “不怕,它很听话的。真的。”云娅说。 雪球突然向明汐扑了过去,毫无征兆地。 明汐尖叫一声,只知往后躲,结果扑通一声掉进了身后的莲池里。 云娅年纪小,不知她溺水,还以为她在跟自己闹着玩,对池里挣扎着的明汐说:“姐姐,大白天你洗什么澡啊?而且洗澡不是应该在房间里的吗?” 她话音末落,又一个身影迅速跃入水中,扑腾起水花,溅得岸边的云娅满身是水。 “又来一个,真好玩。”天真无知的丫头还在笑。 水很冷,冷得明汐无法呼吸,觉得自己似乎快要死掉了。 一双紧而有力的手臂把她从水里拽了上岸。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而柔软的怀里。她的目光往上移,看到了他那张狼狈的脸,还在往下滴水。他也在低头看着自己。 为什么,偏偏是他? 她觉得自己浑身都没有了力气,连思想都变得脆弱了,他的怀抱,就像一座小小的城,把她温暖地围困在里面。 “姐姐,你没事吧?”云娅似乎有点明白自己闯了祸,牵着那只罪魁祸首跑了过来,关心地问。 明汐看到那只藏獒,不由自主的往周暮怀里缩了缩。 “你姐姐怕那只狗,你快带它先离开这里。” “雪球不是狗,它不可怕的。”云娅嘟着嘴,非常不满,但还是听话地离开了。 “云娅。”明汐从他怀中挣扎着起来了。 “怎么了,姐姐?”云娅回头。 “这事千万别说出去,我怕阿玛知道了会担心。答应姐姐,好吗?” “好。”云娅爽快地回答。 明汐松了口气。 “你还好吧?”周暮跟在她身后,问。 明汐回过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甩了他一个耳光。那么清脆,那么用力,导致她的手心发麻。 “你!不可理喻!”周暮瞪着她,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女人。 ##第三章 长恨,歌成犹未唱(3) 傍晚,受了冻的明汐便开始出现了发烧的迹象,她没有声张,而是悄悄地吩咐时儿去药铺抓了些药,趁着夜里人少的时候,到厨房里煎药。王爷在前厅里设宴给西藏来的可汗以及小公主接风,为了不让别人瞧出异样,明汐装着跟往常一样,陪着众人地吃了点饭,小坐了一会,便回屋里。 她躺在床上,心里却在惦记着另一个人。 他会不会也受了冻,生病了? 那一巴掌,是不是已经把他的心,给彻底打伤了? 这时的周暮确实很难过很气愤也很伤心,晚饭也没吃,干完活就直接往床上躺着,盯着黑漆漆的屋顶发呆,那上面布满了蜘蛛网,小东西常常在上面绕着一个又一个的圈,不知疲惫。 他一个人住在这间又偏又破的柴房里,整理出一个角落,随意地在靠窗的位置铺了两块木板,一床旧得掉颜色的棉被,洗得很是干净。墙上挂着一支紫竹洞箫,那是他唯一重要的,也是唯一能够让他感情得到抒发的东西。 他娘对他说过,一个人活得再卑微,也要极力善待自己。 所以,他总是努力让自己活得开心自在。 可是他想不通,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汐会那样对他? 他还只是个孩子,单纯的认为,对她好,她自然会对自己好。 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有人在敲门。 他懒懒地下床,开门。左右张望了一番,却四下无人,复见树影暗壁重重。 不知道是谁又在捉弄他。 他转身时,眼角却瞧见台阶上,一盏盛满药汁的青瓷碗,一双崭新的黑面棉布鞋。 他嘴角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心中暗喜。 谁说他错了?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如霜的清辉下,一抹淡雅素洁的身影,坐落在阁楼,凭栏而望。也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可以卸下冰冷的面孔,呼吸这并不自由的空气。 幽夜的暗香似有若无,不过是冬尽时的几朵零落红梅,苟延残喘,不舍得离去。 浅浅的夜色中,一支悠扬的曲子显得格外柔美,略带忧伤,哀哀切切,幽幽丝丝的直教人想掉泪。就连枝头上的鸟儿都立在那里,默不作声,低垂着脑袋。 是他!她不由得震动了一下,瞪大眼睛,却只瞧见茫茫的夜色。 她眼前又浮现出周暮那双大胆而热情的眼睛,像无边的黑夜,深不可测。又像熊熊燃烧的大火,想要将她包围,吞没。这段日子以来,她总是屡屡失神,原因无它,只因他那双眼睛。还有,那个温软的怀抱,像罂粟一般,明明知道是毒药,却是想躲开,偏是记得更清晰。 不可否认,他就像是原上的野草,执着而顽强地在她的心里生长着。 他的乐声浅浅地传来,像是在低诉一个古老而缠绵的故事,柔进了她的灵魂深处,她甚为痴迷地聆听着。夜风微凉,她丝毫不觉,直到时儿拿来披风,轻声唤她回房歇息,她才依依不舍地踏着乐声回房,一步三回头。 她把自己舒展在澡桶里,温暖的水滋润着身心疲惫的她,总算有片刻的轻松。 乐曲声还在锲而不舍地远远飘来,若有若无,仿佛随时都会断掉一样。 她的头伏在桶边上,闭着眼睛,手指随着乐声,轻轻地跳跃着,一如在琴弦上舞动。 湿润微热的感觉从眼角涌出来。她知道那是什么,多少年了,坚强如她,都没有掉过一滴泪。 如今却为了一个他,掉了眼泪。 他不应该出现,真的不应该。 就算出现,也不应该招惹她。 这日,早晨醒来,明汐一眼便瞧见窗台上摆放着一束白色山茶花,带着朝露,在阳光下,微微闪耀着五彩的光芒,清香扑鼻。 她想,这山茶花别说王府不曾生有,整个辽东也不多见,他是从哪里寻来的?他得走多远的路,翻多少座山?才能摘来这新鲜的花朵?只为送她一抹清香?她喜欢这白的轻透,白的纯洁的颜色,她把花捧在怀中,爱不释手,仔细观赏了一阵,心里忽而又涌起一阵悲伤,明媚鲜妍能几时?不过是春尽花亦然尽。 她撕下其中一片花瓣,夹在桌上的诗集中。然后唤时儿进来,狠一狠心,说:“时儿,把这花拿去扔了。” “格格,这花长得多好看,扔了,怪可惜的。留着吧。”时儿看得出明汐极为喜爱这花有些于心不忍。 “让你扔就扔,少废话!”明汐态度坚决。 时儿望了一眼明汐,轻轻叹息一声,接过花,欲转身出门。 “记住,让该瞧见的人瞧见,不该瞧见的人别让瞧见。”明汐提醒她。 时儿顿时明白明汐的心意,越发觉得心酸。 果然不出明汐所料,山茶花不再出现,可乐曲声却每晚不断,只是一日比一日忧伤,一日比一日哀婉,越发的凄凉。自那天落水后,她都不曾去后园子凉亭抚琴,下意识的,她不想再遇到到吹曲的主人。 她在躲什么,她心知肚明。 她不能得到什么,她更加心知肚明。 偶尔王爷从外地回府,她去请安,倒也能瞧见周暮,不过是匆匆地一眼。 他总是背脊挺得直直的,目光跟随着她的身影从一个方向转到另一个方向,他的脚上,依然穿着那双露趾的鞋子,不舍不弃。 他没有穿那双新的鞋子。 他眼睛里的执着和坚定,是她极为羡慕的。 只是她不知道,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明汐已经习惯每夜守候在阁楼上,等待乐曲声起。 但是今晚却没有。 也许,他也放弃了吧? 这样,挺好的。 始于此,止于此。 她等待了一阵,转身下楼。 她踏着月色,听风声轻吟,渺渺朦朦。 不由自主地,她来到了第一次遇到周暮的地方,凉亭依旧,古琴依旧,一切依旧。只是石板桌上却多了一件物品,用手帕仔细包着,静静地躺在那里。她上前拿起来,打开,是一个晶莹剔透,做工精良,款式特别的碧玉佩饰,云纹缠绕,中间刻着她的名字。很显然,这东西并普通之物,出自谁人之手,也能猜得出来。明汐扭头四处张望了一番,周围并没有人影。 “出来!”她冷冷地喝了一声。 没有动静。 “出来!我知道你就在附近,有胆子做,不要没胆子承认!”她继续喝道。 周暮这才从假山后面转了出来,笑意盈盈地说:“格格的声音这么动听,要是再温柔一点就更好了。” “带着你的东西,给我滚!”她重重地把玉佩摔到桌子上。 “东西是我要送给你的,你若不喜欢,扔了摔了砸了都随你。”周暮脸色沉了下来,说完,也不理她,便大步往外走,身影转眼被夜色吞没。 明汐轻轻抬手,玉佩冰凉丝滑,像泉水般的感觉在她的手心流淌。 “你喜欢他?”有男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心中一惊,陡然转过身,握着玉佩的手藏到身后。 ##第四章 长恨,歌成犹未唱(4) 她看见苏完瓜尔佳·文骁不知道何时站在自己的身后,他那张年轻好看,略带霸道的脸,此刻微含愠意。 “我没有。”她说。 “你否认,就说明你心里有鬼。我太了解你了,如果你真的不在意,你是根本就不会做任何辩解,因为你从来没有为任何一个男人辨解过!” “随你怎么说。” 文骁见她不以为然,陡然抓住她藏在身后的手,高举起来,那玉佩,便暴露在月光下,清辉照人。 “那这是什么?还有你三更半夜让时儿去给他送药,送鞋子,那又是什么?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别以为你可以瞒得了我!”他高声说。 果然,还是逃不过他的眼睛。她在心里叹息。 “既然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何苦还要来质问我?” 她甩开他的手,不再否认了,当周暮把她从水里抱出来的时候,她在他的怀中,便立刻能分辨出,同样是男人,文骁带给她的是压迫感,而周暮带给她的却是安全感。 “可你注定是我的女人。你最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否则,把我逼急了,我可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只怕那后果不是你能承受的。” 她极为讨厌他这种威胁的言行,很愚蠢,却令她有透不过气的感觉。 “说完了吗?”她问。 “没有。下个月,我奉旨要去伦敦一趟,此去路途遥远,可能需要一年后才能回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 “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虽然我不在,但是我姐姐还在宫里,别忘了你父亲的好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她懂他的意思,他姐姐会代他监视着她。他也在提醒她,她父亲有把柄落在他手里。 他的姐姐就是慈禧太后的养女醇亲王妃苏完瓜尔佳·幼兰,而他则是个王子,是那小皇帝的舅子。 他从小就喜欢明汐。 这已经不是秘密了。 所以,在明汐十岁那年,太妃作主,把她赐婚给了苏完瓜尔佳·文骁,只等着她长大成人,便迎娶。在所有人看来,这是天作之合。明汐年纪小,婚姻对于她来说,还没有具体的意义,其次,她对苏完瓜尔佳·文骁的印象还不错,觉得他待自己像兄长一样的关心。再者,她的生活并没有因此造成多大的改变,她依然是王府里的那个聪明可爱的小格格。 可故事永远都不会是圆满的,人生也是如此。 她对这桩婚约产生恐惧,是在十一岁那年。 她不过是收留了一个被人欺负的流浪儿。 虽然王爷侍妾众多,但除了明汐之外,只有一个年仅两岁的弟弟显齐,姨娘心机重,平常都不会让她跟弟弟玩,生怕她会害了弟弟似的。于是,明汐从小就是孤单的,同龄人都惧于她的身份,不敢跟她玩。 她把流浪儿带回家,给他东西吃,给他换干净的衣服,教他读书认字。 她觉得自己就像在带一个弟弟一样,宠爱他,照顾他,让她很有成就感,很舒服。 可是有一天,他却再也没有出现。 她慌了,急了,到处找,最后在一间柴房里看见他已经冰冷的尸体,他的嘴角流出黑色的血,已经快要干涸了。他的表情很痛苦,似乎在挣扎,眼睛瞪得很大,却再没有一点光辉。 文骁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地上一个破碎的碗,还有残留褐色的液体。 “明汐,我只是喜欢你,我看到你对他好,我心里不高兴。”他辨解。 他不高兴,就可以让别人死么?难道别人的性命在他眼里,是如此的渺小,还比不上一只蚂蚁么? 明汐当即晕了过去。 后来,她大病一场。 后来,她再也不会笑了,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冰若冰霜。 她除了对自己的父亲以外所有的异性,都疏离了。 自此后,府上的人都避讳着明汐与文骁的事情,只字不提。 面对明汐的转变,文骁有点后悔,有点害怕,但是,他越是后悔,越是害怕,就越是想用暴力,用权势,证明自己的对她的爱。 她就像那快要断线的风筝,不再受他的掌控。 于是,他只能利用王爷的隐案作为绳索,牵制着她。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可悲又很可笑的事情。 自从那天晚上周暮丢下玉佩断然离开后,转眼半个月过去了,他再也没有出现过在明汐的视线里,明汐不免有些担心,她无法忘记那天晚上文骁那嫉恨的眼神,她害怕悲剧重演。经过几番周折,终于打听到,他原来是跟随着王爷去了南方。 明汐以为,日子便会如她所愿,平淡地过下去,无波无涛,如一池静谧的湖水。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这日午后,明汐正在里屋练字,行书如行云流水。 “格格,不好了,王爷在回东洲的路上,遇到劫匪,护卫死伤无数,王爷他还受了伤。”时儿神色慌张,步伐凌乱地跑了进来。 王爷早年在宫中与人暗中勾结,以权谋私,做了不少亏心事,后来险些东窗事发,明汐的额娘为了保他枉丢了性命,他才追悔莫及,再也无心政事,悄然退还东洲。再后来他便热衷于下海经商,做做皮货生意,而皇宫里的那位,见不影响她的江山,她的地位,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爷经常带着商队在南方与北方往来,路途遥远崎岖,遇上劫道是在所难免的。 明汐闻得此言,手一震,毛笔一歪,墨迹便溅到她的衣服上,像几朵盛开的墨梅。她稳了稳心神,悬了笔,神色已经恢复如常:“阿玛现在怎么样了?” “受了点轻伤,已经请大夫看过了。还好,是一个随从拼死救了王爷,否则……” “走,去看看阿玛。” “格格,要不要把衣服换了再去?” “不必了。” “王爷现在在前厅训话呢。” “那我们去前厅。”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前厅,看到屋全站着府上的下人。王爷坐在厅正中央,虽然受了伤,但是他的神色却很不错,眉眼间都带着笑。丫头奉着茶在一旁候着。明汐直直走了进去,目不斜视,微微对王爷施了个礼,说:“阿玛,听说你受伤了,又赶了不少路,怎么不去歇息一下呢?” “汐儿,你怎么也来了?难得汐儿还惦记着阿玛,阿玛身体还强壮,没事。”王爷爽朗地说,示意明汐在身旁的位子坐下,“坐下吧。” “谢阿玛。”明汐听话地在王爷旁边坐下。明汐一抬头,看到周暮也站队伍中,他也在看她。 她把视线移向别处。 他瘦了,黑了,左耳下方和脖子处,明显有伤,但是眼睛依然那么清亮,那么的有神。 王爷扫视了一遍周围,沉着地开口:“大家都来齐了吧?我这次能平安回来,全靠周暮拼死相救,当然了,其他的弟兄也是功不可没,只可惜……”王爷深深叹了口气,“不过请大家放心,他们的家人我会善待的。至于周暮,冠冕堂皇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做事向来赏罚分明,有恩必报。周暮,你说,你要什么样的奖赏?” 于是,目光齐刷刷地落到了周暮身上。 周暮大大方方地从人群中站了出来,看了一眼明汐,然后对着王爷高声说:“保护王爷本是我的职责,不应该讨赏,但是既然王爷开了口,王爷的美意,我就不拒绝了。我只有一个要求,希望王爷能成全。” “哦,什么要求?”王爷道。 “我想要娶明汐格格为妻!” ##第五章 长恨,歌成犹未唱(5) “我想要娶明汐格格为妻!” 一抹震惊从明汐的脸上掠过,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仿佛置若未闻。 王爷乍一听,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但是众人吃惊的表情告诉他,他没有听错,他回过神来,瞬间暴怒,一掌击在桌子上,喝道:“放肆!你是什么身份,竟敢妄想娶格格!简直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屋里的人个个都由震惊变为担忧,暗中为周暮捏了一把汗。 周暮早料到王爷此举,倒是镇定得很,他扑通一声跪于地上,态度十分诚恳和坚决:“王爷请息怒,我自知地位低下,出身贫寒,可我相信王爷是性情中人,绝不会以门户之论来定终身,我是真心喜欢明汐格格的,请王爷成全!” 王爷怔了怔,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是如此的倔强,倒有些佩服他的胆识,到底还是心软:“你别不知道好歹,痴心妄想,如果你想娶妻生子,府上年轻漂亮的丫环有的是,随你挑选,我保证眉头都不会皱一下,我还会赏你院子,让你们过安稳的日子。你何必非要自讨苦吃?非要跟我过不去?今天既然你也已把话挑明了,恐怕这王府,你是不适合再呆下去了,所以,你收拾东西,另觅高枝吧!” “不,王爷,我今生今世,非明汐格格不娶!”周暮闻言,直起腰板,定定地望着王爷说。 “就凭你?一个低贱的下人,怎么配得上堂堂宁王府里的格格,你不觉得太可笑了吗?你给得了她什么?你不要以为救我一命,便可以为所欲为,你若执意如此,断然不会有好下场的!”王爷脸色阴沉。“这件事到此为止,谁也不许再提!否则,你只有死路一条,到那时候,你可别怪我不念恩情!” “我周暮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求王爷成全。”周暮额头碰在地上。 他的执着让王爷不由得动容。 有那么一瞬间,痛心和无奈从王爷的眼底掠过,稍纵即逝,没有人察觉,除了明汐。与此同时,她不经意地看到门外有一抹熟悉的身影,默默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分不表是悲还是喜。 “你这是在威胁我?你以为我不敢杀了你?”王爷说。 “周暮不敢!但我是真心喜欢明汐格格的,想让我死心,除非明汐格格亲口拒绝我!” 王爷看了一眼明汐,明汐这才微微侧目,冷冷地说:“周暮,你死了这条心吧!你不过是一介莽夫,怎么敢奢望我会看上你!” “不,不可能,想要让我相信你不喜欢我,除非你亲手杀了我!否则,我绝对不会相信。”他冷笑着,仰着头,天不怕地不怕。 “放肆,竟敢对格格无礼!” 众人拥上前,想要阻止周暮。 “住手!”明汐看了一眼门外,突然喝道。 众人停止了动作,屏息凝望着她。 明汐缓缓地走近周暮面前,然后屈膝,跟他面对面,盯着他看了良久,喃喃地说:“杀了你?”然后伸手从他腰间拔出匕首,缓缓地举起来,对准他的胸口位置,一字一句地说:“周暮,是你逼我的。” 他眼睛圆睁着,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明汐怎么也无法忘记那天,他看她时的眼神,充满绝望和恨意,还有,他眼角渗出的一滴泪。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倒在血泊中,温热的液体沿着匕首一滴一滴地迅速沾上她的指尖,久久不曾凝固,苑如一朵朵盛开的红梅。 她跌坐在地上,神情木然。 她,杀人了么?她突然间迷茫了。 剧情转折得太快太突然,不敢置信,不可思议,众人一片唏嘘。 谁能想象得到一个平时无心世事的柔弱女子,竟然能够下此毒手。 几个下人上前把奄奄一息的周暮抬了出去。 明汐忽然地抬起头,对上了一直站在门外冷眼旁观的文骁,目光中燃烧着对他深深的怨恨。 他没有说话,默默地着着她,半晌,才上前爱怜地替她轻拂耳际的发丝,声音低沉:“很好,明汐,你做得很好,这才是我的明汐。”他的指尖断续沿着她脸部的轮廓往下滑,停留在她的唇边,“我来,是想告诉你,明天,我就要出发去伦敦了。”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去,竟归期未有期。 都走了,全都走了。她的脑子里只回旋着这一句话,胸腔似被堵住了,难受得很。 王爷待所有人都离开后,这才上前扶起明汐,低声叹息:“孩子,你这是何苦呢?” “阿玛,我不杀他,文骁也会杀了他的,不是吗?既然他注定要死,倒不如让他死在我手里。”明汐说。 “汐儿,他心里有这样的想法没有错,可错就错在他没有自知之明,行事太过鲁莽。文骁已经知道此事,断然不会轻易罢手,还有他那醇亲王妃,向来都是帮着他的。万一他一状告到太妃那里,王府上上下下都会被连累。牺牲周暮一人,可却保全了府上所有的人,这,也是迫不得已啊。只是,你又何必亲自动手呢?” “我若伤他不深,他又如何死心?” 那一刀,又何止伤在他身上,她的心此刻怕是比他痛上万倍。 “乖孩子,你很喜欢他对不对?” “阿玛?”她惊愕地抬头。 “汐儿,我是过来人,你的眼神出卖了你,感情的事,不是用条条框框可以去控制的。你有这番心思为王府着想,我很欣慰,你自小就是个懂事,有分寸的孩子,你所受的委屈,我也是看在眼里的。我不想让你伤心,你想去做的事,就去做吧,我会暗中助你一臂之力,只不过,小心一些,别让那些不相干的人看出来了。” 知女莫若父,王爷的通情达理让明汐心中一软。 “阿玛,我只是不想害了他……”明汐再也忍不住了,两眼一热,泪水就淌了下来,止也止不住。 晚上,夜色无边,云层遮住了月亮,不知名的虫子在低吟浅唱着。 时儿一脸疲惫的从门外跨了进来,仔细地把门掩上,不等明汐询问,自己先说:“格格,我已经暗中把周暮送去给大夫救治过了,你刺他的位置偏离了心脏,力道又稍浅了些,所以,他的性命已经无忧了。” 明汐如释重负。 “格格,你为什么不把事情跟他说清楚,只怕这样即使是救回了他,他对你也是怨恨之极啊。” “他那样的固执,说与不说,结果都是无法改变的,与其让他抱憾终生,倒不如让他早些死心,让他去过平稳的日子。” “格格,”时儿叹了口气,“东洲已经容不下他了,将来文骁王子从国外回来,知道他还活着,肯定不会放过他的,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把他送去上海,福建,广州,哪里都行,随你安排,只要他别再回来。永远都别再回来。” “那格格,你要不要去见一见他?” “不要!”她犹豫了几秒,狠一狠心说。 不能相濡以沫,倒不如相忘于江湖。 ##第六章 重逢,相思未尽时(1) 时间回到了五年后的今天。怕是苍天多作弄,当周暮和明汐再次相遇时,几经沧海,几经桑田,他不再是当年的他,而她亦不再是当年的她。前事种种,不过浮生若梦,再回首,悲欢百劫,放不下的仍是旧恨重重。 不过是一朝冷却,几番风雨罢了。清王朝的覆没,宣布了封建时代的告终。 不堪的是树倒猢狲散,宁王府上上下下,也跟着尽受牵连。不多时,王府便被国军强行霸占,据为已有。尽管国军对待这些被遗弃的皇亲贵族还算客气,怎奈老王爷抵不过一朝国破家亡的悲痛和失落,万念俱灰,当天就吐血不止,撒手人寰,而他的夫人们,见王府气数已尽,亦尽数各奔前程。 王府,从此成为了一个过去,一段往事,徒留明汐带着弟弟显齐,流落民间,饱经风霜,受尽人情冷暖。 周暮此次率军回到辽东,不过是想要一雪旧恨。东洲不算大,更何况明汐的身份比较特殊,周暮并没有费多少周折便被他打听到,昔日的格格已经沦落风尘,委身于一家青楼卖艺为生。 不知道是他运气太好,还是注定两人要纠缠不清,他才刚踏足月满楼便遇上了她。 于是,便出现了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他粗鲁地拖着她,走到一间房前砰地一声用脚把门踢开。里面正在喝酒打牌,相谈甚欢的男女突然受了惊,蓦地站起来。那男的十分不悦,骂道:“哪来的东西!不知死活,敢扰爷的兴致!” 周暮二话不说,从腰里拔出佩枪,指着那男的脑袋。那男的顿时矮了半截,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那女的也紧跟着落荒而逃。 “把门关上!”周暮断喝了一声。 那女的急忙把门关上,然后便不见踪影。 谁都没有注意到,楼下角落里,一双眼睛从一开始就在注视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周暮把枪收好,猛然松开她,然后理了理头发,咬牙切齿地望着她,眼睛里全是燃烧的怒火。她被他力气甩得退后了几步,喘了喘气,抬起头,问:“你,到底是谁?” “你忘了我?你竟然忘了我?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他上前捏住她的下巴,逼她直视自己。 她的目光从疑惑渐渐到明朗,依稀可辨他年少时的轮廓,虽少了几分稚气,却添了几分刚毅和成熟,眉宇之间流露出过人的气势。 她的身子震了震,“是你。” 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跟他有瓜葛,没想到,他会在这里出现!而她,还是处在如此狼狈的境地。 “没错,真荣幸你还能想得起我,明汐格格!”他冷笑。 “你想怎么样?”尽管她内心煎熬,可脸上依然装作面无表情,波澜不惊。 “真可笑!嫖客跟妓女之间还能怎么样?”说罢,他猛然把她柔若无骨的身躯圈进怀中,吻上她冰冷的嘴唇,动作粗暴而野蛮,像一只发怒的困兽。继而腾出一只手,蛮横地去撕扯她的衣领,小小的梅花盘扣哪里敌得过他的蛮劲,纷纷坠落于地,露出她肤若凝脂的香肩。 她拼命地反抗着,奈何他力大无穷,死死地把她摁住,令她动弹不得。她不愿意,不愿意被他当成一个淫贱的青楼女子来对待,生生地欺凌,哪怕是死,她也要留住最后的一丝尊严。 眼看清白难保,她情急之中把心一横,挣扎着从髻上拔下发簪,用力刺向自己的喉咙。 周暮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手,反手把发簪夺了过来,狠狠地掷于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仰着头,一边喘着气,一边冷傲地望着他,沉默不语。 “你宁愿死,也不肯取悦于我?在你的眼里,我就是如此的不堪?哪怕你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你都不愿意让我碰,你说啊?你凭什么可以不屑我?”他咬牙切齿。 “是,我是沦落到这种地步,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不表示我就可以出卖自己的尊严,任人践踏。是,你现在贵为将军,高高在上,但也不过是个恃强凌弱的势力小人,并不比我好得到哪里去。” “哟,几年不见,嘴上功夫倒是蛮厉害了。” 她别过脸,不再理会他。 “你以为躲就可以逃避得了吗?我倒要让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愤然地甩开她,她一个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他伸手扯自己衣服上的扣子,露出那结实的胸膛,随后指着自己说,“你看,它看上去是不是很丑陋?对不对?在我身上,比它更丑,更大的伤疤多的是,但唯独它是我的耻辱,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痛。我爱过的女子,亲手往这,捅了一刀,这一刀没让我死,却让我生不如死!它时时刻刻都提醒着我,是你!是你给我的伤害!从我醒过来的那一刻,我就发誓,总有一天,我会把它加倍奉还给你!我要让你为此付出代价!” 明汐的心在抖颤着,眼光直视前方,却像什么都看不见。 她害怕,害怕看到那道怵目惊心的疤,那是她不愿意回忆的恶梦,那是她所以痛苦的根源。 她只想逃。 可周暮却不放过她,他弯下身子,扳正她的脸,恶狠狠地说:“怎么?不敢看了?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当年那个心如蛇蝎的明汐格格哪去了?!!” 爱新觉罗.明汐,你早该知道的,什么叫做后果自负。她想着,于是,仰起头,死死地盯着他胸膛上的伤疤,再无畏惧。 周暮在她的眼里寻不到一丁点后悔自责或是歉疚的踪迹,内心繁衍出深深的绝望。 “好!你就这么倔是吧?我总会有办法治你的,你等着,我有的是时间,我一定会让你生不如死!在这之前,你得给我好好地活着,你最好,对每一个男人都能有如此坚决的魄力和决心!哼!” 他说罢,把衣服套好,不再看了她一眼,大步地跨出门去,干净利落,毫不留情。 她呆呆地凝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一滴,又一滴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第七章 重逢,相思未尽时(2) 周暮从月满楼愤然离去后,四娘倒也没有为难明汐,只是默默劝解她:“人在江湖,身不由已,进了烟花之地,若是想清清白白地离开,实为笑谈。什么自尊,什么原则,不过是空话罢了。姑娘你若坚持,我也不勉强你,只是惹怒了那当官的,免不了要招来祸事,那些人不过是莽夫,一群穿着军装的野狼,哪里有半点道理可讲,你自己好自为之吧,将来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你也别怪四娘我没事先提醒你。” “谢谢四娘。”明汐也明白四娘是为她好,只是四娘不明其中原由,又怎么理解她的处境呢? “唉,路是你自己走的,我管不着,你也明白,毕竟你是没有卖身契在我手里,来去自由,我待你,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但愿以后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我刚才打听过了,那个人就是现在统制着整个东洲的将军,名叫周暮,此人行事向来跋扈嚣张,势力也容不得小觑,我护你也护不得多少。”四娘叹息道。她其实极为怜爱明汐,一个从富贵人家落魄到如此境地的弱女子,还能如此的倔强和傲然,不肯轻易向命运低头,实属不易。 但她是个商人,不能感情用事,凡事都得考虑利益和后果。 “我懂得,这些日子以来多得你的照顾,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真是不好意思,我不想连累你,晚点我就走,还请你不要责怪我的任性。” 明汐自知此处已经留不得。 “傻丫头,我又怎么会怪你呢?我也是吃过苦的人,哪能不知道这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呢?” “我还有一事相求,今后若有人再问起我,四娘只说不知我去向便罢,切不可说出我的住处。” “这……”四娘犹豫了一下,“好吧,我答应你。” 天色刚暗,明汐便抱着那把古琴,从后门悄悄地出了月满楼。 她回头望了一眼这令人醉生梦死,夜夜笙歌的地方,人们沉迷于声色忘却了此外的国仇家恨,此情此景,入目无不苍凉,悲戚哀戚。 她往前走了几步,一辆汽车迎面使来,两束暧黄的灯光打在她的身上,照亮了夜。 车子在她旁边停了下来,静止不前。 她觉得有点奇怪,不免多看了几眼。 车窗很暗,她看不清楚坐在里面的人,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可她有种强烈的感觉,车里的人在看她。 一直到她走远了,车子还停在那里,就像是生根长在那里的一样。 她不作多想,穿过繁华的街道,七拐八拐的拐进了一个窄小的弄堂里。弄堂的尽头是一座低矮简陋的泥房,她停下脚步,轻轻的推开门。屋里虽然点着灯,光线却不是很好。角落里摆放着两张床,一张简陋掉漆的木桌,两把长椅子。墙角边一个箩筐里放着针线和缎子,那是胡妈白天的活计。 “谁?”里面有人惊声问。 “胡妈,是我。”明汐把琴摆放好,狭小的空间里顿时更拥挤了。“齐儿睡了吗?” “嗯,他睡了。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遇到点麻烦,以后恐怕不留在那里干了。”明汐轻描淡写地说。 “那种地方,我向来都不赞同你在那里呆着,不去也罢。”胡妈说。 “可是齐儿的病需要钱。”她轻声说。 “总归有办法的,这人啊,就没有过不去的坎。”胡妈说。 明汐也点了点头,她不想让胡妈担心。 “你吃过饭没有?我去给你下碗面条?家里还有些鸡蛋。”胡妈问。 “我自己来吧,你要工作,又要照顾齐儿,很辛苦。”明汐说罢,自己到屋外的厨房里,点了灯,从石板桥下翻出几片青菜叶子,她瞧了一眼筐里的几个鸡蛋,心中微微一涩。 屋内的胡妈心里也是苦涩的。胡妈是旧王府的下人,忠心如她一直都不离不弃地跟随着明汐姐弟,照顾着两人。胡妈是看着明汐长大的,看着她从高高在上的格格,沦为任人欺凌的孤女,还得照顾病弱的弟弟齐儿。这中间吃了多少苦头,只有明汐自己能体会。对于明汐的坚韧和不倔,她向来是又疼又怜,常常感叹造化弄人。 明汐端着一碗素面进来,面还是热腾腾的。她盯着那碗面,却一点食欲都没有。她深知自己要工作,要体力,所以她必须得吃。她慢吞吞地吃着,脑子里却浮现出白天周暮恶狠狠的表情以及他对自己意图不轨的粗鲁举动,心里一酸,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滑了下来,掉进面汤里。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胡妈瞧见她神色有异,担心地问道。 “没事,真的没事。”她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把眼角的泪水擦掉。 胡妈越发觉得心酸,也不再追问,只怕再问,她会躲。 一连好几天,明汐的工作都没有着落,对方不是嫌这就是嫌那的,眼看半个月都快过去了,家里已经山穷水尽了,她心急如焚。所幸的是,周暮并没有来找她麻烦,这倒让她深感意外,可她的内心仍然很不安,什么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知道的。 她曾经远远地瞧见周暮一身戎装,骑着马,带领着军队,威风凛凛,意气风发地从街道穿过。 她怔怔地站着,心里百味陈杂。 她并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看在眼里,而她的工作,自然也是有人做了手脚。 这天傍晚,她用身上仅剩的一点钱,向街上的小摊贩买了两块齐儿爱吃的葱花煎饼,便回了胡同。远远地她便瞧见自家房子的木门敞开着,心里莫名觉得不安,不由得加快脚步。她进了门,便看到房子中央摆放着几个原木箱子,齐儿不知天高地厚,正把箱子当成马骑在上面,一脸的得意,见了明汐,轻轻地叫了声姐姐,瞧见她手里拿着葱花饼便咽了咽口水,但是他很乖巧,只是望着。明汐心里一酸,把饼递给他,他便愉快地跑到外边墙角的石头上坐着吃。 胡妈坐在一边,神色十分地不安。 “胡妈?这是怎么回事?”明汐见胡妈和齐儿都安好,松了口气。 “刚才有几个男人抬着这些箱子突然就闯了进来,硬说这是给姑娘的聘礼,而且三天后自会有花轿上门迎娶姑娘。那帮人撂下话也不仔细解释,就走了。没见过这么野蛮的!”胡妈说。 明汐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周暮,心里一惊,问:“那他们有没有说是谁要娶我?” “没有。”胡妈摇头。 “那他们是穿军装的吗?” “也没有。” 明汐觉得奇怪。没有穿军装,那应该不会是周暮。她觉得自己真是异想天开,他那么恨自己,怎么还会娶自己为妻呢?杀自己还差不多。只要不是他,那就一切都好办。她略微定了定神,不再慌张了。 “不过那帮人留下了这个,说是让小姐见了自然会明白的。”胡妈递上一封信。 ##第八章 重逢,相思未尽时(3) 明汐拆开信,里面竟是一纸婚书。 爱新觉罗.明汐和苏完瓜尔佳.文骁的婚约,现在,是时候履行了。 原来,那天在街上车里坐着的人就是他,文骁。 当年,他去英国,不到一年时间,大清王朝就没了。他亦如浮萍一样,断去了踪迹。不曾想,这个节骨眼,他却回来了。而且,还不忘曾经的婚约。 走的时候都走了,回来的时候,又都回来了,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非要让她陷入这两难的困境? 嫁给文骁,也许不是最好的选择,但至少,他不会像周暮一样恨她入骨。至少,在他面前,她是可以坦然的。 这么多年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早已经把她的心磨得没棱没角,没喜没怒,不是没有希望,不是没有欲望。 而是是不敢有,不敢想。 嫁给谁,对于她来说,真的没有什么意义,她只希望自己唯一的亲人平安。 这三天里,风平浪静,可明汐却是在食不知味的情况下度过的。五年的时间,改变的人和事都已经太多了。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她,周暮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周暮,而文骁,还会是那个文骁吗?谁又知道呢? 该来的还是来了。 第四天,阳光是极好的,天空是极蓝的,就连路边的野草,也盛开着细小的花朵,在风中散发着芬芳。 明汐依约穿上文骁送来的大红嫁衣,脂粉不施,端坐在屋子里等待着。即使是这样,她的模样也是极好看的,清秀得如出水芙蓉。 齐儿在屋里跑来跑去的闹腾着,觉得新鲜,时不时地上来拽一下她的裙角。她裙边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盛开得异常绚丽与妖娆,与金丝铂线缠绕着,高贵,大方。 “姐姐今天真好看。”齐儿说。 “嘴巴真甜!姐姐以后可能不常在你身边了,齐儿,你以后要听胡妈的话,别老惹她生气,知道吗?如果我知道你不听话了,我会很生气的。”她说。 “知道了,我不会让姐姐生气的。”齐儿乖巧地回答。 “真乖。”她充满了怜爱地说。 胡妈眼睛红红的,“姑娘,自小看着你长大,总盼望着有一天能看到你穿上喜服,如今,你真的穿上了,可我这心里却觉着难过……” “胡妈,别伤心,齐儿以后就全靠你照顾了。”明汐说。 门外忽然锣鼓喧天,鞭炮声噼哩叭啦地响个不停,齐儿吓得扑进明汐的怀里。估计是迎亲的人来了。明汐抚摸着他的脑袋,心里百味陈杂。只不过是从一个地方颠沛到另一个地方,无休无止,哪里会是她的归宿? “姑娘,花轿来了,快出门吧,别误了吉时。”胡妈虽然万般不舍,但还是忍不住催促。 明汐随手盖上红头巾,在胡妈的搀扶下,步出了胡同口。 锣鼓声不知为何突然停顿下来,外面声音依旧很嘈杂,估计是有很多人在围观。 这么热闹,这么喜庆,可是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喜悦。 这不是她想要的婚礼。 这不是。 她看不到周围的情况,却听得胡妈轻轻地啊了一声,挽着她的手竟然开始发抖。 “怎么了?”她问,什么事能把胡妈给吓成这样? 胡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心生疑惑,也顾不得那么多,猛然掀开头巾。 原本就不宽的街道此时停放着一顶喜气洋洋的大红花轿,花轿两侧分别立着成队的人马,整齐有序,把马路堵得水泄不通。一队是以周周暮为首,他的身后齐刷刷一排全是持枪的卫戎兵,神情肃穆。而另一队是以文骁为首,他的身后是一队精悍有神的便装男子,个个模样目光锐利,亦非善良之辈。 多年不见,文骁的模样似乎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从容和大气。 周暮此时与文骁对峙着,互不相让,两个男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如出一撤,凶狠,霸道以及不可一世。 “你是谁?胆子不小嘛,敢在我的地盘上抢女人?是不是活腻了?”周暮冷笑着。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明汐小姐是自愿嫁给我的,你怎么能说是抢呢?你现在虽然贵为东洲之主,但好歹也要讲讲道理吧?”文骁不以为然地说。 “自愿?”周暮扭头恶狠狠地瞪了明汐一眼。 明汐别过脸,不再看他。 “少他妈的废话!在东洲,我就是王法!我说她是我的女人她就是我的女人,你今天要是敢带她走,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周暮懒得跟他争辨,猛然从腰间拔出枪,咔嚓一声上膛对准文骁的脑袋。其余的卫戎兵见状迅速把文骁等人团团包围起来,而被围困起来的人迅速自卫,冷静地防备着。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文骁等人寡不敌众,性命堪忧。 眼看一桩喜事突然间演变成了争夺战,老百姓害怕之余,却又舍不得放弃凑这热闹。 文骁却不惊不慌地说:“周将军,现在已经不是封建社会了,提倡婚姻自由,人人平等,你以多欺少,持强凌弱,就不怕别人笑话?行,我也不跟你硬抢,今天就让明汐小姐自己作主。不管她做任何选择,我都心服口服。”说罢,他的目光转向明汐,从容中透露着坚定。 明汐呆立着不动,胡妈扯了扯她的衣袖。 她要怎么办?她不过是个弱女子,何苦这样为难她? “你瞧,新娘子都没有说话,看样子,我们只能用男人的方法来解决问题了。”周暮看到明汐并没有站到文骁那边,暗中得意。 “如果我不答应,岂不是承认我比不上你?我愿意奉陪,你想怎么样解决?”文骁说。 “很简单。”周暮从马背上跃了下来,示意旁边的将领王兴。王兴立刻会意,上前递给他一把黑色小手枪。 周暮让文骁在他手上任意地选了一把。 “现在我们手上都有枪,但两把枪里只有一把里面装了子弹,所以,我们两个,只能有一个人活着,我数三声,三声后开枪,我们当中没有死的,就是她的新郎。”周暮简单地说着,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文骁的眉心。 文骁亦然。 两个男人面对面,互相用枪指着对方。 众人都凝神屏气,提心吊胆地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胡妈紧张地看看明汐,又看看那两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手心直出汗。只好不停地催促明汐说:“姑娘,你快说话啊,你快阻止他们啊。” 明汐依然不说话。 她觉得自己受够了。 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日子? 那头周暮已经开始数数了:“一。” 气氛在僵持着。 “二。”数数还在继续。 周暮正准备喊三,一个红色的身影突然拦在了他和文骁中间,于是,两把枪变成了对准她的脑袋。她面容平静地说:“如果今天非要有人死,那么,最该死的那个人应该是我。” ##第九章 重逢,相思未尽时(4) 文骁见是明汐,到底还是心软,迟疑了片刻。周暮是何等的犀利,这就么一瞬间的工夫,一个反手便把毫无防备的明汐拽到自己身后,一下子扭转了局面。而王兴则快步往前,枪口就抵上了文骁的额头,紧贴的着他的皮肤。 这一主一仆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一切都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文骁的帮手见状欲要上前解救,王兴却把枪口使劲往他脑袋上戳。 那些人投鼠忌器,不敢再乱动。 “今天,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她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嫁给旁人,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周暮冷笑着对文骁说。她想嫁给别人,门都没有!这辈子,他都不会再让她有机会逃脱自己的手掌心。 “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尔反尔!?你就不怕被人耻笑?”文骁十分的气愤。没想到,被周暮钻了空子。 “哼,耻笑?我周暮什么场面没见过?还会惧它区区一点流言?两军对阵,向来是兵不厌诈,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怎么斗得过我?不过,我倒是觉得,这样很刺激!”周暮眯着眼睛,一只手轻轻捏着明汐的下巴,脸上虽然是微笑的,眼神却是恶毒的,就像罂粟。他转身对着文骁,对着众人,大声地宣布:“大家都听好了,从今天起,她,旧王朝的格格明汐,就是我周某人的妾,是我的女人!” 明汐的手冷不丁地握住了他冰冷的枪口,他却没有阻止,而是在她耳边低声地说:“今天,你敢再做些伤害自己的事,他,还有你的弟弟,都不会有好下场!我不拦你,你自己看着办!” “周暮,你个恶魔!”她咬着牙。 “呵呵,恶魔?那也是拜你所赐!”他冷笑。 她手上的力道一点一点地松了下来。 她,终究不过是个女子。 她,早已经没有了当年敢作敢为的勇气。 周暮粗鲁地把她抱起来,扔到马背上,自己也一跃而上,坐在她身后。卫戎兵自觉地退到一边,让出一道路。周暮回头轻蔑地看了一眼文骁,然后耀武扬威地离开。 看热闹的人们都散了去,王兴这才收起枪,领着一队人马迅速转身。 文骁却久久地望着周暮离去的背景,若有所思。 胡妈自然认出了周暮,也认出了文骁,觉得以前在府上戏子唱的戏都不如今天的热闹。只是看戏的人,又怎么能知道唱戏的苦?她在心里叹息一声,自知明汐此番一去,不知道又要遭受多少困苦。这孩子,注定是个苦命的人。 周暮带着明汐,一路狂奔着,穿过街道,穿过巷陌,终于在一座府邸前停了下来。这期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明汐在他怀中,跟他不过是隔着一层衣衫的距离,却恍如隔世。 她想,如果一直这么的奔下去,奔下去,永远不要停下来,永远不要面对,也末尝不可。 只见昔日的宁王府,此时已经高高悬挂着“周府”两个字。门口守着警卫兵,猛然一看,她恍惚了一下,以为回到了从前,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果真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江山已改,人亦变迁。明汐心里一酸,平添几分惆怅,脸上却依然一惯的平静如水。 “怎么样?这将军府还不错吧?是不是觉得很亲切?”周暮得意洋洋地望着她。 明汐没有回话,而是直接奔进府里。 除了人,一切都还依旧,跟五年前几乎没有分别,就连那花花草草,都是往日的模样,一木一叶无不勾起了明汐往日的回忆和感慨,只见院前落花满地堆积,无人来扫,急风卷过,荡起一地飘零舞,平添几分惆怅。她鼻子一酸,几乎就要落泪。 她转身,沿着那熟悉的青石路,穿过长廊的尽头,回到旧时居住的闺房,推开房门,屋里的透雕图案的踏步式架子床,立灯,衣橱,脸盆架,梳妆奁盒等等,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可见,他是费了多少心思! 物景如故,人心却早已经变幻。如今,他是统领一方土地的将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她却由高高在上的王府格格沦落风尘不止,甚至还被他强抢为妾! 他是在嘲讽她,报复她! 他等这一天,很久了吧? 她应该替他高兴,还是为自己难过呢? “站住,谁允许你在府里到处乱跑?”周暮高声说。 明汐停下脚步,冷冷地站在那里,硬生生把眼中的雾气逼了回去。 “爱新觉罗.明汐!我警告你,你只是个妾,地位卑贱到连一个下人都不如的妾!听明白了吗?” 她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不服是不是?”他把脑袋凑了过去,鼻尖几乎碰到了一起。他冷嘲热讽,“也对,怎么说你曾经也是大清朝的格格,身份高贵,风光无比,怎么能给人当一妾呢?你不是看不起我吗?你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吗?哈,哈,真高兴啊,你最终还是成了我的人,这一切,不过是想要让你明白,什么是人算不如天算!” 她依然没有吭声。 “怎么了你?哑巴了?还是成木头了?你这脾气得改一改了,该学学如何讨得男人的欢心了,否则我一个不高兴,你的下场,很难料到。” 见她不理,周暮自是更恼怒。 “我这辈子,都被你给毁了,你已经如愿以偿了,你还想怎么样?”她说。 “你这辈子毁了,那我呢?是谁把我毁了?是谁?” 她的手指颤抖着,忽然抬头,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想要看穿他的灵魂似的。 周暮没有料到她的此举,愣了一下,好像那双眼睛一下子把他的魂魄给勾去了一般。为了掩饰他的异样,他转身执起桌上的酒壶,往小酒杯里斟酒,端起一杯,怪笑一声,“今天是个好日子,得喝个酒庆祝一下,来,把这酒喝了。” 明汐挡开他的酒杯,他黑着脸:“你没听说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吗?今天这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给我喝!”他上前一只手狠狠地拽着她的长发往后扯,让她的脸仰起,另一只手把杯里的酒往她嘴里倒,酒全洒在她的脸上。 他顿感畅快,松开她,把酒杯掷回桌子上,斜着身子坐了下来,一条腿跨在另一张椅子上,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她,态度十分嚣张。 ##第十章 重逢,相思未尽时(5) 两人正僵持着,外面突然传来卫戎兵的声音,“将军。有要事禀报,请速去书房议事”。 “哼,算你走运,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呆着,要是敢妄想着逃跑,休怪我无情!”周暮警告着她,随即转身出了门。 看着他远走,她如获大赦,暗自松了口气。 黄昏时分,淡墨色的天空便下起了离离细雨,迷迷朦朦的一片。明汐轻倚着花格长窗,手里捧着一本诗集,心绪却全不在书中,只听得点点滴滴的雨声敲打在瓦檐和窗棂上,一声更比一声揪人心。 整整一个下午,她都没有瞧见一个人,也没有人来传饭,而周暮更不不知所踪。想着他是故意冷落自己,她倒也觉得安心,她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面目来待他。 约摸到了掌灯时分,她又饿又乏了,便去了钗饰,上床躺着。毕竟是从小就睡习惯的地方,朦胧中像是回到了旧时的安稳,她拥着被子,不一会,便沉沉进入梦中。 睡梦中,她看到他在亲吻她。他那温润的双唇掠过她的,柔情脉脉,仿佛在她苦涩的心中注入了一丝微甜与柔软,她的眼角开始微微湿润,心里是那么的疼。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应是如此,可为什么这个梦如此的真实? 他的动作越来越粗鲁,手掌野蛮地伸进她的衣裳里,指甲狠狠掐进她腰间细嫩的肉里。 真真切切的疼! 她陡然睁大眼睛,瞬间清醒。 这是真的,不是梦! “婊 子!”他说。 她借着微弱的灯光,清晰地看到他嘴角的那一抹嘲讽。 她的心瞬间变得冰凉,如刀绞。 她可以嫁给不爱的人,却不可以忍受被自己喜欢的人蔑视,这般滋味,何其的痛苦? 她望着他的眼神变得冷漠,扬起手想要甩他一个耳光,他却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往床上压住,让她动弹不得。她瞪大眼睛,死命的盯着他。 他却全然不顾,弓着身子,趴在她身上,低下头,既狂野又疯狂地去吻她的脖子,她的锁骨,她的每一寸肌肤。 白天他跟属下开了一天的会议,方把前方的战事商议出来个头绪,本为是极累的,回来却看到她早已经睡得安稳,顿时无名火起,心里恨得牙痒痒,他偏不让她好过,他要让她痛不欲生! 她在他身下强烈地挣扎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要做他的妾,一辈子都活在过去的阴影中,活在他仇视的目光下,她不要!永远都不要!慌乱中,她想起以前在月满楼从别的姑娘那里听来的对付男人的方法。 她抬起膝盖用力朝他胯间顶去,他毫无防备,她运气太好,竟然一击命中。 他惨叫一声,从她身上滚落,疼得直冒冷汗,好半天才缓了过来。他怒火中烧,狠狠地掴了她一个耳光,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的想让我断子绝孙?” 她没有说话,用沉默伪装着自己的悲伤。 周暮气不过,一伸脚把她从床上踹到地上,“你这女人,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坐着不动,终于吐了一个字:“脏!” “嫌我脏?你还当你是格格呢!装什么清高!给我滚出去,站着!好好清醒清醒你的脑袋!” 她闻言,忍着腰间的疼痛,默默地站了起来,转身便打开房门,走了出去。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迎面一阵凉风吹过,她缩了缩身子,才惊觉自己衣衫单薄。 她卷起裙子,坐在阶前,任凭细雨夹着残花,湿了她的衣衫。 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雨水打在脸上,淌下去,更多的雨水打在脸上,迷蒙了她的眼睛。 果真是冷雨敲窗,声声悲悲切切,愁煞旁人。 屋里的灯兀自亮了一阵,然后突然熄灭了。 周暮同样也是一夜难眠,他始终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里滋生着,困扰着他,直到三更过后,他才合眼睡了一会。待雨声初歇,天亦已经放亮了,他惦记着战事,匆匆地洗了把脸,穿戴整齐,便从容地打开房门。 此时,明汐靠着柱子,倚坐在阶前,双目紧闭,刘海乖巧地贴在额前,面容虽然苍白,可却是难得一见的安详。 周暮半蹲下身子,默默地凝望着她,良久,都是这么一个姿势。 她的眉头忽然动了动,周暮见状下意识地站直身子,然后面无表情地踢了她一脚。她惊醒,蓦然地睁开眼睛。他说:“这是你睡觉的地方吗?大清早就一副死人样,晦气!来,给爷笑一个!” 明汐动了动身子,脑袋是疼的,脖子是酸痛的,腰上也疼得厉害,一吸气就疼得纠心。她咬着唇,表情冷漠。 “我让你笑啊,你耳朵聋了?” 她愣是忍着没吭声,也不笑。 “他妈的!你以为我把你弄回来是做什么的?给脸色我看吗?我告诉你,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副冷漠清高的样子!我现在没有时间调教你,先放你一马,不过你别高兴得太早,很快就会有人替我‘伺候’你的,你等着!” 周暮撂下狠话,便匆匆忙忙地往外走了。 正如周暮所说的,很快便有人来‘伺候’她了。 那是个头发斑白,满脸皱纹,一说话就像漏风似的吭哧的婆子,自称周王氏。这个周王氏是周暮远房的表亲,小时候曾经救济过几次他家,算是有着滴水之恩。周暮感激在心,知恩图报,当了将军后,还特地把她接来住在周府里居住,以表孝心。 周王氏心知周暮有意为难明汐,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说:“婆子我年纪大了,也折腾不动了,这府里的活就得让你们这些年轻的来掇拾了。这门外堆着十筐核桃,是用来给护城将士们做慰问点心的,你就抓紧时间在明天之前把它们剥了,剥不完耽误了事,别想吃饭!” 明汐拖着柔弱的身子,坐在厨房间细心地剥着核桃。她用小锤子轻轻地敲开,然后再用细签子把果肉挑出来。由于动作不太熟练,再加上头痛得厉害,压迫得视线模糊,好几次小锤子都砸到手指头上,疼得厉害。不过她不在意,这点痛算不得什么,真的。 直到日落西山,直到月上重楼,核桃才剥了三份之一不到,明汐此时感到浑身无力,头昏脑胀,又累又饿,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可她还是咬紧牙关,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坚持下去,一定要坚强。 身后突然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轻得像猫一样,向她靠近。 ##第十一章 泪凝,为谁独憔悴(1) 明汐回头,看见对面站着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看起来乖巧恬静,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像会说话似的,十分惹人怜爱。明汐莫名地对她产生一种好感。此时,小姑娘正盯着她看,那眼神,分明是善意的。 “你是谁?这么晚了,来这里做什么?”明汐觉得诧异。 小姑娘微微一笑,露出可爱的虎牙,执起明汐的手,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上了“青芷”二字。 原来,她不会说话。明汐心里想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你的名字?叫青芷?” 青芷点了点头,接着露出又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递给明汐一个纸袋,里面是两个香喷喷还冒着热气的煎饼。 青芷用手比划着,明汐虽然看不懂手语,可也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了她的心意。 原来她是来给自己送吃的。明汐鼻子一酸,心里一暖,默默地接过饼,轻言一声谢谢,便低下头准备吃,然而不知怎么的,她眼前忽然一黑,接着便不省人事了。 周暮负手冷眼遥望窗外,月光幽幽如轻纱流水。 明月年年有,年年月却不同,它是如此的遥远,如此的孤清,如此的寂寥,所谓高处不胜寒,大抵便是如此罢。 他虽功成名就,表面上风光无比,可内心却千疮百孔。战乱,纷争,流离,灾难,疲于奔命,何曾有过片刻的小憩?片刻的安宁?更让他沮丧的是,在战场上的叱咤风云的他,竟连一个小小的女子都摆平不了! 周王氏见他一脸深沉,摸不透他的想法,到底还是出于畏惧,战战兢兢地向他解释:“将军,我真的不知道她染了风寒,不然……” 她这才明白恶人也不是好做的差活。 “我知道了,我不怪你,你先下去吧。”周暮转头看了一眼床上的昏迷不醒的明汐,淡淡地说。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她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吹了一夜的风,淋了一夜的雨,怎么能不受寒呢?只是为何亲眼看到她病恹恹,毫无生气的样子,心底里却隐隐地担心?是担心她死了,担心自己的仇恨将无处安放?应是如此吧。 周王氏如释重负,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青芷坐在明汐床前,小心翼翼地用汤匙把药喂进她嘴里,奈何她双唇紧闭,药液一个劲地从她的嘴角溢出来,青芷手忙脚乱地去拭擦,急得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大夫说她的病拖得太久,已经严重脱水,导致昏迷,如果再不喝药,恐怕真是回天无力了。 周暮盯着那碗药,思绪又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一个夜晚,记忆既遥远且模糊,却是清清楚楚的。她不能死!绝对不能!他心里一动,夺过青芷手里的碗,说:“我来吧。”然后他仰起头,含了一口药,扶起明汐的身子,吻上她的唇,用舌头撬开她的牙关,药汁就顺着她的喉咙,咕噜一声,她咽了进去。 青芷微微释然,知趣地转身掩上门,走了出去。 王兴还在院子里候着,看到她出来了,忙迎上去,问她:“青芷姑娘,夫人现在是什么情况?” 青芷微微一笑,表示很好,然后指了指他的脸。 王兴有点大惑不解,青芷把一块手帕递给他,又指了指他的脸,然后转身离开。 王兴皱着眉头,感到一头雾水。 他见一切无恙,也准备回房歇息,路上一个守门的警卫看见他,憨直地挺直了腰身说:“报告副将,你脸上有墨迹!” 王兴忙找来一块镜子,可不是么,只见他左脸下方有不少墨迹,怪不得青芷把手帕丢给他,原来如此。他心想着自己平时总是一副严肃样,如今却闹出来这么一个大笑话,脸就突然涨红了,也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其它。 明汐感觉自己一直在不断地奔跑,身后是熊熊燃烧的大火,热浪一阵比一阵更强,向她袭来,她不断地挣扎着,却怎么也看不到尽头,终于,她没有力气了,跌倒在地上,她看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天边,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眼睛再也睁不开了。 忽如一阵寒风卷来,她又像是掉进了千年冰窖里,她如同那条被冻僵的,离了水的鱼,怎么也动不了了,她的意识一点一点的模糊,一点一点地涣散。然后,她感觉有人抱着她,似曾相识的感觉袭上心头,温暖的气息让她找回了一丝的力气。 一股暖流滑进她的喉咙里,迷糊中,她似乎看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影,他的眼神充满了哀怨,凄楚以及无可奈何。 不要,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她无法承受,她模糊地想着,接着又昏睡过去了。 周暮轻轻地替她拭去嘴角的痕迹,然后细细地凝望着她的容颜,此时的她是如此的静好,像一只温驯的小绵羊。 一些柔柔的东西慢慢地在他心里融化,他忍不住,怎么也忍不住地用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那肌肤吹弹可破,细腻如脂。岁月并不曾在她的脸上刻画太多的痕迹,她的美貌是独一无二的,而她,也是独一无二的。 “不要,不要……”她无意识地低声呢喃着。 即使是在梦中,她也是如此的厌恶他吗?到底是为什么? 周暮满腔的柔情瞬间化为乌有,被憎恨和怒火所替代。他腾地站起来,大步往门外走,甚至,毫不怜惜地重重甩上门,以此泄愤。 次日,明汐终于悠悠地醒来,青芷十分激动,又是倒水,又是喂她吃饭,硬是折腾了大半天。明汐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里感到愧疚,弱弱地说:“青芷,谢谢你。” 青芷微笑着摇摇头,扶明汐坐直了身子,然后把绣花枕头垫到她背上,调整了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便开始一匙一匙地喂她喝药。明汐喝了一口,要命般的苦,一时透不过气来,便剧烈地咳起嗽来,直到咳得没有力气了才作罢。她软软地往后靠着,看到自己的掌心,是腥甜的红,像一朵朵绝色绽放的梅。 ##第十二章 泪凝,为谁独憔悴(2) 三天后,明汐便看起来和往常无异了,只是她看起来更瘦了,偶尔遇上风大一点时候,便会不停地咳嗽。每每青芷露出担忧的神色,她总会安慰青芷,不过是病还没有完全痊愈罢了,过一段时日自然会好的。 那天,她发现自己咳血,悄悄地合起手掌,藏到一边。 她不想让青芷担心,这孩子太懂事,太善良了。 虽然周王氏并没有再刁难她,但是她却自动自觉地去干活,只有这样,她才觉得自己不是毫无用处的。她想,即便是落魄到如此的境地,能少欠他一分情便是一分。 这天,她和青芷并肩提着衣服篮子走在庭院的青石子路上,忽然路边花丛里星星点点的白色吸引住了她的目光。晚秋的山茶花已经开了,沿着小径一路芬芳,淡淡地香飘满院。那纯洁的颜色,不由得让她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那一抹清香。 这个季节,这个地方,竟然能长出山茶花,真是不可思议。她怔怔地站了半天。 身后突然传来男女的笑声,胆敢在府里如此放肆的人除了周暮还能有谁? 听说他去了军营,多日不曾回府,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明汐有点措手不及。 青芷拼命拉扯着她,示意她回头。 她这才回过神来。 周暮身上还穿着一身戎装,英气逼人,他旁边偎依着个婉约的美人,美人满面春风,好整以暇地望着明汐和青芷。 周暮示意青芷退下,明汐见状也跟着她一起往外走,岂料周暮却一把扯住她的衣领,不满地说:“我有说过让你走吗?” 明汐把衣服篮子递给青芷。 “去给我备些酒和小菜来,我要和千卉小姐赏花。”周暮说。 明汐没有吱声,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她再次回到后院的时候,那位名叫千卉的美人几乎要贴周暮的身上,捂着嘴娇笑着,豪爽的模样丝毫不见半点大家闺秀的痕迹。 明汐像是没有看到一样,一样一样地把饭菜从篮子里布到凉亭的石桌上,这时旁边的周暮却十分不满地说:“动作这么慢,怎么干活的?” 她默不作声,退到一边,稍稍,觉得有点不自在。她还没有习惯,去伺候一个人。她一点一点地退到柱子后面,然后趁着两人不注意,转身快步离开。 她没有料到的是,不多时千卉便寻她来了。 她没有在意,只当没看见,更何况她也只能当作没看见。 但是有些人你不去惹,也是要跟你过不去的。杨千卉正是这样的人。她站在一旁,脸上尽是笑,嘴里全是嘲讽的意味:“哟,这不是我们东洲月满楼里的红牌姑娘吗?怎么今儿个也从良了?听说你以前还是个格格呢,唉呀,你说这人的命运啊,怎么就这么难以预料呢?这俗话说得好,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还真是有根有据啊。” 明汐没有理会她,倒是青芷按捺不住,拦在明汐前面,恶狠狠地瞪着杨千卉。 杨千卉见她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根本就没放在眼里:“你这丫头,又没说你,瞪什么瞪!” 青芷不依不让。 杨千卉恼了:“你这丫头,只会瞪人,又不说话,难不成是个哑巴?” 青芷脸上掠过一丝受伤的表情,虽是转瞬即逝,却没能逃开明汐的眼睛,明汐咬着牙,拉开青芷:“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说她的不是,我会让你后悔的!” “那我倒要看看我是怎么后悔的。哑巴,哑巴!” 明汐没有再说话,而是一步一步地逼近杨千卉,目光如千年寒冰一样,凌厉,强势。千卉到底还是胆怯,神色已经开始慌乱,想走。明汐容不得她后悔,冷不防地用力一推,她便顺势落入身后的莲池里。 明汐扬起头,看了一眼闻声赶来的周暮。 她还是那个骄傲的女子,即使身处困境,仍然保持着那份执着和傲人的骨气。 她并不知道,自己得罪的是三省督军的名媛,周暮为了赔礼道歉,当着美人的面把明汐和青芷一起关进柴房里跪着,面壁思过,杨千卉这才肯罢休。 冉冉的檀香透过窗,心事如繁星。屋里一灯如豆,明汐的身影倒映在窗,拉得老长。周暮不记得自己在外面站了多久,看了多久。她瘦了,憔悴了,空剩一圈骨架子,惹人生怜,可那张脸却仍然是如此的倔强,如此地,让他束手无策,甚至,暴跳如雷,恨之入骨。 良久,他终于还是转身离开。 明汐缩在柴房的角落里,小小的窗子能够瞧见如钩的月光,今晚的它格外的寂寞,泛着轻微的红光。她的情绪有点消极,后悔自己太冲动,连累青芷跟自己一起受苦。她看了一眼靠在自己身上已经睡着了的青芷,青芷的眼角还有泪未干。 明汐拥紧青芷。 当她睁开眼睛时,阳光透过格子长窗门洒进屋内,又形成许许多多重重又叠叠的大格子铺在地上,暖和的颜色深深浅浅地。她用下巴抵着膝盖,望着那温暖的光芒,心里又燃起一点点希望,看,黑夜总是会过去,太阳总是会照常升起。 下午,周暮便派人前来给明汐传话,说是晚上有个重要的饭局,请她务必好好打扮一番,陪他出去应酬。不多久,再有几个佣人送来了新订做的旗袍及首饰,样子和款式都是时下最流行,最新颖的。 明汐只是随意的瞄了一眼,便换上平日里常穿的素色旗袍,随意地挽了个头发。 日落时分,周暮不放心,大步地闯了进明汐房间,果然看到她没有穿他买来的衣服,他蓦地火大:“你就打算穿成这样跟我出去?白衣服,苦瓜脸,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家有丧事呢!” “你若不喜欢,可以不带我出去。”她面无表情的说。 “敢顶嘴?你是我的女人,我要你穿什么你就得穿什么!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讲条件?你不配!我要你穿上它!”周暮把新衣服掷到她面前,她依旧没有动,眼睛里一片空洞。 “好,你不动手是吧,那我亲自来帮你换!”周暮说罢砰的一声,把房门踢上,然后开始动手扯她的衣服,动作十分野蛮粗鲁。 ##第十三章 泪凝,为谁独憔悴(3) 明汐往后退了几步,挣开他,平静地说:“我自己来。” 周暮咬牙切齿地瞪着她,这女人,非得把她逼得无路可走了才行吗?非要弄得遍体鳞伤才舒服吗? “请将军转过身去。”她抱着衣服不动。 周暮黑着脸转过身。他听到身后衣服脱落细微的声音,脑子便开始发热,喉咙也不自觉发紧,一股热血从底下涌起,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种莫名的,难以言喻的状态。他凭什么要听她的?她是他的女人,还不能看她换衣服了?他不高兴了,迅速转过身,她完美的身段便一落无遗地尽收他眼底。她没有料到他会突然转身,扣扣子的手本能地把衣服扯住,遮住了自己的身体,眼底有一瞬间的惊恐掠过,随即便面不改色,从容自若地把扣子扣好。 周暮彻底被她的镇定给折服了,盯着她,重重地喘着气,强迫自己把那股邪火压下,心里满是怨恨与怒火。他粗鲁地把她往后一摁,揪着她的衣领。她的身体便紧贴着墙壁,她仰着头,与他离得很近,近得呼吸可闻。 他一字一句地说:“说,你这么镇定,到底在几个男人面前脱过衣服?!!” “你猜!”她轻轻地吐出两个让他几乎要发疯的字眼。 “算你狠!”他陡然甩开她。 她只是无声地望着他。 他没有注意到她眼底的那一抹哀怨。 饭局的地点自然是风月之地,而东洲风月场所首先自是被大家熟知的月满楼。 一个明汐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当她跟在周暮身后出现在四娘面前时,四娘并不惊讶,因为周暮抢亲的事情可谓惊天动地,在整个东洲,乃至整个辽东,说不定都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了。 四娘暗自在心里叹息,到底是逃不掉的命运,一切都是机缘,都是巧合,冥冥之中早有定数,而她四娘在其中只不过起了穿针引线的作用。 人,终究是拗不过命运。 四娘将两人引至楼上的雅间里,里面早已经有两个穿着洋气的中国男人在等候,一个较为年轻,另一个较为年长,年长者身旁偎依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这个女子正是之前被明汐推下水的杨千卉,杨千卉一见明汐,脸色立刻变得十分不悦,皱着眉头伏在男人耳边悄声说着什么,想必是在对男人状告她的恶行。 明汐看了一眼周暮,揣测着他的用意。 周暮满面笑容地一一跟他们打招呼,开场白无非是一些客套话。 这年长的男人乃三省督军杨金华,手握重兵,就连周暮对他也忌讳三分。千卉是杨金华的女儿,一个娇生惯养,脾气骄纵的女子。另一个年纪较轻的男子则是靠走私军火发了横财的暴发户李之辉。 “周先生年纪轻轻,便统领一方,果真是英雄出少年,我们这些老骨头,都得退居幕后,让你们这些年轻的人来为国家效力才行了。”杨金华赞叹着。 “督军过奖了,周某并无雄才大略,全仗着一点运气罢了,往后,还得你们多多支持,否则我势单力薄,恐怕难以在辽东立足。”周暮说。 “周先生太谦虚了。”杨金华说。 “哪里,哪里。”周暮笑。 “周先生,你身边这位是?”李之辉的目光在明汐身上流连。 “哦,对不起,忘记了给大家介绍,”周暮把明汐推至众人面前,“她呢,名叫爱新觉罗.明汐,是旧大清王朝的格格,不过,她现在的身份是我新纳的妾。” 明汐默不作声,眼睑下垂。 “周先生果然厉害,连格格都做了你的妾,杨某我实在是佩服。” “这算不得什么,不过是女人罢了,只要我周暮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 “年轻人就是有魄力,我喜欢!听说昨天小女在你家受了委屈,这是怎么回事?” “杨督军,昨天的事是个误会,令小女受辱了,我已经在家里责罚过贱内了。如果千卉小姐还不解气的话,我让她给千卉小姐道歉。明汐,快给千卉小姐道个歉。” 明汐这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带自己出席这场宴席,原来如此,不过是利用她拉拢关系罢了。只是周暮啊周暮,他怎么会愚昧到这种地步,她怎么可能会向千卉低头?她又怎么会顺他的意?她仰头目光凌厉地望着周暮,任凭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盯着自己,就是不肯开口。 “爹,你看,她还在欺负我,她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千卉不依不饶。 周暮面子挂不住了,不得不给了明汐一记耳光,以示警告。 明汐只感觉耳朵嗡嗡直响,有点站不住脚,往后退了几步。 杨金华这才假意地说:“卉儿啊,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她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跟她计较,不是在作贱自己么?卉儿,这点容人的度量都没有,怎么能成大事呢?我看这事就这么算了,以后别再提了。” “爹,你怎么能这样呢。”千卉满脸不高兴。 “杨督军说得对,大家都坐下来谈谈正事吧。”李之辉不得不站出来圆场。 大家这才纷纷落座。 一个丫头端着茶水上来。 “明汐,去给大家弹个曲子助助兴吧。”周暮说。 “这恐怕不太好吧,怎么说她现在也是你的夫人,这么抛头露面,恐怕……”李之辉说。 “我去。”明汐这次倒是十分爽快。只要让她远离周暮身边,让她做什么都可以,更何况只是弹个曲子罢了,这,算得了什么?随即她从容地坐到古琴前,定了定心神,轻轻地抚起了琴,琴声撩人,果然动听。只听她低吟浅唱,是一曲从来都没有听过的曲子。 落花舞,不胜秋凉, 雁字去,聚散无常。 相遇那一眼,注定一生难忘。 顷刻间,地久天长, 繁华尽,残梦一场。 旧人语,最断人肠, 蓦然回首处,萧瑟风雨苍茫, 谁人解,心结已成殇, 自古有情人,总被无情伤, 忘字心中绕,唯剩相思泪千行, 琴弦挑断,痛暗藏。 自古有情人,总被无情伤, 忘字心中绕,唯剩相思泪千行, 寂寥处,独倚西窗。 自古有情人,总被无情伤。周暮怔了怔,到底谁才是那个无情人? 一曲唱罢,明汐气促,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嘴唇瞬间变为青紫色。一股腥甜的味道涌上喉咙,她急忙用手帕捂住嘴,不让人看见。 ##第十四章 泪凝,为谁独憔悴(4) 周暮等人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看向她。她忍受不了众人探究的目光,只觉更加透不过气来了,她站起身子,缓缓地走到周暮跟前,低声说:“将军,我有点不适,想到外面去走走。” 周暮看她脸色确实不太好,想着外面还有卫戎兵在守着,估计她也跑不了,于是就勉强答应了。明汐默默地转身。 “不就唱个曲,至于吗?”杨千卉嘟着嘴说,故意大声地说,生怕别人听不到似的。 明汐顿了顿,继而头也不回了出了房门。 周暮看着明汐单薄落寞的身影,一丝担忧不自觉地从他的眼底掠过,他甩甩头,毫不在意地对着大家笑。 明汐没走多远,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无力地扶着旁边的柱子,咳了好一阵才停了下来。路过的丫头都纷纷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她。可她顾不了那么多,她摊开手掌,一抹血红盛开在手帕上,触目惊心,她把手帕迅速揉成一团,藏在手中。 有人突然从后面拍她的肩膀,她吃了一惊,慌忙转身,定睛一看,原来是文骁。 文骁警觉地看了看周围,示意她不要作声,然后不等她同意便拽起她的手,一闪身躲进了隔壁的一间房间。他关上门,一个转身便把明汐抵在墙角,不让她动弹,然后仔细地凝望着她的面容,眼里写满了怜爱和疼惜,还有思念。他伸出手轻拂她额际的发丝,柔声说:“明汐,几日不见,你都瘦了。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她冷冷地拿开他的手。 “我想知道,自然会有办法的。” “那你想怎么样?” “带你走,带你离开这里。”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你会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他不爱你。” “可我也不爱你。” “那,你连齐儿也不管了吗?” “你什么意思?” “你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我的意思呢?” 原来,他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怪不得,他如此的胸有成竹。 “文骁,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有变,还是那个自私自利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你觉得这样的你快乐吗?就算你管得了我的人,也管不了我的心,这样的我,即使跟在你身边,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又有何用?” “我不管,我什么都不管。是我没用,让他把你抢了去,现在,我只想带你走,带着你远走高飞,我是那么的爱你,哪怕是呆在你的身边,天天能看着你,我也心满意足,相信我,我一定会改的,我会照顾好你和齐儿的,你相信我好吗?我现在只有你了,明汐。”文骁近乎是哀求她了。 明汐看着他悲伤的眼睛,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她握紧了手中带血的手帕,心里微微地刺疼,想起周暮对自己深不可解地恨,想着自己多舛的命运,想着齐儿的无辜牵连,想着未知的未来,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她的信念在瞬间倒塌,溃不成军。 “好,文骁,我跟你走!”她突然抬起头,无比坚定地对他说。 文骁闻言面露喜色,立即说道:“在被他们发现之前,我们马上就走。” 另一则的周暮还在把酒言欢,此时有卫戎兵上前,附在他的耳边悄声地说着什么,周暮闻言色变,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他站起身子,歉意地对众人说道:“对不起,我还有点事情马上要处理,恐怕我得告辞了。” “不碍事,我们改天再约。”杨金华说。 “好,你们尽兴。我们后会有期。” 文骁牵着明汐,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正准备开门,只见门外人影重重叠叠,他不由得停了下来,对明汐做了个禁声的动作。明汐大惑不解,他把她推至门后,自己也躲在一边,此时房门从外面被人推开,进来的是一个持枪的卫戎兵。文骁突然用力把门往前狠命一推,来者猝不及防,被门狠狠地撞击了一下,还没明了状况,接着又被文骁补上一脚,狠狠地踹中腹部,来者受不住便往后倒,连着把后面的卫戎兵撞倒一片。 趁着这个混乱的局面,文骁拽着明汐穿过卫戎兵,往楼下奔去,慌乱中,迎面撞到不少前来寻欢作乐的宾客。宾客们不明状况,看见有卫戎兵,顿时吓得惊惶失色,于是,整个大厅乱成一团,杯箸落地声,人们的惊呼声,怒骂声,声声不息,可谓壮观。 卫戎兵虽人多势众,但却因忌讳着会伤及无辜,不敢胡乱开枪,只好拼命地追赶,只怕把人弄丢了无法交差。 两人一路惊险连连,竟然顺利地逃出了月满楼,可文骁仍然不敢放松警惕,而明汐又惊又怕,头也不敢回,虽然力气几近殆尽,脚下亦步伐踉跄,但仍然咬紧牙关。前方的街道车水马龙,大红的灯笼高悬在两边,晕红了夜,看不到尽头。 她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使她现在放弃,最终也不过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身后是急促的马蹄声,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文骁没有想到周暮这么快就追了上来,他拽着明汐越过人群,往前奔去。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马路中间,车门已经提前打开做好接应的准备,一个年轻的西装男子从驾驶室里冒出半个脑袋,满脸焦急地喊着:“文骁,快点!” 路人惟恐伤及自己,纷纷躲到一边,文骁和明汐就毫无阻拦地暴露在周暮眼前,周暮拉住坐骑的缰绳,停了下来,举起手枪,瞄准,射击,想先给文骁一个警告,只打他的腿部。文骁吃痛,身子震了震,咬紧牙关拖着受伤的腿继续往前,他的手已经触到车门了,只需几秒便可以离开这里。 周暮见文骁不为所动,大为恼火,这次打算永绝后患,直直地瞄准他的脑袋。扣动扳机的一瞬间,他看到明汐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挡在文骁面前,她就那样,挺直着身子,一脸的壮烈,义无反顾地望着他。 周暮心里蓦然一惊,想要收枪已经来不及了,只是手一歪,子弹就斜斜地擦着她的脸颊划了过去,一道刺目的血痕出现在她的脸上。 ##第十五章 泪凝,为谁独憔悴(5) 周暮心里蓦然一惊,想要收枪已经来不及了,只是手一歪,子弹就斜斜地擦着她的脸颊划了过去,一道刺目的血痕出现在她的脸上。 她要是死了,他怎么办?这个念头从周暮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在那一瞬间,他心跳几乎停止了,随后他分不清自己是因为害怕失去她,还是因为她用生命去保护另一个男人而感到深深的痛苦和绝望,那种感觉他无法用言语能够表达出来。 他愣在那里,半天都回不过神来。而他身后的卫戎兵看见局面已经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不敢轻举妄动,静立在一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十分为难。 这时明汐见周暮还在迟疑,机不可失,回过头冲文骁大声喊着:“文骁,你快走,快走啊……” “不行,明汐,我走了,他不会放过你的,你跟我一起走。”文骁怎么肯放弃这次难得的机会,也顾不得腿上的伤,只是拼命地拽着她不放。 “别管我,他不会伤害我的。”明汐不得不对西装男子喊,“你快点下车带他走。” 西装男子闻言立即下车,当机立断地用蛮力硬生生把文骁塞进汽车,然后迅速驾车离去。街道上久久还在回响着文骁撕心裂肺的呼喊:“明汐,明汐……” 他,最终还是被车子带走了,空剩她一个人孤身站在空荡荡的马路中间,晚风卷起萧萧的落叶,和着她的衣裙上下翻飞,清影朦胧,寂寞而惆怅。 周暮这时才缓缓地回过神来,他从马背上跃了下来,走到她面前,痛苦万分地质问:“爱新觉罗.明汐,你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他就值得你这样为他付出?为什么?你喜欢他是不是?所以你要跟他走是不是?” 他的声音几乎歇斯底里,在夜空中不断地回荡着,格外的清晰。 “周暮,这样是何苦呢?与其这样纠缠不清,大家都痛苦,还不如早点了解。你恨我,我是知道的,现如今,你这一枪,打在我脸上,我把我欠你的,都还给你了,今天我若是死在你的枪下,我绝无怨言,但是,如果你还有一点怜悯之心,那么,就请你放我走。” 明汐的声音里已经有着些许的哀求,她不过是个弱女子,并不是无坚不催。 “为什么?你宁愿死也要离开我?你以为你亏欠我的只是这一道伤疤吗?”周暮指着自己的胸口,悲愤欲绝,“不,我告诉你,你伤的是我的心,我的心你知道吗?你想死,哈,我怎么会让你轻易的死掉呢?你若是死了,又怎么能体会我心里那种撕心裂肺,生不如死的痛?” 她咬着牙,不说话,听得他声声入骨的控诉,心如刀绞。而此刻她的脸上,还在细细地渗着血珠子,使得她面容模糊,冷风一吹,便如刀剜般的疼。 周暮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终究还是停了下来,死死地盯着她。恨归恨,可眼下她脸上的伤毕竟不是闹着玩的,若是留下个疤痕什么的,他是绝对不允许的,总之,他就是不允许。 “我和你的帐,以后再慢慢算!但是你这辈子,都妄想从我身边逃走!”周暮说罢,长手一伸,她一声惊呼,整个人便落入他怀中。他粗鲁地把她丢到马背上,随后也上了马,阴沉着脸,踏着月色,策马扬尘一路狂奔回府。 他连夜给她找来全城医术最好的医生,并要求医生务必不能留疤。只是凭任医生医术再高明,想要不留痕迹,可能性几乎为零。 可明汐却并不在乎,容貌再好,也会有年老色衰一天,抵不了岁月催人的悲哀。 待医生把伤口清洗包扎好后,明汐默默地坐在床上,像木偶一样。 经过一番徒劳的折腾,她整个人都没有力气了,心里沮丧到了极点,不仅没有改变自己的困境,恐怕连文骁也要牵连进来了,真不应该那么冲动。 周暮看她眼底里有暗光盈动,楚楚可怜,一时间,心竟然又软了下来。想不到他周暮驰骋战场,游刃有余,如今却奈何不了这么一个小女子!他实在是心有不甘! “你今晚就好好休息吧。”说罢,他轰然推开门,走了出去。迎面而来是秋夜的风,微微渗着寒意,让他从头到脚都是冰凉的。他仰起头,把那抹热气逼回去,默默地看了一眼天边的弯月,恒古不变的,寂寞。 书房的灯还亮着,他径直走了过去,推开门。屋里昏黄的台灯折出柔和的暖色调,桌子上的文件十分凌乱,王兴正在仔细翻阅资料,眉头轻蹙。他听得动静,抬头见周暮神色黯然地走了进来,愁眉顿扫,打趣道:“怎么,咱们的周夫人本事倒不小嘛,把您老折腾得不轻啊!” 周暮给了他一个十分不悦的表情,没有搭理他,随即半躺半窝在那明黄色的沙发里,目光懒懒散散地盯着屋顶,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 王兴说得不错,他确实被折腾得不轻,非常累,累到了极点,甚至开始感到心灰意冷。 “将军,可否听我一言?”王兴说。 “说。” “爱之深恨之切,将军。” “你什么意思?” 周暮微愠。 “什么意思将军心中恐怕比我更清楚。” “王兴,你现在是越来越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王兴只是笑,继续说道:“将军,你今晚为了夫人突然离席,得罪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那个杨小姐恐怕现在滋味很不好受吧?你就不怕得罪了杨督军?他给你小鞋穿?江山美人,孰轻孰重,将军心里还不清楚么?” “我说过了,我绝不以裙带关系得天下,你让姓杨的死了这条心吧。” 王兴叹了口气,他跟随周暮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周暮的脾气呢?周暮眼之所以带着明汐去赴宴,其实也只是想让杨千卉死心罢了。岂料局面却并不按常理出牌,奈何得了谁呢? “将军,还有一件事情至关重要,关系到夫人,恐怕不得不告诉你。” “哦?什么事?” ##第十六章 泪凝,为谁独憔悴(6) 当周暮从书房里走出来时,脸上已经没有了最初那股怨恨之气,刚才王兴的一番话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地回响着,一遍遍地提醒着他,事情的真相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简单。 他独自在庭院里转了几圈,徘徊复徘徊,终究还是忍不住又走回了明汐的房门前。屋内,青芷瞧见明汐睡着了,这才把灯调暗,准备离去,不曾想才走了几步,便看见周暮迎面走了进来,她慌忙行礼。 “她现在怎么样了?”他低声问。 青芷用手势告诉他明汐好多了,现在已经睡下了。 “嗯,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时间也不早了,你先下去歇息吧。” 青芷点了点头。 在药物的副作用下,明汐已经沉沉地睡着了。奈何被疼痛折磨着的她,即使是睡梦中依然眉头深锁,不得安生,她下意识地抬手去碰脸颊,想寻找一丝安慰。周暮眼疾手快地阻止着她,顺势紧紧地握住她纤弱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告诉周暮她是真实地存在着,她此刻就在他的身边。他的内心顿时被一种说不清楚的情愫充盈着。 她依旧还在睡,安静得像一只猫。 也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才敢卸下自己精心伪装的坚强,他才敢肆无忌惮地流露出自己的深情,他才敢吐露自己隐藏已久的心声:“你总是这样一心为着别人,宁可自己受尽屈辱,哪怕是遍体粼伤都在所不惜,你到底累不累?我要怎么样做,才能像你这样心硬如铁?我要怎么样做,才能够像你一样强大,无坚不催?” 没有人回答他,唯有青灯照壁,月影朦胧。 “我心里是有恨,是恨你的绝情,恨你的冷漠,可我毕竟是个男人,我不想对付女人,我只是不甘心,哪怕你是有一点点的妥协,我都不会如此狠心待你……看到你这个样子,我的心更难过……”周暮哽咽着。 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自己是有多么的在乎她。从五年前遇上她的那一刻起,她便注定是他的克星,是他的灾难,也是他活着的全部。 一滴晶莹的眼珠从明汐的眼角悄悄滑落,她假装不经意地翻了个身,面向内壁,背对着周暮,鼻翼轻轻扇动着,更多的泪水潸然落下。 更漏声残,滴滴到天明。 明汐早上醒来时,守在她身边的只有青芷。 “青芷,我想出去走走。”她看了一眼窗外的晴好的阳光,对青芷说。 青芷乖巧地扶着她起床,伺候她梳头,洗脸。 院子里的茶花不过几日的工夫,便已尽数凋落,满眼凄凉。 落花纷纷稍觉多,愁如回飙乱白雪。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不过如此。 一架沉香古琴静静地摆放在石桌上,一如昨日。明汐一时技痒,信步走了过去,安然落坐,轻勾细挑三两声,曲调未成情先至。低眉信手续续弹,弦弦难掩声声泪,说不尽是心中无限愁。 一旁的青芷不由得听痴了。 阁楼上,周暮立于窗前,手里握着那支古老的紫竹洞萧,听得琴声悠悠,再瞧那弹琴的人,虽然脸上带伤,却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初遇她的那一眼,那时,他还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少年。那时,他满腔热情。 可如今,他竟然连和她琴声的勇气都没有了。 “将军。”王兴敲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盒。 周暮立刻转过身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让你去办的事情办妥了没有?” “将军请放心,已经仔细办妥了,只是路上出了点岔子,耽搁了些许时间,好在都已经解决了。” “没出什么乱子吧?” “没有,只是恐怕要委屈将军再等上一等了。” “人没事就行了。对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 “哦,这个是我早年在云南生活时一个神医赠的药膏,这药对皮外伤效果奇佳,能让伤口短时间内恢复如初。我想着也许对夫人有用,所以特地就拿了过来,给将军瞧瞧。”说罢,王兴打开盒子,果然里面是一瓶雕花细镂银瓶的药膏。 “怎么不早点拿来?” “呃……这不是一时半会没想起来嘛。再说了,这药虽然效果显著,不过用起来却相当的麻烦,起先涂在脸上是清凉止痛,可一个时辰后便会奇痒无比,如果自制力不够好,贸然用手去抓,只怕会雪上加霜,适得其反,不过只要熬过头四个时辰,往后就轻松了。” “嗯,我知道了,这药我先收着,”周暮夺过木盒,“你赶紧去把人给我带回来吧,其它的事你就暂且不管了。”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周暮恐怕深陷其中而不自知。王兴见状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正沉浸在琴声中的明汐看见周暮孤身往自己这边走来,便迅速罢手不弹,硬生生地断了音。周暮先是吩咐青芷把清洁伤口的药品拿来,然后便坐在明汐旁边,眯着眼睛看着她。 “将军有事吗?”她看不出他的来意。 “没事就不能来这里了吗?还是你希望我找你有事?这里是我的地盘,当然是我想去哪就去哪,恐怕还轮不到你说话。” “我明白了,我这就走。以免打扰了你的兴致。”说罢,明汐便站了起来,准备离开,岂料身子冷不丁被他使劲一拽,她便整个人跌坐在他的怀中,她错愕,抬头却对上他那双如星水般的眼眸。 她没有由来的一阵紧张,心里如同小鹿乱撞。自打昨晚无意中听得他的一番肺腑之言,她已经没有办法再像往常一样伪装,像往常一样冷若冰霜,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萦绕心间,她只想逃,想躲。她颤抖着,手忙脚乱地想推开他,她越是挣扎,他却搂得更紧。 他只是无声地搂着她,嘴唇滑过她冰凉的耳际,忽然埋头顺着衣领在她脖子间狠狠地咬了一口,那么的深,那么的重,带着无尽的快意。 ##第十七章 泪凝,为谁独憔悴(7) 明汐疼得直皱眉头,在那一瞬间她是那么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永远都摆脱不了他,他就像是梦魇一般缠绕着,不肯散去。她抬头,看见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她从他的怀中滑落到一旁,眼眸里全是怒火,恶狠狠地盯着他。他恋恋不舍地捏住她的下巴,戏谑地说:“瞧瞧你这张小脸,就连生起气来都是那么的有个性!真够带劲的!” 她冷哼一声,没有理会他。 这时青芷送来了清洗伤口的药品。周暮这才放开她,一敛神动作熟练地地替她拆开脸上的纱布,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棉花擦拭伤口,再把王兴带来的那瓶药膏抹了些许在她的伤口上。这一切他都做得相当细致,滴水不漏。 一股淡淡的植物的味道在空气中散发开来,十分的清新淡雅。 由始至终,明汐都安静地坐在那里,任凭他摆弄,一声不吭。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什么,还能坚持什么,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白费力气,她也倦了乏了,杠不住了。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孩子的笑声,那么清脆,那么爽朗,那么的熟悉,明汐不由得惊跳起来,疑心自己听错了。 “小心一点,别乱动。”周暮警告着她,然后贴上最后一块纱布,让青芷把东西收拾了去。 “周暮,你……”原来他已经知道文骁用齐儿威胁她,原来,他还是在为她着想。她咬着唇,再也说不下去了,这样的他让她承受不起。 “姐姐……”一个欢快稚嫩的童音冲她喊,然后她看见显齐跟在王兴和胡妈身后。齐儿一瞧见明汐,同样也什么都顾不得了,挣开了胡妈的手,朝明汐飞奔过去,扑在她怀里掉眼泪,“姐姐,姐姐,我想你……” “齐儿,姐姐也想你。”她迎了上去,紧紧地抱着齐儿。 “报告将军,我把人给带来了。”王兴说。 “我知道了。”周暮说,“一路上辛苦了,你先下去歇着吧。” “是。”王兴答,快步跟上青芷的背影。 “姐姐,你骗我,这么久你都不回来看过齐儿,齐儿一直都很乖很听话,可姐姐就是不回来,文骁哥哥说要带齐儿去找姐姐,可是他把我一个关在屋子里,那里有老鼠,还有蟑螂,齐儿好害怕……”齐儿呜咽着。 “齐儿乖,不哭,齐儿是男子汉,男子汉是不许掉眼泪的。”明汐不知道怎么跟齐儿解释,只好不停地安慰他。 “嗯,齐儿不哭,可是姐姐要答应齐儿,以后都不要再离开齐儿了好不好?”他抬起头来泪眼汪汪地问。 “好。姐姐答应你。”说罢,她牵着齐儿,走到周暮面前,由衷地说,“周暮,谢谢你。”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微微一勾嘴角,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 周暮怔了怔,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这样的她是如此的生动,如此的真实,她的笑如此的动人魂魄,媚从心生,即使是有瑕疵也无法掩盖得了。他突然有股强烈的感觉,只要能留住她的倾城一笑,哪怕是粉身碎骨,他也在所不惜。 姐弟俩久别重逢,难掩兴奋之情。明汐陪着齐儿,在府里到处游玩,而周暮也一改常态,跟着齐儿一起疯,把胡妈和王兴给看傻了眼。难得的是齐儿竟然和他很投缘,明汐虽然心里感到不安,但也不好多说什么,看着他和齐儿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她恍惚地间,觉得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切都还如从前。 待月儿西沉,齐儿这才困意绵绵地跟着胡妈去睡觉。突然间安静下来的明汐,有点无所适从,心里空荡荡的,总像是缺了点什么。她默默地坐在梳妆奁前,借着月色的光亮,拉开最底下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精致的暗红色木盒,手指轻轻抚上那边上细致的花纹,然后咔嗒一声打开了它。里面是一片褪了色却依然保存得很好的花瓣片子,还有一块温润的玉佩。 晶莹剔透的玉佩握在手中,质感冰凉柔滑。 她久久地注视着上面的名字,陷入了沉思。 渐渐地她感到脸上开始不适,有点痒,她没有在意,过了一会,越发觉得奇痒难忍,她把盒子盖上,把它放回原位。然后忍不住用手想去挠脸上的伤口,却忽然听得背后有人阻止她:“千万不要动。” 是周暮,他什么时候来的?她诧异。 “这伤口不能挠。”他说,话音未落,她已经被他凌空抱在怀中,再接着就人已经是在床上了。他兀自解开皮带,脱掉戎装,准备上床睡觉。此时她却开口:“你……你走,要不……我走。” “我是你丈夫,你让我走?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吗?你忘了你是我的妾吗?是不是需要我提醒一下你了!”他又恼了,“不过你放心,就你现在这样子,我也没兴趣碰你!” 她便不再吭声了。 整个晚上,他都没有好好地睡过,她稍一有动静,他便立刻按住她,耐性出奇地好。 明汐痒得实在是受不了了,只感觉伤口像是有一千一万只虫子在爬,她带着哭腔说:“我痒。周暮,我痒……” “乖,忍一忍,等明天就好了。” “可是我痒,就让我毁了这张脸吧,没关系的,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我在乎。” 此时的明汐几乎快要失去理智了,哪里还听得进去,只管对他又是踢又是掐又是挠,他几乎用尽全力才能控制得住她,最后无奈干脆整个人压在她身上,让她动弹不得。两人就这样对峙着,直到天快亮时,明汐脸上的伤口已经渐渐好转,她整个人又累又困,再也坚持不住,合眼沉沉地睡着了,周暮也趁着这个时候,闭上眼睛,磨磨蹭蹭间,到底还是把她拥入了怀中,轻嗅着她身上清新的味道,心里感到踏实和安然。 这一刻唯有她是真的,他是怎么也不会舍得放手。 ##第十八章 泪凝,为谁独憔悴(8) 十月的东洲,表面上虽然风平浪静,内里却是暗流涌动。各系军阀狼子野心,对辽东这片龙兴之地虎视眈眈,蠢蠢欲动。 而其中最为杰出者非河北属地的统帅李靖莫属。 北方边远地区却已经连连遭遇李靖的突袭,周暮防不胜防,头痛不已。 这个李靖,年纪不大,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虽说他是子承父爵,却因着从小跟随父亲在军中严厉管教,见惯腥风血雨,倒也磨砺出异于常人的心志。他少年老成,雄心勃勃,满怀抱负,一心想要扩大自己的领地,以增加自己的实力,巩固地位。 此时他的目光自然投向离得最近的辽东。 而此时辽东大半个天下都已经掌控在周暮手中。 若想要攻下辽东,首先要攻下东洲。 李靖对东洲是志在必得,他早前就已经派亲信徐东潜入东洲境内,一探究竟,然而周暮岂是等闲之辈?他隐藏极深,李靖一时半会难以摸清他的虚实,倍感焦虑。然而时势不等人,李靖决定先发制人,派少数先锋部队前去一试深浅。虽然计划准备得周全,但毕竟对于辽东的地理不谙,加上行动又稍显仓促,第一役两军交战,李靖的部队虽拼尽全力但还是被打得仓皇而逃。李军战败,初战告捷的周军本应趁热打铁,乘胜追击,周暮却下令嘎然而止,草草收兵。 王兴大为不解,说道:“将军,李军此时兵败,元气大伤,我军应该乘胜追击,他们必定毫无反抗之力!” “暂回东洲。”周暮说。 “将军,眼下正是天下大乱,英雄出乱世,各方军阀都急于巩固自己的实力,将军不应该沉溺于儿女情长,而是应该以大局为重。” “你是在责备我?” “将军,我不是那个意思,但将军最近频频为了夫人,抛下军事不管不顾,已经出了不少纰漏,也令我军的士兵军心动摇,这样下去势必不妙,人心定失。将军忍得一时,将来得了天下,什么样的女子还不是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天下的女子确实他想要便能拥有,但那都不是她!他也不想得天下,他只想得她一人,便已足矣。虽然,他曾经是那么的恨她。 这段时间以来,他想了不少,这些年看尽了生离死别,妻离子散,相比起对她的仇恨,已经不值得一提了。 越是折磨她,反而让自己的心伤得更重! 生逢乱世,活着已经不易,何苦自寻烦恼,忧人忧已? “这不过是李靖的诡计,他没有出尽全力,不过是想一试我军的实力深浅罢了,给他个下马威便可。你行军多年,怎么就被眼前这么点蝇头小利给诱惑?连他这么点技俩都看不出来?哼,我倒要瞧瞧,这个李靖,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我周暮,岂是他可以掌控得了,他也未免太小瞧我了。”周暮说。 “原来将军早有打算。”王兴恍然大悟。 “嗯,不过,这个李靖,确实不容小觑,恐怕不容易对付,我们得想个万全之策。” “将军,以眼前的局势来看,这必定是持久之战,一旦战火燃起,百姓将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我倒有个主意,将军不妨一试,杨督军对你印象颇佳,不如与杨督军联手,先把眼前的局势稳住,日后再细作打算如何?” “王兴,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想跟姓杨的有过多的牵连!”周暮不由得面露愠色。 “将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让百姓免受水深火热之苦,还请三思。”王兴固执地说。 李靖面对于战败东洲这一结果,早有预料,面对众多将领质疑的目光,他反倒显得十分冷静,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此时他和徐东二人,正在堂屋里商量大策。徐东是老督军的近侍,比李靖年长二十有余。自老督军去世后,他便一心一意跟随着李靖,鞍前马后,鞠躬尽瘁,他的为人十分精明诚恳忠心,深得李靖的喜爱和信宠。 “徐老,眼下周暮气焰不小,一时半会想要攻下他,不是易事。硬碰硬的话,只怕会两败俱伤,反倒便宜旁人。对于周暮,我们得智取。徐老您在东洲呆了也有些时日,对他的了解想必更深一层,不知您有没有什么良策?”李靖说。 “少帅果然英明,俗话说,知已知彼才能百战百胜。我们现在缺的是一个对东洲了如指掌的人,与其自己苦苦摸索,浪费时间,何不把这苦差丢给旁人代劳,我们坐收渔翁之利。” “徐老的意思是?” “我在东洲,识得一人,原叫苏完瓜尔佳.文骁,是满族后裔,清朝没落后改名为叶文骁。此人在国外漂泊了几年,回国后只有少数忠心的旧部下还跟着他,妄想复辟。他跟周暮有夺妻之仇,又对东洲的地型颇为熟悉,是个上佳的人选。据我所知,他对周暮是恨之入骨,却因势单力薄,不能与之抗衡,才忍气吞声。如果这个时候,我们跟他联手对付周暮的话,必定事半功倍!”徐东信心满满。 “此计甚妙,不过这个叶文骁这个人信得过吗?” “少帅放心,我已经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不会有差错。即使他无心投靠我们,可他也会为了报复周暮,暂时妥协,至于事成之后嘛,他不过是个虎落平川的王族后裔,单凭他那微薄的旧势力,成不了大气候,自然奈何不了我们。” “不错,那招安他的事就由你全权负责,不过此次事关重大,千万小心。” “少帅请放心,我一定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务,争取早日顺利拿下东洲。” 这时,李靖的副军突然前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报告少帅,刚刚收到电报,表小姐下个月初回国。”副军挺着身子大声地说。 “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个时候回来,岂不是在添乱么?”徐东皱眉。 “不,徐老,我觉得,她回来的正是时候。我想,我们的计划还可以更加的完美,相信我,这一仗,我们必定会赢得很漂亮!”李靖忽然笑了,神情变得深不可测。 ##第十九章 泪凝,为谁独憔悴(9) 高风疏叶带霜落,一雁寒声背水来。 北方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的早,枯叶还没有落尽,就已经显得万物萧条,不复繁华了。 经过上次东洲一役,李靖只是暂时收敛了几天,之后还没待周暮反应过来,就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卷土重来。这一次,他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只费了一部分的兵力,便拿下附近几处领土地,东洲,已经岌岌可危了。 然而周暮并不知道,这其中包含了不少苏完瓜尔佳.文骁的功劳。 徐东拿捏准了苏完瓜尔佳.文骁的要害,几乎没有费多少力气便说服了他归顺李靖。确实,对于苏完瓜尔佳.文骁来说,归顺于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一雪旧耻。此时周暮对他来说,已经不单单是夺妻之恨了。他看了一眼自己已经无法复原的腿,他暗暗发誓,一定要让周暮跪在自己面前求饶! 有了李靖一番周密安排,再加上有文骁从旁协助,李靖可谓如虎添翼,生生把周暮逼上了绝境。 明汐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跟周暮见面了。 她脸上的伤口早已经复原了,果然没有留下一点疤痕,可心里终究还是有细微的缝隙,是无法愈合的。 唯一令她欣慰的是,齐儿很听话,每天都乖乖地念书。 她看似很日子过得很安逸,可暗里她的内心却是焦虑的。 前线上的消息,因为早有周暮交待过,所以府上的人从来都不向她透露丝毫。她一不出门,二不看报,对于外界的消息几乎是一无所知。她越是得不到他的消息,就越发的不安和担忧,她已经好几次梦见周暮鲜血淋淋地的样子,他不停地对她说:“明汐,救我,救我……” 周王氏是唯一与外界有关联的人,她只能从周王氏脸上的反应捕获一些蛛丝马迹,由此判断前线是喜还是忧,可惜大部分时间,周王氏都是面无表情。 她不得不反思,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在乎他? 这种感觉不好,真的不好。她想。 这天,周王氏突然生病了,青芷准备替她到府外抓药,明汐也要求一块去,说是要透透气。青芷想着明汐这么久以来一直都在府里呆着,除了周暮带着她出去应酬过一次以外,几乎从来都没有踏出过大门一步,确实很是无趣得很,于是便答应让她跟着一起出去。 街上虽然热闹,但两人都无心风景,并没有做过多的停留便直奔药铺。 药铺里的人很多。大多都是一些衣着寒酸,面黄饥瘦的患者,眉间的皱纹深深地刻画着穷困二字。一个又黑又瘦,略微有些佝偻的妇女抱着一个正在哇哇大哭的婴儿,脸上全是焦急,忧虑和不安。她不停地向伙计哀求,“孩子病得很厉害,我求求你,先救救孩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再看襁褓中的婴儿,已经哭得脸色发紫,声音越来越弱,几乎嘶哑,妇人的心肝都揪紧了,眼泪叭嗒叭嗒地往下掉。 “你这不是为难我吗?现在不是我不想帮你,是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现在病人这么多,能给得起药钱的也没几个,我们的药铺都快撑不下去了。”伙计为难地说。 “我求求你们了,我丈夫已经牺牲在战场上了,只剩下我们娘儿俩,如果孩子没了,我也活不下去了……”妇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泣不成声。 周围的人纷纷露出同情的目光,全都是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唉……唉……你这是何苦呢。”伙计说。 毕竟是一条小生命,一条无辜的生命,明汐实在看不下去了,站出来对伙计说:“先给她的孩子看病吧,至于费用,就由我来出。” “好嘞。”伙计立刻答应着。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妇人感激涕零,一连叠声地说。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明汐扶她起来。 经过大夫的精心治疗,孩子已经没有大碍,并且沉沉地进入梦乡,睡容香甜满足。妇人谢过明汐等人,感恩戴德地走了。 明汐看着她单薄孤寂的背影,鼻子微微有些发酸。如果不是战争,如果不是杀戮,也许,她有丈夫在身边,有孩子在身边,即使生活穷困,也是温暖安逸的吧? 可是没有如果。 今天是她凑巧遇上自己,可是还有更多的人正在遭受着苦难,又有谁能够救得了呢? 这天下,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够太平呢? “唉,你听说没有?我们的东洲听说快守不住啦,唉,这日子快没法过了,听说街二区的张老板寻了个门路,都已经把多年打拼出来的店面给盘出去了,准备出国呢。”这时有人聚在角落里小声地议论着。 明汐一听到东洲,打仗这类字眼,不由得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心里十分的忐忑。 “我也听说了,现在的局势令人堪忧啊,据说这次李军布局周密,又有人里外接应,看样子这次周军恐怕是难以抵挡得了了,我们的好日子也不多了。”另一个人接道。 “哎,其实谁夺得天下还不都一样,我们老百姓还是一样的受苦,这人哪,没当官之前,都是好人,可一旦上了高位,就忘本了,哪里会顾及我们这些小老百姓的死活啊。” “所以我们都得靠自己自保,可是,我们这拖家带口的,又能逃到哪里去?现在哪里没有战争?我们又没本事出国。” “你们这么说就不厚道了,如果不是周将军,东洲恐怕早就失守了,现在哪里还有你坐在这里的份,早就吃枪子去了。” “倒也是,不过我听说已经有不少地方被李军攻下了,周军现在被围困在铁狼山好些日子了,李军坐等着周军粮尽弹绝时撒网捞鱼呢……” 几个人正说着,明汐越听脸色越难看,只觉得胸口郁闷难挡,一口气提不上来,两眼一翻,便倒在身旁边的青芷怀中,不省人事。 ##第二十章 泪凝,为谁独憔悴(10) 待明汐和青芷匆匆赶回周府的时候,夜,已经降临了。 青芷忙着去照料周王氏,而明汐则到屋里教齐儿读书念字,勉强教了一会,胡妈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忧,便劝她回房歇息。 房间里是一片漆黑,冷冷清清,一如她心里的冷冷清清。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她轻声推开门,借着朦胧的月色点亮了灯。跳跃着的火苗照亮了她,照亮了屋,也照亮了夜,她微微一侧脑袋,发现墙壁上是两个人的影子,在慢慢地重叠,她吓了一跳,迅速转身,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眼前的状况,就被一双紧而有力的大手狠狠箍住腰身,然后是火热的吻,辗转落在她的唇上。 周暮把所有的思念和柔情都揉碎在这个吻里了,没有什么能比这一刻更让他心动,让他沉醉,仿佛天地都已经消失,整个世界,唯有他和她。 她拼命地抗议,用力地挣扎,可她又怎么敌得过他的千般的柔情,万般的缠绵?还有那份誓不罢休的固执? 良久,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她,此时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双唇莹润,低眉垂首时的妩媚简直要了周暮的命,教他舍不得移开目光。 她觉得难堪,转身背对着他,不再说话。 “你生气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她该说是还是不是?她踌躇着,有点后悔没有坚决拒绝他。 他扳回她的身子,让她面对着自己,柔声说:“明汐,我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就是想见你一面,你难道,还要这样对我吗?” 能够看到他平安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是何偿不是欣喜的,可是,她根本就不值得他如此待她,她宁愿他恨她,折磨她,他对她好,只会让她更加的内疚和不安。这些话一遍遍地在她心里徘徊着,可一出口却变成了:“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也没有人说一声。” “我只是回来处理一些事情的,忙完了马上就走。” 周暮含糊地说着。 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身处险境,面对李靖的步步紧逼,他寸步难行,这次几经血雨,硬生生从铁狼山突围出来,已经损兵折将,元气大伤。 他的的确确需要别人的支援,眼下,最有利的人选只有杨金华。 对于王兴的提议,他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他不得不承认王兴所说的是实情,也是目前唯一可以与李靖对抗的方法,可他偏偏不甘心,总有一种被绑架的感觉,很不自在。 他咽不下这口气,他想用自己的实力来赢得天下,可他不得不为老百姓考虑。 他深知作为一个军人,一个将领,首先要为老百姓谋福利,老百姓才会拥戴,不然,即使赢得了天下,又有何意义?他所为的,不就是希望天下太平,人人安康么? 明汐见他不肯多说,也不再多问,这中间的过程,她即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她依然不能改变现状,不能改变事实,她挣开他:“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好。”他说。 当她再次回到房间的时候,周暮已经倚在床边上睡着了。他看起来十分疲惫,即使是在睡梦中,眉头还是紧锁着,怎么也抚不平似的,可见他现在身上背负着的压力是有多么的巨大,他现在是拯救东洲唯一的希望了。 明汐深深叹了口气,把枕头垫好,然后轻柔细心地把他扶下来躺到床上,再把被子掖好。她默默地坐在旁边,静静地端详着他的睡容,眉梢悄悄拧紧。 夜,很冷。 王兴因为忧心前线上的事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踌躇了一阵,干脆起身下床,提着灯笼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整个周府都是黑沉沉的,唯有书房里是灯火通明的,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这个时候大家都睡下了,还有谁在里面呢?王兴不禁感到奇怪。 书房里的不是别人,正是青芷,她伺候周王氏睡下之后,便悄悄地来到了书房,她手里拿着一本《本草纲目》正在细细地翻阅着,她看得很仔细,丝毫没有觉察自己的身后多了一个人。 书上写得太深奥,她看得不是很明白,很是着急,越着急心里就越乱,精神就越是无法集中,最后,她干脆趴在桌子上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 她想白天在药铺里,明汐突然晕倒,当时她就被吓懵了。 明汐也这才知道,新婚之夜时,周暮往她腰上踹的那一脚,踢中了要害,竟然把她踢成了内伤。偏偏那庸医当时没有发现,只说她得了风寒,因为没有及时得到医治,连累她落下了病根子,而且随着时间的积累,病情就会加重。事到如今,她若想要根治已经十分的困难,虽然不会有性命危险,可是身体却会越来越差,甚至,有可能连做母亲的权利都没有。 明汐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件事不能让周暮知道,她不想他愧疚。 于是,她哀求青芷,这件事不许说出去。 青芷见明汐楚楚可怜,于心不忍,只好勉强点头。 青芷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明汐这么倔强的女子,她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坚强,骄傲,孤清,可内心却十分的脆弱和善良,这样的女子,是让人心疼的。 青芷暗暗发誓,不管有多艰难,她都要把明汐的病给治好,不然,如果明汐出了什么事,最内疚的人将会是她自己。 王兴看见青芷突然哭了起来,又不明其中的原由,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了。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哪怕面对着的是枪林弹雨都未曾惧怕过,可如今,他竟然对一个女子束手无策,他感到汗颜。 他往从身上胡乱地摸了一通,摸出了上次青芷给他的那条手帕,他一直都带在身上,想寻个时机还给她,这下刚好可以应急,他手忙脚乱地把手帕递了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被他吓了一大跳,尖叫着把书往他身上一扔,就直接跑了出去,留下王兴愣在原地。 ##第二十一章 未语,不知心恨谁(1) 清晨的微风亦是恻恻轻寒的。 明汐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周暮给抱到床上去安顿了,她依稀记起自已昨晚坐着坐着就靠在床边睡着了。她看了一眼侧边空荡荡的铺卷,他应该早就离开了吧?她嘴角轻抿,一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了周暮送给她的那块玉佩。 都是固执的人,如同这块玉,固执得太傻太执着,千年的等待,末必等得来知心人。 一阵欢快的嬉闹声从院子里传来,明汐放下手中的玉佩,随意梳洗了一番。 她刚跨出门口,便看到周暮和齐儿在院子里上下挥舞着扫帚,把地上的落叶扫得漫天飘舞,仿佛是在下着一场金黄色的细雨。此时两人的身上头上都已经落满了叶子,样子十分可笑,特别是齐儿,头发弄得乱蓬蓬的,脸上也是沾满了泥土。可他们却毫不在意,笑得十分开怀。 明汐不由得怔了怔,她相信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里都是明亮的。 齐儿闹了一阵,干脆把扫帚扔了,心血来潮地扯着周暮的手臂说:“大哥哥,要不你教我骑马好不好?我想骑马,像大哥哥一样,好威风的。” “你想学骑马也可以,不过,你以后不能叫我大哥哥。”周暮说。 “那我要叫你什么?” “嗯,”周暮沉吟,“你就叫我姐夫。” “好,姐夫,那我们什么时候去骑马?” “你想什么时候去骑?” 还没等齐儿回答,明汐就忍不住出来训斥他:“齐儿,不许胡闹。你看你身上脏得像个什么样子?不像话!” “姐姐……”齐儿装出一副胆怯的样子,人却鬼得很,立刻躲到周暮身后,冒出个脑袋,一双大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 “瞧你把他吓得。小孩子不都这样吗?正是爱玩爱闹的年龄。”周暮拍了拍身上的叶子,然后转身拍了拍齐儿的肩膀说:“齐儿乖,你先去把自己弄干净,然后再到别处去玩,改天我一定带你去骑马。” “好。那就说定了。”齐儿飞快地回答着,连蹦带跳地往外跑,拐角时还不忘冲周暮做了个鬼脸。 待齐儿走远,周暮问:“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不多睡一会?是不是我和齐儿把你给吵醒了。” “不是的。”她说。 周暮见她穿得单薄,往前走了几步,“怎么穿这么少?现在天冷。” “有劳你的关心,我不冷。”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 面对周暮的好脾气,明汐是怎么也不好再冷言相对,周暮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两人就这么在风中干站着。 明汐觉得好不尴尬,问:“你为什么对齐儿这么好?” “小孩子嘛,单纯,可爱,天真,又好玩,还能给别人带来快乐,为什么不喜欢呢?” “那……你是不是很喜欢小孩子?” “嗯,将来我要当一大群孩子的爹,男孩子教他们骑马,读书,女孩子教她们弹琴,画画,当然了,男孩子长得要像我,女孩子嘛,肯定要长得像你。所以,你要辛苦一点。” 他突然充满了感性的语气和表情,让明汐很不习惯,十分后悔勾起这么一个话题。 她的心一点一点的变冷,他说得很美好,很理想,可是她深知,她和他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他所描绘的那一天,永远都不会到来。她给不了他想要的,而她也无法承受,去跟另一个女人分享一个男人,看着别人的孩子叫他爹,她宁愿,什么不要拥有。 “周暮,你别这样。”她狠一狠心地打断他。 “明汐,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过去的一切我都可以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不想再追究了,我只想好好地生活。可是你,为什么对我还是如此的冷漠?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难道这一切真的都只是我的在一厢情愿?”周暮的脸色变得难看。 “周暮,对不起。” “对不起?我要的不是对不起。” “将军。”王兴突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神情焦虑。 “王兴,你越来越大胆了,这地方是你随便来的吗?”周暮马上把怒火转嫁到王兴身上,冲他怒喝。 “对不起,将军,情况紧急,还请借一步说话。”王兴什么也顾不得了。 明汐闻言识趣地往凉亭的方向走去,她站在凉亭里,看见王兴低声说着什么,周暮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几乎拧成了麻花状。他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明汐,眼神复杂。 一种不详的预感在明汐的心底浮起,她担忧地看着周暮。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王兴急成这样?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周暮昨晚仔细地研究和分析了眼前的局势,思前想后,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让王兴去说服杨金华与自己联手对抗李靖。 王兴得了命令,一大清早就到杨金华府上去拜访,寒暄了一阵,便把眼前的局势和想法,利和弊都一一跟杨金华分析了个遍。 杨金华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在王兴还没有上门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对策,这次,他想要一箭双雕。 “王副将,想要我和你们一起联手对付李靖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得拿出你们的诚意,谁能够保证你们不会过河拆桥呢?”杨金华直截了当地说。 “杨督军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对于这个问题,不知道您有什么高见?”王兴自然知道杨金华不是省油的灯,这也难怪,不管是在官场还是战场,交易或条件无处不在。 “我嘛,要求也不高,只有一个条件,只要周暮答应了,我完全没有问题,马上可以派兵出战。” “那杨督军的条件是?” 杨金华当即说出了他蓄谋已久的条件。 虽然王兴早做了心理准备,可怎么也没有料到杨金华会提出一个令他震惊的条件,他当即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局面转变得让王兴有些难以控制,杨金华接下来说的话,更令他觉得骑虎难下,进退两难。 ##第二十二章 未语,不知心恨谁(2) 此时书房里的氛围只用骇人二字形容。 果然不出王兴所料,当他把杨金华的条件如实说出来时,周暮立即气得七窍生烟,大发雷霆。 “将军,此事非同小可,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我们现在不答应杨金华的条件,他势必会倒戈跟李靖联手传代我们,到时兵临城下,我们就真的走投无路了,将军!”王兴硬着头皮,语重心长地说。 “不可能,我绝对不会答应把明汐送给他做妾,绝对不会!”周暮有些狂乱,有些焦躁,如困兽般绕着屋子转了几圈,然后停下来一抬手,把桌子上的东西,统统扫到地上,听得哗啦咣啷之声,他才稍稍解恨,骂道:“我周暮哪怕就是战死在沙场,我也不会利用妇人裙带进阶,这样即使我赢得了天下,也是被众人耻笑!我早就说过,这姓杨的不是什么好角色,你非不信,现在把事情弄成这样,你说怎么办?” 没错,杨金华提出的条件就是让周暮把明汐让给他做妾,而且还借机暗示说,如果周暮不答应的话,他会考虑和李靖合作。 退一步来说,如果周暮不答应,就等于拱手把东洲让给了别人。 王兴当时也感到追悔莫及,可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周暮这次可谓进退两难,腹背受敌,越想越生气。 王兴看着他焦躁不安的样子,于心不忍,略为犹豫了几秒又狠起心肠说“将军,你向来不是迂腐之辈,心怀天下,爱民如子,今日怎么就糊涂了呢?你作为一个军人,怎么能够为了一已之私,儿女情长,就辜负了天下苍生对你的期望呢?东洲一旦兵败,势必血流成河,多少人无家可归,你想过没有?你再这么优柔寡断,只怕耽误了战机……”话音未落,周暮凌厉的目光便如寒冰覆盖过来。 “难道我真的要受他们威胁了?难道就没有其它的办法了吗?”周暮揪着王兴的衣领怒吼。 “没有”王兴对于他易怒的性格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没有你就给我去想!婚姻乃是人生的大事,岂是可以拿来做交易的?你真是疯了!这个事情你想都不要再想了,杨金华那里你自己去解决,不管用什么方法,都必须给我解决掉!听到没有?” “是。”王兴无奈。 “行了,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好好冷静冷静。”周暮甩开他,颓然地跌坐在沙发里,目光移向了窗外。 王兴心里已经另有主张,也不再多说什么,他深知周暮一时半会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他也知道,周暮是个固执的人,对明汐有着难以言喻的感情,想要劝服他,可能性基本为零,看样子,自己只能另觅出口了,但愿不会太难。 周府的庭院回廊深深,树木潇潇,风扫残叶,平添几分哀切之意。池塘子里的水莲也已经枯尽,毫无生气,杂败地飘浮在水面中。院墙上爬满了泛红的爬山虎,见缝插针了蔓延到各个角落,盛开时繁华如锦,寒风起时,却是满眼荒芜,不过是一种繁华过后的落寞罢了,徒然让人心生伤悲,留不住的是匆匆,太匆匆。 明汐独坐长亭,看风吹皱了水,也吹皱了她的眉头。她觉察到周暮这次回来后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禁担忧,她要怎么样才能帮得到他? 王兴离开书房后也没有做过多的耽误,趁着周暮还没有出来,他找上了明汐。 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可怎么也得试一试。 “夫人,我有些话想跟你谈。”他毕恭毕敬地说。 “你说吧,不必这么客气。”明汐站了起来。 “夫人豪爽,我也不怕直说了,这行军打仗向来是我们男人的事,可我们现在已经是危机重重,四面楚歌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跟杨督军联手,才能把敌人攻下,但是杨督军他提出了一个要求,要娶你为妾,否则他将倒戈讨伐我们,这样一来,我们就真的要逼上绝路了。” 明汐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问:“那周暮,他答应了吗?” “他没有,如果他答应了,我又何苦厚着脸皮来求你?”王兴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夫人,我知道这样让你很为难,毕竟这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幸福,可是,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们了,我代表全城的老百姓求你,求你救救他们吧。” “你先起来再说。”明汐赶紧去扶他,可他却固执地不肯起来。 “夫人,你不答应我我绝不起来。”他说。 他的执着让明汐心软了,她想起了那天在药铺遇见的那名抱婴妇人,想起了妇人的困境,牺牲了的丈夫,还有那无辜可怜的孩子,一种说不清楚的东西在心里滋生着,令她觉得很难受。于是,一会儿是妇女,一会儿是周暮,一会是孩子,一会是流离失所的难民,这些个画面不停地在她的脑海交替地出现着,良久,她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些年来,战火不断,多少人都已经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明汐虽然身为女子,也应该有责任救百姓于水中之中,如果我能够助你们一臂之力,必定是在所不辞。只是周暮那里,你要怎么交待?还有这事如何处理得当,你想清楚了吗?” “我既然来了,就肯定做了心理准备,不过还请夫人暂时不要告诉将军,免得他到时误事。” “好吧。”明汐点头。“只怕周暮不会轻易放过你。” “夫人,我王兴不过是贱命一条,最多是一死,只是委屈了夫人。”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现在,谁又能料得到呢?”明汐抬头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好了,你先回去把事情安排妥当,我会极力配合你的。” “夫人,谢谢你。我到现在才明白将军为什么钟情于你,你果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子。”王兴不禁佩服,一扫往日对她的印象,赞叹道,站起来准备离去,转身却看到后现一双眼睛正在恶狠狠地盯着他,那里面盛满了熊熊燃烧的怒火,令他不由得心头一颤。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他不知为何,心里突然就没了底气。 ##第二十三章 末语,不知心恨谁(3) 站在王兴身后的人是青芷。她此时满面怒容,想必是把他刚才所说的话全听进去了。她因为不能说话,只能一味地怒视王兴,那眼神,简直要把他活剥了似的。王兴觉着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他现在估计已经死了成千上百次。 青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明汐,突然一个急速转身步伐凌乱地往外跑,王兴意识到情况不妙,急了,嘴里说着:“夫人,青芷那里交给我来处理,你就不要插手了。”然后不等明汐回答便快步上前抓住青芷的手腕,低声质问她:“你是不是准备去告诉将军?” 青芷冷哼一声不理他,只顾着挣脱他的魔爪。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让你去找将军的,要知道,这件事情关系到多少人的性命。”他晓以大义,希望能说服她。 可青芷哪里听得进去,干脆低头狠狠地咬他的手臂,他吃痛,她趁机甩开他,他不肯放过,大步一跨,大手一伸,她顿时一阵天旋地转,转眼间已经凌空被他扛到肩膀上了,她回过神来,拼命地挣扎,连撕带扯,又抓又挠,可怜一个娇小柔弱的女子又怎么斗得过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子?她只能眼睁睁地任由他扛着自己往外走。 “王副将。”这时明汐叫住他。 他顿了顿脚步,没有回头。 “不要伤害她,她是为了我。”明汐说。 “请夫人放心,我不会让她少一根头发的。” 王兴把青芷丢进他的房间里,说了句:“青芷姑娘,对不住了,委屈你在这里先住上几天。等这事完了以后,我就放你出来。”然后便把门反锁起来。青芷扑到门上,拼命地捶打,嘴里发出绝望的声音。 门外却是毫无回应。 她嘶哑着声音,第一次为自己不会说话而感到痛苦万分。 “青芷,你这是何苦呢。”门外传来了明汐淡淡地声音,语气十分平静。 青芷停止了动作,静静地听着她说话。 只听明汐继续说着:“青芷,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你一直都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可是你想过没有?人活着并不单单只是为了自己而活,更多的时候,是为了别人而活。我做这样的决定,是出自真心的,我可以承受这一切的后果,因为我的牺牲换来的是东洲的太平,老百姓的安宁,我相信如果换作是你,你也会这样的选择的,对不对?所以青芷,你要相信我们都会好好的,知道吗?因为我们都是那么的努力地想让自己活得更好。” 她停了停,深深地说:“青芷,谢谢你。” 青芷闻言,浑身忽然再无力气,她无声地滑坐在地上,抱膝安静地望着屋顶,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这一夜,整个周府陷入了各种的愁云惨雾中,但人人的脸上却都强颜欢笑,各自掩藏着心事,小心翼翼。心烦意乱地周暮,根本就没有顾及其它,除了吃饭,几乎没有踏出书房一步,脑子里除了军事还是军事,所以,他压根就没有看出异常。 此时他专注地盯着桌面上的地图,上面画满了红色的圈圈点点,标示着他割据的土地在一点一点减少,他第一次被无力感充斥着,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不知道门外的伊人披着如水夜色,隔窗久久地凝望着屋里他。 晚来风急,一片枯叶落在她胸前的衣襟上,更多的枯叶落在她的衣襟上,如细雨,如轻丝,如梦如幻。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她想,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够做到的。 如果,如果,最初相见时,她不是宁王府的格格,而是换作任何一个普通女子,结局也许都比现在要好的多。可惜人生没有如果,她亏欠周暮的,早已经无力偿还。 如今是,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明月渐渐隐去,更漏声滴滴扰人到天明。 剧情分毫不差地按照王兴所预想的一样进展着,他暗中跟杨金华表示,周暮没有答应杨金华的条件,但是,这事并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他如此这般地跟杨金华详细地说了他的想法,杨金华感到不悦,但目的始终还是达到了,虽然离预期的差了一点,但这样也足够了。这笔交易,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不会亏得太厉害。 待诸事安排妥当,王兴找到了周暮,告诉他,杨金华已经让步,表示可以在联战一事上再做仔细商议,但是为了表示诚意,必须周暮亲自去谈。 周暮不疑有它,按约定的时间赶去赴约。 等周暮走远,王兴立即赶到后院,明汐早已经在此等候了,她看起来十分从容,一如既往地脂粉不施,可却难掩其清秀本色。 王兴看了一眼眼前柔弱的女子,想着她将要背负的是如此沉重的未来,心里不禁产生一丝罪恶感,沉默了片刻,才说:“夫人,将军已经出去了,我们拥有的时间不多。” “我知道。”她静静地说,“王副官,以后,齐儿有劳你费心了。” “夫人请放心,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我王兴必定拼尽全力保护好他。” “谢谢你,还有,周暮他的脾气不好,你多忍让着点。” “……”王兴的心又开始动摇了,“夫人……” 他这样做真的对么? 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看到周暮为了一个女子如此奋不顾身,为了一个女子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充满了喜怒哀乐,还有那难得一见的柔情,如果周暮知道是他亲手把明汐送到别人怀中,大概会一枪毙了他吧? 他真的,要毁了这一切吗? “我们走吧。”明汐勾起一抹笑,有无奈,有哀愁,还有无尽的悲凉。 杨金华的人已经在府外等候多时,尽管不张扬,可他还是派了一小分队的人马来接人,可见他是十分重视的。 明汐一步一回头,看着周府的高墙大门,历尽风雨,依然庄严肃穆。而她曾经离开,又回来,又再离开,这里有着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可这里,终将不再是她最终的归宿。 她一咬牙,踩蹬上马,把周府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迎面刮来的风,是干涩的,让她的眼睛生疼,心中怆然。 ##第二十四章 末语,不知心恨谁(4) 青芷被关起来的这些天,都是王兴亲自给她送饭送水,除了明汐,没有人知道她的处境。她失去了与外界相联的一切可能,唯有日月交替地出现,告诉她日子又过去了一天。她从最初的焦躁不安,回归到了心如死水。 虽然她还不太懂爱情,可她是旁观者,心如明境,把周暮和明汐的感情照得透亮。如果说痴心一片,换来的是肝肠寸断,为什么还要遇见,还要恋上? 她慢慢地憔悴,没了生气,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像一朵快要枯萎的花儿,孤独,落寞。 这样的她让王兴的心里疼了一下。 但只是一下下。 他背负的有太多,太重,不能轻易放下,他不可以像周暮一样冲动,为了一个女人,可以抛下一切而不管不顾,他必须要做那个鞭策警制周暮的人,否则,以周暮的个性,现在所有的都会葬送掉。 正当她感到绝望的时候,周王氏的出现让她重新燃起了希望。 周王氏一连几天都没有看到青芷,觉得十分的不满,因为这些天府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落到她身上了,她一个年老身弱的老太婆,不免感到吃力,没事就爱抱怨这个抱怨那个,现在,她又抱怨起青芷来了,正在自言自语,忽然听得王兴的房间里传出拍打声,吓了一跳,她可是亲眼看见王兴出去了的。 她凑过去瞧了瞧,门确实是锁上的,可是为什么里面还有人?难道是贼?可是如果是贼的话为什么如此明张目胆地敲打,不怕被人听见么? 青芷急死了,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周王氏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难道是……她突然灵光一闪,问:“青芷,是你吗?是你在里面吗?” 青芷无法回答,只能更加用力地拍门,企图引起周王氏的注意力。 周王氏虽然不是十分确定,但也猜着了几分,她高声说:“青芷,你等着啊,我去找家伙来给你开门,你先别着急啊。”不一会她便从厨房里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大菜刀,嘴里说着,“丫头,你先闪到一边去。”然后对准了锁把就用力砍去。她一连砍了好几刀,火星子直冒,可门锁愣是没有一点反应,只是凹了几道痕。 周王氏顿了顿,骂道:“我还不信今天治服不了你个死东西!”说罢,她看准位置,拼尽了全力,门锁“咣当”一声,终于打开了,周王氏一时收不住力,身子往后一歪,便摔倒在地上,菜刀也掉落在一旁。她顾不了那么多,赶紧爬起来颤颤巍巍地冲了进去,看到青芷便抓着她的手问:“姓王那蓄生是不是欺负你了?啊?他有没有欺负你啊?” 青芷拼命地摇头。 “那他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周王氏想不通了。 青芷打着手势说:“一言难尽,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将军,将军他现在在哪?” “将军他出去了。” “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去一个叫什么,什么月满楼。” “夫人呢?夫人还在家吗?” “夫人,好像跟王副官出去了。” 青芷傻眼了,到底还是晚了一步。不,事情还没有到最后关头,还是不能下定论的。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先找到周暮。她撇下周王氏,急急忙忙地往外跑去,守门的卫戎兵毫不知情,所以并没有对她加以阻拦,可不巧的是,才刚踏出门口,她便看到王兴正从街角的另一边骑着马往府里走。她往后退了一步,咬了咬牙,一转身,往街的另一边飞速跑去。 这时王兴已经发现了她,正在策马追赶。 青芷没跑多远,便有些体力不支了,这几天她都没有吃多少东西,现在几乎快要支持不住了,她这才明白赌气不吃东西是多么不理智的行为,最终害苦的还是自己。她听见马蹄声越来越近,心里一慌,脑袋就开始晕眩,她两脚一软,整个跌倒在马路上。一辆迎面驶过来的汽车差点撞上她,幸亏及时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一个女子伸出脑袋看了一眼,说:“罗先生,快点把那人扶起来。” 叫罗先生的司机便下车,青芷头昏脑涨,以为是王兴,想挣开他,却没有力气。 女子看了看不远处正在追赶过来的王兴,眉头皱了皱,说:“罗先生,快点把她带上车。” “是,小姐。”老罗说着,迅速把青芷抱进车内,然后坐到驾驶位,启动车子,很快,就摆脱了王兴。 “姑娘,你不要害怕,我叫付之可,我看你像是被那个男人追,所以,才贸然把你救到车上,你不会介意吧?”付之可问青芷。 青芷已经缓过劲来了,仔细地打量了一下付之可,微卷的秀发下是一张年轻漂亮的脸,一身白色阔袖蓬裙,充满了青春和活力,怎么看都是一个有学问,识大体的人。 青芷感激地冲她点了点头。 “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跟我说说吗?说不定我可以帮你。”付之可继续问。 青芷用手语说她要去月满楼,可惜付之可看不懂,而罗先生也看不懂。付之可和罗先生互相看了看,之后,付之可说:“你可以说唇语,我来猜,猜到了你就点点头。” 付之可费了些工夫,终于弄清楚了青芷的意思。 于是,罗先生驾着车子拐了几个弯,很快就到了月满楼。 青芷再次用感激的目光看了看付之可和罗先生,无声地说了句谢谢,然后转身冲进了月满楼。这是她第一次涉足这种地方,不免有些心虚,迎面而来的都是浓妆艳抹,满身香气的年轻女子,或独自一人,或是挽着参差不齐的男子,一个个用或奇怪或猥琐的目光盯着她看。她心里发毛,又不认得路,又不敢问人,只一路往里走,目光四处地搜罗着周暮的身影。 “哎,你哪来的丫头,这是干嘛呢?说你呢,你耳朵听不见吗?”四娘一把拽住青芷的胳膊,面色微愠,看着青芷两手不停地比划着,才突然笑了,“哟,原来是个不会说话的,你这是来找男人呢,还是想来加入月满楼啊?我瞧瞧,”说罢,四娘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青芷,“小模样还不错,就是涩了点,不会说话嘛,这眼睛也挺生动的。” 青芷脸色涨红,拼命地摇头,急得肺都快肿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没事你就快走,这里可不是你来玩的地方。”四娘有些不耐烦了。 “青芷,你怎么会在这里?”周暮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她如获救星,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千言万语涌在喉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这是怎么了?”周暮没有由来的一阵心慌。 青芷定了定神,这才把王兴私下把明汐送给杨金华做妾的事情说给他听。 他顿时面如死灰。 他不可以失去她!绝对不可以! ##第二十五章 末语,不知心恨谁(5) 不出一盏茶的工夫,王兴也赶到了月满楼。 当他看到青芷和周暮在一起,就明白什么都瞒不住了,一切皆成定局了。该来的还是要来的,躲也躲不掉,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索性把心一横,快步走到周暮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扑通地一声双膝下跪,然后取下腰间的佩枪,高举过头,低垂着脑袋,一副视死如归的语气:“将军,对不起,想必将军已经得知夫人被杨督军的人带走了,这都是我的错,我自知罪孽深重,所以特来负荆请罪,要杀要剐,我没有任何怨言。” 周围的人都静止下来了,凝神屏气情绪各异看着这一幕,纷纷在心中猜想着事情的始末。 周暮闻得此言,气红了眼,额头上青筋毕露,脸色亦如青墨一般,他死死地盯着王兴,那眼神几乎把王兴凌迟了千遍万遍,恨不得把王兴给生吞活剥了。 静默良久,周暮这才缓缓地拿起手枪,冰凉的枪口抵着王兴的脑门,宣告着死亡的气息。他半眯着眼睛,语气中透着阵阵寒意,一字一句仿佛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像冰雹一样砸向王兴:“王兴!你太让我失望了!如果明汐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就算死一百次,我都不会放过你!” 四娘见状,心知不妙,暗暗叫苦,迫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冒着生命危险上前劝阻:“各位军爷,不要动气,有话好好商量嘛,有什么事不能摊开来说嘛?凡事以和为贵嘛,对不对……” 其实,她真正想说的是,他们要是在这里闹出了人命,让她以后还怎么做生意?还有谁敢上这里来寻欢作乐? “滚开!”此时周暮正怒火中烧,哪里听得进她说的话,大手一挥,不耐烦地推开了她,她一个站不稳,差点没摔着,幸亏青芷扶了她一把,才勉强站住脚,心有余悸地看着周暮,再也不敢吭声。 “将军,我死亦无悔,但是你一定不要忘记自己肩上背负的使命,东洲的老百姓都在指望着你呢,请你也不要辜负了夫人的一片好意,她所做的一切牺牲,都是为了将军的千秋大业,将军,请你三思而后行,凡事以天下为先。”王兴说完,毅然决然地闭上眼睛。 王兴的一番话无疑等于火上浇油,周暮更为愤怒了,那种怨恨,那种抓狂的情绪简直无法用笔墨可以形容。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你以为我不敢吗?好,既然你这么想死,那我就成全你!” 火光闪动,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状况,周暮就已经猛地扣动枪扳, “砰砰”地连放了几枪,坚决得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子弹咻咻地贴着王兴的军帽边缘,惊险地掠过,然后稳稳当当地镶入他身后的红木柱壁上,形成一个个丑陋的小洞口,面目狰狞地注视着众人。 举手间,可以让人生,亦可以让人死。 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 围观的胆小者顿时被吓得花容失色,掩耳尖叫,挤作一团,胆大者津津有味,处变不惊,感觉不亚于看了一出精彩纷呈,起伏跌宕的戏剧。青芷和四娘则被惊出一身冷汗,看到众人都没有事,这时才如释重负。 枪声响起的瞬间,王兴很镇定,镇定得让他自己都惊讶。他等了一阵,身体并没有传来预期的疼痛,王兴以为自己是疼得失去了知觉,蓦然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仍旧安然无恙,他感到侥幸,一种劫后重生的感觉遍布全身。 从一开始,他就在赌,赌周暮下不了手,现在,他赢了。 可他觉得自己赢得一点都不漂亮。 他的心情还是很沉重。 他开始怀疑,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周暮紧握拳头,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以免让自己的一时冲动酿成大错。 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意气用事。 “我告诉你王兴!这是对你的警告,不要以为我舍不得杀你,你的命先给我留着,等把这些烂摊子收拾完了我再好好跟你算帐!”他咬牙切齿地骂道,然后扔下枪,撇下众人,下楼,出门,上马,离开,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王兴抬头,刚好碰上青芷复杂的目光。 他一言不发,默默地从地上站起来,然后猛地把她从四娘身边拽了过来,青芷瞪着他,满面怒容,他不管不顾,扼住她的手腕,脸色铁青地拖着她快步往外走,快速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这年头,什么莫名其妙,乱七八糟的人都有。四娘望着一个接着一个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的身影,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勉强露出笑容,“对不起,刚才让大家受惊了,为了表示歉意,四娘将会让厨子给大家每人送上一碗甜品作为补偿,压压惊,大家继续吃好喝好玩好,刚才的事,都不要放在心上,全当看了一场戏……姑娘们,都愣着干嘛?还不上来伺候各位爷!……”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一切又恢复到最初,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一辆汽车停在街角对面有些时间了。 车里的佳人手中捏着一张报纸,报纸的版面上,印着一个威风凛凛的戎装男子,虽然并不十分清晰,但仍然一眼就能看出,是周暮。她透过车窗玻璃,默默地关注着月满楼里的一举一动,没有人看得清她的表情。 她在等。 她看到周暮气急败坏地从月满楼出来,翻身上马,策马扬鞭,一转眼的功夫,身影便消失在街角的转弯处。 她嘴角微微一抿,瞥了一眼报纸上的照片,这才轻轻地对着前座的司机说了句:“罗先生,咱们走吧。” 罗先生启动汽车,缓缓地驶出人来人往的街道,他问道:“小姐,我们要不要跟上去瞧一瞧?” “不必了,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付之可看着窗外的一闪而过的树木,若有所思,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第二十六章 末语,不知心恨谁(6) 山回路转不见君,径上空留马行处。 风儿瑟瑟,马儿杳杳,淡墨的云霭摇摇欲坠,远远看去像是一幅陈年山水画卷。与之分不清边界的,是苍苍茫茫的原野。一条蜿蜒的黄土大道向前蔓延,消失在远山的尽头,道路两旁是惨淡败落的枯草,满眼荒凉。天边的孤鸟哀鸣不断,声声凄厉,久久地盘旋在上空,凄凄寻觅来时归路。 这是一条千年古道,从东洲去玉城杨府的必经之路。 一群劲装男儿中,是一个如水的女子在马背上沉默不语,风不停地在吹,吹动着她的衣袂,还有她的缕缕青丝,轻掩了她的视线,轻掩了她的哀愁。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此情此景,不由得让明汐想到了王昭君,想必当年昭君出塞,也是怀着如此悲壮,如此洁烈的万千柔情,默默含愁,望断天涯路,不再有归期。 也许在诗人的眼里,王嫱是悲伤的,可她也是坚强的,她默默地把对汉王的那份情感,埋藏心中,不惜翻山越岭,千里迢迢远嫁塞外,用古老的语言和满腔的幽怨,谱得一曲荡气回肠的悲歌,流传千古。 明汐自知比不得王嫱的勇气和胆识,可同样都是身不由已的命运,同样怀着一颗柔情似水的女儿心,哪堪心中那份肠衷,都是一样的绝然和惆怅。 自此别君后,相见是何年? 明汐抬头仰望着淡默的天空,把眼中的盈热一点一点地逼回去。 这时,身后传来了急促狂乱的马蹄声,并夹杂着凄怆的呼喊:“明汐……明汐……” 周暮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又像是午夜梦回的时的呼喊,像风刀,如霜剑,声声入耳刻骨,生生刺痛了她的耳膜。她轻轻一颤,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身体僵硬着,久久不敢呼吸,不敢回头,生怕这只是一个幻觉,生怕一旦回头,他就如水面上的泡影消失在空气中,徒留怅然。 马儿停下了脚步,踌躇不前,仿佛也在犹豫。 “明汐……”他的声音还在空气中回响,证明他的存在。 真的是他! 明汐整个人都懵了,心中百味陈杂,说不清自已是喜是忧还是慌乱,她知道,他这么一来,王兴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心血,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可是,他就在身后,她是多么的想再见他一面,哪怕是一眼也好。 总之的总之,她刻意伪装起来的决然和坚定瞬间崩塌了。 她蓦然回首,只见青天底下,周暮一身戎装,孤身策马,由远而近,他身后扬起漫天轻尘,如青烟渺渺。他像是那草原上桀傲的苍鹰,固执得不顾一切,一路向她奔来,仿佛已经等待了上千年,只为这一刻的追随。 可结果总是不会往着预想的美好方向发展。 护送明汐的队伍当中,带头的男子听得身后有动静,心知遇上麻烦了,立刻挥手示意在大家停了下来:“哪来的家伙,不知死活,兄弟们,保护好新夫人!” 这些人都是长期训练出来的军人,警觉性非常高,马上齐刷刷地转身,条件反射地举起枪,迅速瞄准周暮。只需要他们一开枪,周暮必定成为筛子,面目全非。 “明汐,跟我走!”周暮追了上来,不容质疑地说道,双眼紧紧地盯着明汐,完全没有把对准他的十几支枪口放在眼里。 即使是跟他走,那又怎样?他单枪匹马,势单力薄,又如何能脱得了身?明汐看向他,迟疑着。 到底是去还是留? 谁来告诉她要怎么做? 她定定地看着他,他也定定地看着她。 她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就有人开始动手了。 杨金华的军队都是粗莽没有素养的汉子,向来信奉的都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于是带头的男子不问原由,只管嚷着:“他奶奶的!原来是抢人的!兄弟们,不把新夫人保护好,大家都不用回去交差了。”他吼完后才发现周暮是孤身一人,本能地感觉周暮是来送死的,顿时信心十足,一心想着借机好好表现一番,赶紧阻止他人开枪,“妈的,我以为是谁呢,兄弟们,这人就交给我处理,你们只管看好夫人。”说完他忙着先发制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扬手扳枪,“砰砰”就把周暮的坐骑两条前腿一枪一个准。 这个男子是个厉害角色,枪法可谓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不过他想先给周暮一点颜色瞧瞧。 周暮的所有心思都在明汐身上,根本顾不得自己身处险境。 他只知道,他不能没有她。 马儿惨烈地嘶鸣着,忽儿栽倒在地,连带着周暮也从马儿身上摔了下来。周暮这才回过神来,连着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才止住了身子,然后迅速一跃而起。与此同时,他已经顺势从腰间摸出手枪,对准了男子。男子早有准备,于是,在周暮还没有来得及扣下扳机时,子弹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从他的枪管里砰地一声,划破空气,射向周暮。 “住手……”明汐想要阻止,但是来不及了,她的声音被湮没在枪声里。 子弹准确无误地扎进了周暮的胸膛。 周暮瞳孔瞬间放大。 鲜红色的血,一点一点的从他体内涌出来,像莲花般绽放,染红了衣裳,他的力气也跟着一点一点地消散,手枪缓缓地落地,最后,他颓然倒在地上,目光仍旧痴痴地盯着明汐,那么的固执,那么的眷恋不舍。 他仿佛看到了五年前的他和她相遇时的年少轻狂,只为情,奋不顾身。 他听到了她撕心裂肺的呼喊,看到她惊慌失措的眼睛里有光影在盈盈闪动,他虚弱地抬起手,想要为她拭去泪痕,告诉她,他不疼,真的不疼。可是,她明明近在咫尺,又如身在天涯,无法触摸。 “周暮……”她从马背上滚落下来,一路狂奔,一路眼泪肆意纷飞。短短不过数十步的距离,在此刻却是如此的遥远,仿佛隔着几千年几万年的时光,怎么也回不到他身边似的。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脆弱过,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害怕过,从来都没有。 ##第二十七章 末语,不知心恨谁(7) 她就像那只寒冬雪地里垂垂挣扎的孤鸟,在凄凄风中张开翅膀,又陡然合上,扑倒在地上,紧紧地把周暮抱在怀中。“周暮……”她哽咽着,成行成行的热泪直直地往下淌,再次盛开在周暮的脸上。她的心底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他死了,她怎么办?怎么办?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意识到,他对她来说,是如此的重要。 杨金华的军队这才知道被伤的人竟是周暮周将军,他们心惊之余,不免有些恻然。他们甚至忘记了自己的使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谁说男儿不重情?不过未到伤心处罢了。 谁能没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或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那一点小心思?长年烽火连天,枪林弹雨的生活麻木和绝望了一颗又一颗的心,谁也无法预料下一秒是否还能活着,这种对未来未知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恶魔。 正当他们犹豫的时候,王兴十万火急地领着一队卫戎兵赶过来救人,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还是来晚了一步,他看到广漠的天地间,一个如水女子跪在地上,怀抱着一个生死未卜的末路男儿,不舍不弃,生死相依。 他先是震惊,随后便深深地被她和周暮的深情所感动。 一个男人重情重义固然难得,他确是打从心底里敬佩,可这般的为情所困,奋不顾身,倒是有些过度的执着和盲目了,他不赞同。古往今来,有多少英雄好汉是绝于美色二字?又有多少江山社稷,葬送在红颜手里?如此的放不下,终究不过是难成大事者罢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往往叱咤风云,高高在上者的心,都是没有温度的,他们眼里只有权和钱,而难有最无价的真情,他们是最孤独的。 所谓高处不胜寒,不过如此。 向来情深,奈何缘浅,亦不过如此。 可是,他真的错了吗?否则又怎么会把这两人推至如此悲惨的境地? 因为是他,为了成全自己的私心,硬生生把这两个人逼上了绝路的,他责无旁贷,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沮丧过。 原来感情真的是不可能像生意一样,可以用来做交易。 原来感情是可以如此的奋不顾身,一瞬间的心动,便是一生的守护。 原来并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他总以为自己是顾全大局,可结果换来的是什么?得不偿失,追悔莫及罢了。 他想,也许真的是时候该好好反省反省一下自己了。 可是,眼下他没有时间多想,这群虎视眈眈的军队他得和平解决,现在还不适宜跟杨金华发生正面冲突。 他高声对杨军为首的说:“苏队长,我们本是想和杨督军结交为友,不想出了这等意外,还请你们回去告诉你们督军,人我就先带走了,改天我王兴必定登门赔罪,请你们先回吧。” “我们凭什么听你的?”男子说。 “你们擅自把我将军打伤了,这笔帐我是看在杨督军的份上,才暂且不跟你们计较,你们觉得如果把事情闹大了,督军会嘉赏你们,那我们只能全力以赴,为将军讨回公道了。” 为首的男子沉默片刻,毕竟自己理亏,终于挥手示意大家回去复命。 王兴心情依然沉重。 “周暮,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到现在你还是这么傻?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明汐颤抖着说。 “明汐,我很傻……对不对?从我……遇见你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傻到现在,但我心甘情愿……明汐,如果我死了,就再也不会……纠缠你,折磨你了,伤害你了,你自由了,你应该……感到……高兴的。”周暮注视着她,露出无奈和凄然的微笑。 “你胡说!我不许你胡说,你要是敢死,我会永远地恨你,永远永远地恨你。”她慌乱地喊着。 “明汐,你终于……肯为我流眼泪了,我心里既高兴,又难过,因为我更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可是,你却一点都不爱笑,你常常……让我变得很……彷徨,我害怕,我害怕我会随时失去你……万一我死了……你也不必难过,因为……我再也不用害怕和担心……会失去你了……明汐,我不准你哭,知道吗?不准你哭……” 他疼惜地伸出手,轻轻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可更多的泪水如洪水般汹涌出来,势不可挡地落下来,同样势不可挡的是他的鲜血,温热的液体已经染透了他的衣服,还有她的,然后再一点一点地变得冰凉,渐渐凝固,发出死亡的气息。 “明汐,我不知道你的心里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心里是否也和我一样的难过,我在你的心里,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位置呢?哪怕只是一点点?……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他继续说着,像是要把往日藏在心底话全都掏出来一样。 “别再说了,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不,我要说,我怕以后……没机会了。明汐,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我对你的心,始终都……没有变过,我还是……五年前的那个我,明汐,我不想再隐瞒了,我,我……”他的身体猛地抽蓄了几下,一股腥甜的血液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任凭他再怎么努力,喉咙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睁大眼睛,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深深地,深深地盯着她悲痛欲绝的面容,满眼不舍,随即,身子陡然往下一沉。 “周暮……”她发出撕心裂肺地叫声,凄厉而绝望,响彻云霄,她的一切,她的世界,倾刻崩塌。 风在吹,漫天烟尘,缥缥渺渺,一片荒凉。 明汐记不清那天她和周暮是怎么回周府的,当时,她整个人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只知道抱着周暮傻傻地坐在地上,茫茫然地望着天尽头。 ##第二十八章 末语,不知心恨谁(8) 给周暮动手术的医生是来自德国的雷奥先生,他医术精湛,经验丰富,无数濒临死亡的性命都是靠着他那看似普通实际神奇的双手,一个个地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大部分人对他都会觉得难以理解,一个有实力,有才干的医生,为什么会选择远渡重洋,甘愿来这里当一个既普通又无前途的战地外科医生呢?唯有少数的人不曾觉得奇怪,有些人的想法,就是在于,想做就做,不会顾及其它,有着一路走到黑的执着。或者是在于,听从内心的意愿,为了某些他认为真正存在着的意义,无关利益,无关虚名。 书房被临时改作手术室,里面始终灯火通明,人影穿梭忙碌,气氛十分的紧张和压抑,窗外枝丫上,一只被冻僵的孤鸟在黑暗中有一声没一声地悲鸣,令这寒夜更添几分诡异和不安。 明汐由始至终都以一个僵硬的姿势站立在房间的门口,她神情呆滞,目光却用力地凝望着菱花窗纸,仿佛这样就能把窗纸看穿看透,好离周暮更近一点。天知道她有多么的彷徨,多么的害怕,胸腔就像被熊熊烈火在燃烧,灼得难受,快要透不过气来。 她一遍遍地谴责自己,多么希望受伤的人是自己,承受这一切痛苦的人也是自己,追根究底,这一切,她才是罪魁祸首,她怎么能,让事情演变成个地步?怎么能? 她相信世界上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最在乎的人一点点地消失在眼前而自己却无能为力,那种无力感,生不如死。 她相信这是最惨绝人寰的折磨。 她默默地在心里说,周暮,说什么我欠你,还是你欠我都已经不重要了,五年前你没有死在我手里,今天,你也绝不能死在别人手里!一定不能!否则,我只能跟着你一起走! 对,她还可以跟他一起走。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这般想来,她豁然开朗,像是得到了某种安慰,某种解脱一样,心情忽然就平静下来了,神色不再呆滞茫然,只是视线,从不曾离开过那扇窗。 相比之下,王兴倒是远没有明汐镇定,罪恶感和愧疚感交织充斥着他所有的神经,所有的脑细胞,一遍遍谴责着他的良心,他抬头,对上了青芷那双幽怨的大眼睛,微微一震,一种莫名的感觉在心里滋长着,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突然没有由来的害怕看到青芷,她身上的勇敢和正直,单纯和善良,无不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自私和丑陋,令他自惭形秽。 他想要说点什么,动了动嘴唇,喉咙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仿佛几个世纪过去了,经历了漫长的等待,雷奥先生总算从书房里出来了,他身后紧跟着两个戴大白口罩的年轻护士。 雷奥先生额头上还微微带着汗,白大褂上沾满了红色的血,有的已经凝固了,有的还是新鲜的,每一道颜色都让明汐觉得怵目惊心。雷奥先生看了看众人,换上安然的表情,随即用不太地道的中文说道:“将军已经渡过了危险期,无性命之忧,不过他目前还在昏迷当中,请大家不要太过担心,只要他醒过来,再休养一段时间,就没什么大碍了。你们现在可以进去看他,不过时间不要太长,也不能大声喧哗,以免影响病人休息。” 一众人这才如释重负,王兴匆忙谢过医生,并把下人们打发散去。 待众人走远,明汐终于按捺不住推开书房的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还残留着手术过后的凌乱,血腥味与酒精味交杂着,浓烈而刺激,让人无法漠视它的存在。明汐缓缓地行至床前,只见床上的人双目紧闭,面如纸色,安静地躺在那里,麻醉药的劲还没有过去,他虽然感觉不到疼痛,但仍然像个小老头似地紧皱着眉头。她挨着床边坐下,仔细地凝望着他沉睡的容颜,用指尖去感受着他脸颊的温度,嘴里软声细语地说:“周暮,你不能丢下我,你说了,一辈子都不会放过我的,你要说到做到。” “夫人,雷奥先生说了将军不会有事的,将军就一定不会有事,夫人放宽心些。”跟在她身后的王兴见状,忍不住安慰她。 “我知道,我自己心中有数,你们不用管我,和青芷先回去吧,他这里有我照顾就行了。”她说。 秋蝉都已经沉睡的季节,没有虫鸣,只有风声。 夜静更深,护士进来帮周暮仔细地把药换了,再用棉花往他唇上沾了些水,然后教了明汐一些处理伤口的简单方法和注意事项,接着就离开了。 一切又归于寂静,如此的委婉,如此的惆怅。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大亮,周暮依然还没有醒来。明汐虽然感到眼皮沉重,头痛欲裂,却不敢有丝毫大意,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稍有风吹草动,便有如惊弓之鸟。 其实,能够如此亲近且毫无顾忌地守候着他,也是极为难得的,往日里,不是自己对他有顾忌,便是他对自己没有好脸色,相见亦如冰火难容。于是,她的眉目间,悄然地多了几分柔情蜜意。 不一会,青芷过来了,见明汐还守在床边,情不自禁地用手势说道:“如果将军知道夫人如此关心他,心里怕是欢喜得很呢。” “青芷,你现在是越来越放肆,敢拿我说笑了。”她说。 “青芷不敢。”青芷敛神,内心却依然欢喜,“夫人你先去歇会吧,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不必了,我熬得住。”她摇了摇头。 “将军醒来怕是不愿意看到夫人这般憔悴疲惫的模样。” “他不愿意的事情多了去了。” “也罢,”青芷见她执意如此,也不多劝了,“不如我去做点吃的给你送过来吧。” “我不饿。” “再怎么没胃口,还是要吃点东西的,不然,你哪来的力气照顾得了将军?” “你这丫头,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青芷抿嘴一笑,不再言语,转身便出门张罗饭菜去了。 待周暮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的傍晚时分了。斜阳从西边的窗户里洒了进来,屋里的一切都染上了暖暖的颜色。周暮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明汐那张憔悴的脸,此时的她已经昏昏欲睡,意识模糊,几缕青丝挣脱约束零落在她的额际,削瘦的脸庞更添了几分柔弱的美,他没想到自己的还可以如此真实地看见她,恍如隔世,不由得痴了。 ##第二十九章 末语,不知心恨谁(9) 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纵是万般柔情,终化作眉间的一点痕罢。她为了他而彻夜不眠,那疲倦而憔悴的模样令他心疼不已,同时也着迷不已。什么伤,什么痛,此时此刻尽数被他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明汐。”他轻声唤道,想要起身,稍一动弹便牵扯动了伤口,他蹙眉,疼痛又从九宵云外回来了。 “你醒了?别动,你想要什么我帮你。”明汐惊跳起来,瞬间清醒,她按住他,又喜又急又慌又激动,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他嘴角轻轻一咧,微弱地说:“我想喝水。” 她急忙倒来水,小心翼翼地把杯子递到他的唇边,让水一点一点沿着边上溢出来,再顺着他的嘴角流进去。他的目光始终如影随形地跟着她,片刻不离,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明汐感觉到了他炙热的目光,脸上不自觉地微微一红,微微颤抖着把杯子放回桌上。 “明汐,告诉我,这不是幻觉,真的是你,对不对?”周暮仿佛置身梦中,紧握着她的手不放。 “犯什么傻。”她拿开他的手。 他永远都是这样,任性,固执,一旦认定,死不悔改。可她偏偏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他,令她不自觉地为之着迷,为之疯狂,为之沦陷。 “明汐,明汐……”他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声音很轻,情绪有些激动,没想到还能见到她,而且是这样的温婉可人,柔情万千的她,他幸福得一塌糊涂,整个人都神魂颠倒了。 明汐笑而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明汐……” “好了。”她见他没完没了,慌忙制止他,“你刚醒来,不要说这么多话,医生说过了,你要多休息,你饿了吧?我去给你熬点粥好不好?” “我不饿,你别顾着忙,你看你的黑眼圈,都快赶上熊猫了,昨晚肯定一夜没睡对不对,要不要现在睡一会?”他见她脸色苍白憔悴,心疼极了。 “我不困。”她轻轻摇头,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她微微侧过脑袋注视着他,露出一个春风拂柳般轻柔的笑容。 周暮怔了怔,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我不信……”周暮想了想,“那这样吧,反正我现在也睡不着了,你就睡我旁边,又能陪着我又可以休息,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可是,你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 她犹豫地看着他,心底防线在一点一点地崩塌。 “明汐。”他说。 “嗯?” “我心疼你。”他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情意绵绵的话。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堪比千言万语,没有人抵抗得了这几个字的魔力,明汐也不例外,她怔怔地站了半晌,心里的欢喜和甜蜜满满地快要溢了出来。这种感觉真好。她不自觉地扬眉一笑,朱唇微启,避重就轻,“我还是去厨房给你熬点粥吧。”说罢,就转身。 “明汐……”周暮动了动身子,伸手想要拉住她,岂料触动伤口,他皱着眉头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急了,上前紧张地问:“怎么样?是不是碰到伤口了?有没有流血?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干嘛又乱动……”话还没说完,她整个人的身子突然往前倾倒,被他生生地拽到床上去了。即使是受伤了,他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她不敢乱动,生怕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无奈之下只好乖乖地躺在一边,她和他的距离,只隔了一床被子。 “伤口要不要紧?”她仍然惦记着。 “这点伤算不得什么,跟以前所受的苦和伤,真的不算什么。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脆弱,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周暮尽管痛得脸色煞白,嘴角却依然带着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的话无意间触碰到她的心事,一丝不安在她的眼底掠过,转瞬即逝,她默不作声,沉思了好一会。 “周暮。”她说。 “嗯?”他侧过脑袋看向她,她的睫毛又密又翘,十分的好看。 “没事,我只是想叫一下你。” 话到嘴边,她又把它咽了下去。 周暮笑了,笑得很满足,他把被子均了一半给她,然后悄悄扣紧她那小小的手掌,她动了动,想要挣开他。 “别动,有你在,我才能安心。”他轻轻地说,手上的力道不曾减少半分,她只好作罢。 明汐本来只打算小睡一会,可由于累得厉害,不自觉就沉沉地进入梦乡,之后周暮说了什么话,她自然都没听见,自然也不会看得到,周暮就这样静静地注视了她一整夜。 当她醒来时,明晃晃的太阳已经高高挂起,暖暖的颜色透过格子窗洒了进来,让一切都变得清朗。她盯着屋顶茫然了好一阵,才意识到已经是次日上午了,她竟然睡了一个晚上!她又急又恼,忧心忡忡地看向周暮,他不知何时已经起来坐在书桌前对着墙上的军用地图,时而深思,时而低头用笔在纸上写写划划,表情十分凝重。 虽然他的精神看起来比昨天好了许多,但气色仍然还是很差,他的眉头总是轻轻地皱着,像个小老头似的,可见,他如今的处境有多棘手。这次他不仅失去了与李靖对抗的底气,同时还把杨金华给得罪上了,这两人岂能轻易善罢干休?果真是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两难了。 伤得这么重,还这么不爱惜自己!明汐心里虽然恼他,可责斥他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想要替他分忧,可又不知从何着手。如今亲眼看到他为了前线的事劳心伤神,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他的不容易,可活在当下,又有谁是容易的? 周暮揉了揉太阳穴,深深叹了气,一扭头见明汐醒了,生怕被自己恶劣的情绪影响到她,于是敛了敛心神,微微一笑,打趣她:“太阳都晒屁股了,懒猪。” “你,你才猪呢!”她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含有矫情的成分,很不习惯,微微愣了一下。 原来她也有如此性情的一面,周暮心中一动,“明汐,你现在的样子,真可爱,你知道吗?” 她再次愣住了,呃,其实,她跟可爱这两个字,完全沾不上边吧? “哎,你干嘛又不说话?” “懒得理你。”她说着,穿上鞋子准备回房洗漱,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冷不防地一扯,她整个人就跌落在他的怀中,她惊呼,抬头看着他紧皱的眉头,也不敢挣扎,生怕弄疼了他,嘴里无意识地说着:“你你……你干嘛?” ##第三十章 末语,不知心恨谁(10) “明汐,明汐……”他的目光像幽幽的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凝留在她的眼眸中。他想说,只要她喜欢,哪怕是这天下,他也会送到她的面前,身上的这点伤,这点痛,根本就不算什么。可是,这些话他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拼命地叫着她的名字,仿佛她的名字是世界上最动听,最细腻感人的。 她失神地望着他,那一声声明汐仿佛叫进了她的心坎里去,令她颤抖不已。不可否认,此时此刻她的眼里,她的心里,全都是眼前这个男人。他是如此的温柔,如此的饱含深情,她的一颗心怎能不深陷其中?她意也乱了,情也迷了,神志也不清楚了,只知道他的脸在一点点放大,他的气息在一点点的靠近。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心,跳得犹为厉害,脑子,亦全是一片空白,耳边传来咚咚咚的心跳声,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的,又或者,是两者交叠罢。 他柔软的嘴唇接触到她的那一刹那,她就像是醉了一般,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整个人融化在他的怀中,晕晕乎乎的。他的气息,他的味道,他的温度,包围着她,缠绕着她,仿佛他和她是藤缠树,树依藤,密不可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本应如此。 严格地来说,这应该是他们之间真正意义上的吻,原来,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美妙,如此的令人心醉神往,无法自拔。许久,许久,周暮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她不敢看他,极力地躲闪着他的目光,脸色绯红,然后,她发现他胸口位置的衣服有大片的血渍,颜色还是崭新的,并且有扩张之势,她的脸色瞬间惨白,惊跳起来:“周暮,你疯了!” “我是疯了,早就疯了,可是我心甘情愿。”他忍着痛,单手捂住胸口勉强扯出一丝微笑,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后倒。 她手忙脚乱地扶住他,“我去帮你叫医生……” “嘘,别声张!”他说。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王兴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将军,有要事禀报。”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周暮闻言叹了口气,咬紧牙关坐直了身子,面露愠色。“有什么事进来说。”他说着,随即披上一件外套把血迹掩藏起来。 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王兴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他心中有愧,一直垂首不敢直视周暮,归根结底,整件事是他弄巧成掘,而后果却由周暮一人承担了。 “将军,叶文骁前来拜见。”王兴底气不足地说。 叶文骁?难道说的是苏完瓜尔佳.文骁?突然听到王兴提到他,明汐感到十分惊讶,关于他的事,她向来知道的就不多,如果真的是他,久不露面的他此时突然冒险登门造访,所谓何事? 而周暮,已经根据可靠的线报得出叶文骁投靠李靖的结论,如此说来,之前他们连连受创,叶文骁功不可没。没想到他还有胆子亲自上门,可见,他是有备而来的,绝不能轻视。 “他可真会挑时机上门。”周暮蹙了蹙眉头,略一沉吟,便说:“你先下去稳住他,我随后便到。” “将军,你的伤……”王兴迟疑着。 “快去,别像个娘们!婆婆妈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来不就是希望我能出面摆平他吗?少装模作样!”周暮怒道。 王兴微微渗汗,羞愧不已,唯唯诺诺地退了出去。 周暮对明汐说:“帮我把衣服给换了。” “你要出去见他?可是你的伤……”明汐忧心忡忡,她还在为刚才那一吻后悔不已,她怎么能如此的冲动,明明知道他身上有伤,还跟他…… “没时间了。明汐,前阵子李军的人跟叶文骁有过接触,他已经投靠了李靖,想必我受伤的消息已经泄露出去,他是前来替李靖来打探消息的。李军好不容易才安静一会,如果让他知道我受了伤,那李靖肯定会趁机举兵北上,到时别说东洲,就是整个辽东,都会危机重重。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他们知道我的底细。”周暮咬着牙说。 明汐没有料到叶文骁会联合别人对付周暮,可仔细想来,又是情理之中。 她既为叶文骁感到可悲,又为周暮感到无奈。 她陷入了沉思。 “傻丫头,又在胡思乱想什么?我告诉你,你不可以私下跟叶文骁见面,更别妄想说服他,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你一个女人家最好不要插手。” 她沉默了,她痛恨战争,痛恨杀戮,可她无法阻止,无法力挽狂澜。她感到黯然,很是沮丧,强打起精神替周暮把衣服换好,把带血的绷带撤掉,换上干净的,再以些许的脂粉来掩饰他过于惨白的脸,好让他看起来坚毅英挺,与平常无异。 做这一切的时候,她都尽量扭头避开他的伤口,她不敢看,那原本已经快要愈合的伤口用艳丽的色彩提醒着她的恶行。 她不放心他,悄悄尾随着他,躲在前厅的屏风后面。 此时周暮看起来跟平日里完全没有两样,眉宇间散发着冰冷,令人心生畏惧,不寒而栗。 “叶先生今日前来,不知有何指教?”周暮吩咐下人奉茶,示意叶文骁坐下。 叶文骁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停留在周暮的脸上,他有些张扬,有些得意,眉宇间若有若无地隐藏了些不可言喻的情绪。 “周将军言重了,我怎么敢指教你呢?我只是想着之前跟你有些过节,怎么着也得找个机会把这事给解决了才好。”言谈间,文骁习惯性地用手按了按腿。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总会产生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比方说,自从他的腿受伤后,就养成了这个习惯,下意识地认为,指不定哪天误打误撞按中了关键穴位,腿就恢复如初了,岂不皆大欢喜? “这么说,叶先生今天是来找碴的?”周暮说。 空气中隐隐弥漫着火药味。 “找碴?哦不,我是来讨债的。”叶文骁眯着眼睛,嘴角带着一抹嘲弄。 “讨债?就凭你?真可笑!”周暮冷笑,“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你是不是应该好好反省一下,今天能不能出得了这个门?” “周将军,我想,你自己比我更清楚眼前的局势,你已经四面楚歌了,就连杨金华,都已经给我们发了联手合作的意向涵,这次,恐怕没人救得了你。你最好还是想想怎么自救吧。哈哈,真没想到,你也有今天,我要把你欠我的,十倍地还回来,哈哈哈……” 叶文骁面目狰狞表情夸张地笑着,声音十分的刺耳,仿佛他已经看到了周暮跪地求饶,狼狈不堪的模样。 ##第三十一章 惜月,浅情人不知(1) 果然,杨金华也不是省油得灯,是个折腾人的主。 周暮冷笑,对此般后果并无意外,他沉着冷静地看着叶文骁,丝毫没有被叶文骁的厥词震慑到。他想,这个叶文骁,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竟悟不得枪打出头鸟的道理,锋芒毕露最终的结果是灼伤自己,而那些不动声色的人才是真人不露相,深不可测。 躲在屏风后面的明汐震惊了,叶文骁的话语,字字句句像刀一样划在她的心尖上,她已经完完全全地明白了他的意思,恐怕她才是罪魁祸首吧?如果当初她没有答应嫁给他,就不会有当众抢婚的事,更不会让周暮打伤了他的腿,他也不会因为身心受辱而不顾一切地想报复周暮,周暮也不会因此陷入进退两难,孤立无援的境地。 一切都是因为她。 她急了,一口气喘不过来,就立马咳了起来。 这一次,她咳得比任何一次都要厉害,都要激烈,她捂着鼻子和嘴巴,脸憋得通红,身子蜷缩成一团,蹲在地上,浑身痉挛,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发出声响,生怕被周暮等人发现。 她忍得痛苦万分,几乎快要窒息了。 “夫人。”心细的王兴发现屏风后有异常,转过来一看,明汐已经失去意识,晕厥在地上,殷红的颜色从她的指缝间渗出,很是吓人。他大惊,看一眼外面正在跟文骁对峙的周暮,又看了看地上的人儿,犹豫了几秒,最后还是决定暂时不惊动周暮。 明汐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了。雷奥先生面色凝重,正在对王兴和青芷低声说着什么,隐隐约约听不甚清楚。明汐隐隐已经知道事情的始末了,她叹了口气,暗想,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 雷奥先生背起药箱跟青芷一起走了出去。 这个节骨眼上,王兴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男女之别,单独留了下来。 “夫人,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见她已经醒来,遂上前问道。 “我没事,医生他,都说了些什么?”明汐摇头。 “该说的他都说了。” “那你都知道了?” “是的,你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恻然道,这才明白青芷那天为什么半夜三更还会在书房里出现,原来都是为了明汐,可这丫头未免也太天真了,单凭她那临时抱佛脚得来的知识,想要医人性命,谈何容易?偏偏她的那一份执着,又是他所缺少的。 “王副官,这件事情请你不要告诉周暮,我不想让他担心。” “这……”他沉吟,知道的越多,就越觉得自己十恶不赦,他突然觉得自己白活了二十多年,原来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女人,更不懂得一个人的感情是可以隐藏得这么深。 “答应我。”她看着他,态度坚决。 “好吧,我可以不告诉将军,但是你要答应我,好好吃药,安心把病养好,这样,我才能放心地帮你隐瞒他。”王兴不忍心拒绝她,到底还是妥协了,同时他也明白周暮如果此时知道了无疑是等于雪上加霜,只能希望她的病能在周暮知道前有所好转,这样他才能够心安理得地去应付一切,否则,他就真的没脸面对周暮了。 “我的病,还能治得好吗?”她怀疑地问。 “放心吧,雷奥先生的医术不是一般的高,当初要是早知道你病情的话,也许已经好了也不一定呢。”王兴故作轻松。 “真的?”明汐萌生了一分希望。 “真的。”他肯定地回答,“雷奥医生那里,我自会跟他谈妥当。” “我知道了,谢谢你。”明汐说。 “不必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面对如此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明汐,王兴不免有些沉重。 可这个病着的姑娘心里还惦记着周暮的安危,她顾不上王兴的劝阻,执意下床,王兴拗不过她,只好随着她,两人一前一后地赶往前厅。 叶文骁此次前来确实不过是来打探风声的,刚撒完野的他正心满意足适可而止地自找台阶下,然后告辞。周暮并没有为难他,导致他有那么一点点的怀疑周暮的气势是装出来的,但他觉得如今周暮始终不过是秋日的蚂蚱,再厉害也没几天蹦头了。 他信心十足,对于打败周暮,是胜券在握,胸有成竹。 明汐只赶上看到叶文骁的背影。 她心里微微一涩,百感交集,脚步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是什么,让她和他都走到了这一步?曾经的两两相看,如今真的要反目成仇了么? 这时,叶文骁像是有了感应似的,也突然停下脚步,然后回过头来,默默地看着她。 两人就这样久久地凝望着,已是相对无言。 往昔的点点滴滴,仿佛还在昨天,只是,逝者如斯夫,岁月不停留。 物是人非天地更,往者不可追,来者犹可惜,犹可惜! 一阵风吹过,无声地吹落枝头仅剩几片枯黄叶子,徒增凉意。 纵然舍不得,还是要离开,只因到了不属于它的季节。 沉默良久,叶文骁深深地叹了口气,在心里默默地说着明汐,等着我,很快我就会来带你走。随之他毅然转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园子的尽处。 “文骁……”她动了动嘴唇,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这时,屋内的周暮再也坚持不住了,身子发软,一口鲜血如雾般喷了出来。 “周暮……”明汐大惊失色,狂奔过去。 经过此番折腾,周暮本来就严重的伤势又加剧了。万幸的是,雷奥先生医术了得,到底还是把周暮的伤势还是给稳住了。 与此同时,青芷得来雷奥先生为明汐精心配制的药方,每天定时定量煎了药给她调理身子,苦口良药,那药汤味道奇怪无比,闻起来就令人恶心不止,更别提喝到肚子里,明汐每次喝之前只要想到周暮,就能生出勇气来,强迫自己把它喝下去,但每次胃里都强烈地排斥外来者的入侵,所以,她总是一边喝一边反胃,拼命地忍,简直就像是在上刑,真真算得上是与周暮同甘共苦了。 周暮看不到她如此狼狈的模样,她也不希望他看到,而默默陪着她的青芷,每每看了都觉得于心不忍,恨不能代她受过。 ##第三十二章 惜月,浅情人不知(2) 周暮的伤势在一天一天地好转,但他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难看,心情一天亦比一天沉重,即使是在病床上,他依然躺不住,每天都坚持要起来跟军队的负责人开会,商议对策,研究战术。 明汐看在眼里,忧在心里,有些话在她的脑海里徘徊再徘徊,挥之不去,她深知说出来的后果绝对是周暮暴跳如雷,如果她不说出来的话,却怎么也不甘心。 不亲自试一试又怎么能知道水深呢? 可是,她要怎么样才说得出口?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冬天的第一场雪已经开始悄然而至,纷纷扬扬如白絮飘飞,放眼望去是粉装玉饰的世界。墙角的梅花凌寒绽放,暗香隐隐约约,似有若无。它们不与百花争时光,不和群芳斗艳丽,虽无蜂蝶来爱,却并不影响它独特的魅力,迎风招展,默默忍受着寂寞,忍受着刺骨寒风,冰袭雪侵。 怕是没有人学得来梅花的半点傲骨吧? 明汐衣衫单薄,迎着风默默地坐在亭子里,望着梅花发呆。 她想,她不也逐渐在现实中挣扎沉沦么?她的信念不也一点一点地被消磨侵蚀得支离破碎了么?她,终究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女子,怎么也挣不开,世俗的枷锁,现实的束缚。她是那一朵清荷,出淤泥却无法不染。 “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有声音自背后传来。她蓦然回头,才发现周暮已经在她身边站立良久,而她却浑然不觉。她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欲言又止。 “你怎么了?”他觉得她最近有点反常,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明汐依然只是固执地看着他,沉默良久,冷不防地抱紧他,然后把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腰间,仿佛下一秒他就要乘风而去一般。他更觉得她的举止反常,追问:“明汐,你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有心事?”她不说话,只是拼命地摇头。须臾,她才抬起头来,直视着周暮,鼓起勇气说,“周暮,就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我知道,现在只有杨督军帮得了你……” 他顿时明白她的意思,气得肺都炸了,愤然地推开她,咬牙切齿地盯着她,沉默不语。 她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还是自欺欺人地说:“你不说话?你是默许了?” “爱新觉罗.明汐,你白痴是不是?你说这样的话真让我寒心,我千辛万苦,差点连命都丢了,我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你倒好,心甘情愿地想去那老头子身边,我竟然连一个老头子都比不上!!哼,算我倒霉,血白流了,心机白费了,是我自作多情了,耽误你攀高枝了,他权力比我大,他比我更有前途,跟着我确实委屈你了!我周暮不过是一介草莽,确实配不起你,你想要走走就是了,何苦借口委屈自己嫁给一个糟老头……”周暮骂道。 “周暮,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我说过了,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战争,你不准插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听我的?” “你听我把话说完。” “好,你说!” “周暮,我想得很清楚,这并不单单只是你们男人之间的战争,这是关系到东洲所有老百姓的事情,我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你为了他们出生入死,我也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东洲的老百姓妻离子散,流离失所,周暮,牺牲我一个,换取的东洲的太平,这些都是值得的。” “牺牲你一个,换取片刻太平,真是伟大!那么往后呢,往后我又拿谁去做交易?明汐,你想得太天真了,这是战争,远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些事情,你不要操心,好吗?相信我,虽然结果是未知的,但是事情总会有解决的一天,一定还有什么办法的,只是暂时还没有想到而已,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可是……” “你说我傻,可是你比我更傻,你现在什么都不必再说了,你只是我的明汐,我一个人的明汐,纵使是天大的事,都有我来替你扛着。如果你还妄想着牺牲自己来换取我的成功,那你就真的看轻我了,这样的我,才真不值得你付出。” 她语噎,沉默许久,才说:“我相信你。周暮。” 她轻声说着,目光落在那如雪的寒梅身上。 雪还在飘,没完没了。 半个月后,周暮的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这些日子以来,都是明汐在他身旁日夜伺候着,她眉宇间不再冰泠,添了几分温婉与娇媚。他觉得这半个月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每天都像做梦一般。原来太过幸福反而是会让人惧怕的,他甚至希望自己的伤不要那么快痊愈,他害怕一旦自己好起来了,她又会像从前一样,对自己避得远远的。 有时候爱一个人真是奇怪,越是爱她,就越是怕她。 北风吹,夜未央,西窗兰烛剪不断。 影凌乱,残照里,落落旧人难入梦。 明汐轻解罗裳,整个人放松在浴盆里,冒着热气的水面飘浮着淡淡的茶叶片子,散发着幽幽的清香,沁人心脾。她缓缓地舒展身肢,闭上眼睛让脑袋微微往后靠,侧耳倾听。 夜静,风吟,寒月,暗香,朦胧得令人昏昏欲睡。 脚步声悄然响起,打乱了原有的静致。她蓦然惊醒,动作迅速地拉过架子上的衣服披于身上,一边从浴盆里跨出来,一边警觉地问:“谁?” “除了我,你觉得还有能谁?”周暮出现在她面前,戏谑地看着她,甚为得意。 她脸微微一红,望向门上的锁,“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废话,这府里还有我进不了的地方么?”他笑。 “狂妄,懒得理你。”她别过脸,准备离开。 “等等,你看你的衣服。”他盯着她。 “衣服?我的衣服怎么了?”她隐隐嗅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一脸防备。 ##第三十三章 惜月,浅情人不知(3) “扣子没扣好啊。”他笑得极为诡异,慢慢地向她靠近,而她就像那只无助的羔羊,随时都会被他这头野狼给吞噬。她继续往后退,不曾想,裙角不小心被什么给勾住了,她一个趔趄,身形一歪,便往后倒去,周暮眼疾手快地伸手揽住她的腰,把她护在怀里,一个转身,两人齐齐地摔在地上。明汐担心他,刚想起来,不料他却顺势一个翻身把她压在底下,埋头在她的耳垂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他的气息轻轻地喷在她颈间,她耳根发烫,脑袋空白,怀里像揣了个小兔子一样澎澎乱跳。她别过头,不敢看向他,脸颊染上一片脂色,像三月盛开的桃花。 “明汐……”他在她耳边轻声细语,闻着她发间淡淡的茶香,心猿意马。 “嗯?”她无意识地应着。 “你在引诱我……” “我没有!” 她才不要背负这种……令人不齿的罪名。 “我想要你。” 他肯定的声音清晰地传进她的耳膜,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她像是被施了魔力一般定住了,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应,目光直直地望向屋顶,脸颊像火在燃烧。 她和他,始终要走到这一步的罢?毕竟是夫妻。 他如此明确地向她发出信息,她可以拒绝么? 他浅浅一笑,动作轻柔地把她从地上抱起来,置于架子床内,紧接着他也翻身滚进床里,明汐下意识地扯过棉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干脆闭上眼睛装睡,直接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周暮觉得好笑,爱死了她此时手足无措的样子,爱到了骨子里去。 他也不再强求她,只是说:“明汐,如果你不愿意,我不强迫你,但是我想让你看看你给我的记号,用心看。”说罢,他解开上衣,执起她的手,掌心按在自己胸口位置。她的指尖触摸到那温热的疙瘩,到底还是鼓起勇气看了过去。 他心脏位置,除了新增的子弹伤口,还有一处细长的疤痕,那道疤痕扭曲着,像一条丑陋的蜈蚣,如此鲜明的印记着她曾经带给他的伤害。那确实是她给他的记号,永生难灭的记号。记忆像覆潮般淹没了她,她手指轻轻颤抖着,不知怎么的,眼泪便急急地掉了下来,止也止不住。 “你这是怎么了?”他问。 她摇头,没有说话。 她的心很疼,很疼,是她这辈子都难以释怀的疼。 “我只是想让你看一看,不是要谴责你,你别这样。” “我很残忍对不对?我很恶毒对不对?你应该恨我的。” “没错,我曾经的确恨过你,恨你的无情,恨你的冷血,但同时我也明白,那都是因为我爱你,爱得越深,恨得就越深。这些年,如果不是因为对你的恨,我也许早就死了,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够狠下心来对你,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你一哭,我就心软。我折磨你,看你受苦,我脸上高兴,可是你却不知道,我心里难受得像被刀割一样。”他把她摁在怀中,低声说。“与其这样互相折磨,不得安生,倒不如把那些不开心的,都忘记了吧,我们以后都要好好的,好吗?”他继续说。 她被他的话触动了,深深地看着他。 命运兜兜转转,曲曲折折,终究不过是回到原点。 “明汐。”他说。 “嗯?” 他没有回答,而是一个一个炙热吻纷纷落在她脸上,唇上,颈上…… 她明知道反抗无望,但还是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企图从他的禁锢里逃出来。 “我说了,你这辈子都逃不掉。”他邪恶地注视着她,手掌伸进被子里,牢牢地按住了她的腰身。她惊叫一声,想从床上滚下来,他却大手的一扯,被子飘飞出去,跌落在地上。 城池一个个被攻下,衣裳一点点被褪尽,他的身体贴上了她的。 他用力地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冬日的余晖,如羞似醉,斜斜映落西窗。 书房里,明汐耐心地教着齐儿练行书,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 “练字不要太过在意,写字不在于像而在于神似,或小或大,随手所如,皆入法则,懂了吗?”明汐一边说一边示范给齐儿看。齐儿似懂非懂地看着,握着笔下手还是十分的用力和生硬,写出来的字总感觉不对。 明汐搁笔叹息一声,说:“算了,这些向来都是讲究悟性的,不懂也没关系,反正这些都是修心养性的,不可勉强为之,咱们休息一会再写。” “姐姐,齐儿是不是很笨啊?” “齐儿怎么会笨呢?傻孩子。你只是还小,很多事情不懂而已,将来等你长大了,就会自然而然地明白了。” “齐儿想快点长大,这样就可以保护姐姐,不被人欺负了。” “真乖!”明汐微微一涩,轻轻地握紧他的小手。 门儿轻推,屋外寒风肆意地往屋内卷,夹带着如絮的落雪。周暮走了进来,反手把冷意关在门外。他看起来有点疲惫,大约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穿着棉大衣,来不及换下。他这副样子,不免令人想起那句诗,风雪夜归人。可惜现在是白天,也没有柴门,否则就更应景了。 “姐夫!”齐儿撇下明汐欢快地跑过去。 周暮弯腰抱了一下齐儿,衣服略嫌臃肿,动作有些僵硬,他放开齐儿,顺手解开大衣,明汐默默接了过去替他把衣服挂好。 “我看看你们写了什么。”周暮笑着摸了摸齐儿的脑袋,然后绕到书桌旁边,仔细地凝视着明汐所写的那几行小字。 只见那字错落大小适中,笔锋收放轻重自如,左右挥洒,上下贯穿,浓淡得体,真可谓“寓刚健于婀娜之中,行遒劲于婉媚之内。” 周暮不由得惊叹,他来了兴致,执笔在另一张宣纸上,专注而用心地落下了第一笔。正如明汐所说的,太过在意反而写不好,周暮本在这方面并没有下太多的功夫,加上近几年来操心军事,难得闲下心来写几个字,一时间有点生疏,再加上手被寒风冻得有点僵,整体来说,写得并不利落。 “应该这样……”明汐上前轻扶着他执笔的手,暖意点点渗入,然后笔尖如行云流水般缓缓地在宣纸上来回走动。周暮侧脸看了她一眼,她婉约一笑,倾城倾国。 ##第三十四章 惜月,浅情人不知(4) 周暮呆住了,笔锋也停下来了,定定地注视着她,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停在此刻,永远永远地停在此刻。 他知道,想要留住她的笑容,就必须尽快平定天下,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唯有这样,他和她,才能有机会抛却纷扰,过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 他突然有一点迫切地想要结束一切的战争。 只是,他忘记了,从古至今,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战争,就会有杀戮。 从来没有停止过。 这个时候东洲已经处在一个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状态中。 这是一个最艰难的时候期,人人在战乱中变得麻木,或迷失,唯有及早醒悟者,两眼清明,方能把局势看破,掌握命运。 杨金华那边,自从出了娶明汐未遂这事以后,一直都没有动静,像没事的人似的。王兴希望能够扭转局面将功赎罪,几欲前去登门道歉,奈何杨金华根本没把王兴放在眼里,对其一直不理不睬,拒之门外。 自然,他亦没把周暮放在眼里。 他就一直这样耗着,既不发兵,也不发作,令王兴十分忧心,觉得甚为不妙。 暴风雨前都是宁静的,乌云背后谁知道是暴雨还是冰雹? 这种未知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唯一的方法就是,做好最坏的打算。 “爹,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啊?你预备周暮这件事怎么收场啊?”杨千卉见王兴屡次登门遭拒,十分好奇,坐在一边托腮望着父亲。她的父亲正逗着笼中的小麻雀,饶有兴趣的样子。小麻雀一次次想要飞出去,却一次次被挡在笼内,受了点伤。但,它仍然不死心,固执地继续未完事业。 “这又不关你的事,玩你的去。”杨金华漫不经心地说。 “爹,我又不是小孩儿,你少瞒我了,你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就罢手的,快点说说,你打算怎么办?难道,你还担心我吃里扒外,给周暮告密不成?”她不依不饶地追问。 杨金华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沉吟了片刻,说:“果然是我杨金华的女儿,脑袋瓜子都比别人好使。卉儿,仔细想来,你今年年纪也不小了罢,我想,是时候轮到你了。” 说罢,他兀自打开鸟笼的小门,小麻雀终于得见天日,“嚓嚓”地飞了出去,直指云宵。 王兴颇费了一番苦心,几经周折,终于从各方面得来的数据、依据和证据上来看,杨金华确实如叶文骁所说的那样,已经和李靖达成共识,结为同盟,目标十分明确,就是要把周暮置之死地。 于是,各军系蓄势待发,蠢蠢欲动,伺机而出。 书房的灯,常常亮到凌晨,周暮伏案用功的身影,长长地投于墙壁。这个时候,明汐都会细心地沏上一壶好茶,搁于桌旁,再悄然地回房。 想来她是极为闲致的,倒也不急着入眠,而是捧起一本书细细品读。 长夜漫漫,寒意是渗人。每每周暮从书房回来时,她已经靠在床边睡着了,书本尚握在手中,搁在被子外面。他无奈地笑,这丫头!也不爱惜自己。 尽管他十分的小心,可当他一挨着床的时候,明汐往往会从睡梦中惊醒。她总是侧过身子,眼眸惺忪地看着他,心想,这个男人长得其实也挺好看的,就是脾气坏了点,忒蛮不讲理。他,怎么就这样和自己在一起了呢?就像做梦似的。 这么想着的时候,心里是虚的,好像缺点什么似的。 他确实也挺坏的,他会故意逗她,“干嘛老盯着我看?” “我想好好记住你,如果将来哪天你抛弃我了,我得记住我仇人的模样,万一碰上,好绕道走开。” 他笑道:“这样子看是记不全的。” “那要如何?” “这个嘛……”他心不在焉地答着,大手开始不安分地往她身上抚去,探入衣底,越来越放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她觉察到他的意图,想要阻止他:“这大半夜的干什么呀,你都忙了一整天了,还不累么?快点睡觉!” “为了你,还可以再累一点的。”他轻喘着气,呼吸开始急促。 “不行,我累了。”她挣扎,可哪里是他的对手,很快他便占上风。呃,男人,一旦较起真来,都是这么无耻的么? 这一年的冬天过得格外的漫长而艰难,像是怎么也过不完似的。雪,断断续续地下着,伴随着整个冬季的寒冷。 年前,周暮便商量着年后要送齐儿进学堂上学,这样的一个建议,自然博得佳人的欢心,亦讨得小舅子的欢心。可这事情还没有个具体着落的时候,战争又爆发了,周暮不得不匆匆赶往前线,把这事给耽搁下了。 临行前,自是一番依依不舍。想着不能夜夜拥着娇妻入眠,周暮心里自然是十分地不情愿,倘若不是打仗危险,倘若不是战地条件艰苦,流离不定,他定会把她携带在身边,时时刻刻看在眼里,放在心里。 “明汐,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他握着她的手,热切地说。 “好,我等你。”她说,微笑着。 “那……我走了。”他作离开势。 “嗯。”她点头。 “我真的走了。”他迈开一步,视线却不曾从她脸上移开半分。 “嗯。”她继续点头,松开他的手,像是在等着他离开。他却突然上前狠狠地抱着她,咬着她的耳朵说:“好狠心的丫头,你就这么巴不得我走,你就一点都不难过吗?就算是,装一下下都不行吗?” 她笑了,抬起头,朱唇轻轻擦过他的嘴唇,说:“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不是装的。” 周暮激动了,更用力地抱着她,恨不能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永远都不必分开。 此番一别又是月把有余。 对于前方的战事,明汐都是从报纸上获取少量的信息,虽然报纸有夸大其辞的嫌疑,但总归有几分真实性,好过毫无头绪,坐等煎熬。 这日子是一天比一天的艰难。 ##第三十五章 惜月,浅情人不知(5) 李靖有了杨金华做后盾,全无后顾之忧,立即倾巢而出,一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架势,倘若用野火燎原来形容李军实在不为过。 李靖也像周暮一般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无所谓惧的精神才能使人勇往直前,他的狠,是周暮远远比不上的,因此,他所向披靡,势如破竹,辽东边境的洲城,一个个地沦陷,一个个地落入他的手中。 眼前的局势,对于周暮来说,实在是举步维艰,与李军几次交战,都因为实力相差太悬殊,而被打得仓皇而退。周暮他即使是用兵如有神,也敌不过风头正盛的李军,他不得不撤兵死守东洲边境。 他不动,敌动。 李靖被胜利的喜悦搅拌着大脑,一心想着趁热打铁,连喘气的机会都不给周暮,一路对他步步紧逼。 周暮咬牙硬挺着,他答应过明汐,纵是天大的事都由他来杠着,所以,他不能辜负她,也不能辜负东洲的老百姓。可英雄也有落难的时候,眼下他真的感到力不从心,无计可施,他简直快急火攻心了。 这还不是最艰难的,在以往所经历的战斗中,远比这更严峻的也有,只是当时,他把生死置之度外,听天由命。而如今他早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心无牵挂一身轻的周暮了,他有了牵挂,有了顾忌,他再也无法从容自若地应付一切变故。 他知道,此时若放手一博,或能险中求胜,寻得一线生机,若只守不攻,完全是坐以待毙。 最坏的结果就是争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罢了,生逢乱世,想要过上醉卧烟霞闲云野鹤般的生活,不过是白日做梦。 他不怕死,他只是有太多放不下的人和事,沉甸甸的,让人难以取舍。 然而,更可怕的还在后头。 李靖潜伏在东洲的眼线,使计把明汐掳了去。 “孤身前往,否则自负。”李靖简简单单几个字便把意图准确地传达给了周暮。 周暮头脑发热,自是顾不得王兴的劝阻,单枪匹马地赶往目的地。 湛蓝的天空 ,斑驳的城墙,杂乱的荒草,几棵墨青的大树。一只乌鸦孤独地站在城墙上面,呱地一声,又呱地一声,如此反复了一阵,陡然挣开翅膀,扑楞着冲上了云宵,不一会,全然没了踪影。 两队人马在这骄阳下僵持着。李靖神色是安然的,周暮神色是阴暗的。 “周将军,你竟然真的敢不带一兵一卒,独身来此,说实话,我李某倒是挺佩服你的胆量!”李靖朗声说道。 “就你,不足为惧,不劳我兴师动众,好战士是要用在适当的地方的。再说,我向来光明磊落,不像某些人,只知道利用女人行事,卑鄙至极。”周暮说着,很显然在暗示他对李靖下流的行为不屑。 “周将军,此话差矣,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不管我用什么手段,关键是我赢了,目的达到了,我就是成功的!”李靖脸皮委实厚得很,不为所动。 “闲话少说,快把我妻子给放了。”周暮心焦,没耐性跟他说场面话。 “我凭什么听你的?”李靖冷笑。 “如果你不放人,那我就与你同归于尽。”周暮豁出去了。 “好,好,真是烈性,我喜欢,只要你答应把东洲拱手相让,我就把你妻子还给你。” “我不答应。” “不答应,那就只有对不住你夫人了,真是可惜了这么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 “慢着,我愿意拿我的性命交换,只要你放了她。” “换你?好啊。”有个更大的筹码岂不更好?这样一来,周军岂能不投鼠忌器?自动投降?李靖大笑,示意旁边的警卫员去把明汐带过来,警卫员领命而去,不一会,明汐便从车上被押了下来。 他看到了她,一个月不见,竟瘦得厉害。 眼睛就比往常更大更深了。 一张脸,光剩下巴掌大了。 也不知道李靖那厮有没有虐待她,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两人就这样怔怔地注视着对方,目光痴缠在一起,恍然如梦。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江照,犹恐相逢在梦中。明汐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为他流泪,可心里的痛楚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刻骨。 “周暮,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我对你,真的有这么重要吗?”她喊着,眼圈红了,明明知道是送死,明明知道他即使救得了她也是逃不掉的,真是傻。 爱情,真的是一把双刃剑,既伤了她,同时也伤了他,要命的是,偏偏甘之如饴。 “明汐,你是我的全部。”他说着,慢慢往她面前走去,而她也正在向自己慢慢走过来,两人的距离一点一点地拉近,他内心难掩着激动,心里眼里全都是她,甚至都没有看到,远处的李靖缓缓举起了手枪。 枪声陡然响起,惊起一地的乌鸦,黑通通一飞满了天,带起满地的落叶,四处散去。 周暮不敢置信地,眼睁睁地看着明汐在自己的面前倒下,她脸上的表情是极为痛苦的。 他疯狂地上前去接住她往下倒的身体,紧紧地搂在怀里。他不能接受眼前这残酷的事实,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感包围着他,使得他下意识用尽全力去抱紧她,抱紧她,与她一起颤抖着。 李靖嘴角露出一抹阴冷得意的笑。 “为什么?!!!明汐……”他撕心裂肺地喊着,痛苦得不能自己,眼角渗出了泪。 “将军,将军!”王兴的声音在耳边陡然响起,他睁开眼睛,好半响,才回过神来,原来是一场梦。好在,仅仅只是一场梦。他后怕地想着,大冬天竟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难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 他沉吟着。 一连几日,他的脸色都是阴霾笼罩,王兴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大气也不敢喘,生怕说错话激怒他。 这些日子,周暮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当答案渐渐成形时,他犹豫了,在脑海里经历了一遍又一遍的天人交战。但时势是不等人的,终于,他把心一横,唤来王兴,心情沉重地交待了几句。 王兴听完不由得大吃一惊,犹豫半天,依然不敢置信:“将军,你真的决定要这样做吗?” “让你去做你就做,这么多废话干什么!”周暮微愠。 “可是……” “没有可是,再废话信不信我一枪毙了你?”周暮不耐烦了。 “是,将军,我这就去办。”王兴转身,深深地叹了口气,倍感无奈。 ##第三十六章 惜月,浅情人不知(6) 待王兴走后,周暮顿时全身无半点力气,整颗心就像是突然间被掏空了一般,茫然,惆怅以及无比的失落。 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凭着直觉坚持。 他枯坐了整整一夜,王兴连连唤了他好几次,都被他随意敷衍几句,便打发走了。 寒风刺骨,他却浑然不觉。 而那半盏清茶早已凉透,凝结成冰。 又是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 周暮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时分,虽然天色微亮,可天地间白雪皑皑,明明亮如白昼。他轻轻地推开门,望见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人儿还在床上熟睡,慵懒的容颜顿解他的相思之苦。不管他再怎么疲惫,再怎么焦虑,只要看到她,烦恼都能暂时地抛却,心里变得柔软无比,就好像是湖水清浅,月映黄昏。 他轻展眉头,悄然走近床前,生怕惊动了她,信手替她把溜出被子外面的手腕放回被窝里。她的指尖是冰凉的,许是寒冷,血液不能流通。他低头小心翼翼地替她揉搓了一阵,这才恢复一点温度,回复了人气。 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让他怎么能够放心得下? 他忍不住在心里苛责她,可目光中更多的,却是温柔,是不舍得。 他默默注视了她一阵,只觉得她更为消瘦了,令人心疼。他用指尖轻轻拂开她额际的青丝,然后俯下身子,在她温润的额头上,轻轻地,轻轻地,印下一个吻。他的心里,如绽开朵朵莲花,清香,洁烈,却又带着一点点难言的哀伤和不可名状的疼痛。 只愿相随无别离,不过是分离,不过是分离! 他默然叹息,替她掖好被子,毅然地站起身来,往外走了几步,这时却听她在背后轻言细语如梦呓般,“周暮……” 他回首,她已经半坐起来,眉眼含愁,似哀非怨地望着他。 天地之苦,她不得而知,而她的苦,都是因为牵挂和担忧他。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人都回来了,却不愿意多陪陪她,而是要悄悄地走开?是不是她没有醒过来,他就真的离开了?为什么? 她讨厌自己,讨厌如此多愁善感,伤春悲秋的自己,一点也不像从前那个坚强的她,可不管她怎么努力,却再也无法洒脱起来。 她坐在床边,就这样无声地凝视着他。 他也无声地望着她。 然后,他转身上前紧紧地搂着她,堆积许久的思念,在此刻全然流露无疑,化作燃烧的火焰。她把头埋进他的肩膀,感觉到了他的真实,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原来的位置。 他感觉到她在颤抖,心中不忍,想,乍一回来,如果就跟她说那些话,未免太残忍了些,还是再等等吧。 可到底还是不能等得太久,午后,他便对她说:“明汐,我们去看雪吧。” 她听话地加了件披风,跟着他一起出门。 看雪的地方,很近,就在附近阁楼的屋顶上,此处雕栏画阁,也是落满了积雪,别有一番韵味。极目四望,只见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掩去了真实的颜色,如梦如幻。雪花纷纷扬扬地从天上飘落下来,轻轻盈盈,明汐不由得想起谢娘的那句“白雪纷纷何所以?未若柳絮因风起”。它是何等的清冷矜贵,它别有根芽,不与俗世繁花相待,自有风骨。 她喜欢这没有杂质的颜色,她不由得想起多年以前的山茶花,也是这般纯洁的颜色,那抹清香里,包含着不可言语的情怀。只是时光远走,能留住的还剩下些什么?她扭头注视着坐在身边的周暮,恍如隔世,像是从一个无边梦境中走出来,又随时会走远一般的不真实。 风涩涩地吹着,她没有由来的生出一阵害怕,不由自主地往他身边靠,他自然而温柔地揽她入怀中,漫天的飞雪无声无息地落在两人身上,可谁也不曾觉得冷。 良久,沉默终于被打破。 “周暮。”她轻声叫着,心里恻然。 “嗯。”他看向她。 “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她知道,他带她来这里,绝对不是看雪舞风吟这么简单。打从看到他的那一刻起,女人的直觉就告诉她,他有心事。再者,他并不是个善于掩藏情绪的男人,他的表情早就出卖了他。 他看着她,话到嘴边,才发现想要说出来是如此的艰难。那个令他恐惧,令他发狂的梦境再次浮现在眼前,他沉默了好一会,终于狠下心:“明汐,战场上的事情我不想跟你多说,你要知道的就是,目前的局势非常恶劣,我必须要迎难而上,全力以赴,但是我不能有后顾之忧,你懂我的意思了吗,明汐?” 她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诀别的意味,隐隐猜到了他的意思,可是她不愿望相信。 她固执地问:“我为什么要懂?” “明汐,不要任性。” “任性?我任性,不听话,所以成了你的包袱对不对?”她轻声问。 “我不许你用这包袱这种字眼形容自己,你是我第一个爱上的女人,也是最后一个,我不许你看轻自己。” “那你为什么急着让我离开?” “不是离开,是暂时的分开,是暂时的。”他强调,“我想先送你和齐儿到台湾,你们在那里等我,等这边局势一稳定,我再去接你们回来,好不好?” 天知道,他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能下得了这个决心,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如果不是担心她的安危,他是绝对不会让她离开半步。 “暂时?谁能够保证只是暂时而不是永远呢?”她幽幽地说。 “你不相信我?”他说,“明汐,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等得太久的,到那个时候,我要和你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我要你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新娘,我要和你,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多么美好的愿景啊,可誓言终究不过是烟云字,费尽千般心思,都无法延续一生一世,又怎么敢轻言生生世世? 她苦笑:“你怎么就认为我会答应呢?” “为了我,你一定要答应。” “如果我不呢?” “明汐,你在我身边,自然是极好的,可是我希望你能让我安心,明汐,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再朝朝暮暮?” ##第三十七章 惜月,浅情人不知(7) “朝朝暮暮?周暮,快六年了,我们从相识到分开,再到重逢,这一路经历了重重的磨难,才走到今天,是有多么的不容易,可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从你身边推开?你心里想什么我都懂,可是,我不害怕,只要有你在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生与死又有何妨?重要的是,我们能在一起,你明白吗?有时候,一别如斯,一转身,就可能是一辈子,人生苦短,红颜易老,我还有多少时间,经得起等待?周暮,我已经不再年轻了。” 周暮沉默,眼前仿佛又看到了往昔的点点滴滴,那些或凌乱或模糊又或是清晰的片断,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令人唏嘘。 但是,他没有退路。 他狠一狠心,说道:“当初,你为了我,不惜以自己为代价,要嫁给杨金华,如今,我只是要求你暂时离开而已,难道,这也错了吗?” 他说得没错。 明汐语噎,她心中有愧,竟找不到半个字眼来反驳他。 难道要她亲口承认,她原意嫁给杨金华,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东洲的百姓,另一部分,则是因为毕竟还是跟他踏足在同一片土地上,呼吸着相同的空气,遥望着相同的一片蓝天,更更重要的是,还能够及时的了解到他的消息。 台湾,一水两岸相隔,那地方太遥远,远得令人彷徨。 可是,她真的要离开了吗? 她又要像那浮萍,飘荡尘世,不得安宁吗? 不,她厌倦了,她累了,她再也不愿意过那种无根无依的生活。 她默默低下头,看着落在手掌的雪花,瞬间融化,它的美丽,向来都是人留不住的。它是寂寞的,如果想要得到温暖,就只能化作相思泪,用生命交换结局的灿烂。 她厌恶自己此刻的矫情,可泪水却无声无息地从她眼角滑落,不能自己,泪水与积雪融合在一起,任谁都看不到属于它的痕迹。只是,这一切又怎么能逃得过周暮的眼睛呢?他恻然,心疼地捧起她的脸,轻轻地为她吻去眼角的湿意,可这一柔情万千的举动,却引来了更多的泪水。 “不要哭,我们不提这个了,好不好?不提了。”他迫不得已地说。 这算什么?到底算什么?她哭得更猛了。 “ 不许哭,我不许你哭。”他凶巴巴地说。 第二天清晨,雪已经停了。 初阳露出淡薄的光芒,柔柔地注视着大地,是粉妆玉琢的世界。 用过午饭后,齐儿便拉着周暮嚷嚷:“姐夫,上次你答应过要教我骑马的,我们现在去骑好不好?” “好,今天我没事,你想玩什么,我都陪你,好不好?”周暮微笑,他确实是疏忽齐儿了。 齐儿欢呼雀跃,满脸都是孩子的纯真的幸福。 周暮望着齐儿,竟失神了片刻。 有些东西,原来是真的是需要守护的,有些东西原来真的是说没有了就没有了。 雪天骑马,多少都不是很安全,明汐虽然担心,可也不忍心扰了齐儿的兴致,毕竟,有了周暮的陪同,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再加上,她也需要寻找一些事情转移注意力,才不会整个心思都还停留在周暮昨天的那些话上,不管怎么样,那些话或多或少的都影响了她的情绪。 昨晚几乎是一夜未眠,黑暗中她凝视着周暮熟睡的面容,心想,大概他是决定了吧?不然,怎么能睡得如此安稳,她亦应该放心于他,她得试着相信他。 可有的时候,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的时候,就只能焦着一颗心。 周暮吩咐下人牵来两匹骏马,来到郊外的空地上。 满族的男儿,向来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虽然齐儿从小就很少接触马,可毕竟他身体里流淌着的是爱新觉罗家族的血液,对于骑马,有着天生的悟性,所以,他几乎没有费什么功夫就掌握了窍门,把马儿骑得格外的欢腾。 明汐担心齐儿得意忘形了,也骑上一匹马紧跟在齐儿后面,周暮厚着脸皮硬要坐在明汐身后。 两匹马一前一后地在雪地上奔走,留下一行又一行的马蹄印。 周暮突然大喝一声齐儿,明汐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看见齐儿所骑的马就已经中了周暮的枪,马儿嘶鸣着扭动着身躯,硬生生把齐儿从马背上甩了下来。与此同时的一瞬间,斜刺里闪出一个灰色的人影来,他手里持着一把黑色小手枪,正对着齐儿开枪。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惊险地与齐儿擦肩而过。 如果不是在这千均一发的瞬间周暮打伤马儿,让马儿发飙躁动,齐儿肯定中枪无疑。 周暮眼睛都没眨一下,闷着头只管猛地朝那人开枪,几乎把那人打成筛子。 枪声,叫声,马蹄声,响成一片。 那人倒在地上,挣着最后一口气,和着嘴里的鲜血口齿不清,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充满怨恨地怒视着周暮,风儿轻轻地把那人的话刮进周暮的耳朵,他说,我也要让你尝尝失去亲人,痛不欲生的滋味。 明汐几乎胆都吓破了,心急如焚地跑过去抱起齐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检查他哪里受伤。还好,大冬天里穿得厚,他摔下马的时候只是把额头给碰伤了,手腕上脚上还有一些轻微的擦伤,虽然看起来有点吓人,好在并没有伤筋动骨。 明汐如释重负,十分后怕地抱紧齐儿,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了。 此次齐儿破天荒地没有哭,这个大男孩咬牙忍着痛,瞪着大眼睛死死地盯看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若是想要快点长大,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就不能害怕,不能掉眼泪,要学会坚强。 周暮表情严肃,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谁没有失去过至亲?谁没有过生不如死的绝望?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地上身份不明,已经死不瞑目的灰衣人,再看了一眼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明汐和齐儿,不禁陷入了深思。 这人什么来历,什么企图,为什么突然出现,为什么针对他,针对齐儿,他没有心思去追究,这些年他树的敌太多,什么对与错,什么是与非,根本就没有道理可讲,也没有根源可追溯,这世间的糊涂账有太多太多了,谁又能真正算得清? 他现在唯一关心的是,他要怎么样才能保证明汐和齐儿的安全?他越来越感觉到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次侥幸躲过一劫,谁能保证不会有下次…… ##第三十八章 惜月,浅情人不知(8) 齐儿学骑马一事就这样被意外中断,匆忙回府,又是请医生,又是煎药,闹得人仰马翻…… 折腾到晚上,所有的人都累了,府里也安静了下来。 齐儿伤得不重,但多少受了点惊吓,上了药后,心不在焉地听着胡妈讲那古老的故事,听着听着慢慢地进入了梦乡。明汐倚在床边,充满怜爱地注视着他,不过是刚小坐了一会,胡妈便开始催促她回房休息。 不知道为什么,明汐总觉得,胡妈的神色看起来有点怪怪的,到底哪里怪怪的呢?她又说不上来,总之,就是给人一种很不自然的感觉。 也许,胡妈只是在担心齐儿。她不作多想。 庭院寂寞深深,明明暗暗疏影离落,月牙儿清清冷冷地挂在树梢,凝结成霜。枝桠上的积雪,不时簌簌地跌落,细碎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 悠悠的萧声,悄然而起,仿佛在低吟浅咽,声声断肠,使得这如墨的夜色更添几分哀戚。 明汐寻着萧声,一路走了过去。 月下良人,半壶美酒,一杯相思,几许闲愁。 此时的周暮一改往日戎装冷峻的形象,身着青色儒雅长衫,单薄地站在凉亭里,背对着她,手里握着的是那支紫竹洞萧。墨色晕淡,染开了他的轮廓,身影长长的落在地上,明明暗暗重叠,徒增几分凄然与落寞。 他听到脚步声,停止了萧声,转身,微笑,仿佛对于她的到来,早就胸有成竹。 “你今天,不忙么?不用处理军事么?”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他令明汐心里很不踏实,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再加上他之前的意图,更令她十分不安。 他嘴角微微一抿,上前仔细地替她把雪绒披风的领子拉严实,动作温柔。光线暗淡地洒落,他的五官显得尤为俊朗,“今天,我们抛开那些事,不去想它,好吗?明汐,我想听你弹琴,我好久好久,都没有听过了。” 她沉吟片刻,也对,总需要小憩一番,天天记挂着,问题也一定就能解决,他说不去想,那她就不去想。 她舒了舒心,婉约地一笑,低眉垂眼,坐至琴前,轻抬手腕,指尖撩动,琴声便幽幽地流淌,紧接着,哀伤缠绵的萧声如泣如诉地在周暮的唇边轻轻响起,其淡如水,其味弥长,和着琴音,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琴萧合壁,自是世上最动听,最委婉的乐章,更何况两人如此的默契,配合的天衣无缝。 夜风细细,寒声千里,袅袅悲歌,不觉令闻者怅然。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 沈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 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 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 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孤雁儿》 一曲终,两人的情绪还沉浸在袅袅乐声营造出来的氛围中,相互凝望,久久地沉默不能言语。他和她不由得想起了多年前的今天,同样是在这个地方,同样是这首曲子,也同样还是那个人,不该相遇却相遇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大抵这就是缘罢,不早一分,也不晚一秒,恰如其时。 “天冷,喝点酒,暖暖身子吧。”周暮给她倒了一小杯酒。 她不会喝酒,可是,她敌不过他眼中满满的柔情,她接过酒杯,轻啜一口。还好,酒味不是特别的浓烈,微微带着果子的香甜,既不像是酒又带着酒香,芬芳动人。 她放下酒杯,他坐过去挨着她,执起她的手,果然是极为冰凉的,他用自己的掌心仔细地温柔地替她暖手,十分专注,仿佛握着的是一件稀世珍宝。 她不习惯他这般对自己,讪讪地想抽回自己的手,他却固执地不放。 “明汐。”他头也不抬地说着。 “嗯。”她随意地应着。 “将来,我不在身边的日子,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饭要按时吃,不许挑食,天冷要多穿衣服,晚上被子要盖好,不要老把手伸到外面,会着凉的……”他叨叨絮絮得像个老婆子,“明汐,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原谅我欺骗了你……”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你说什么?”她越听心越惊,像是悟出了点什么又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猛然抽出自己的手,神情茫然地望向他,他的目光依然深遂,幽幽如寒星。他忽然用力地抱紧她,难舍之情表露无疑。 “周暮,你……”她顿时清醒,终于意识到他的意图,心一惊,轻声地叫着,可已经来不及了,下一秒,她眼前就已经模糊一片,随之,不省人事。 “明汐,对不起……”周暮无奈地闭上眼睛,哽咽着说,可怀里的人已经听不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意识一直模糊一直在飘远,忽儿像是置身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雾中,忽儿又像是前行在一片渺渺的蓝色大海上,极轻极轻微漾着,像风儿在旋转,像柳絮在飘飞……还是茫茫的天,空旷辽阔,人踪俱无,她孤独地前行着,既害怕,又无助。 突然,一道熟悉的背影出现在迷雾中,一定是周暮! 她慌忙追了过去,想要看清他的脸,她要质问他,为什么要丢下她一个人?! 她上前拽着他的衣衫,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却突然转过身来,凶巴巴地说了一句:“滚!我恨你!”然后,就势推了她一把,她觉得自己在拼命地往下掉,往下掉……不知道从哪来的海水迅速淹没了她,她一边喊着“周暮救我”,一边用力挣扎着,不断挣扎着,几乎快要窒息了…… “呜呜……”,绵长而悠远的汽笛声,渐渐地清晰。一束光亮穿透霁霭,大雾迅速散去,露出湛蓝的天空。她终于从水底里挣扎出来,意识渐渐回归脑海,她慢慢地睁开眼睛,顶上是微微晃动的淡蓝色天窗,一抹浅浅的光亮照进来,柔和了她的思绪。 怎么回事?这是哪里? ##第三十九章 惜月,浅情人不知(9) 她微微侧过脑袋,看到了对面的卧铺上两张极为熟悉的面孔,是齐儿和胡妈。齐儿额头上还包扎着纱布,但他完全不受路途颠簸的影响,挨在胡妈的腿上睡的正香,果真是年少不识愁滋味。时至此刻,她已心中清明,难怪之前胡妈的神色怪异,原来,原来,她早就已经知道要离开了。 靠近车厢门内则站着一个高大结实,皮肤坳黑的男子,短发,,年约三十来岁,穿着一身黑色的西式服装,腰间隐隐露出佩枪,目光犀利,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精明老练。他一脸严谨地站在那里,脚边的角落里摆放行李箱,还有便携式的药箱。 大约是周暮的手下,她想,不难看出,这是在火车上比较有档次的的包厢里,周暮他也算是用心了。 列车还在不知疲惫地向前奔行,驶向那未知的路途。 他说,他想要送她去台湾避难。 他也说过,不跟她分开。 原来,他的承诺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原来,他的誓言也不过是过眼烟云。 周暮,你终究还是要放手了么?此去山长水阔,谁能够保证在有生之年还能相见?有时候,一次别了,便是一生错过。 周暮,你难道真的舍得?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你怎么能知道,你强加给我的,就一定是我想要的呢?倘若,这真是你所希望的,你会轻松,你会安然,那我唯有离开。 她默念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觉得心脏疼得厉害,是一阵一阵地疼,难受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她闭上眼睛,泪水无法控制地涌了出来,她侧过身子,不想让别人看见,然后轻轻地用手按住胸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不那么的疼,才能不颤栗得那么厉害。 良久,她才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从卧铺上坐了起来。 这时,男子见状连忙上前自我介绍:“夫人,我叫高进,是周将军派我来负责你们安全的,周将军交待过了,夫人和舅少爷去台湾的事全程由我打点和照顾你们,你们只管放宽心等待,用不了几天就能到台湾,我们会在那里安顿下来。” 高进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明汐略微红肿的眼睛,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感叹天意弄人。 最终,还是要离开。 明汐心知既成事实,已无法改变,沉默了几秒,才问,“他还有没有说什么?” “哦,这里有一封将军写给夫人的信。”他掏出一封信递给她,随即转身从包袱里抽出一支长约四五十厘米用红色棉绒袋装着的物品,“这是将军留给夫人的,他说,夫人若是想他的时候,就看一看它。” 明汐黯然,泪水又不争气地涌了上来,她拼命地咬唇,硬生生逼了回去,哑着嗓子说,“行了,你先退下吧。” 她把东西接了过去,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便笺,只见那上面用小楷端端正正地写着: 明汐: 先知前期在,难分此夜中,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已经身在千里之外了,我送你离开,实在是迫不得已,我知道即使是说一千句一万句对不起,也无法弥补我对你的伤害,但是我还是要说一声,对不起。 明汐,能够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只一眼,便一生,再也容不得它人,我感激上苍给了我们这样的际遇,更让我感激的是,你愿意陪在我身边,跟我一起吃苦,一起迎接未知的困难。这样的你,是难能可贵的。 与你相识数载,爱过,恨过,痛过,只有你在身边,我才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会怒,会笑,会疼,会悲伤,我多么希望每天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你,每天与你相拥而眠,可是,如今并非太平盛世,生逢乱世,我亦身不由已,儿女之情只能暂且放下。 你说我自私也好,霸道也好,我都不介意,因为我确实如此,我只希望你平安,你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你一定能体谅我的用心良苦,对不对?而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应该为齐儿的将来考虑一下,毕竟,台湾那边的环境比这里的好,他去到那边,可以上学,可以读书,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相信我,未来的日子,会是很美好的。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即使我不在你身边,但我的心也是跟随着你的。 明汐,但愿你心似我心,定不辜负相思意。 想你。 周暮字。 她仔仔细细地把信反复读了好几遍,每读一遍,心中的痛就更添几分,她的指尖用力地捏着信纸,几乎把它戳破,良久,她长长地叹息一声,可怎么也无法把排解满腹的惆怅,心中怆然。 他就用这么一封信把她打发了去,狠心之极。 她动作缓慢把信折起来,仔细地收好,仿佛那是无价之宝。 她取下棉绒袋,那细长褐色的紫竹洞萧便裸露在眼前,她轻轻抚摸着那上面细雕的花纹,仿佛还带着周暮的掌温一般,他的音容笑貌,一言一行,似乎还近在眼前。她学着像周暮的样子,把萧横在唇边,愁眉流转间,呼呼的声音响起,断断续续,支离破碎,怎么也成不了调子。 歌不成歌,调不成调,空留余恨梦中寒。 齐儿被萧声吵醒,揉着眼睛不解地看向明汐,胡妈赶紧低声哄他。 明汐黯然地放下萧,抱着双膝,蜷缩着身子,目光空洞地望角落,无限的悲凉。 列车在前行,穿过黑夜,穿过黎明,穿过星星和月亮,穿过无尽的哀愁与荒漠,还有那无涯的寂寞。 下一站,她将会坐上那艘开往台湾的轮船,她将踏上遥远而未知的路途,她将会离开这个她生长她熟悉的地方,在异国漂泊,颠沛流离。 也许,她还会回来,也许,她不会回来。 黑暗中,她借着微微交错的月光,默默地注视着齐儿熟睡的脸,车内如青霜一般的冷寂,幽寒。 高进走了过来,递给她一壶热水和一些干粮,低声说:“夫人,吃点东西吧,你已经两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这样子下去会支持不住的。” “我不饿。”她摇摇头,挡了回去。 “夫人……”他恻然,感到无奈,把那句“将军知道了会担心”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他害怕牵出她的眼泪,虽然她是个坚强的女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列车突然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站上停了下来。 高进脸色变了,他知道若是换作平时,一般在这种小站台这趟列车是不会停下来的,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而且绝对非比寻常。 果然,车内车外突然一阵骚动,外面灯火通明,人声喧哗,脚步声,怒斥声和抱怨声不绝于耳。 ##第四十章 惜月,浅情人不知(10) 高进快步走到车厢门口,朝外张望了一番,立即做出判断:“夫人,是李军,看动静他们应该是在搜查你,估计他们已经得到了你离开东洲的消息,专门冲你来的,如果你落在他们手里,后果恐怕不堪设想,我们得赶紧设法离开这里。” 胡妈闻言十分紧张地拎起包袱,随时准备着。齐儿似懂非懂,然后直接蹦了起来,护在明汐面前说:“姐姐,让我来保护你。” 对于这种意外,明汐已经见惯不怪了,她面不改色地拉开齐儿,说,“别闹。”然后又转过头对高进说,“高先生,就算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可他们也末必认得出我来,镇定一点,我们就全当作不知情就好了。” “夫人,他们既然如此兴师动众,就不会是打无准备之仗,还是小心为妙。” “大不了就是一死,有何可惧的。事到如今,我们还能怎么办?” “岂有这么简单?他们势必会以你来要协将军。” “……”明汐沉默。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凌乱,眼看李军马上就要搜进来了。 “胡妈,齐儿,把东西放下,不要让人看出破绽。”明汐压低嗓子命令。 胡妈连连应着,战战兢兢地搂着齐儿,挤到一个角落里坐着。 明汐转身迅速从包袱里取出一件纱巾和一盒胭脂。 “开门!开门!”李军在拍打车厢的门,高进走过去,打开门,故作惊讶地问:“哟,军爷,这劳师动众的,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 “让开!”其中一个军阀十分粗鲁地推开高进,一众人等涌进了这个窄小的空间。他们扫视了一番车厢内,视线齐齐集中在戴着面纱的明汐身上。有人上前去推搡明汐嚷嚷着:“这里有个女的。看一下是不是她。” “把面纱取下来,遮遮掩掩的肯定有古怪!”另一个人喊。 “你们要干什么?”明汐装作惊恐的样子。 “我们怀疑你是周暮的家眷,来,合作一点,不然待会有你苦受。” “军爷,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们不认识什么姓周的,也不是他的家眷,你们肯定搞错了,她是我内人,如果按你们的说法,那我岂不就是那个周什么的了?”高进赔着笑脸说。 “废话,你敢怀疑老子?你说不是就不是啊?给老子闭嘴!”那人不耐烦地说,强行把明汐脸上的轻纱扯了下来,待他看清楚她的脸时,啊地一声惊叫,然后迅速站得远远的。车厢内光线有些昏暗,模糊中可见明汐的脸上,布满了红色的斑,染着青幽的月光,猛然一看,十分吓人。 明汐乍然见光,万般惊恐地往角落里躲去,抱着脑袋尖叫着:“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对不起,各位军爷,我忘记跟你们说,我内人得了一种罕见的传染病,全身皮肤红肿溃烂,见不得风,只要跟她说过话的人,大都会被传染上,很危险,这不,我正准备带她去求医来着,……对了军爷,你们见多识广,路子多,有没有认识一些比较有名的医生?给我们介绍一下?”高进见状,配合着明汐吓唬他们。 “啊呸!不早说,快,我们快走,到别处去找。”一群人争先恐后地往外挤,生怕慢一秒就被传染上了似的。 有惊无险,待人都走完,明汐这才松了口气,扶着墙站了起来。 “夫人,先不要急着乐观,万一等会他们明白过来,知道自己上当了,肯定不会就此放过我们的。”高进到底还是久经江湖,不敢大意。 “那怎么办?” “让我想想。” 高进东张西望一番,把头伸出车窗外面察看了一番,“夫人,这面窗背对着站台,外面又比较黑暗,我们不妨从窗子里跳出去。你看,远处有灯光,应该有人家,我们不愁找不到路。” “行得通吗?”明汐充满了怀疑。 “姑且一试又何访……”话音未落,高进就听到外面又有凌乱的脚步声朝这边赶来,他暗叫糟糕,没想到他们那么快就卷土重来了。 明汐还在犹豫,她看了一眼齐儿和胡妈,两人正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的决定。 “夫人,别再犹豫了,如今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高进说罢,不由分说就开始行动,他自己先试着从窗户跳了出去,见并无异状,便要求胡妈让齐儿站在窗子边上,把他接了出去。紧跟着胡妈也从窗户里钻了出去。 脚步声已经来到了门口,明汐把心一横,也从窗子里跳了下去。黑暗中,腿被什么灼了一下,钻心刺骨的疼,她咬紧牙关,硬是不吭一声。 四周是呼呼的北风,还有粗粗的喘息声,高进背着齐儿,胡妈和明汐互相搀扶着,四人撞撞跌跌,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夜色中,开始了逃亡。 这时,醒悟过来的李军已经用武力把门撞开了,正看到明汐一跃而下的身影。 “就是她,她就在这里,别让她给跑了。”一个卫戎兵高声嚷着,冲到了窗边,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然后是更多的人跳了下去,穷追不舍。 李军是越来越近,明汐是越来越慢。 腿上的疼痛,让她几乎寸步难行。 绝望的念头从脑海一闪而过,迅速崩溃了她的意志,像是决堤的海水,她再也无法支撑,终于,跌倒在地上,胡妈想扶她起来,她摇头,发出悲伤的声音:“胡妈,我走不动了,就让我留下来吧,齐儿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照顾好他,高先生,我把他们都交给你,你快带他们走,你一定要保护好他们,一定要。” “夫人,我不能抛下你,否则我怎么跟将军交待?”高进说。 “我让你们走,听到没有?”她大喊。 “恕难从命。”高进说。 “好,如果你们不走,那我就马上死在这里。”明汐从髻上拔下发簪,指向颈间。 “姑娘,你这是何苦……”胡妈哭着喊。 “夫人,你别乱来,我们走,我们走就是了。”高进紧张地说着,但脚下却仍然一步都没有挪动。齐儿显然已经看懂了,他放声大哭,说:“姐姐,姐姐不要丢下齐儿……” “齐儿……”明汐眼中有泪,“姐姐对不起你,你不要恨姐姐。”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离开,是刻不容缓。 “你们快走,快走啊!!”明汐再次大喊。 “夫人,我向你保证,只要我有一天活着,绝不会让他们少一条头发!” 高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毅然转身与胡妈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是重重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看见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 她凄然地一笑。 周暮,你一心想要把我送到别处,岂不知,却是送羊入虎口,何苦来哉? ##第四十一章 望君,何曾入梦来(1) 明汐缓缓地摊开掌心,发簪砰然落地,她用冰冷的目光,无所畏惧地望向众人。她想,今天不管生或死,都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天由命。万一真如高进所言,李靖打的是她的主意,想利用她威胁周暮,那至少说明两个问题,一是李靖暂时不会让她有性命之忧;二是周暮尚且安好,李靖奈何不了他。与此同时,也表明了她还有机会再见周暮一面,哪怕,只是一面也好。 这样,她就死而无憾了。 一个军阀走上前来,明汐认得他,正是刚才被她吓得落荒而逃的那一个人,他黑着脸二话不说,揪着她的衣领就是狠狠的一巴掌,他嘴里骂道:“我让你骗我!我让你骗我!臭娘们!” 明汐头昏脑胀,脸颊火辣辣地,但是不疼,跟心比起来,真的一点都不疼。 她轻蔑地望着他,露出一抹冷笑。 那军阀面子挂不住了,心里恼火,又是啪啪几个耳光连着打过去,像是要把她的蔑视打落一样,她被打得晕头转向,可眼中依然倔强,目光里的寒意比这冬天的雪还要冷。军阀低声骂道:“神经病!”然后利落地转身吩咐其他人,“把这个女人给我带走!” “队长,那几个跑掉的人怎么办?”一个人问道。 “多事!你管他跑哪去,少帅要的是这个女人,其他人我们管不着。别瞎嚷嚷了,我们快点回去复命,免得夜长梦多。”那军阀不满地瞪了那人一眼,很不负责任地做出决定。 明汐闻言暗暗松了口气。 几个卫戎兵上前粗鲁地推搡着她。 依然是不断地在路上前行,前行着,日夜兼程,风雨不休。 仿佛是命中注定如此的多舛,只是,这一次,她又将去向何方? 数日里,雨雪纷纷扬扬,寒风不停地呼啸着,吹动着她身上大红色的披风,马背上娇小的身影在这片白茫茫的世界里显得格外的艳丽妖娆,又显得格外的渺小和无力。 从军阀们的言谈间她得出结论,只要再走过前面的一个小镇,越过那两座大山,就抵达了李靖管辖的地界,也许很快,她就能见到周暮了。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激动还是应该难过,一种说不出的愁绪萦绕在心头,又期待又害怕。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军阀并没有对齐儿等人赶尽杀绝,估计他们应该脱离了险境,但愿,他们此去能够一路平安。 她一路上都沉默着,表现得尤为安分守已,李军对此十分满意,倒也没有怎么为难她。 她偶尔回头张望,幻想着能有个身影从天而解救她,可惜,身后除了茫茫的大雪,还是茫茫的大雪,白刺刺的一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隐约感到军队里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不安的感觉笼罩着她。可每当她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的时候,那双眼睛却又及时地躲闪开了。 也许是自己想太多了。她安慰自己,强迫把自己的心放宽。既来之则安之,既然上苍给她安排了这样的路程,是福是祸皆有定数。 雪,越下越大,路是结了冰的,又湿又滑,几乎寸步难行。李军一众人等实在忍受不了雨雪交迫的寒冷,满腹抱怨,不断地咒骂着这鬼天气。 军阀不得不在小镇上寻了一家酒馆投宿落脚,休养生息。 二十余人的一个小分队,对当地人来说,早已经司空见惯,偏偏这男人堆里还夹带着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不由得引起了酒馆里客人猜疑的目光,纷纷揣测是哪家的姑娘倒霉了。当然,也存在不少数的目光都是在垂涎这姑娘的美色。 老板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看起来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眉眼间却流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奸滑,完全体现出一个商人的本色。他满脸堆积着笑容,唯唯诺诺地引着一群军阀往楼上去。 明汐也不得不随着他们一起往楼上走。 一个身着暗色棉袄头戴褐色西帽的男子正在往楼下走,明汐自觉地往旁边让了让,不料却碰到了腿上的伤口,她一疼,身子一歪,差点摔了下去,恰好此时男子轻轻地扶了她一把,她才稳住了身子,她微微窘迫,礼貌地朝他说了声谢谢,他也不回答,只是抬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他长得十分好看,但作为一个男子明显妖娆得有点过份了。 好秀气的一张脸,倒像是在哪里见过,明汐露出疑惑的目光,但此时那男子已经走远。她还想说点什么,却被军阀一把推进旁边的房间里关了起来。 这时,男子转过头,望了一眼明汐的背影,嘴角一扬,露出一个不易觉察的笑容。 “乖乖地把饭给我吃了!”军阀粗鲁地把饭菜丢于桌上,恶狠狠地对明汐嚷着,然后举脚出门跟同僚会合,留下两个倒霉的卫戎兵在房间门口仔细地把守着,防止她逃跑。 吃过饭,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雨势虽然停了,但刺骨的寒意并没有因此而减少,窗户即使关得严严的,仍然无法阻止寒风的渗入,灯光也越来越微弱,随时会熄掉一样。隔壁传来军阀闹哄哄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明汐缩在棉被里,无法入眠,她的脑海里不时的闪过刚才遇到的那个男子,似曾相识的感觉总是挥之不去,越想越觉得奇怪!仔细搜刮了一遍记忆,仍无头绪,他到底是谁呢? 永夜殊不寐,怀君正寂寥。疏钟寒遍郭,微雪静鸣条。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夜寒人散去,整个酒馆都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北风不知疲倦地呼号着,唯一陪伴它们的是大门处高悬的几盏红灯笼和飘忽的酒幡。 明汐和衣靠在床边打盹,房间的门突然被打开了,冷咧的寒风卷了进来,把她给生生刮醒。她诧异地看着军阀领着几个卫戎兵闯进来,他们行至床前,二话不说直接拽着她往外奔去。 ##第四十二章 望君,何曾入梦来(2) “干什么?”她一头雾水地问。 “干什么?你他妈的有什么权力问我干什么!”军阀正气头上,一个耳光甩了过去,他本来睡得正香,梦见自己正搂着自家媳妇亲热,关键时刻却突然接到李靖连夜发来的文书,要求他速速带明汐赶回辽东,不得耽误。他心里恼火,又不敢违抗,只能把气撒在她身上。 明汐被打得懵了,心里一片茫然,也不敢再多问,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他们连夜赶路。 路又湿又滑,只能借着马灯微弱的光亮摸索着往前走,一行人行色匆匆,狼狈不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这么紧张?明汐感觉到这些人对她的态度变得恶劣起来,只管拼命地催促她快点走,毫不怜香惜玉。此时她腿上的伤口似乎已经发炎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明明大冷的天,她却硬是疼得浑身是汗,钻心刺骨。 天蒙蒙亮时,他们一行人来到了山顶,山顶上有一座看似荒废已久的房子,隐在密林间,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发现。想必是旧时住山里的猎人留下的,虽然年久失修,但一砖一木仍然十分牢固,可见前人的手艺十分的精湛。又累又饿又困的军阀们一看到有地方可歇,脚板底就像长了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地上,再也挪不动半分。 男人们蜂拥地躲进堂屋里,四处搜寻一番,三两下把角落里积满了灰尘几乎腐朽的竹椅给掰了当柴火。不一会,天井里就生起一堆旺火,劈啪作响。男人们围着火堆,一边烤着食物,一边热着酒喝,放肆地笑,大声地叫,十分惬意。不一会,酒劲就上来的他们更是热情高涨,情绪激动,完全把警惕之心抛至脑后,也没有预料到,危险,正在悄悄降临。 明汐被关在小房间里面,腿上的伤让她无法自由行动,她头脑混浊,极为疲累,浑身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蜷缩在角落里歇息。墙角的蜘蛛不知疲惫地吐丝,织网,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圈,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希望,光线从屋顶一个破损的角落里折射下来,把蜘蛛网照得七彩透亮。 她默默地闭上眼睛小憩,思绪浮在云端,屋外吵闹的声音渐渐飘远了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她听得外头突然安静下来了,安静得甚是古怪。她忽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不由得心中生疑,勉强站起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这时门却突然被咣当一声从外面被人撞了开来。 当她看清来者何人时,有种不详的预感从心底里浮起,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闯进来的是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粗壮男人,他拎着一瓶酒坛子,咧嘴看着明汐,一张脸皱成一团。他仰头把坛子里的酒喝光,豪气地把坛子掷于地上,发出破裂的声响,他继续笑,显得极为痛快。 这人平日里在李军的队伍中极为低调,但却长得五大三粗,一脸凶相,如果不是那身军装,还真容易让人误会是哪个山头的土匪。他嘴里发出嘿嘿的笑声,那双不怀好意的目光上上下下肆无岂惮地把明汐看了个遍。明汐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顿时醒悟,原来这些天一直偷偷盯着她看的人就是他。 她如芒在背,隐约明白了几分,警觉地盯着他,问:“你想干嘛?” “哼,少给老子装纯!你说这孤男寡女在一起还能干嘛?当然得干一些刺激的事啦,瞧瞧你这小模样,长得可真销魂,害得老子天天想,夜夜想,觉都睡不好,哼,老子也不跟你说什么客套话,老子就是看上你了,来,过来陪陪老子,让老子舒坦舒坦。” 没想到他竟然存了这份心思!真是人不可貌相!明汐大恼,顾不上得其它,指着门口怒喝:“放肆,快给我滚出去!” “靠,都已经成了老子的俘虏,还敢对老子大呼小叫,你还当你是将军夫人呢!啊呸!人家早就不要你了,你他妈的少自作多情了!看样子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就不知道老子的厉害。”男人红着脸,粗着脖子骂道。 这人虽然喝醉了,可说这话怎么都让人觉得他是清醒的。他一步一步地向明汐靠近,无形中的一股压力逼得她不得不往后缩,可她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身后是墙角,根本无路可退,她顿时没了气势,露出惊恐的表情,颤抖着说:“不要过来,你再过来我喊人了。” “你喊啊,他们现在都醉得跟烂泥似的,哪有那闲工夫搭理你?你就乖乖的听话,老子会对你怜香惜玉的,保证让你欲罢不能。”他露出邪恶的笑容,越发地得意,他可是在酒里下足了料,那帮人一时半会都醒不过来,任他为所欲为。 怪不得外面如此的安静,原来都是中了他的圈套!他的话差点令她恶心得吐了出来,想不到他竟有这等胆色,想必也是有点小聪明的人物,可惜用错了地方,大概他蓄谋已久了吧,压抑到这一刻才爆发,也实属不易。这种人,令人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才是最不好对付的。 “放我走,我会感激你的。”她奢望他还存在一丝未泯的良心。 “啊呸!你看你这是求人的姿态吗?谁要你的感激!老子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不是要你的感激的!老实点,只要你表现得让老子满意,老子可以考虑考虑放你回去。”欲望战胜了一切,他像个饿狼一样朝她扑了过去。“唉哟,这脸蛋,这身段,让老子想得好苦啊。” “救命!”明汐仍然不肯放弃做垂死挣扎。可她一个弱女子,又受了伤,怎么敌得过他?他的动作十分野蛮,对着她的脖子又啃又咬,手掌粗鲁地往她身上摸去,明汐又羞又辱,想死的心都有了……不一会,他明显已经占了上风,拉扯间已经把她压至冰冷的地上,她的脸湿了,头发乱了,衣裳也抵御不了他的蛮力,嘶啦一声裂开,他的一只手还掐在她的脖子上,勒得她快透不过气来了,她瞪着一双眦血的眼睛,表情是绝望的,眼看自己的清白就不保了…… ##第四十三章 望君,何曾入梦来(3) “啊……”她再也忍受不了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久久地在山中回响,极为凄厉。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这一生,都要在如此悲痛的状态中度过?为什么要让她受尽倔辱,为什么她就不能过上一天安逸的生活?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这样惩罚她? 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双眼。 周暮,周暮,今生多苦悲,但愿来生亦不要再见。 她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只求一死,温热咸味的血腥从嘴角流了出来,她感觉不到疼痛,她只渴望能快点结束这一切,快点解脱。 “砰”地一声枪响,在这空山里显得格外清朗,格外的突兀。 明汐吓了一跳,她能明显地感觉到男人的身体忽然僵硬了几秒。他停止了动作。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面目狰狞,表情恐怖的脸,他的嘴角有鲜血流下来,湿黏的液体一滴一滴地滴在她的脸上,他的身体抽 蓄着,然后挣扎了几下,砰然倒在一边,目光仍然死死地盯着明汐,心不甘情不愿,含恨而终。 色字头上一把刀,果然如此。试问多少男人枉作了牡丹花下魂?怕是数不胜数。 明汐双手死死地抓着衣襟,从地上挣扎起来,无力地靠着墙壁,心有余悸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半晌都转不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身穿白衬衣,黑外套,头戴暗色帽子的人出现在明汐的眼前,明汐顺着他脚下的黑色皮鞋一路往上看,最后定格在他的脸部。 原来此人正是之前在酒馆里遇到的那个男子。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决不会是凑巧路过罢?她恍惚地想着,觉得不可思议。 好在,他救了她,这是不争的事实。 男子动作优雅地吹了吹枪口,仿佛那里还飘着烟似的。他低下头,换上一副嫌恶的表情朝地上那男的像踢破麻袋一样猛踢了几脚,嘴里骂道:“真是个愚蠢的家伙,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那点破事,真是色 欲薰心!俗不可耐!哼,不过这样一来,倒是帮我了一把,省了我不少事,死得也算是有点价值了。” 旋即,他转过脸,在明汐面前蹲下身子,伸手轻轻替她擦去嘴角的血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声音清脆得好听,“周夫人,好久不见!你还好吧?瞧你,干嘛这么不珍惜自己?你要是死了,周暮他怎么办?” 明汐愣住了,这声音唤起了潜藏在她脑海的记忆,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人救了自己。 那天,周暮率领着残余的队伍,徒步沿着崎岖的山路往师马山转移。 经地两天三夜的血拼,周军已经濒临灭亡,所剩无几,再加上连续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即便是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了,不少人已经支撑不住,躺倒在雪地里。 周暮痛心,不得不下命令,让大伙在一个小树林里安顿下来。树林周围是光秃秃的枝丫,压满了积雪,寒意渗人,毫无生意。 很快,火生起来了,青烟腾腾地冒起,带来了点点暖意。 战士们支起大锅,准备做饭。 满脸疲惫的周暮斜靠着树干,抬头望向远处,只见漠漠的寒林,淡淡地远山,暮色深沉,迷蒙混沌得让人感觉不到真实。 这些日子,他拼命地忙于战事,一心都放在行军打仗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的头脑不能有片刻空闲,因为他只要稍稍一走神,明汐的身影就会出现,挥之不去。他对她的思念,见缝插针般在心底里疯长,一日比一日强烈,一日比一日幽苦。 真如诗里所说的那样,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 她离开他也有好些时日了,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了?应该平安到达台湾了吧?他相信高进会替他照顾好明汐,照顾好齐儿。 这个高进和王兴一样,跟着周暮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的确确是个靠得住的人。只是周暮还不知道,事情早已经脱离轨迹,没有往他所设想的方向发展,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人,已经在鬼门关来回转了好几圈。 他本有情,他本有心,奈何目前的形势异常严峻,而他的援军又被李靖的军队阻隔在青山城外,进退两难,更让他忧心的是,李军还在身后紧追不舍,势不罢休。他已经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活着走出这片树林,翻过这座山。也许,她也快就不再属于他了。他甚至不敢在离别的信里写上一个等字,欠山欠水唯独欠她最多,但愿来生能有始有终。 他就那样,默默地想着,不免有点心灰意懒,越发觉得失落。 “将军,你还好吧?”王兴在他身旁边坐下,递给他一壶水,拧开了盖子。 水是热的,周暮接过来喝了一口,但始终觉得胃里寒冷如冰。 “将军……”王兴低声地说着,眼神担忧地看着周暮,他知道,周暮必定又在想念夫人了,真是儿女情长谁捉弄?半点相思苦煞人哪。 “行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别吞吞吐吐像个娘们似的。”周暮有点不耐烦。 王兴看着他日渐消瘦,茶饭不思,又为军事操劳,本想提醒一下他保重身体,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太矫情,反倒不知道怎么开口,停顿半晌,深深地叹息一番,便不再言语。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各有各的心事。 无意中,王兴的手触及到口袋里的那条丝帕,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娇小柔弱的身影以及她那双无辜而倔强的眼睛来。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嘴角在轻轻上扬。 青芷。他在心里悄悄地念着那个熟悉的名字,心里涌起一种叫做温暖的感觉。 “报、报告将军!李军追上来了,就在林子外面。”一个卫戎兵气喘吁吁,顶着一张冻得通红的脸上前禀报。 大约是炊烟引来了李军罢,真是大意了。 周暮和王兴相互看了一眼,当下心中一片清明。 许是不能再躲了。 也不能再退了。 是时候面对这一切了。 ##第四十四章 望君,何曾入梦来(4) 周暮看到李靖得意的笑,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张狂。他亦看到了叶文骁那轻蔑的笑,眉眼之间,包含着胜者为王的高傲,败者为寇残酷。周暮和李靖的目光久久对峙着,互不相让。即使是处在弱势,周暮的眼神也是透露着霸气,盛气凌人,不输他人半毫气势。 李靖深感佩服,他的笑意更浓了。 “周暮,你果真是条汉子,我欣赏你,只要你愿意追随我,跟我一起打天下,我可以留你性命,还会重用于你,你意下如何?”李靖求才若渴的毛病又犯了,他身后的文骁着急了,生怕李靖放过周暮,更担心往后又要屈于周暮之下,任人宰割,可他又不敢公然表露出来,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周暮。 周暮闻言感到莫大的耻辱,他咬牙说道:“谢李少帅抬爱,不过我周某岂是轻易折腰之辈?你的美意怕是无福消受。我周某虽非正人君子,但也非贪生怕死之人,这一战,倘若是我输了,东洲自是双手奉上,绝不多说一个字,但是有一点,希望你能做到,就是善待东洲的老百姓,因为他们是无辜的。可你若想让我屈于你之下,任你摆布,我宁可你杀了我。” “好,好,有骨气,我喜欢,但是,你就不能再考虑一下么?我们两个合作,势必如鱼得水,大有作为,这样岂不更好?干嘛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不必多言,人各有志。”周暮语气生硬。 “唉,真可惜了这么一个人才,既然如此,看来我也只能忍痛割爱,对不住你了。”李靖惋惜道。 “你话也别说得那么早,不到最后一秒,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周暮说道。 “少帅,别跟他废话,这个人忒不识好歹,死不足惜。”文骁怂恿道。 “闭嘴,我自有主张。”李靖说道。 文骁尴尬地闭上嘴,不再言语,对周暮的妒恨更添几分。 “行了,别在那惺惺作态了,要杀就来吧。”周暮也懒得跟他废话,傲然地说。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周暮是半点面子都不给李靖,李靖若再犹豫,便显得像笑话了。 于是,大约觉着是最后一战,双方都杀红了眼,不留余力。 一场天昏地暗的撕杀。 枪林弹雨,腥风血雨。 马蹄声,枪声,人的喊杀声,混杂其中,在弥漫着硝烟中不绝于耳,不断的的有人冲上去,不断地有人倒下,树林里躺满了尸体,分不清是敌是友,鲜艳的颜色迅速渗透雪地,染红了一片又一片的大地,瑰丽,妖娆。 战斗异常惨烈,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比得上战场更让人怵目惊心了,人的性命如同蝼蚁般轻渺,生与死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周暮看着自己的同僚一个个倒下,痛不欲生,恨不得自己身先士卒,就连王兴,也已经受了伤,快要支撑不住。大势已去,眼看就要全军覆没了,热血的男儿也终于要绝望了,周暮悲壮地环顾四周的尸体,心中越发地愤然。他手中的枪口对准了李靖,扣下扳机,斜刺闪出一个人来,把他撞翻在地,子弹闷着不知道打向了何方。 那人想要夺下他的枪,自然又是一番生死搏斗。 突然,大片的卫戎兵呐喊着,从四面八方涌现并聚拢过来,组成左右两路攻击李军,将李靖的大队包围在树林,枪声四起,硝烟弥漫。他们势如破竹,一路烧杀,如入无人之境。人到了最要紧的关头,若看到了一线希望,便会迸发了惊人的力量,此时,周军一见来了帮手,信心倍增,一鼓作气,跟援军里应外合,齐齐联手,如虎添翼,把李军打得落花流水。 李军没有防备,被这突发的状况弄昏了头,阵脚大乱,自顾不暇。李靖又急又怒,想要稳定军心,可场面已经不是他所能控制得了的,触目之处,都是乱乱乱。 李军不堪重击,惊慌失措之下,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仓皇退兵。 这一役,谁也没有占着便宜,各自伤亡惨重。 极目望去,遍野荒尸,血腥飘零,惨不忍睹。 一切又归于平静,留下的是交战过后的哀悼与祭奠,为那些已经牺牲的亡魂。 是谁及时伸出的援手?周暮倍感意外和震惊,他望了过去,那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精神整齐。为首的是一个身着劲装,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子。她从容地坐在马背上,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注视着周暮。 周暮诧异,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了。 “周将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她说。 “真没想到会是你!”他说着,第一次觉得,她的笑容是如此的美丽,像冬日里的阳光,给人带来温暖。他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一扫往日的阴霾。 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杨金华的女儿杨千卉。 “当然,意外吧?”女子一得意,优雅的神态一扫而光,只剩下俏皮的模样。 “非常,意外。”周暮点头。 因为她的军队及时赶到,周暮的危机才暂时解除,而他的援军也在不久后匆忙赶到,时至此刻,他总算感觉到轻松一点。他不忍心追随自己的手下,暴尸荒野,无处安身,便和着剩下的士兵们一起勉强挖了几个土坑,把他们草草下葬,也算是了了一桩事。 紧接着,周暮便与杨千卉领着军队日夜兼程,赶回了东洲驻地。 一路上餐风饮露。 当军营里的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周暮便抽空邀请杨千卉到茗轩西餐厅里吃饭,一来是为了表达对她的感激之情,二来是为了叙旧。 杨千卉欣然应邀,其时她的心里还藏着另一件事,正等着适合的时机,好向周暮摊牌。 两人在二楼的雅座里用餐,几名近侍在一旁候着,杨千卉低着脑袋,有一拨没一拨地撩着盘子里的食物,心不在焉。她的异常周暮岂能看不出来?墙上的挂钟嗒嗒嗒地走着,富有节奏,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周暮的心上,他隐隐有点不安,终于,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杨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第四十五章 望君,何曾入梦来(5) “哦,没有的。”她抬头勉强笑了笑,目光闪烁。 周暮信以为真,遂说道:“杨小姐,以前是我太小看你了,一心以为你只是个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的千金大小姐,没有想到,你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女中豪杰,真是令人佩服。这次真的非常感谢你,如果不是因为你及时赶到,恐怕我周暮早已经成为了枪下亡魂。客套的场面话我就不多说了,这杯酒我干了,你随意。”周暮说完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周暮你太客气了,你我之间何必言谢?我从小就喜欢行军打仗,经常研究兵法,想着长大后跟男子一样,做一番大事业,那才叫气概!可我爹他偏不让,非得让我装得像个千金小姐一样,养在深闺,专心等着将来寻个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一辈子也就平庸愚昧地过了。 “其实我爹呢,本来有意助你一臂之力的,可偏偏你又太过高傲,他不过是想挫一挫你的锐气,才会提出娶明汐小姐那样无礼的要求。可万万没有料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意外,新娘子半道被你给劫跑了,他老人家下不了台,差点给憋成内伤,也够呛的,嘻嘻,所以,这次用兵出战,只能由我亲自出马啦。不过这样一来,倒是歪打正着,刚好遂了我的心愿,哈哈。说起来,好像我还得谢谢你呢。”她说着,俏皮地笑了一下。 周暮尴尬:“上次那件事,并不是出自我本意,弄成那样,实属无奈,好在督军大人不计前嫌,实在是抱歉。” “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你,我爹他也有责任,你瞧,他还害你白白吃了枪子,差点把命都弄给丢了,也算是扯平了,所以这事谁也不能怪。至于你和明汐小姐的故事,我都听说了,挺让人羡慕和感动的,可惜我就没有那么好命,遇不到那么一个能为我奋不顾身和让我奋不顾身的人,真遗憾!这个明汐小姐的性格倒是挺倔的,我对她印象还是蛮深刻的,只可惜……”她的表情变得惆怅。 “缘份未到罢了。”周暮心里微微失落,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匆忙打断她,“对了,你爹他之前不是……倒戈跟李靖合作了吗?他怎么会临阵改变主意?” “咳,这其中的原由就说来话长了,这都是我父亲手下的一个将领闯的祸,他私下跟李靖勾结,我父亲跟他曾经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不方便损他面子,所以一开始只是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这个李靖可恶之极,以为我父亲是默许了,越发肆无忌惮,越发地猖獗,连我爹也不放在眼里,我爹实在是忍不住了,干脆就将计就计,给他来一个螳螂捕蝉,不然,我怎么调动得了他的军队来协助你?”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李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周暮感叹。 “要怪就怪那个李靖太心高气傲,目中无人,不灭一下他的威风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自大。” “嗯。”周暮淡淡地应着,心里很不是滋味,毕竟,他差一点就败在李靖手下,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耻辱。 两人沉默了一会,杨千卉又说:“周暮,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想不太明白。” “什么事?”他问。 “既然你舍不得明汐小姐嫁给我父亲,那你为什么,又要送她离开你呢?你不觉得这样对她来说,也是极为残忍的吗?”她仔细地盯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你怎么知道?”周暮吃惊。 “我在来东洲的路上,遇见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是谁?”他已经隐约猜出来了,但是潜意识希望自己是错的。 “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你看了自然就知道了。”她用眼神示意站在不远处的近侍,近侍立即心领神会,转身取出一个长方形的绒棉布盒,并呈上来打开。 周暮的目光落在盒子里的时候,脸色立即变了。 他看见自己送给明汐的那支萧,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杨千卉!”他上前拽着她的手臂,语气变得犹为害怕和紧张,“这是我送给明汐的东西,它怎么会在你手里?她现在人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杨千卉甩开他的手,换上一副悲痛的表情,语气沉重,“周暮,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噩耗,李靖的密探得到消息,明汐离开了东洲,他马上派人一路追了过去,企图捉来当人质。明汐是在一个火车站里被截下来的,她从火车上跳了下来的时候,把腿弄伤了,她为了掩护弟弟等人逃跑,自己留下来当了李军的俘虏,后来在押回辽东的路上,有人企图轻薄于她,她无力反抗,又受不了这等耻辱,当即咬舌自尽,以保清白,等我赶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对不起,周暮,我没有能及时救下她……我为什么不早一点赶到呢?哪怕是早到一分钟,她都不会落得如此的下场。” 杨千卉越说越激动,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周暮身子晃了晃,面如死灰,杨千卉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像利箭一样剜进他的心里,他无力支撑,跌坐在椅子上,抱着脑袋,喃喃地说:“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你骗我!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 他蓦地站起来,像疯了一样往外跑。 杨千卉拼命拽着他,说出更残忍的话:“太迟了,你今生今世都见不到她了,她原本是那么的爱你,她临死前还不忘哀求我,不要把她的消息告诉你,就让你以为她去了台湾。她临死前还担心你知道后会伤心,会难过,会自责,可是你呢?你对她做了什么?周暮,她的死,是你一手造成的,如果不是你狠心把她送出城,她怎么会遇到危险?她又怎么会……”她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了,顿了顿才能继续发出声音,“她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你的一厢情愿而造成的。你根本就没有资格伤心。” 周暮闻言犹如雷劈了一般,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定定地站着,“明汐,都怪我……”他忽然发出痛苦的哀嚎,接着捂住胸口,两眼一翻,整个人如山倾倒在地,晕厥过去。 ##第四十六章 望君,何曾入梦来(6) 杨千卉从小接受新式教育,性格多变,喜欢标新立异,是个奇女子也。她经常瞒着父亲,妆扮成男子在军中混迹,以此为乐。她不喜欢督府沉闷肃穆的氛围,成年后便独自在玉城的郊外寻了一处四合院住下,自由得令人生羡。 深夜她从茗轩西餐厅出来后,便立即返回四合院,她见明汐的房中还亮着灯,微微叹了叹气。她截住一个迎面过来的丫头,问道:“小霜,周夫人现在情况怎么样?” 名叫小霜的丫头摇了摇头,说:“伤口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只是情绪不太好,晚饭也只是勉强吃了一点。” “好,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她信手推开明汐的房门,见明汐倚在床前,手里捧着一本纳兰性德的诗集,在默默地吟道:“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念完,又盯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 旖旎往事,令人低徊不尽。虽深藏暗处,却并不沉默。 杨千卉想了想,刚要退出去,这时明汐却已经瞧见她了,逐问道:“杨小姐,怎么刚来就要走?” “怕影响你休息。”杨千卉尴尬地说。 “无妨,反正我也是闲着,这几日不曾你回来过,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呢?” “嗯……”杨千卉停顿了几秒,说道,“这两天我跟周暮在一起,我奉了父亲的命令去支援他。” “啊?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明汐诧异,又有些激动,眼中闪着光亮。 “我要是跟你说,你会乖乖地呆在家里养伤?” “……那他现在,还好吧?” “他……他还好。”杨千卉吞吞吐吐地说。 “如果他很好的话,那你为什么是这般神色?”明汐觉得奇怪。 杨千卉支吾着:“真的挺好。” “你骗我。”她不信,慌了,“快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我有权知道!” “你别慌啊,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告诉他,说你咬舌自尽了,完了他一着急,就晕过去了。” “啊?怎么会这样?”明汐脸色发白,手中的书砰然落地。 杨千卉替她捡起书本,说:“呃……他以前受的枪伤还没有断尾,加上近日苦战不断,身体已经有些吃不消了,再听到这样的消息,他哪里还支撑得住?所以就倒下了。不过你放心,有医生在,他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我跟你保证。” “你,你怎么能这样骗他?” “为什么不能?哎?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我不过是看他那样待你,心里不甘,所以小小地惩罚一下他,让他吃点苦头而已,这样你就心疼了?受不了了?将来他要是再欺负你怎么办?你傻啊,不教训教训他,他哪里知道着急啊。” “杨小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我很担心他……”她越想越急,“不行,我得回去看看。” “可是你的伤还没好呢,现在都这么晚了,又是大冷天的,不如等明天再回去吧,反正,也不在乎这一天半天的。” “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真的,与其让我在这心急如焚地等,还不如先让我回去更为安心。” “唉,我说你们折腾些什么啊,你们不嫌累我都嫌累!”杨千卉没好气地看着明汐,见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又心软了,“算了算了,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没办法,我现在去安排车子送你回去吧。” “杨小姐,真是对不起,给你添了那么多的麻烦,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你的恩德,我一定会铭记于心的。”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不过,我可忘不了你曾经把我推进水里,这个仇,我可是一直都记着呢。”杨千卉笑了笑。 不久后,杨千卉派人连夜把明汐送回周府。 周府依然还是往日的景象,只是多了几分冷清之感。 守门的警卫兵见到是明汐,不禁都肃然,恭恭敬敬的样子。 她不知道周暮会住在哪一个房间,只能凭感觉回到以往自己所住的那个房间。 房门轻掩着,她摸索着走了进去,取出折子点燃了桌子上的半截蜡烛。果然,周暮此时正在她床上沉静地安睡着。她这番动静把伏在桌边打瞌睡的青芷惊醒了,青芷满脸惊讶和困惑,待反应过来后,便又激动得热泪盈眶。 明汐悄声问她:“周暮他现在怎么样了?” 青芷告诉她,周暮是一时气急攻心,悲伤过度,才导致晕厥,医生给他开了安神的药,休息一段时间就没问题了。 悲伤过度?大约他心里是紧张她的吧?明汐想着,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来了,她看了看青芷冻得发紫的脸和嘴唇,忙说:“天气冷,你快回房去歇息吧。” 青芷点了点头,听话地离开,并细心地把门关上。 屋里很安静,唯有窗外风声绵绵。她挨着床边轻轻地坐下,痴痴然然地注视着周暮。多日不见,他憔悴了不少,脸颊如刀削一般,就连眼睛也深深地陷下去了。她心疼极了,对他又恨又怨又疼又无奈。 真是个冤家!她想着,伸手轻轻地抚摸着他额角的黑发,眼睛笼起了氲湿。 他似有所感,眉头动了动。 她急忙擦去眼角的泪痕,伪装上一副清冷孤傲的表情。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目光在她身上凝聚了许久,才恍惚地说:“你是人还是鬼,为什么长得跟明汐一模一样?”突然间,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猛地从床上蹦了起来,他的指尖滑上她脸颊温热的肌肤,又激动又惊喜,“明汐,真的是你对不对?你知道我在想你,所以回来看我了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的,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不要碰我!”她往后挪了挪,仅存的一点理智告诉她,不要轻易地原谅这个男人,否则只会越陷越深。她狠下心肠地拿开他的手,“虽然我回来了,但是并不代表我原谅你对我的欺骗,既然你已经没事,那我就先走了。我不过是想见你最后一面,见完之后,我会如你所愿去台湾的。往后,我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说罢,她站起来,毅然转身往门口方向走去。 ## 第四十七章 望君,何曾入梦来(7) “我不许你走,明汐!”周暮哪里肯放过她,翻身下床追了过去,从后面紧紧地圈住她。那一刹那拥入怀中真实的感觉,令他蓦然醒悟,什么才是他想要的,什么才是值得的。怀中的女子才是他想要用一生去爱去守护的,他管不了未来了,他只想着眼前。 “放开我。”她提高音量。 “不放,就是不放,这辈子我都不会再放开你了。”他固执地说道,他知道,若在这个时候放手,才是真正的失去。 “我不想再听你的谎言,你快放开我。”她怒道,使劲地挣扎,可是,他的力气可真大啊,他抱得可真紧啊,紧得像一座城,包围着她,她竟奈何不得他半分,他哪里像有病的样子?哪里悲伤过度了?分明是在骗人!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扭头往他圈着她的臂膀拼尽全力地咬了一口,她只想狠狠地咬,让他痛,让他痛! 他攥着她,痛也不肯放手,“明汐,对不起,原谅我好不好?我知道,我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可是我,我真的很想你很想你,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我知道,我让你受委屈了,我知道我错了,你要怎么惩罚我都行,只是别离开我,真的,我以后再也不会做那样混帐的事了,明汐,原谅我……” 他低沉而略带哀怨的声音飘进她的隔膜里,像雪花融化,她放弃了挣扎,缓缓地抬起头,迷惘地望着前方,心在一点点地变得柔软,她一边贪恋着他的怀抱,他的气息,一边在内心谴责着自己的言不由衷,心口不一。 她真不是个光明磊落的女子,明明想他想得要命,表面却装出一副贞节烈女的模样,连她自己,也极为瞧不起这样的自己。 堆积的思念在此刻,都化作了无声的乐章,在心里回响着。 他不再言语,缓缓地低下头,深情而温柔地吻上她的耳垂,辗转扳过她的身子,沿着她的脸颊一路吻了过去,再纠缠上她的诱人的红唇。仅剩的自尊心让明汐抗拒着,她拼命往后挣,他却更用力地按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有片刻喘息的机会,她渐渐沦陷在他的热情里了,力气一点一点地消失,跌进他用柔情编织出来的网,无法自拔。 他终于得逞,指尖不动声色地撩开她衣服上的盘扣,一颗接着一颗…… 寒冷的冬天总算过去了,就像经历了一场冗长的恶梦,终于,也要醒了。 浅草才刚刚没及马蹄,杨柳就已经吐出米粒大的芽子了,候鸟成群结队地从遥远的南方飞回来,一道道优美的身影翦成了靓丽的风景。 看着是那么的好,那么的明媚。 周暮和李靖各自损兵折将,元气大伤,不得不息兵养锐,保存实力,各自虽然做好卷土重来的准备,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都在伺机静候着。 于是东洲,沉寂了一段时日。 东洲的达官贵人依然夜夜笙歌,醉生梦死,繁华如昔,而穷苦的百姓依然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起起落落间,一切又像回到了原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唯一不同的就是,在这暗流涌动所覆盖的太平里,潜藏着更深的危机,随时都会有爆发的可能。 不久之后,高进写信来告诉周暮,除了明汐出了意外,其它一切都很顺利,他带着齐儿还有胡妈已经平安抵达了台湾,并且安顿了下来。他大概是探听到了东洲的状况,知道一切无恙,这才敢在信中把那天在火车上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他一边表示了自己的自责和无奈,一边表示自己十分担心明汐的安危,虽信中大有负荆请罪的意味,可明明隔着一水两岸,山高皇帝远。 其实他真是狡猾得很。 周暮非常恼火高进没有把明汐照顾好,害她无故受罪,差点命都丢了,可仔细想来确实又属无奈之举,明汐的性子没人比他清楚,倔得像头驴,就连他都奈何不得半分,更何况是高进?追根结底,他周暮的责任更甚几分吧? 周暮思量半天,这才如实地把情况告知高进,并叮嘱他仔细地把齐儿照顾好。 因着军务上的关系,周暮和杨千卉的来往渐渐频繁起来了,两人往往坐一块就是一整天,常常顾着讨论事情连饭都忘了吃。杨金华似乎也看出了自己的女儿颇具将领之风,犹豫了几番,到底还是觉得外人靠不住,再者考虑到自己年事渐高,精力大不如前,估计也折腾不了多久,于是决定放手让她去处理军中的大小事务,企图把她培养成一个得力的助手以及未来的接班人。 这下子,杨千卉里里外外都活脱脱一个假小子了。 但是她得意得很,她喜欢这般与众不同。 每当周暮披星戴月地归来时,总是会有一盏氤氲清茶在等着他。即便佳人脸上带着浓浓的倦意,亦是微笑着的,如清风午后的荷花般动人。 “我回来得晚,你就不要等我了,早点休息。”他疼惜地说。 “那,是不是我等你,你就会觉得有压力?”她动作优雅地摆弄着紫砂茶具,滚烫的开水冒着腾腾雾气,使人看不清她的表情,更看不透她的心思。 “傻瓜,我是担心你。”他说。 “跟你比起来,我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她叹息。 “那我经常跟杨小姐见面,你不吃醋?”他笑,故意问道。 “你喜欢我吃醋?”她瞟了他一眼。 “你不吃醋只能说明你不在乎我。”他收起了笑容,像个要不到糖的孩子,别别扭扭。 “那你娶个醋坛子回来,岂不美哉?” “醋坛子就算了,再娶几房姨太太倒是可以考虑!” “好啊,随你。”她把飘香满溢的茶杯递了过去,笑意肆起。眼前的这个男人她也算了解几分,不过是想在讨些嘴皮上的便宜罢了,偏不如他的意! “你可真大方!你仔细想好了,到时候别后悔!”周暮说着,接过茶,轻轻啜了一口,顿时唇齿幽香,回味无穷,令人心底都浮起淡淡的暖意。茶本无意依清雅,人却有心附风流;浓淡不尽春秋事,有情自在花落时。他闻着茶香醉人的味道,望着眼前的佳人,脑子里却不适时宜地掠过另一个陌生女子的倩影,他想起了一个本不该想起的人。 ##第四十八章 望君,何曾入梦来(8) 那已经是好些天以前的事了。 周暮约了奉天商贾黄明在茶楼恰谈军火生意。 行军打仗,除了招兵买马以外,尤为重要的莫不属于粮草和军火。国内生产的枪械由于技术不过关,外加成本的问题,质量始终不及国外,于是便有了造枪不如买枪的说法。眼下有一批军火,周暮急需从国外引进,但是苦于现在物品进出口都非常紧张,关卡重重,加上各路人马都虎视眈眈,想要有所动作,实属不易。 这个黄明,在奉天,其生意之大无人能及,无人能比,几乎掌握了半个辽东的经济命脉。他的家庭背景相当复杂,年轻时孤身一人飘洋过海,在异乡拼博了小半辈子,终于初有成果。归国后又跟国民政府有了裙带关系,在官场商场左右缝源,如鱼得水,生意更是蒸蒸日上,越做越大。 因此黄明的威望在奉天不可言喻,说出来的话也是相当有份量,就连周暮,见了他也得给个好脸色,不敢小觑。倘若周暮找他帮忙疏通关节,自会省去很多麻烦。 周暮去得较早,坐在二楼的靠窗的位置,一边啜茶一边看街上来往的人群,沉思着。 此时茶楼亦有不少饮茶人,一个唱曲的小姑娘怀抱琵琶,坐在角落里,低吟浅唱着,眉宇间透露着哀而不伤的恬淡,亦是个静婉的丫头。 茶博士在宾客中穿梭忙碌着。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尚不见黄明的踪影,这时一个手下模样的人过来致歉说,黄老板有急事暂时来不了,改日再约。他心知是黄明有意考验他的诚意,所以并不放在心上,笑着把人打发走了。 有些事情是急不来的,他懂。 偷得浮生半日闲,阳光温淡,饮茶说梦,倒也不失为一种情趣。他突然觉得人生就是如此简单而静好,什么战争,什么纷乱,什么恩恩怨怨,都是过眼烟云,抵不过时光的消磨,终究悄然无踪。你在乎,它就存在,你不在乎,也就不复存在了。 邻桌突然起了争执,声音激烈令周暮不得不把思绪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原来是一个阔少,看中了那个在茶楼唱曲的小姑娘,于是长期包下了一个风水极佳的座位。他每天都按时来茶楼里喝茶听曲,雷打不动,今天自然也不例外。但令阔少甚为不满的是,今天他的位子被不知情的客人捷足先登了,他揣着一肚子气,也顾不得在小姑娘面前保持形象,开始发难了。 抢他位子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长长的卷发,大大的眼睛,一身雪纺蓬裙,有种说不出的气质,非常悦目。从她身上时髦的打扮来看,应该是个留洋归来的女子。阔少不顾风度地驱赶那位姑娘,但那位姑娘显然也不是好欺负的主,一来二去,两人针锋相对,唇枪舌战,风头火势迅速燃烧蔓延,茶楼老板在一旁相劝,却没人听得进去,反而越演越烈。 看热闹的人不少,出来劝话的人却没有。 唱曲的小姑娘停了下来,不知所措地望着这一切,她多少有点明白风波是因自己而起的,显得尤为不安。 由于周暮最近心情颇佳,又见老板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由得动了怜悯之心,开口劝说道:“这位姑娘,喝茶讲究的是一人得神,二人得趣,姑娘如若不嫌弃,不妨过来一坐,让那些不相干的人扰了雅兴,才是得不偿失啊。” 姑娘闻言看了周暮一眼,似乎觉得有趣,方肯罢休,横眉对着阔少冷哼一声,转身来到他对面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充满了好奇。 茶老板见一场风波平息,感恩戴德亲自去给周暮添茶倒水。 坐近了周暮才看清姑娘的模样,她长得极为漂亮,但这种漂亮跟明汐的美是不一样的,明汐温婉而雅,她则爽朗大方,是个特色鲜明的姑娘,也许是从小接受的教育和生活的环境有关,使得性格迥异。 “你干嘛要帮那个人?”她问。 “我帮的是不是他,姑娘想想,他野蛮倒也罢了,你一个姑娘家也跟着他瞎胡闹,岂不是自毁形象?落人笑柄?” “唔,好像说得也有那么一点道理。”她点头赞同。 “听姑娘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周暮问道。 “对,我的祖籍在河北,不过,我爸妈都在国外营生,我也是刚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我表哥一家原是住在东洲城内,我本来打算过来投靠他来着,谁知道他们家竟然也搬走了,杳无音讯,所以,目前我只算是一个过客,自来自去,没有目的,没有方向。” “那姑娘往后有什么打算?” “先找份工作吧,得先把基本生存条件建立起来,才敢谈将来,你说是吧?” “也对,今日一遇,也算是有缘了,如果日后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到你的话,不妨来找我。” “真的?” “嗯。” “那就这么说定了。” “这么痛快,你不怕我骗你?” “你的眼神告诉我,你不会骗我。”她十分肯定地说。 “在国外留过学的人都像你这么自信的吗?” “别人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嘛,一直都是这样的,天不怕地不怕,我特别喜欢冒险,越是危险我就越觉得刺激。比如你,你就让我觉得很刺激!”她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盯着他,充满了挑衅,也写满了兴趣。“有些人表面上看去平淡无奇,往往却是最危险的。你跟那个人不一样,他是浅白无知,你是深藏不露。” 她的大胆和言词令他微微怔了怔,这么热情的姑娘他竟觉得有点招架不住。他避开她的目光,笑而不答,给她添茶。 “哎呀!”她突然尖叫了一声,然后歉意地对周暮说:“瞧我这一惊一乍的,真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还有件事给忘记了,我得先告辞,拜拜。” 说罢她便匆匆忙忙地离开,留下一阵轻风。 周暮摇了摇头,觉得她的性格就像个小孩子一样的天真,直率,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老了,再也活泼不起来。短短的二十余年,却像是过完了一生,硬是把一颗心磨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待他回到府上的时候,他才蓦然想起,他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不过是浮萍一遇罢了,他原是没有放在心上的。但是在后来的后来,他才知道,其实这一切,并不仅仅只是一次简单的偶遇。 ##第四十九章 望君,何曾入梦来(9) 不觉便时值暮春。枝头的繁花也如雪般盛开,淡淡的芬芳引来成群的蜂蝶纷飞伴舞。草长水绿,浮萍如织,小小的荷苞向天无所指,静静地伫立在水中央。 午后,清风微薰暖人意。 明汐穿着一身素色春装,坐在临水凉亭边上,低眉垂眼,捧着绣匾飞针走线,神情专注且认真。青芷一袭淡色罗裙,半伏栏杆,凝神注视着明汐。荷塘里,一池青翠在风中轻摆舞姿,与美人相映成趣,如一幅绝美的画卷。 周暮刚回来,就远远地瞧见这一幕,不觉痴立了半天,不敢往前,生怕惊破了这一番美景。仿佛她就是梦中的翩翩仙子,惊醒便转眼成空,悄然飞走。他怔怅间,她突然停止了针线活,眉间轻蹙,顺手抚了抚额头,似有不适。 他不由得快步往前,却听得青芷在紧张地问她:“夫人,你怎么了?” “没事,就是突然觉得有点不舒服,可能是最近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她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心下明白是周暮来了,于是转过脸朝他露出一个娴静甜美的笑容,无限明媚,如春风拂柳。 一种难言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满得仿佛要溢出来一般,只是有旁人在场,他不方便表露出来。青芷见状,不动声色地离开,把空间留给这两个人。他见青芷走远,便上前轻轻地拥住了她,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磨蹭着,声音充满了磁性:“明汐,有你在,我觉得我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 可他的话却让她觉得害怕,内心斑驳的小幸福,竟然让她感到了不安,幸福是短暂的,是攥不住的。就像是在江上飘零的孤舟,使舵的本领再高,亦抵挡不了狂风暴雨的袭击。她害怕自己习惯了他,害怕自己会变成那个连她自己的都瞧不起的女人。万一有一天,她不再是他的唯一,不再让他觉得幸福了,她该怎么办? 越是不容易得到的,就更是容易失去,就像一场梦,是梦,就总会有醒的一天。 她并没有把忧虑挂在自己的脸上,而是微微欠了欠身,挣开他的怀抱,低低地说:“周暮,我现在只有你了。” “明汐,我也只有你了。”他回应着。 “周暮……”她低声唤着,心中怅然,她多么想要,一个天长地久的誓言,可是,誓言,终究不过是烟云,是自欺欺人的谎言罢了,真心与否,唯一能够证明的,是时间。 “咦,你要绣的这是什么?”他的目光被石桌上的绣匾所吸引。帕子上绣着一些奇花异草,颜色鲜艳,是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但,十分的好看。 “不告诉你。”她笑,故意卖关子。 她只是隐隐有一点美好的预感,但还没有确定。 “就算你现在不告诉我,终归有一天我还是会知道的,你这辈子已经别无选择了,注定是我周暮一个人的。”他也得意地笑着,笑了一阵,便正了正脸色,说,“明汐,过些日子陪我去参加一个舞会吧,我知道你不喜欢凑热闹,可是我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爱新觉罗.明汐,就是我周暮的妻子,独一无二的妻子。” 独一无二,这话真是好听,好听的话语就像会上瘾的毒药,让人欲罢不能,哪怕明知前面是深渊,也一头栽进去,无怨无悔。 舞会的举办者不是别人,正是前面提到的黄明。众所周知,黄明留过洋,又是在异国他乡白手起家的,所以对于异国的情调以及西方文化都有着一种特别的情感。月中是黄明的四十生辰,届时黄明将在会辽东最繁华,最具时尚特色的大都会舞厅举行舞会庆生。这既是一场庆生,也是一场联宜,也是一个机会,到时到场的人不仅有众多的名门富商,还会有不少政府重要人员也将参与舞会。 这次舞会邀请名单,周暮自然也列入其中。 这对周暮来说,无疑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转眼便到了黄明生辰的日子,这天天气好得出奇,大朵大朵棉花般的白云堆积在蓝天上,清风带着淡淡的花香四处流连。 舞会时间虽然定在晚上,却因着路程的关系,周暮不得不提前出发。他换上了一身新行头,衬衣,领带,西装,皮鞋,一样不缺,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英气逼人。 明汐则穿着一身蓝缎绣花旗袍,淡妆,简单的发髻并无过多饰物,仅一双浅粉色耳珠便点亮了她整张脸,把她淡雅的气质衬托得淋漓尽致,美得简直让人无法呼吸。 周暮怔怔地看了半天,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明汐对着镜子,却暗自发愁,如果她的预感不是正确的,那绝对就是最近日子过得太安逸了,这腰身上的肉已有见长的势头,衣服穿在身上也显得有些稍紧,按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恐怕不得了,她是时候收敛一点了罢。女为悦已者容,她到底也是个女子,同样也会在意他的目光。 “我们走吧。”周暮见时候不早了,赶紧上前挽住她,她忙按捺住那点小心思,跟着他一起出门。没走几步,她却突然脚下几步踉跄,她皱着眉头,脸色十分古怪。 “你怎么了?”他扶着她,紧张地问。 “肚子有一点点不舒服。不过也没什么,我们走吧。”她摇了摇头,怕他担心,勉强笑了笑。 “不舒服就不要勉强自己,我们歇会再动身吧。” “千万不要,再耽搁你就要迟到了,这样影响不好。要不,我就不去了,下次有机会你再带我去,好不好?” 周暮迟疑了一下,微微失望地说:“好吧,那我让王兴去给你请医生来看看。” “不用了,我没事的,回去躺一下就好了,你快去吧。”她不想兴师动众。 他无奈,只能顺她意:“行,那你乖乖地在家,等我回来。” “嗯。”她点头。 他捧着她的脑袋,轻轻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往门外走去。明汐怎么也想不到,她这一放手,却让自己无意中一步一步地陷入了一股无形的漩涡中,无法自拔。 ##第五十章 望君,何曾入梦来(10) 周暮坐上一辆汽车直接来到舞厅的门口。 大都会舞厅号称“辽东第一乐府”,是极为奢侈极为先进的娱乐场所。整幢建筑都仿照着大上海的舞厅所设计,共分为三层,底层设为厨房和店面。二层设为舞池和宴会厅,最大的舞池约250余平方米,大舞池周围有可以随意分割的小舞池,既可供人习舞,也可供人幽会;两层舞厅若同时启用,可供千人同时跳舞,室内金碧辉煌,陈设豪华。三楼设为客房,可供客人休息。 服务生迎了上来,为周暮引路。 舞会已经开始了。此刻舞厅内灯光明暗,香鬓俪影,轻歌曼舞,来者全都是辽东有头有脸的人物,包括商会的董事长以及专事走私的著名“拿货”等等。 今晚的男主角黄明穿着精致,容光焕发,四十有余硬是打扮得像个翩翩公子,神采飞扬地穿梭在宾客们之间,谈笑风生。他一见周暮便上前微笑,握手,敬酒……客套的场面话千篇一律地从嘴里吐出来。这在里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浮现着笑容,却未必真心。或多或少都带着虚情假意,抑或是别有居心。 周暮此时的心思全被这些大人物给吸引住了,他开始找机会接近他们,不厌其烦地跟他们聊天,喝酒,以便摸清他们的底细,或多或少地在为自己的将来铺路。 谈笑间,周暮看到黄明正在不厌其烦地给一个年轻姑娘劝酒,那姑娘看起来有点眼熟,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姑娘正忙着推辞,说道:“黄老板,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我不会喝酒,是真的不会喝,您就别为难我了。” 周暮把手中的酒杯递给服务生,走过去看仔细了,才想起来她就是上回在茶楼里遇到的姑娘,果真是山水有相逢,他感到十分诧异:“咦,是你?这么巧。” “没错,是我。”姑娘也认出了他,冲他笑了笑。 黄明一头雾水来回地看着这两人一问一答。 “黄老板,既然这位姑娘不会喝酒,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呢?不如,这酒我替她喝了。”说罢,周暮也不等他回答,便自作主张地夺过酒杯,一饮而尽。黄明本想阻止,可惜为时已晚,他露出一丝尴尬的表情,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打着哈哈转到另一边,周旋于宾客之间,寻找下一个目标。 “你怎么会在这里?”周暮问。 “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哦,我是偷偷混进来的,你没看我身上穿着服务员的衣服吗?怎么样?刺激吧?”她神神秘秘地说着,忽然又叹了叹气,“不过,我也实在是没办法,找不到工作,所以才会想着寻个点趣事打发时间。没想到才来一会,就被这个老头子给盯上了,幸好有你替我解围,真是谢谢你,说来也巧,每次我有麻烦都能遇上你,看来,我们还是挺有缘的嘛。” 他笑了笑,说:“你胆子还不小嘛,哎,对了,上次匆匆一别,我还不知道你的芳名呢。” “什么芳名,文绉绉的。”她笑道,“我姓付,叫之可,之子于归的之,深不可测的可。” “没想到姑娘久居国外,说话还是这么带韵味。” “嘿嘿,这不是跟你学的嘛,你看你说话也爱讲究,其实国外再好,也比不上祖国的大好河山亲切,自然。对了,你能来参加这样的上流宴会,想必也不是个什么简单的人物吧?” “人物倒算不上,我姓周,单名一个暮字。” “啊?原来,你就是周暮啊。”她激动地叫着,脸上是不敢置信的表情。 “怎么?你听说过我?” “嗯,你的大名,早有耳闻,只不过没想到的是,能有机会认识你,真是令人高兴。” “……我不过是一介莽夫,能有什么大名。”他感到尴尬。 这时,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从两人旁边经过,浓烈且刺激的香水味扑鼻而来,付之可对香水过敏,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与时同时,很不巧地把旁边的服务生撞了一下,服务生托盘上的酒杯便往下掉,说时迟那时快,周暮眼疾手快地伸手去接,竟然接住了,只是不慎被洒了一身的红酒。 “真是对不起。”服务生鞠躬道歉,“小可,你快带这位先生到楼上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好的。”付之可俏皮地笑了笑。 楼上的客房装修得十分豪华,全是西式的摆设和家具,里面还备有日常生活用品,十分的贴心周到。 周暮坐在床边,看着付之可翻箱倒柜地为他找衣服的背影,心里突然浮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身体里一股不寻常的热度正上下流窜着,他觉得甚是奇怪。他不安地站起来,越发觉得不妙,心里像是在渴望着什么,越是抗拒,就越是强烈,他的目光再也无法从付之可的身上移开。 他的脑海里掠过之前替她所喝的那杯红酒,瞬间明了,原来是那个黄明,对付之可起了色心,竟然在酒里下迷 药,结果阴差阳错……没想到黄明竟然是个如此卑鄙龌龊之徒,真是人不可貌相。如果他没有及时出现,换作是她喝下了那杯酒,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他不寒而栗。 “咦?你怎么了?”付之可抱着衣服转过身来,瞧他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觉得古怪。 “没什么,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呆会。”他发现自己连说话都是如此的艰难,嗓子又干又哑,浑身像火在烧,心里更像有几百只爪子在挠一样,站都快站不住了。 付之可慌忙上前扶住他:“但是你的样子好奇怪,看起来不太好,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要不我替你去请个医生来看一下?”她觉察到他手臂的力度变得不一样了。 “不用了,你要是为我好你就快点走吧,你不走才真的会出事呢。” “为什么?到底怎么了?”她充满了问号。她的手摸上了他通红的脸,丝毫不知道眼前的男人已经快要失去理智了,“你怎么变得这么烫?你是不是发烧了?可刚才还好好的啊?”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她的指尖像清冷的山泉一样,舒缓了他的炙热,她的手稍一离开,他便充满了眷恋和不舍,而她的声音在此刻听来,更是有着致命的诱惑。 ##第五十一章 薄情,犹到梦魂中(1) “你……你别这样,刚才那酒里……被下了迷 药,你快走,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他脸憋得通红,心也得跳异常厉害。 “啊?……”她不由得愣了一下,随之明白过来了,顿时像被火烙一般松开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那,那你自己怎么办?” “你先别管我,你快出去吧。” 周暮几乎快被眼前这个女人给逼疯了,她到底有没有脑子?还在犹犹豫豫,胆子真不是一般地大,难道她就不知道现在的处境很危险么? “不,你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我不能丢下你不管。”她昂起头,固执地说着,拖沓间,他已经无法支撑,不由得晃了晃身形,她急忙上前想要扶他,但是她很快发现自己错了,意乱情迷的他一接触到她的肌肤,欲望瞬间爆发,像被燎原的通通野火,迅速吞没了他的理智,她还没看清楚眼前的状况,就已经被他压在身体下面,动弹不得。 突如其来的压迫和紧张令她惊恐万分,她拼命地挣扎,哭喊,但趴在身上的那个男人却不为所动,甚至因为她的抵抗变得更加疯狂。 “明汐……”他无意识地呢喃着,目光虽然停留在她脸上,却是迷蒙混沌的。 他的手在用力,所到之处,衣物尽毁,被撕裂的声音在付之可听来,是如此的刺耳和恐怖。 “不要……”她不是明汐!她不是!她痛苦地喊着抵抗着,慌乱中手摸到床着柜上冰凉的物件,她想也没想就用力往周暮砸过去。周暮闷哼一声,颓然往旁边一倒,整个人失去了意识。她惊恐地丢掉手中的武器,一盏镀金的小式台灯。台灯里的灯泡已经碎掉,洒了一地。她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缩到角落里抱着膝嘤嘤地哭了起来,心里是说不出的悲伤和难过,她是如此的害怕,如此的无可奈何。 良久,她的心情才平复下来,她擦了擦泪痕,伏过身子去察看周暮的伤势,他身体还是滚烫滚烫的,额头被她打出一个伤口,满面的血污都已经干涸了。幸亏没有玻璃碴子插进他肉里。她暗自松了口气。她找来药物为他清洗伤口,并缠好纱布止血。 做完这一切后,她盯着他依然通红的脸颊,万般无奈,捡起周暮落在地上的衬衣穿在身上好掩去自己的狼狈。衣服有些宽松,但丝毫不影响她的美,她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深呼吸,这才出门。她找到服务生,要来一些冰块,然后回房泡在水盆里,少顷,再把毛巾浸湿,敷在他身上。不一会毛巾的温度就上升,她把毛巾换下来,再敷到他身上,周而复始,不厌其烦。 凌晨时分,药力已经渐渐消退,周暮也渐渐回复了知觉。他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半裸躺在床上,先是一阵茫然,随之昨晚的记忆渐渐从脑海里飘过,他到底还是惊了一惊,暗暗捏了一把汗,好险,差一点就铸成大错,差一点,就把这姑娘给毁了。 蓦地,他想到了明汐还有可能在等着自己,而自己这么晚没回去,又没个交待,不知道她会不会很担心?出门前她明明是不舒服的,他竟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他顿时羞愧不安,按捺不住自己,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付之可正靠在边上打盹,听到动静,瞬间清醒,问:“你,你醒了?没事了吧?” 他看见自己的衬衣被这个年轻的姑娘穿在身上,竟有一番别样的风味,显得特别的妩媚,他微微失了神,随后收回目光,考虑到两人此时的尴尬处境,他赶紧披上外套,顿了顿说:“我没事了,谢谢你。” “这事本来就是因我而起的,连累你才是真的……”她低声说着,脸上一片羞赧。 “唔。”他刻意忽略掉这其中一些微妙的因素,说道,“呃,那个,这么晚了我还没回去,我怕我妻子会担心,我得先走了。” “啊?”她诧异,随即如常,“……哦!那,你额头上的伤怎么处理?这样回去会不会吓着你妻子?” “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回去再说。” “好,那你等等,我把衣服还给你。” “不用了,你先穿着吧,是我把你的衣服……”他想寻个合适的措词,到底还是放弃了,“给毁了。不过,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要不我安排车子先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等天亮了再回去,反正我没有着急的事。” “也好,你先好好休息吧,今晚这事,我本无意冒犯,还请你以后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她点头。 周暮匆匆别过付之可,便赶回周府。 经过这一番折腾,周暮毫无悬念地得了风寒。 他原是去参加舞会的,结果却一身狼狈的回来,并且还受了伤,个中原由,不得不让人心存疑惑。周暮也没有做过多解释,只是轻描淡写地对明汐说是不小心撞到了。明汐虽然觉得古怪,终究也只是咽进肚子里,男人们的事,她就是想管,也管不着,除非,他自愿,否则,就是庸人自扰。但愿,只是她多想了。 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周暮偶尔想起来那天晚上在大都会舞厅发生的事情,总觉得不可思议,像是一场梦,匆匆相遇,匆匆离开,如浮萍,唯有额头上的伤疤,是有迹可寻的,提醒着他那并不是一场梦,是真实发生过的。 清晨,鸟儿在枝头上欢快地唱着歌,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洒落下来,是一种柔和的明亮。明汐一改往日赖床的毛病,早早地梳洗完毕,便伺候周暮起床更衣。周暮注意到她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在他的那双鞋上转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感到好笑:“我的鞋子是穿了洞,还是你想看穿一个洞来?” 她沉吟片刻,才说道:“前些天我做了一双鞋子,可是跟你原来鞋子比起来,显得差远了。” “真的?”他惊喜地问,“在哪?” 明汐指了指床前,他看了过去,果然有一双黑面棉布鞋在那里,竟然跟六年前的那双一模一样。 时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六年前。 那个夜晚。 正当他惆怅伤心失落的时候,她不露痕迹地给他带来的一点温暖。虽然至今他仍然想不明白当初为什么她会那样待他,可是,他关心的是眼前的她,是真实的,即使他仍然常常触摸不到她的想法。 她仔细地替他把鞋子穿上,不大不小正合适。“这鞋子做得虽比不上专门的师傅,可它一针一线都是我用心地织出来的,你要是敢嫌弃它,我就永远都不理你。” “明汐,明汐!这样的你,让我怎么办才好?你放心,不管我走到哪里,我的心都系在你身上,明汐,明汐。”他激动地抱着她,几乎不能自己,一种柔软的情感包围着他整颗心。 她温柔地靠着他。 她不要求别的,只愿这样的日子多一天,便是一天。 可惜,天不从人愿,这句话说的是极为贴切的,尤其是放在明汐身上。 ##第五十二章 薄情,犹到梦魂中(2)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凉亭里,有蝴蝶相伴经过。 中午时分,青芷便端来她为明汐精心熬制的浓汤,她为此可是足足费了一个上午的功夫呢,当时周王氏硬是站在旁边眼红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早前周暮就吩咐过了,说明汐身子弱,需要要好好地补一补。青芷心中好生羡慕,将军对夫人是真正的好呢,夫人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许是因为早起的原因,所以明汐并没有什么食欲,随意地喝了几口汤后,又开始觉得犯困了。她最近总是嗜睡得厉害,而且经常提不起精神。大约是因时节的关系,春困秋乏,所以她不作多想,干脆半倚半躺地靠在栏亭边,美目微闭,听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青芷歪着脑袋看明汐,心下觉得十分好奇。 她发现夫人最近越来越没有食欲,常常半碗子饭都没吃完就搁下了筷子,可夫人的体态却明显比以往丰盈了些许,皮肤也越发的光滑细腻。即便如此,可她还是觉得,夫人看起来竟比过去更美上几分了,那张脸虽非绝色,却常常教人移不开视线。她想,夫人的病估计是好得差不多了罢?看样子是雷奥医生的药起到效果了,最近,好事像是蛮多的。 青芷不禁喜上眉梢,激动万分。 明汐忽然睁开眼睛,青芷如花一般的脸便映入眼帘。她瞧着那张略嫌稚嫩的小脸,忽然想到了什么,遂问道:“青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将军的?” “五年前。”青芷比划着,那时候军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她是被娘藏在一个破旧的水缸里,才捡回一条命。浩劫过后,周暮把她从水缸里拎了出来。 “五年。”真心地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明汐沉吟。可五年的光阴能改变的事物却是千千万万,五年前的青芷,大约还是个孩子,如今也长得这般大了,出落得水灵动人。真是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她感慨着,“那你觉得,将军他待你如何?” “将军待青芷如亲生妹妹,从不曾亏待过青芷半分,亦不让青芷受过半点委屈。夫人,将军真是个好人,虽然有时候脾气暴躁些,可他内心是善良的,起码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是一样的,待身边的人也从来都是真心实意的。” “嗯。”明汐淡淡地应着,继而说道,“青芷今年年纪也不小了罢?心中可有什么想法?” 青芷怔了怔,一时间拿捏不准她话里是否还有话,竟不知该作如何回答。 “青芷心中可有喜欢的人?”明汐见她懵然,挑明了说。 青芷回答:“青芷一心只想侍候夫人,从来没有过别的念头。” “傻丫头,就算有也没关系的,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封建迷信的年代了,讲究的是人人平等,言论自由,现在年轻时你尚可照顾得了我,可将来我老了你也老了,怎么办?我是希望你走属于你自己的路,有些东西,你也该得到的。” “青芷愚笨,未能领悟。” 明汐心知她有说谎,知道她多心了,解释道:“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是没有卖身契的,你是自由之身,倘若他日你有了中意的对象,你要到哪里去,我和将军都不会拦你,但是,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让自己受委屈,知道吗?” “夫人,怎么突然说这些?夫人这样青芷会很难过的。”青芷恻然。 “傻丫头,我也不过是怕耽搁你的终身大事罢了。女人,到底还是要找一个归宿,一个依靠,这样的人生,才是完整的。” “青芷能陪伴夫人左右,亦觉无撼。” “唉,真是执迷不捂。”她轻叹。 “夫人,青芷从来没有对将军有过非分之想,还请夫人不要对青芷心存异意,也不要……赶青芷走……” 这个梗笨的丫头一时情急,慌忙跪下,泪眼汪汪可怜兮兮地望着明汐。 明汐又急又恼又不安,扶起青芷说:“青芷,你想到哪去了?我岂是那样小心眼的人?我不是怀疑你,也不是要赶你走,是我错,没说明白,害你误会了,真是对不起,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好吗?其实,我是觉得,王副官这人挺踏实的,我看他平时对你也挺不错,年纪也相当,你往后可以多留个心眼,仔细瞧瞧他的为人。” 青芷再次怔了怔,随即脸上一片羞涩,低头说道:“夫人,青芷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多有奢想,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再说的好,免得被有心人听了去,倒成笑话了。” 正说着,一个警卫员捧着一精致的纸盒走了过来:“报告夫人,外面来了个年轻女子,托属下把这个东西交还给将军,现在将军不在,不如夫人代为收下吧。” 年轻女子? “是杨家小姐么?怎么不请她进来坐坐?”她惊喜地问。 “不是杨小姐,是个陌生的女子。”警卫员回答。 “陌生的女子?那她还说了些什么没有?” “没有,那女子说她还有事,就先走了。” “行,把东西搁桌子上吧。”她有点失望。 警卫员退下。 盒子可真漂亮,蓝白相间的格子,上面还用紫色绸缎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这也是一种无形且巨大的魔力,自然而然地引来了明汐的好奇心,她横竖瞧了半天,到底还是忍不住好奇之心,鬼使神差地拉开蝴蝶结,纸盒里赫然露出了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衬衣。衬衣烫得有棱有角,干净素洁,可见经手之人颇具用心。 明汐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她认得那是周暮的衬衣。只是,它为什么会是由一个陌生女子送回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想起周暮参加完舞会后的各种可疑行迹,再加上如今这“罪证”亦别有居心地送到自己手中,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或多或少的猜到了几分原由,可她不愿意相信,这只是意外,是她想太多了。她拼命地安慰自己,可隐隐间,似乎听到了什么碎裂的声音,清晰,却又遥远,是心吗?是的吗?她茫然了,扯着纸盒的指尖竟微微颤抖。 ##第五十三章 薄情,犹到梦魂中(3) 明汐的情绪还是隐藏的极好的,她知道,有些裂痕越挣扎只会越大,最后,无法弥补。 所以,她选择了相信。 相信他。 可有时候,哪怕是躲到了天涯海角,该来的还是会来的。明汐很快就被另一件意外所困扰,自顾不暇。这次问题不是出现在周暮身上,而是明汐她本人。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那天早饭过后,周暮便与王兴一同外出,据说是那个黄明主动约了周暮在月满楼见面,说要商谈军火业务。这对周暮来说,真真是个难得的机会,这段时间以来,他废寝忘食,已经做了不少相关准备工作,此番前往是志在必得,要与黄明促成其事。 周暮刚走不久,一个警卫员就前来禀报,说是将军有很重要的文件落在书房了,让夫人马上给送过去。 明汐闻言进了书房一看,果然有一份名为拟定协议的文件放在办公桌上,她没有想太多,带上文件,便出门拦了一辆马车就直奔月满楼。 可她并不知道,这辆马车,就这么一路带着她再次驶向了痛苦的深渊。 马车吱呀吱呀地摇晃着,很快便抵达了月满楼。 明汐下了车,付了钱,便匆匆地进了月满楼。这地方,对她来说,是充满了苦难和心酸的回忆,是她不愿意再踏足的一个地方。可现在她顾不得那么多,当务之急,得先找到周暮,把合约交给他。 她甚至没有留意到门口一个卫戎兵都没有,这显然是不合常理的,心急如焚的她忽略掉了这一点。 “哟,将军夫人哪,今儿怎么有空来了?”四娘眼尖,人还在楼上就已经发现了她,忙不迭地下来打招呼。 “四娘,你来得正好,周将军他在哪个房间?” “咳,这么不放心他啊?这男人啊,唉……这女人啊,唉……”四娘摇着头,顾左右而言它。 “瞧你,说的什么话,他来这里是来谈生意的,逢场作戏而已,我明白的。你别误会,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有很重要的东西落在家里,我特地给他送过来了,你大可以放心地告诉我,他在哪个房间,万一耽误了正事,那才叫麻烦呢。”明汐明白她所指何事,十分尴尬,立即澄清。 “得了得了,瞧你这张嘴,以前都没这么利索过,现在倒是把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果真当了将军夫人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四娘我都说不过你了。好了,好了,瞧你急得,不逗你了,周将军和黄老板就在二楼转弯的那个厢房里,你认得路,我就不给你带路了,你自个上去吧。” 明汐匆匆谢过四娘,便往楼上去,不多会便到了四娘所说的那间厢房。 她轻轻地敲了敲门,门没有锁,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她走了进去,屋内却是清清冷冷,空无一人,甚是古怪。她正疑心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房间,身后却突然一阵急风卷过,她觉得不妙,但已经晚了,她的口鼻被人蒙住,奇特的香味令她窒息,她发不出声音,无力地挣扎了几下,便渐渐失去了意识,手中的文件飘然落地,卡在门后,屋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醒来了。 她睁开眼睛,是陌生的环境,是陌生的床,还有一个并不陌生的男子。可那却是一个足以令她崩溃的男子,因为他不是周暮,而她和他此时正躺在同一张床上,他的脸近在咫尺,呼吸可闻。 “啊……”她失声尖叫,下意识地抓紧被子,惊慌失措地缩到一边,瑟瑟发抖。 男子被她惊醒,睁开眼睛。 这个男子是叶文骁,他衣衫不整,一脸茫然地望着她。 她再次尖叫,慌慌张张地低头检查自己的衣服,还好,完好如初。 她提到了嗓子眼的心落下了一寸。 “嘘,别叫了。”叶文骁反应过来,迅速捂住她的嘴。“别让人听见了。” “不要碰我,不要碰我!”她发疯般挣开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一句话。 “你冷静点,明汐,虽然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们现在需要冷静,冷静,来,深呼吸一下,冷静。”叶文骁一边抚慰她,一边调动脑细胞分析此事的来龙去脉。 明汐按他说的所做,深呼吸,慢慢平复下来。 “你,你有没有对我做过什么?”她厉声问。 “我没有,我发誓。你看你衣服还是完整的,如果我对你做过什么,你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对不对?” 她脸蓦地红了,确实她身体并没有任何的不适,他应该不是在撒谎。她暂且信了他,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记得我之前跟朋友一起喝了不少的酒,醉了,再后来就记不清了,只知道醒来后,就看到你了。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送文件过来给周暮的,四娘说他在这个房间,然后,我就进来了,有人从后面袭击我,我就晕倒了,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叶文骁基本上已经清楚了,他肯定地说“我们被陷害了。” “陷害?谁要陷害我们?” 文骁大概已经猜出来是谁干的好事了,可是他不敢百分这百肯定,只能含糊地说:“我也不知道,但,绝对不会是好事。他们的目的绝对不单纯,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你,你还是快走吧,就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顿了顿又说,“我们确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放心地走吧,快,晚了就来不及了。” “文骁,谢谢你,你……不恨我?是我连累你变成现在这样子。” 他注视着她,沉默许久,才说:“明汐,说出来也许你不会相信,不管我变成什么样,也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对你的心,始终都没有变过,以前是我对不起你,总是以爱为名,伤害你,现在,我想通了,我不能一错再错,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情,请你要相信我。” “文骁,对不起。”她眼睛湿润了。 “傻瓜。”他说,“快走吧,让人看见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明汐匆匆地下床穿上鞋子,走到镜子前整了一下衣服,理了理头发,确定看不出任何异样,这才从容地打开门,脚步刚迈出去,叶文骁却又追了上来,他说,“明汐,你的发簪掉了。” 明汐收回脚步,转身,他帮她仔细地把发簪插好,她感激地冲他笑了笑。当她再次转身时,她愣住了,叶文骁也愣住了。 周暮一脸铁青的站在门外。 刚才那一幕郎情妾意全落进他的眼里。 ##第五十四章 薄情,犹到梦魂中(4) 明汐张了张嘴,刚想解释,周暮却怒喝一声,“不要脸!”然后一记耳光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她脸上招呼。啪的一声,她被打懵了,身子站不稳使劲地晃了几晃,最后还是跌倒在地上,狼狈不堪。 她睁大眼睛,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只觉得脑袋嗡嗡直响,左边脸已经疼得失去了知觉。 叶文骁愤怒了,一股子火噌噌直往脑门上窜,他看了看地上的明汐,又看了看周暮,嘴里吼着:“周暮!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竟然敢打她?我跟你拼了!”说罢冲上前跟周暮扭打起来。但,他怎能是周暮的对手呢?不消几个回合他便处在了下风。 “你碰了我的女人还有脸打我!信不信我他妈的一枪毙了你!”周暮拿枪抵着叶文骁的脑袋,还未开枪,目光已经抢先把他给碎尸万段了。 “你不过持着有枪而已,你还有什么本事?你要是扒了这身军服,恐怕比我还不如呢。”叶文骁冷笑着,神情高傲,丝毫不把周暮放在眼里。 周暮恼羞成怒,连着踢了叶文骁好几脚,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声音。文骁咬着牙,硬是不吭一声,哪怕嘴角都已经流血了。 “住手!周暮你快住手!”回过神来的明汐,爬起来冲周暮喝道。 “你还敢为他说话?信不信我现在就毙了他?你别忘了,他把我害得有多惨!他现在竟然连你也不放过!你知道我现在心里是什么滋味吗?” “周暮,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他是清白的!”她上前拉住他的衣袖,企图解释。 他甩开她,“清白的?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衣衫不整!你还说清白的?你他妈的谁信啊!” “周暮,你不相信他,难道你也不相信我吗?”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不要以为我没有亲眼看到你们躺在一起就以为我没有想象力!” “啪”的一声,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但这次是还回了周暮的脸上。明汐的掌心微微发麻,脸色自然也比周暮好不到哪里去,她气得嘴唇发颤,狠狠地怒视着周暮。 “你为了他打我?你竟然为了他打我?你信不信我连你也一起杀了。”周暮黑着脸,几乎失去理智。 “好啊,周暮,这就是你的本事。”她冷笑,随即咬牙说道,“你真是疯了,你不分青红皂白,一口咬定我对你不忠不贞,难道在你的眼里,我是如此的不堪?你根本就是个自私的人,你相本就不懂得信任二字。我说,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信,则信,不信,则不信,你要杀我,可以,但是,他是无辜的,请你不要伤害他。”她双手握上他的枪口,抵着自己的胸口。 “明汐,你不要冲动,要死也应该是我死。”文骁说。 周暮见两人争相去死,更如火上烧油,怒不可遏。 “将军,请冷静点。”闻讯赶来的王兴上前劝阻,他没想到才离开一会,竟然发生这等不可思议的事情,真是出人意料。 周暮如铁塔般不为所动,对王兴的话充耳不闻。 “将军,你一定要冷静,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之前,请不要轻举妄动,以免做出让自己后悔终身的事情。”王兴继续劝说。 “爱新觉罗.明汐,你到现在都还护着他,你的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周暮绝望地喊。 “你这么咄咄逼人,是你希望我跟他有什么?还是你觉得我根本就是个水性扬花的女人!”明汐高声质问着。 周暮一时语噎,他竟然找不到任何字眼来反驳她。 “放了文骁!”她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说出这几个字。 “如果我不放呢?” “要么,我死,要么,我们一起死。”她一字一句地说着,唇边浮起一个苍凉的笑容。 她可真狠毒啊。周暮握枪的手颤抖了,她的话就像是利箭一样,狠狠地戳进他的内心深处,早已经不是一个痛字可以形容得了。 他到底还是妥协了,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给我滚!” 叶文骁定定地站着,没有动。 这群人,真要命!王兴暗暗擦了擦汗,上前硬拽着叶文骁往外推。 “明汐……”叶文骁不放心她,频频回首。 “叶先生,快走吧,我跟你保证夫人不会有事,但你要再搅和下去,我就不敢保证了。”王兴劝说他。 “跟我回去!”周暮收起枪,冷着脸说。 明汐跟着周暮身后出了月满楼,她看着街道上繁华如旧,人来人往的模样,心里怆然,她知道,事已至此,再也回不去了。大概,是到了梦醒的时刻罢,贪恋梦中的欢愉,注定会在现实中是暗无天日的。 他让她上车,她僵直着身子不动。 她注视他良久,才缓缓地说道:“周暮,在你的心里,我已经是个不干净的女人了,回去,又是何苦呢,我们本来就不应该相识,更不应该在一起,难道不是吗?与其这样纠缠不休,痛苦不堪,不如就此放手吧,这样你我都自由,不是更好吗?” “你以为我不敢?你以为我不舍得?” 她悲凉地笑,“你有什么不敢呢?试问,这些年来,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他脸色变得难看。 他二话不说,手一伸把她拦腰抱起来,动作粗鲁地塞进车子里。 他不是不敢,而是真不舍得,就这么轻易的,放手。可他仍然倔强地说:“我不会如你所愿的,如果我放了你,岂不正合你们的意,这样,你们就可以双宿双飞了,我偏不!我就是要折磨你!” 汽车缓缓地开动。 明汐不再说话,表情也是冷漠的,浑身上下散发着寒意。 他突然想起她以前就是这个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把自己的一颗心冰封在自以为坚硬的城堡里,什么事情都不去辩解,也不去争闹,过则过,不过,则听天由命。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冲动了,可那样的情形下,他无法保持冷静。 也许,真的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她那样一个女子,她是那么的高傲,那么的倔强,怎么会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呢? 他注视着她被打得些许浮肿的脸颊,心又开始隐隐作痛,他沉默着,发现她与他之间的距离,突然间变得好远好远,明明是在半步之内,却仿如在天涯之外。 ##第五十五章 薄情,犹到梦魂中(5) 书房里,灯火明灭摇曳。墙上挂钟滴搭滴搭来回摇摆,残留的影像只剩下轮廓,仿佛画面与现实交错不定,无法抽离,也无法明了。周暮憋着气,卡在胸口里,想要挣脱逃离,却怎么也冲不出黑幕笼罩的天空。 原本在办公桌上安家落脚的文件,台灯,笔墨,茶杯,诸如此类,此刻均已尽数易位到了地板上,有的已经裂成了碎片,有的水迹斑斑,满眼狼籍。 王兴小心翼翼地越过障碍物,靠近周暮。 “将军,今天这件事情很可疑,这里面肯定另有隐情,夫人她不是那种……伤风败俗的女人,你的话太狠,怕是伤了她的心,这伤人的话一旦说出,就像是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这人的心一旦死了,同样,也永远都回不来了。”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我错了吗?她是哪种人我比你更清楚!还轮不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王兴的话戳到了他的痛处,他恼羞成怒,咆哮着。 “将军,今天就算你要罚我打我骂我,我也要把话说出来,你现在正在气头上,难免会失去理智,意气用事,依我看,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还值得推敲,你仔细想想,夫人明明知道你在月满楼,如果她真要有那样的心思,还会自动往枪口上撞吗?她何苦这样做呢?她大可以寻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更好?” 周暮明知王兴的话有道理,可嘴上依然毫不留情:“你少啰嗦!你看他们那个样子,一个个理直气壮的,哪里像是被冤枉的样子?你犯不着为他们说话!” “将军,当时那样的状况,你让夫人能怎么办?夫人她为了你,吃尽多少苦头,忍气吞声,到头来,你却这样对她……” “闭嘴!我不想听了!给我出去!”周暮粗暴地打断他。 “将军,这是我当时在门后捡到的……”王兴正准备把他捡来的文件递给周暮,周暮却抬手把文件打落在地,粗鲁地打断王兴地话,“好,你不出去是吧?那我走!” 屋里是呆不下去了,周暮转身踢开门往院子里走去。迎面一阵夜风吹来,是如此的冷,黑漆漆的夜空,突然间就乌云密布,阴沉压抑得令人恐怖。 一道闪电刺穿了夜空,瞬间的光明。 一个惊雷滚过,震破了大地,狂风开始横行,老树也在不停地颤抖。 雨,如注如毕地下,不一会,就成了瓢泼大雨。 水花四溅。 水声毕剥。 周暮笔直地站在院子中间,任凭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 他迫切地需要冷静。 是的。冷静。 他对着黑夜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却是比哭还要难看。 转角的栏杆树影后,一个冷寂如霜的身影,伫立良久。 沉沉昏暗的光线,映衬出她那落寞清幽的面容,没有表情,没有悲喜,唯有那双大大的眼睛尚有一点生气,她两眼缥缈地盯着雨中的人,既茫然又空洞。 她叹息,她终究还是逃不掉命运的捉弄,她终究还是逃不过现实的残酷,她和他的感情,仿佛像是被上天诅咒了一般,不得善终,她,到底,存活在这人世间有什么意义? 雨,一直下。 一滴滴像跌进了心里一样,荡起千层万层的涟漪,湿透了两个人的心。 经过一场豪雨的降温。 周暮冷静了不少。 王兴的话犹在耳边。 不能再伤害她了,他和她走到今天,岂能这么轻易的,就被否认了呢?他不甘心,他很不甘心!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逃避,是在害怕,还是自己太过脆弱,总之的总之,他非常矛盾,一直强忍着,再也没有去跟明汐见面,明明是在同一屋檐下,却像是处在两端的人。一连好几天,他都忙着跟黄明谈合约的事情,早出晚归,每每回来时,已是星光稀薄,灯暗人睡。 好不容易,黄明终于点头,把合约签了,有了国军政府的撑腰,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剩下的就是耐心等待军火输运的船只抵港了。 安定下来的周暮,这才有时间去考虑他和明汐的未来,经过几天时间的沉淀和洗涤,他对她的怨恨似乎也跟着一起消磨掉不少。 他听王兴说,她几乎足不出户,沉默度日,只有青芷始终如一,忠心耿耿地照料着她的起居饮食。青芷虽然年纪小,却细心体贴,真真是个难得的好丫头,这也是当初他默许青芷去照顾她的原因。 他信步走到后院,房前梨花盛开,如雪纷繁,不过是一棵梨树,尚能如此坚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生长,开花,结果,作为智慧与能力都同样强大的人类,却反而做不到如此的坚韧。 他推开房门,几日不见,她连背影都是如此地瘦弱,像是夏末凋谢的花朵,楚楚不堪,令人生怜。他心疼极了,一颗心瞬间融化,他想,只要她在自己身边就够了,他不强求了,只要她还是自己的,就好。 她听到动静,像受惊的兔子,迅速地从梳妆台前站起来,惊恐地盯着他,一脸防备。 她害怕的眼神刺痛了他的心。 她怎么能够害怕他呢? 他是她的丈夫啊。 他沉默不语,突然上前抱紧她,抱得那么紧,那么用力,仿佛一松开,她就会飞走一样。 她不过是个女人,终究还是抵挡不过他突如其来的霸道和温柔,她的眼睛湿润了。 她咬着牙,不让自己掉一滴眼泪。 他开始轻轻地吻她的头发,她的脖子,她的脸颊……当他吻到她眼角的咸意,他停了下来,轻声说:“明汐,明汐,我们不要再呕气了好不好?只要你好好跟我解释那天发生的事情,我就不怪你了。” 他还是不相信她! 她僵住了,羞愤难当,胃里涌上一股难受的感觉。 她推开他,脸色变得苍白。 她拒绝他。 她根本就不在乎他。 她根本就不屑跟他解释。 他的心瞬间像被什么狠狠地撞击了一下,裂开,碎了,血流如注,满腔的热情瞬间化为霜冻。“原来,你是这么的不在乎我!我自作自受!”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她,一步,两步,三步,往后退,终于,毅然决然地转身走进茫茫的夜色里,消融在天地之间。 不是这样的!她想告诉他,可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她看着他的背影,心一点一点地变得凉。她告诉自己,不疼,真的不疼。可是,为什么眼角总是湿的?为什么心里总是空荡荡的?她总以为,自己早已经麻木了,可当她眼睁睁地着着他无情离开,其实心里是疼得如此的厉害,像是凌迟,一刀一刀剜下来,放在她面前的,是她无法承受的哀伤与绝望。 “周暮。”她轻声念着,泪如雨下,双手无力地扶着桌角,胃里翻腾的难受,脸色更如白纸般苍白。 ##第五十六章 薄情,犹到梦魂中(6) 自那天和明汐起了争执后,周暮的心就像藏着一根细小的刺,平常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往往它会在不经意间突然跑出来扎你一下,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你,那些真实存在着的痛,不是幻觉。 彷徨如他是如此迫切地需要找个人倾诉一番,可举目四望,他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他怀揣着一颗滚烫煎熬的心无处安放,这才蓦然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孤独和寂寥,他走不进别人的心,别人也无法走进他的心。 明月高楼,满城风絮,他独自一人坐在阁楼上举杯畅饮,正如古人所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此时此刻,用这句话来形容周暮最为贴切最适合不过了。 今晚的周暮显得格外的脆弱,几杯酒下肚,便有了微熏的醉意,他漫无目的隔楼张望,夜已深,月凝霜。街角荒凉冷清,晚风肆意地游走四周,卷起片片落叶。 走卒贩夫们均已收档归家,享受着家庭带来的简单朴实的温暖。 一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挎着一个小菜篮子,逐一给蜷缩在墙角的流浪孩子分发馒头,小孩子见有食物可分,都围在她身边,用渴望的眼神望着她,一双双小手朝她伸出。虽然隔得有点远,可周暮还是认出这个女子就是付之可,真没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出现。付之可在笑,对着孩子露出像天使般的微笑,像隐藏着无形的魔力,叫人难以移开视线。 这一幕却深深地刺痛了周暮的眼睛,令他狼狈不已。这是他管辖的地盘,这里的老百姓本应该是安居乐业的,可放眼望去,却有那么多的孩子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终日食不果腹。偏偏更为讽刺的是,他周暮,过比他们好,穿得比他们暖,却要在这里借酒消愁,为情所困。 真不应该。 跟他们比起来,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伤春悲秋? 一阵夜风吹过,冷冽着他的一颗心。他闷着头喝了几口酒,再抬头时,已经不见了付之可的踪影,街角那头,有的,只是那些孤苦无依的孩子,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只是自己的幻觉,可孩子手上的馒头和脸上满足的笑容确凿地告诉他,她曾经来过。 付之可。他暗暗念着她的名字,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爱新觉罗.明汐,既然你无情,那就休怪我无义,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我要让你痛不欲生! 他恨恨地掷下酒杯,酒杯不堪他的力道,竟然碎了,瓷片划破掌心,他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他知道,只要付之可在东洲,以他的能力,想要找到她简直易如反掌。 果然,他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就调查到了付之可的住址和现状,她现在在一间私立的西洋教堂里当老师,那里收留着许许多多的孤儿。那些孤儿各有各的悲伤,但是他们有一样是相同的,他们都拥有着一双能看穿灵魂的眼睛,所有的罪恶在它的注视下,仿佛都无处遁形。 他再次见到付之可的时候,她正在在一间简单的课室里教孩子们弹钢琴。 她弹的是一曲流传千古的《梁祝》。 他第一次知道梁祝是可以这样弹的。 他第一次知道这高大笨重的家伙,声音竟是如此的动听,那真是天籁般的声音,隽永的旋律,流动的音符在付之可的指尖下仿佛成了流传千古的经典,如泣如诉。他仿佛看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那至死不渝荡气回肠的爱情,相约白头却不得不化蝶双飞,结局凄婉而美好。 他悄然站在门外,生怕惊动这一幅仿如梦境般的画面。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空气中,付之可这才抬头,她看到了周暮,并不惊讶,朝他露出微微地笑。 一切都那么的顺利,从那天开始,周暮的身边开始频频出现一个名叫付之可的女子,他常常在外逗留到半夜三更才回来。这个女子的来历,引起不少人的好奇,闲言碎语渐渐四散开来。可有的人却像毫无所闻,一如既往。 周暮心里堵得慌,明明想要激起某些人的愤恨,可偏偏得不到回应,这种孤单寂寞的情绪侵蚀着他的心,无处宣泄,越发的难受。 夜深,一轮皎洁的月亮挂在天上,分明地凝望着大地。 这个夜晚亦不例外,周暮带着满身的酒气,粗鲁地闯进屋内。明汐惊醒,迅速翻身下床穿好鞋子,站在一边看着他,只是看着他。许是她的动作太过迅速,竟像防贼似的,周暮当下心中一痛,冷笑着,上前轻浮地用指尖挑起她的下巴,逼着她直视自己。酒气袭来,她感到很不舒服,胃里泛酸难受,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露出一丝嫌恶的表情。 她别过脸,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装!”他困意绵绵,懒得跟她计较,冷哼一声,准备睡觉,悉悉索索地把军装脱了下来,只剩下一件衬衣。 “叮”,细微的金属落地的声音引起了明汐的注意,她看到一枚精致的水晶胸针从周暮身上掉落在地上,借着灯光,发出刺眼的光芒。 这不是她的,自然也不会是他的。她更不会傻到以为,那是他买回来送给她的。 她下意识地想起前阵子,他那件衬衣,是一个女人送回来的。 女人。 种种此类,如果她还不明白这里面意味着什么,那她就真是愚蠢得不可救药。 她脸色发白,指尖颤抖着,残留的一点幻想终于破灭。 他,终究还是与别的男子一样,薄情。 她,已经没有什么可值得去坚守的了。 她终于,可以对他死心了。 周暮扭头看着她的表情,十分不悦。 “你干嘛?我还没死呢,就像哭丧一样,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可不是为了回来看你的脸色!” 她没有说话,依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从来都不曾认识过他一样。 他恼了。 他痛恨她用这种目光看自己。 好像她有多委屈似的。 “滚开!”他摇摇晃晃地朝前走了几步,突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弯下腰身。 ##第五十七章 薄情,犹到梦魂中(7) 她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他忙着把脚上的黑棉布鞋脱了下来,随后粗鲁地把鞋子掷于她身上,他扔得那么用力,那么毫不留情,仿佛那是世界上最肮脏,最值得唾弃的一双鞋子。她没有接,神情麻木地看着鞋子沿着她的裙角滚落在地上。 那双鞋子,就像砸在她的心里一样,划出血淋淋的伤口,她痛,脸上却还要保持着镇定,维持仅有的风度。 她想哭,想笑,想撒野,想像个泼妇一样发疯,可是她做不到,脸上却始终是木纳呆板的表情。她突然想起那个名字叫做刺猬的动物,它害怕被伤害,用又尖又硬的刺作为盔甲保持自己,同时它又渴望温暖,可它永远无法拥抱,它只能这么一直渴望着,孤独着,永远都得不到。 “你,爱新觉罗.明汐,现在就像这双鞋子一样,对我来说,都是旧的,脏的!还有那么多新的好的漂亮的鞋子在等着我穿,你他妈的别以为我有多在乎你!别整天装出一副清高冷傲,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我受够了,你他妈的给我滚!滚出去!” 她不说话,弯腰捡起那枚水晶胸针,缓缓地走到周暮面前,仔仔细细地替他把别针扣在衣领上,冷静得出奇。他定定地看着她,猜不透她此刻的心情,她靠近他的耳边,露出一抹冷笑,轻轻地说着:“周暮,很好,你做得很好。”然后,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踏出房间。 她对着他笑,可惜他看不到她眼里的痛,他终究,不是她的良人。 啊!他暴怒,一挥手,把桌子上的物品尽数扫落地上,它们发出碰撞碎裂的声音,既清脆,又明朗,又绝望。 周暮无力地靠着墙,低头看着她亲手为自己戴在胸前的别针,心里裂开一道又一道的殇。 她明明是知道的,可为什么偏偏如此的不在乎? 她是否,真的不曾爱过自己? 数日后, 明汐终于见到了水晶胸针的主人,付之可。 那是一个清新活泼的年轻小姐,她打扮得相当洋气,卷发随意地披在肩上,上身一袭白色蕾丝衬衣,下身搭配一条同色过膝西裙,整个人看起来都散发着独特而鲜明的味道,脸上亦洋溢着飞扬的神采,顾盼生辉,美丽动人。 这些都是明汐从来没有过的明媚姿态,明汐不禁心中微微泛酸,那是一种单纯的女人与女人之间的嫉恨,无关风月。 现在周暮堂而皇之地把付之可领回府里了,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不仅如此,他甚至不惜血本从英国空运一架立式钢琴,赠送给佳人,其大方程度,令人瞠目结舌。 付之可自然十分欢喜,可她到底还是觉得过于奢侈,十分不安:“周暮,这架钢琴虽好,可终究还是太过昂贵,如果能把这买钢琴的钱捐给孤儿院的孩子岂不更有价值?” “你说的没错,可是如果这台钢琴没能遇上你,也就体现不出它的价值了。” 付之可笑:“你怎么也变得这么会哄女孩子了?” “呵呵。”周暮含糊地笑着,随即说道,“来,你去弹一支曲子,看看音色如何。” “好。”付之可爽快地说道,当即表演了一首钢琴曲。在付之可的演凑下,钢琴声如自然之音,不加雕琢,温润柔和,贴近心底,又仿佛是进入了甜蜜的梦境,或刚或柔,或急或缓,无不恰到好处。 周暮斜靠在钢琴架边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付之可,付之可专注地弹着琴,时不时地抬头冲周暮微笑,在外人看来,真是好一对恩爱缠绵的神仙眷侣。 琴声引来了青芷和周王氏的围观,两人不懂音律,在门口瞧了一阵,自觉无味,遂结伴离开。明汐自然也被吸引过来,她孤零零地站在门口,静静注视着屋内的一幕,心中虽是苦涩难忍,眉宇间却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眼睛里看不出半点忧伤。 一曲终,付之可已经瞧见了明汐,她不动声色地望着明汐,心里却早已经百转千回。 她见明汐一脸淡妆,眉目如画,没有半点弃妇的痕迹,不由得在心中暗叹她真是个奇女子,她竟然还可以如此的镇定?难道眼前的这个女子竟真的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丈夫跟别的女子有暧昧?她是真的不在乎?还是在假装?如果她的从容是装出来的,那她真是天生的演技派了。 付之可打从心里佩服明汐。 周暮看到明汐出现,正中下怀,忙不迭牵起付之可的手,徐徐走到明汐面前。 “你来得正好,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付之可付小姐,当然,她现在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就是我,周暮的未婚妻,而你,爱新觉罗.明汐,你永远都只是个妾。”周暮露出得意的笑。 她永远都只能是个妾!明汐心中怆然,倔强地扬头微笑着,言不由衷地说:“哦?那真要恭喜将军和付小姐了,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谢谢姐姐,之可比较愚笨,不懂得人情世故,往后,恐怕还得需要姐姐你多多提点。” “他很好,请深爱,如此足矣。”明汐一字一句地说着,脸上的表情如千年幽潭般平静,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话,是发自肺腑。一旁的周暮却被她的话给震摄住了,既然她觉得他很好,为什么她却不珍惜?难道她也是这般的虚伪? 明汐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面对着眼前的两个人,她说不上是尴尬,也说不上是妒恨,就是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极度厌恶付之可这种虚伪的腔调,一口一个姐姐看似亲热其实不然。她真觉得自己就是个大笑话,别人也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她正寻思着找什么理由离开,付之可却开口了。 “姐姐,我听周暮说,你的琴艺也是一绝,日后有机会不如我们砌磋一番,如何?” “何必等以后,就现在吧。”周暮说着,不等她回应便迅速吩咐下人去把古琴抱来。 话已搁此,容不得明汐拒绝,否则反倒显得她小气。 不管怎么说,这点风度她还是有的。 ##第五十八章 薄情,犹到梦魂中(8) 古琴很快便抱来了。 她弹的是一曲容若的《木兰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这是跟钢琴完全不同的风格,幽幽的琴音,是令人荡气回肠的情韵,在百转千回间倾泄而下,配合着心的律动,静默地溶入血液。 明汐深知,即便她可以输掉感情,但绝不可以不争这口气。这是周暮的故意刁难,她是知道的。她的倔强,他亦是知道的,可他不知道的是,她的手指在昨晚便已经受了伤,每弹一个音符,对她来说,都是煎熬,她怎么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泰若安然。 即使是被包扎得笨钝的指尖,即使是痛得不能呼吸,她依然能弹出很动听的音律,她是那么固执的一个人。血,渗透纱布,残留地在琴弦上,幻化成更为悲伤的音符,不断地在她指间跳跃,直教落月摇华,暗淡无光。 人生若只如初见,多好。她悄悄把眼中的氤氲逼回去。 这种念头,不该有。 如果问,她的手指为什么会受伤?其实答案很简单。 正如前面所提的那样,周暮有了新欢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周府上下,成了下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 周王氏总爱用一副不经为然以及早该如此的目光看着明汐,也许在她陈旧的观念里,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了,更何况周暮现在是辽东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凭什么不能享齐人之福?凭什么要对一个人从一而终? 只有青芷,一如既往地待明汐,为明汐感到不平,可她一个小小的丫头,能做些什么呢?唯一能做的,也许就只有陪在明汐的身边,不让她显得那么的孤单,仅此而已。 明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看着日升日落,看着斗转星移,看着朱颜暗换。偶尔,她会在灯光下读几遍李易安或纳兰容若的词,体会着前人的细腻情怀,心路历程,颇有一番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意境。对于那些流言蜚语,她不是毫不关心,也不是毫不在乎,她只是明白,一个人的心若不在了,任凭怎么折腾,都是徒然,是找不回来的。如今,他过他的风流日子,她过她的安逸生活,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岂不安好? 她就是像一潭死水一样,波澜不惊。 但偏偏有的人却沉不住气了。 那天,她正在屋里喝着青芷送来补身子的浓汤。其实她一点胃口都没有,可是她不忍心让青芷失望,这汤熬出来是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和工夫的。 周暮从门外大步地走了进来,她全当没看见,依旧举止优雅不动声色地喝着汤,仿佛那是天下美味,没什么比喝掉它更为重要了。 周暮看她不痛不痒的模样,胸口涨得难受,他为了她而食不知味,寝不能寐,偏偏她却吃好喝好睡好,像个没事的人,不公平!! 他按捺不住,上前大手一挥,打落她正准备往嘴里送的汤匙,连带着碗也被他的衣袖扫落,一地的碎片。破碎的声音像是打破了一个缺口,某种不痛快的东西哗啦啦地往外迅速流走,总算让他觉着心里好受些了,翻江倒海心情倒平静不少。 “你乃堂堂一员将军,怎么连最简单的礼貌都不懂,不敲门倒也罢了,连喝个汤也不让人省心。”她冷眉横扫他一眼,淡淡地责斥,也不动怒,而缓缓地蹲下身子,去收拾地上的碎片。 “我今天晚上来是要告诉你,明天,我会把她带回府里,你得有个心理准备。”他傲然地向她宣布,目光死死地注意着她的每一个微妙的变化,他企图从里面看出什么来。 她微微一颤,碎片就扎进手指。 可,并没有疼痛的感觉。 她并不惊讶,流言说得多了就成了事实,三尺冰冻,非一日之寒,之前的种种蛛丝马迹如果还不能称为前兆,那么,还要多明显才能够说明问题?她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如今果然如此,她再也不必忐忑不安地等待这一天了,不是吗? “哦?是吗?恭喜你,恭喜你终于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 她面无表情,声音如千年寒冰,硬生生地戳进周暮的心脏,他咬牙,上前紧紧地捏着她如削的下巴,挑起她的脸,目光像利箭般看进她的瞳孔。 “你不生气?”这几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 “生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我能给你的她能给,而我给不了你的,她也能给,这样不是很好吗?往后你若能还我清静,我应该高兴才对,你说是吧?你希望我伤心,希望我难过,对吗?真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我想,也许是因为我并没有那么在乎你,而你,太高估你自己了。”她露出一抹冷笑。 他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克制着想要一把掐死她的冲动,这个女人,总有办法让他崩溃。 “你的心呢?你的心哪去了?天底下怎么能有你这样绝情的女子?” “我的心?你觉得我还有心吗?”是的,她还有心吗?她把一颗赤诚火热的心交给了他,他丢弃了,却反过来质问她绝情,真是可笑至极。他为什么不想一想,他的心呢?他可曾在乎过她?他是否都已经忘记了那些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时光? 他放轻了手上的力道,无声地望着她。 “将军既然已经决定了,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你到底还在纠结些什么呢?” 他怔了怔。 “很好,很好!”他嘴唇颤抖着,“这样,我就不必为你担心了,但愿你能比我想象中的更坚强!”说罢,他缓缓地站起来,看着她,看着她,再毅然地转身。 咣当的甩门声,他的脚步已走远,一切又恢复了该有的平静,她默默低头继续捡地上的碎片,可泪水却不可抑制地往下掉,滴滴嗒嗒地,模糊了她的双眼。 ##第五十九章 薄情,犹到梦魂中(9) 这一曲,明汐弹尽了毕生悲戚,声声凄凄不仅催人落泪,更是肝肠寸断,勾人心魄。但是,她爱新觉罗.明汐是绝不能在周暮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她要让他知道,她要比他想象中更坚强,更勇敢,即便是孤独,也要像盛开在荆棘里的花,越是流泪越是仰望。 付之可终究是个女流之辈,她看到琴弦上的血迹,不免有些害怕和恻然,想要阻止明汐,可她怎么也开不了口,因为这是她与明汐交战的第一个回合,是奠定她将来在周府地位的一个回合,她不能心慈手软。她斜倪了一眼周暮,心想,眼前这个女子被他伤得如此之深,偏偏他竟然看不出来,难道真是当局者迷?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到底是谁在变?这感情从来都是千古难题,迷离错综复杂,在这个无形的旋涡里,谁一认真,谁就输得惨烈,甚至,尸骨无存。 她自己何尝又不是身陷囫囵之中呢?她的心思又有谁能明了?心中的那个他可否知道,她为他所付出的一切? 付之可恍惚了片刻,又赶紧收了收心神,狠下心,暗自思忖着,这样更好,如此一来,她才能有机会实现自己的计划,才不枉费她的一番苦心,周暮啊,周暮,不要怪我,要怪,只怪你在错的时间遇到错的人。 而此时的周暮是极其矛盾的,眼前那个脆弱得不堪一击却在苦苦支撑的女子,是他难以磨灭且刻骨铭心的一道伤,可仿佛只有这样狠狠地折磨她,看到她痛苦,他才得以一种报复的快感,他不愿意看到她比自己自在,他不允许! 他要她陪着自己一起痛苦,这样他才不会觉得孤单。 “嘣”的一声,琴弦突然断裂,发出极为刺耳难听的颤音,久久地回响着,给这一首《木兰词》划上惨烈的句号,停止了最后的一行忧伤。 琴亡,心神俱焚。 为什么,还要让她如此的狼狈?就连上苍亦不得她安生吗?明汐心灰意冷,脑袋一阵晕眩,不由晃了晃身子。她勉强用手撑住几案,咬着牙不让自己倒下。 “周暮,你可满意?你可满意?!”她脸色苍白地望向周暮,凄然地质问。 回答她的是沉默,被质问的对象目光闪烁。 她慢慢地浮起一抹冷笑,维持着几乎绝迹的风度,抱起古琴,不曾再多看他们一眼,一步一步地出了门。 他做到了,他确实是做到了,尽管她内心不肯承认,但事实上,她还是被他深深地伤害到了,如同一颗心活生生被人掷于地上践踏,摧毁和唾弃。看到有另一个女人跟他深情款款,她是难过的,因为他眼里的温柔已经不再属于她一个人,可她无法做到,放下身段,忘记自己,去讨好他,去跟另一个女人分享他。如果不能完完全全地拥有,那么她只能完完全全地放弃。 她如踩云雾,一步三晃地穿过重重院落,幽幽曲径。怀中残缺的古琴每每触碰她的肌肤,就发出流泪一样清冷的哀鸣。 她的胸口就像是残缺了一块,空荡荡,灌满了寒风,无处可依。她终于明白古人为何反反复复地吟唱,自古多情空余恨,有情总被无情伤。到底是谁比谁更无情?到底又是谁把她和他推到了这般境地? 已经是三月末了,为什么她觉得还是那么的冷? 真的好冷啊。 是要生病了吗?为什么脑袋像撕裂般的痛?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她眼前一黑,咕咚地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古琴砰然滚落在一边。她贴在地上,额角被撞出血淤,但是她不想动,一点也不想,反正,她已经够狼狈了,再狼狈一点又如何?恍惚间,她感觉到一双强而有力的手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一个慌乱而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快,快去请大夫!” 那声音真好听。她闭着眼睛想,任由自己昏死过去。 时间仿佛静止了。 她注视着镜子里憔悴的容颜,轻轻地抹上一点胭脂。额角上的伤口,用刘海轻轻覆盖着,看不出半点痕迹。但是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有些东西哪怕只是过眼烟云,也会被有心人刻在记忆里。 她嘴角轻轻一勾,露出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于是,镜中人依旧绝色,风华绝代。 只是,内里却千疮百孔。 周暮适才冰凉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 她尚在昏迷的时候,朦胧中她听得他说:“明汐,我恨你,非常非常恨,不要以为你装死,就能博取我的同情心,太晚了,这样只会让我更加瞧不起你罢了。” 她不想管他瞧不瞧得起自己,只希望自己就这么一直睡下去,永远不要醒来,可是,为什么一定要醒来?就此沉溺在那暗无止境的梦境里,也总比面对现实的痛要好上千万倍。她真的好累,再也没有力气支撑下去了。 她始终闭着眼睛,可耳边再也没有了他的声音。 他到底还是走了。 趁着青芷去请医生还没回来的时候,她起床写了一封极其简单的信。她不会写什么场面话,每一个字都是发自内心,虽是寥寥数语,但已全然表达了自己对高进的感激之情,并请求他继续照顾好齐儿。 她还是担心周暮会迁怒于齐儿,她无法猜透周暮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他能对她做出残忍的报复,对齐儿也不是不可能。齐儿是她唯一的亲人,也是她唯一想要保护的人,她只能寄望高进能有恻隐之心,会一如既往地待齐儿,尽力保护好他。 有些人,注定是要欠的,有些人,注定是无法偿还的,比如高进,比如青芷,比如杨千卉。 比如。 周暮。 荷风清清,萋萋何复?池塘里已是百草茂盛,蜂蝶翩翩。 临水兰亭,她斜倚着栏杆走神,“姐姐……”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六年前,云娅清脆的声音在叫唤,站在那株桃树底下,微笑朝她招手。 那天,她不慎落水了,那个人奋不顾身地救了她,她反而恩将仇报给了他一巴掌。 今天,如果她落水了,还有谁会来救? 倒不如,那天不曾获救,早早结束,不必白白遭受这么多的苦难,多好。 非要千疮百孔苦不堪言地苛活着,才是一生吗? 既然这么苦,何必呢? 就这么想着,她的脚就已经跨过了横栏,她看到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倒映出她美丽的倩影,柳絮风吹,许是三月,心底桃花眉间痕。 ##第六十章 薄情,犹到梦魂中(10) 一双柔弱的手突然缠住她的腰身,死死地拽着不放。她真切地能感受到身后的人在瑟瑟发抖,该是有如何的恐惧和在乎,才有这般的紧张?她心里一动,蓦然回头,她看到了青芷,还有站在不远处的雷奥医生。那个男子正用温和与宽容的目光注视着她,心无介蒂。青芷眼神里的恐惧让她明白,青芷在害怕什么。 原来,她并不孤独,原来,还是有人担心她,在乎她的,不是吗? 就像是一潭死水有汩汩清泉渗入,她的心动了动。 她惨然一笑,说道:“青芷,你误会了,我只是,想看看天,看看水,看看花,你瞧,它们长得多好啊,如果我也能像它们一样,每天只接受风吹日晒,雨露滋润,纵使生命短暂,可是却是愉悦的,自由的,多好啊。为什么偏偏,我是人呢?而且,还是一个女人?” 青芷哪里听得懂她的话,只管死死抱着她。 “青芷,没有谁离不开谁,对不对?所以,我们还是可以活得好好的,对不对?即便是一个人又如何?如果不是自己把翅膀收起来,有谁能够阻止它去飞翔?”她声音暗哑,默默抬头看了一眼在花间自由穿梭的蝴蝶,好生羡慕。惹不起,总躲得起。她心甘情愿地避开这一切,还不行吗?她把自己当作驼鸟一样,藏起来,任他逍遥任他快活,全当自己眼瞎耳聋了还不行吗? 毕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不至于赶尽杀绝吧?单凭他能让青芷请来雷奥医生,就说明他至少还有一点良心,没有完全忘却旧情,他其实并不是那么一个薄凉的人,他只是心中有恨罢了。 少顷,雷奥医生为明汐把过脉之后,立即面露喜色:“夫人。恭喜你,你有了。” 明汐和青芷同时愣住了,随即是青芷先明白过来,她脸上马上绽放出一朵灿烂的笑容,高兴得手脚都不知往哪摆。 “有了??”明汐喃喃地说道,果然,她的预感没有错,她真的怀了周暮的骨肉,她终于还是怀上了周暮的骨肉,在他对她弃如弊履的时候,老天爷这个玩笑未免开得有点大了。 她犹豫着,她明白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日后必定也是个多舛的命运。可孩子终究还是来之不易的,是唯一属于她和他的。即使对他有再多的怨恨,孩子也是无辜的,难道不是吗?至少,她往后的日子并仅仅不是她一个人。 孩子,为了你,我无论如何都要坚强。她轻轻地用手感受着腹中萌动的生命,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喜悦的笑容。 “夫人体弱,往后要小心注意身体,多歇息。”雷奥嘱咐,并一一把忌讳的食物和用品告诉明汐和青芷。明汐耐心地听着,用心地记着,终于在雷奥离开时,插上一句,“医生,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将军罢,现在是个多事之秋,我怕他分心。我和青芷,能照顾好肚子里的孩子。” 她都这样说了,他还能说什么呢?当然只能默许。 书房里,暖阳透过门窗,肆意地侵略着光线触及所到的地方,柔柔的,绵绵的。 付之可托着腮,靠在桌子上注视着专注于公务的周暮,诸多无聊。 她和周暮即将要结婚的消息,在东洲已经是人人皆知了。她亦顺理成章地以未婚妻的名义住进了周府,虽然人前他和她恩爱无比,举案齐眉,可人后却是如同陌路,互不相干。尽管如此,可到底还是有一个不爱的人,以爱为名,突然闯进自己的生活中,来来往往,怎么都觉得不习惯。 他说过,她只是得一个名分,当她遇到适合的人,想要离开时,随时可以离开。她犹记得,那天,在教堂的后花园里,他站在飘香的花海旁,非常认真而坚决地说:“之可,做我的女人吧。” 太突然了。 她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有多诧异,甚至有一些慌乱,她至少幻想过一百次一千次是在这样的场景下,那个他会手捧鲜花向她求婚,但她希望的男主角,不是周暮。 她不敢置信,问他:“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会愿意的。因为,你是一个如此善良的女孩子。”他自信满满地说。这话说完的时候,一群鸽子从地上扑腾飞起来,呼啦啦地,最后,只剩下的一个灰色的鸽子站在白色十字架上默立着。 可是,周暮,总有一天,你会发现,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单纯,也并没有那么值得你信任,到那个时候,你还会觉得我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吗?也许,不会了吧? 她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只孤单的鸽子身上,沉默了至少十分钟。这十分钟内周暮的目光始终没有从她的脸上移开过,以表自己的决心,在这个时候,他不能退缩,不能允许自己后悔。 几千个几万个念头从付之可的脑海里呼啸而过,她最终选择了妥协,因为,这是一条捷径。周暮并不知道,此时他向她敞开的大门,会引进来什么样惊天动地的后果,甚至是一生都无法改变和弥补的错误。 她默默地想着,却见王兴带着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一身戎装,英气逼人,举手投足间透露着一股霸气,一看就并非泛泛之辈。莫名地,她觉得那女子似乎对自己有着敌意,目光有意无意地在自己身上转悠,微微带着煞气。 这个女子明显不待见自己,她想,她能理解那个女子为何带着敌意,源何而来。但凡是个女性,对于同性的态度都是极其敏感的,并且能迅速做出准确的判断。 周暮看到来者竟然是杨千卉,感到诧异,忙停止手中的动作,并对王兴和付之可说:“王兴,你带之可先出去吧。” 付之可瞄了一眼杨千卉,知趣地随着王兴离开。 “说吧, 怎么突然来了?找我有什么事?”周暮淡淡地说。 “别装了,明知故问!我这不是听说你又要结婚了,所以,特地前来祝贺你啊?刚才那个大美人,就是你的新欢?周暮,你可真能折腾啊!”杨千卉嘲讽他。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哈,原来你还知道啊,我以为你被美色诱惑得晕头转向了,原来还能分得清真假啊,那么,你还分得清是非黑白吗?” ##第六十一章 莫念,月缺梦难全(1) “是王兴怂恿你来劝说我的吧?这个家伙,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杨千卉冷笑:“啊呸!你有什么资格说他?起码他不会始乱终弃,起码他不会朝三暮四!当初我真是看走眼了,本以为你是个重情重义的男子,却不曾想,原来你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这辽东才刚刚沉寂下来,你就寻思着风花雪月的事情,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全都一样的是混蛋!周暮啊周暮,现在国难当头,你怎么能如此任性,为了一个女人兴风作浪,为所欲为,把军事置之不理?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东洲的百姓吗?你对得起我们的期望吗?你对得起明汐吗?” 她咄咄逼人的语气令周暮产生了几分不悦和抵触:“这件事我自有分寸,如果你是想谈公务,我欢迎,我奉陪,但如果你是对我的婚事多的言词,或是想来为明汐讨要公道之类的,我看算了,我怎么样对她,那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不劳你来兴师问罪,有句话,我也不得不说,你来为她出头,你可曾想过,她是否领情?说不定她此刻高兴得忘乎所以了,你以为,她真的很在乎我么?” 她肯定地回答:“周暮,人都是有感情的,我不相信她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在不在乎那又怎么样?事已至此,我不想再多说。”周暮被她说得有点心烦意乱,想快速地中止这个话题。 “你真的决定娶那个女的?你心里真是这样想的?绝不后悔?”她再度质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周暮犹豫了一秒,机械地点了点头。 “好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希望你的选择是正确的,是值得的。不过有些话,我还是要说,我觉得那个女的并不是那么单纯,你查清楚她的来历了吗?你对她又了解多少?周暮,你不觉得她很可疑吗?不要让一时的冲动,迷失了心智。人只要走错了一步,就会离开来的那条路越来越远,甚至回不了头。到那时候,真真就是后悔都来不及了。”她顿了顿,接着说:“好了,应该说的,我已经说了,听不听在于你,毕竟,路是你自己走的。” 周暮沉默不语,似有所动,杨千卉继而淡淡一笑说:“仔细算来,我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明汐了,我找她去,你忙你的吧。” 杨千卉在青芷的带领下,穿过重重院落,绕过莲塘,踏入凉亭。四周是碧绿丝绦,斜靠在石椅上看书的明汐抬起头来,她脸色虽然苍白颓败,却依然露出一个恬然的笑容。风吹起柳丝,已是四月天了,阳光静好,如诗如画。 杨千卉注视着明汐,想说些什么,竟无从说起!她发现,自己似乎说什么都不对,不得不止住了言语。 “杨小姐。”明汐放下书,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柔声道:“谢谢你,还记得我。” “明汐。”杨千卉哽咽,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我很好。真的。”她说。 她想,她没有撒谎,她真的很好。她已经学会,不再苛求那些得不到的或都纠结已经失去的。她爱他,不管他如何伤害她,只要知道他在那里,知道他安好,知道能在某一时刻能遇见到他,就足矣。更何况,她还有另一个小生命等着她去迎接。 自从她确定自己怀孕了以后,如获重生,对未来燃起了新的希望。她把满满的感情都寄托和倾注在腹中的胎儿身上,对于周暮的各种挑衅,各种难缠都一一忍受。 哪怕他当着她的面,跟付之可亲热无比。 尽管她的心是灼痛的,像是什么碎裂了一般,再也无法弥补得了。 就如那天,他搂过自己的手,环在别的女子身上,他吻过自己的唇,也贴在别的女子唇上,他的多情话语,正说与别的女子听,他曾经给她的,已经尽数移至另一个女子身上。 杨柳风过,凉亭底下,萋萋剪影,一个是风流英雄,一个是含羞女子,相依相偎,好一对浓情璧人。 付之可原是随着他出来散步的,正跟他说着话,他突然就不由分说地欺身过来吻住了她的唇。往日再亲密,也不过是执个手而已,如今动真刀真枪她倒是害怕了,他的气息,刚强的男子气息正在侵略她的地盘,她正要挣扎,眼角的斜光忽然落在几米开外的明汐身上,她改变主意了,甚至更为热烈地迎上周暮。 青芷不动声色地扶着明汐的腰身,体贴得想让她落泪。再怎么以为,再怎么说不在乎,可是当她真正亲眼看到的时候,那种煎心绞肠的感觉,哪能用笔墨来形容?但她是如此的倔强,哪怕心已成殇,溃不成军,脸上依然挂着满不在乎的微笑。仿佛,只是陌生人,她与他,只是陌生人。 是恨罢?恨原来自己拥有的不过如此的泛滥,像被人踩在脚底。 “天气真不错。” 她顺势一个转身,斜坐到一旁的长椅上,一边掩饰着自己的悲戚,一边笑着对他们说。 虽然,此时天空下着如织细雨。 她的漠视,她的不在乎却让周暮几乎崩溃。 他的心更痛。 他做这么多,不过是想要试探,她是否还爱他。 她哪怕,是有一点点的示弱,他都不会,让所有人陷入这种局面。 他失望透顶。 他想,他已经别无选择了,不得不走最后一步,和付之可结婚。他已经分不清是要向她证明自己的不在乎,还是想要试探她是否在乎。似乎仔细想来,又毫无意义了。 他望了望如青烟缈缈,迷雾朦朦的天,心中怅然。 付之可百般不是滋味地站在那里,此时的局面,怎么形容?对他们来说,是糟糕透了,对她来说,既是无奈,又是耻辱。想不到她骄傲灿烂的一生,竟然也沦落到出卖灵魂的地步。值得吗?真的值得吗? 她微微抬头,青芷正在用研究的目光注视着她,她心里暗暗一惊。 青芷每次看到付之可的时候,都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第六十二章 莫念,月缺梦难全(2) 周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府里的人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个,真真是应了那句话,抬头不见低头见。尽管明汐极力地避免和某些人碰面,可若是有心人想要遇见,偏偏又是躲都躲不开。她也是贪恋他不经意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罢?那一刹那的交汇,究竟蕴藏了多少种情绪?可在他的眼里,她仍然是冷若冰霜,毫不在乎的罢。 她也不是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可现在时势混乱,她又能去哪里安身?肚子里的孩子更是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她是不可能再回到月满楼去卖艺的。所以,她只能咬牙拽着这根稻草,怎么也不能松手。 于是,她越发地少露面,几乎全都是呆在屋里的方寸之间,聊以度日。 周暮进来的时候,明汐正靠在窗边低头刺绣,她想裁几件小衣裳,将来给孩子穿,她要竭尽自己所能,给孩子最好的爱。这幅刺绣正是前阵子周暮看到的那幅,当时她虽然有了预感,可却不能证实。即使证实了又如何?该来的始终还是会来的,早晚而已。 血染的夕阳正从树顶没落,点点余晖照在她身上,镀上一层金色,令她看起来有着一种别样的安详。 他砰地一声把门甩上,声势逼人地欺到她面前,她有瞬间的慌张,手中的绣花针也随着心跳的错步而扎进了指尖,一滴血滴在绣匾上。随即她面不改色地把什件收好,换上一副淡淡的表情抬头注视着他,她这才发现原来眼前的这个男人又喝醉了。 他步伐有点不稳,歪着身子,眼睛是血红的,额头上的青筋明显地突起,整个人看起来凶巴巴的,带着虚张声势的戾气。他瞪着她,咬牙切齿:“你这日子过得蛮不错的嘛。” “托你的福,确实挺好。”她扯出一个生硬的微笑。 “看样子我对你还是太好了点!”他上前,单手撑着她身后的墙壁,目光凌厉地盯着她,他离得很近,鼻尖几乎碰上她的。 酒气扑鼻而来,引起胃里轻微地难受。她能清晰地在他的瞳孔里瞧见自己那张始终保持着微笑的脸,她知道这个男人又想借着酒劲撒野发疯了,明儿就可以忘得干干净净,又做陌路人。她是不会让他得逞的。她快迅地低头,从他的胳膊底下穿过,企图逃走。但,很显然她低估了他的反应,他一个反手就扯住她的颈后的衣领,使劲往前一拽,动作太大,她一时没站稳,失去重心,整个人往后倒,脑袋重重地磕上窗棂。 “疼!”她一时没忍住,眼泪都流出来了,只觉得眼前黑了几秒,后脑勺疼得她一点力气都没有,如果不是周暮提着她,她只怕是要摔到地上去了。 周暮却不依不饶,扯着她怒道:“哈!原来你还知道疼!我还以为你没心没肺,早就麻木了,早就没有知觉了,啧,原来你还知道疼!” “你松手!你到底想干嘛?你就不能放过我吗?”她哭着喊。 “我放过你,那我呢?我呢?” “周暮,你别这样,我躲还不行吗?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生活……” “我为什么要如你所愿?我告诉你,我很不开心很不开心,我就是不想看到你好过!我就是想折磨你,让你不得安生,体无完肤。”说罢,他大手一捞,她整个人就已经在他怀里了,他往前几步,粗鲁地把她丢到床上,几乎是同一秒钟,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她的身上。 他满身的酒气醺得她脑子一阵晕眩,她以为自己在劫难逃了,可就在这个时候,事情发生了转折,他忽然变得温柔而脆弱,他用额头轻轻地抵着她的额头,哽咽着说:“明汐,我们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为什么我们要互相折磨?我的心是那么的难过,真的很难过,可是,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办?明汐你告诉我要怎么办?你是不是真的,觉得现在这样很开心?我妒忌你,你知道吗?因为你总是那么淡然,那么的毫不在乎,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才能做到像你一样?” 她无法回答他,温热湿濡的液体滴到她的脸上,眼前的这个男人竟然在流泪。 她心软了,颤抖了,这是她第二次看到过他流泪,而每一次都是因为她。 “明汐,明汐……”他缓缓地往下滑去,最后脑袋停在她的胸口位置,在距离她心脏最近的地方。他紧紧地搂着她,仔细地听着她的心跳,喉咙间的声音渐渐低沉,直至消失。 屋内一阵沉默。过了许久,她才迟疑地喊着:“周暮?” 周暮一动不动,他已经睡着了。确定他听不到了,她才对着无边的空气自言自语,“周暮,像我这样又如何?我的疼,你看不到。因为你从来都不知道,其实我很爱你。” 周暮醒过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宿醉的后果就是脑袋疼得厉害。他坐了起来,一眼就看到坐在椅子上打盹的明汐。他按了按太阳穴,模糊地想起一些片断,大概经过就是他喝醉了,然后就来找这个女人的晦气。 这个女人是在椅子上睡了一宿么?这个女人是不屑跟自己共睡一床了么?这个女人!真是该死!他攥紧拳头,心中甚是恼火,却又无可奈何。 他下床穿上鞋子,默默地走到她面前。她身上只盖了一件单薄的衣裳,眉间轻蹙,仿佛在睡梦中,被梦魇折磨得不得安生。恍惚间,他想起当年他把她从叶文骁手中抢来时,把她关在屋外,那个时候的她和此时的她竟是如此的相像,她还是那个她。 他斜下身子,缓缓地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她的脸颊,当指尖几乎触及她皮肤的瞬间,他硬生生地中断了动作。他站直了,看着她,转身,离开。 关门的声音虽然很轻微,可到底还是惊醒了她,她蓦然回头,只看到两扇合拢的门,她再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床,心想,昨晚,只是南柯一梦罢?明汐,别忘了,他是要娶另一个女人的。 ##第六十三章 莫念,月缺梦难全(3) 婚期临近,周府上下,日日都笼罩在一种奇特的氛围当中。明明是喜事一桩,硬是却没有人敢露出欢喜的表情,时刻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因为他们的将军越来越表现的喜怒无常,难以捉摸,往往前一秒还是晴天,下一秒就下起了雷阵雨。 关于整个婚礼的大小事务全都由周王氏一手操办,这位老人家可不管那么多,整天乐呵得要紧,在她的眼里,传宗接代,开枝散叶诸如此类,才是头等大事,至于娶个什么样的女子,她是从来都不会关心,能生娃就行。 青芷百般不情愿地协助周王氏筹备婚礼细节,每每看到付之可都恨得牙痒痒。偏偏要命的是,周王氏看穿了她的心思,说:“你恨她也没有用,罪魁祸首是谁?是将军,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其它的女人,你应该庆幸她不是个难伺候的主,不会处处刁难你。” 青芷敢说她的话没有道理么? 新婚夜,是周暮和付之可的新婚夜。 虽然仓促,却不失隆重。 红,到处都是红,红色的喜字,红色的彩缎,红色的灯笼,还有身穿凤冠霞帔的新人。 一场欢宴,杯光酒影相互交错,到处都是人影,却又到处都渗透着一种不易觉察的悲凉。有多少人是被这种无可奈何捆绑到一起?从此柴米油盐,或是争吵或是和好,来来去去却始终不会分开? 曲终人散,夜已深去,却并不宁静。 孤鸟在夜里哀鸣。 叶落花也尽。 连它们都在替她悲伤吗? 他说,要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如今他把这个婚礼给了别的女人。 明汐已经不记得自己在新房的门外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像个默哀者一样在夜风中伫立。为什么?新房的灯光暗了下来,同时也熄灭了她心中的那盏。她恍然醒悟,原来自己是来寻一份决心,原来自己是要让残酷的现实来断绝摇摆不定的心。虽然,这很残忍,但,是最佳良药。 此时木已成舟,米已成饭,她决然已经没什么好留恋。 花开于掌,凋于心。那片记忆中的山茶花早已随着时光的走远,光彩不再,成为了灰色残败的印记,模糊在心底间,终究,会淡忘。她把怀中的紫竹洞萧,玲珑玉佩,以及夹在书本里那几片枯竭的花瓣,一一在门槛上摆放整齐。 她的指尖,轻轻地抚过它们,像是在告别。 她到最后,仍然没有学会一支萧曲。 她终于明白,不是自己的,永远都不会是自己的,哪怕曾经拥有,终究也会失去。那只是苍天垂怜,偶尔的大发善心,可她却天真到以为,一瞬间的相依,便是永恒的厮守。 周暮,我把它们统统还给你了,至于那些还不了的,你也不在乎了吧?如今走到这步,不管你在乎与否,真心与否,从这一刻起,你怕是要永远永远地失去我了。今天是,明天也一样。你来了,我相信你不会走。你走了,我当你从未来过。 她不知道,此时黑暗中的周暮,站在门后,同样是满脸的落寞与惆怅。 他听不到动静,再出来时,她的身影已经走远,黑夜中,她看起来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孤独,让他如此的心疼。他到底,还是会心疼。她似乎踩空了步子,差点摔跤,幸好扶住了旁边的花木,才稳住了身子。 周暮往前踏了一步,犹豫中还是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地上的东西。 他缓缓地蹲下身子,一件一件地把地上的东西放置掌心,看得那么仔细。 她竟然一直保留着他送给她的玉佩,送给她的花……怎么会这样?她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往日的记忆不断地在他脑海里回放,定格,再重新回放。 他心里一片悲凉。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她,自己也没有那么的爱她,否则,怎么会如此待她?他是自私的罢?哦,他确实是自私的。 他返回屋内,坐在床边,发现红盖头已经撇到一边。而那个身穿嫁衣的女子,正在默默垂泪。他轻声说:“对不起。” 付之可抬头,心想,他不会懂的,这些眼泪并不是为他而流的,这场婚礼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一个女子,终身背负着这么一个虚名,再也回不去了。即使日后可以脱离,可胶着的生命里真真切切有过这么一段历史。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连叠声地说着,无奈更叹无奈。 瞧他如此的痛苦和内疚,付之可更是难堪,他并不知道,就在适才,他被来宾拽着敬酒,不得脱身的时候,她被送回新房里,忐忑不安地坐着。她在紧张,当她听到门响时,几乎是心惊肉跳的。有那么一瞬间,后悔的念头从脑海里闪过。 “之可。”来者热切地抱紧了她,在她耳边柔声道。 不是周暮。 她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闻到那熟悉的味道,她欣喜若狂,泪水夺眶而出。 他终于来了,他终于还是来了。 “委屈你了,之可。”他说。 “有你这句话,一切都是值得的。”她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哽咽。 他掀开红盖头,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你真美,尤其是现在。” 此刻的他,用那种令她痴迷的目光注视着她,真真是性感得致命。她恍惚了,迷失在他的眼神里,仿佛,她等待,她心爱的人,真的是在与自己结婚。他的吻落在她的唇边,渐渐纠缠在一起,密不可分的天旋地转。少顷,付之可回过神来,推开他,“你是怎么进来?这里很危险……” 他笑,唇边还残留着她唇上的气味:“我进得来,自然出得去,倒是你,千万要小心照顾好自己,保护好自己。” 她明白他末尾那句话的含意,当下心中涌起微甜的感觉,“放心吧,周暮他现在已经失控了,根本发现不了破绽,他一再任意妄为,弄得军心涣散,相信,用不了多久的,他就人心尽失,孤立无援。” “那我就放心了。”他一语双关,再次在她的额头印上浅浅一吻,转身拉开门,年轻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中。 ##第六十四章 莫念,月缺梦难全(4) 婚后的周暮,频繁地与付之可出双入对,形影不离。两人恩爱有加,幸福得似乎有点过于高调了。这其中就难免会有一小部分人感慨,真乃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周府的人已经渐渐适应新主人的加入,一切又仿如旧时。 只是其中会多了些摩擦与矛盾。 如果一方盛气凌人,另一方容忍退让,必定是将销烟无形地抹去,归于平静。 周暮有些失望,不管是从哪方面说,他都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该笑的人还是在笑,该哭的人也还在笑,他不免有些气馁,越发的变本加厉,性情怪戾。好在时有公务缠身,令他分心,才不能只专注于儿女情长。 转眼已是立夏,繁花盛开的时节。 这日,是明汐父亲的忌辰。 清晨,雾气尚未散尽,明汐便提着香烛宝焟准备出门给已故的父亲上香。没走几步,就在前院遇见正在晨练的周暮。她心中一紧,匆忙低下头,当作没有看见,悄悄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站住,你想要去哪?”周暮眼尖,已经看到她了,立即喝住她。 她不得不停下脚步,抬头傲然地注视着他,不卑不亢。 “这大清早的,穿着一身白,这是要去干什么?”周暮目光不断在她身上转悠,他总觉得,她似乎和从前不太一样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 “今天是我阿玛的忌日,我想去给他老人家上香。如果你不放心,怕我逃跑,你大可以让人跟着我。”她不紧不慢地说着。 “我只是担心你在路上遇到劫匪,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落人话柄,倒成了我的不是。” “真是有劳将军费心了,我自会小心。” “知道就好,行了,快去快回吧。”他说着,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到底还是没有派人跟着她。他看着她走远的身影,终于恍然大悟,哦,她是长胖了罢?她是要无忧到何种程度,才能这般自若? 挫败感顿时从他的脑部扩散到四肢百骸,再在空气中蔓延。 “报告将军,犯人被捉回来了。”一个警卫员昂首挺胸地说。 正无处发泄的他眸目寒光一闪,咬牙说道:“来得正好,走,去看看。” 西山风大,四周是如林的绿叶灌木,叶落寂寂。不知名的鸟儿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隐没于山林间。 她孤身站在荒凉的山中,长风萧萧,白衣飘飘,不觉有种遗世独立的味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即使生前英雄百倍,叱咤风云,死后亦不过化作一柸净土,尽掩风流。 人,终不能胜天。 两行清泪自明汐的脸颊滑落,她抬手轻轻拭去。 “阿玛,您安息吧,我和齐儿都很好,今天能站在这里,真的很不容易呢,但我们总算能熬过去了,阿玛,虽然你已经不在我们的身边,可您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我也明白,我活着,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今夕复何夕,阿玛,也许,下次再来看你时,就不仅仅我一个人了。你会不会觉得很开心?我想你应该是开心的,因为那样我就不再孤单。” 身后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不觉得惊慌,而是缓缓地转过身子,于是,她看到了叶文骁,这个和她同样沦落天涯的人。她注视着他,平静得像一潭湖水:“你终于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叶文骁惊讶。 她笑:“我知道,因为,我了解你。” “明汐……”他动容了,有些激动,“谢谢你,谢谢你心里还有一个我,虽然,也许我对你来说,其实并不是那么的重要。” “文骁,我想知道,那天到底是谁在陷害我,是谁,把我推入这种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不希望,我的清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毁了,所以,现在只有你才能帮得了我,文骁,算我求你了,你一定要帮我查出来谁是幕后主使。” 文骁是难过的,他清楚明汐这人,向来自持清高,这辈子几乎都没有求过几个人,哪怕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是藏在心里,可见,她现在是有多么的在乎周暮对其的看法,可见,那个男人在她心目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位置。 “明汐,就算你不说,我也一定会帮你查明真相的。明汐,你要相信自己,你是清白的,那个姓周的根本就不值得你这样对他,他现在已经另结新欢了,你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你再呆在他身边,只会更痛苦,明汐,跟我走吧,永远地离开这里,我们到国外去,忘掉这里的一切,好不好?”他上前执起她的手,忘情地说。 她的心微微一疼,随即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低声说:“文骁,想要走,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可是,难道我就要这样不清不白地走了?我不甘心。再说,我,怀了他的孩子,不管我走到哪里,我永远都摆脱不了他的影子。” 叶文骁震了震,沉默了好一会,毅然决然地说:“没有关系,我会好好照顾孩子,我会待他像亲生孩子一样,只要你愿意。明汐,等我帮你查出真相,证明你的清白之后,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文骁,现在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你能不能,不要逼我?如果注定要离开,那么我绝对毫不犹豫地离开,可是文骁,你现在给我时间,好吗?” 他自然不敢逼得太紧:“好好,我不逼你,我想,我大概知道是谁做的。只不过,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这样,半个月后我们约在这里碰面,到时,我一定还你一个真相。” “谢谢你,文骁。”她想,眼前的这个男人是真心待她的罢,至少现在是。 她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阳光照在身上有些酷热。她平时极少出门,又是怀有身孕的人,此时更是又累又倦。 她刚刚踏进院门就感觉到府里的气氛明显不一样,有些压抑,有些肃穆,还有隐隐约约的血腥味。 ##第六十五章 莫念,月缺梦难全(5) 前厅的院子里,黑压压的站了一群人,这阵势,是府里少有的。明汐费了些心思,才了解到事情的始末。 这周暮,是要准备枪毙一个逃兵,以儆效尤。他大抵是等不及回到军营,直接把人押送到府里。 地上跪着一个狼狈少年,约摸十六七岁的模样,虽一脸的稚气,却不卑不亢。明汐看着他那倔强的眼神,恍惚间,有种错觉,竟从他的脸上见到了六年前的那个周暮。 据说这个少年是个独子,父亲早逝,只剩下娘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极其艰苦。少年虽穷,也不识几个字,可他却懂得为人子孝的道理。他是在出来给母亲买药的路上被强行抓去当兵的,他甚至没来得及跟母亲告别。他虽身在曹营心却在汉,因为太过思念卧病在床的母亲,担心没有人照顾她,他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冒险逃出军营,准备回乡。不幸的是,他还未曾走远就被人发现,并且被抓了回来,交到周暮面前。 “将军,我不怕死,我只想在临死前见上我娘一面。”少年高声说着,眼神坚定,没有丝毫悔意。 “你私自出营,违反军规,已是死罪一条,你还想回去见你娘?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将军,人非草木,皆之有情,他不过是想见他娘一面,也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是用错了方法,你何苦这般蛮不讲理?咄咄逼人?”真是可怜一颗游子之心,明汐想到他冒死都要见母亲一面,不由得触动了心中的那块柔软,忍不住站出来为他求情。 “女人见识!”周暮不为所动,冷冷地说。 “周暮,如今天下,人人自危,你有兵力,不用于行军打仗,却在这里自毁兵力,你这不是让人寒心么?况且他只不过是个孩子,你竟然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你根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你们枪林弹雨的过活,图的不也是为了将来能够安居乐业么?他们也有家,他们也有父母孩子,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难道他们想家想父母孩子也有错吗?你身为将军,不以德服人,跟匪徒有何区别?” “住嘴!还轮不到你来教训!”周暮恼羞成怒。 “周暮,你变了,你变得残暴,变得冷血,你再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今天不管你同意不同意,这人我管定了,我不许你杀他。” “好啊,倒是要看看,你这条命能救得了几个人,你能伟大到什么程度。” “夫人,将军,请你们冷静一点,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王兴见局势一发不可收拾,赶紧上前劝阻。 “冷静。”明汐冷笑着。 周暮的眼神变得深沉,没有人看得出来他在想什么。 一只瘦弱的手突然缠上明汐的脖子,紧接着,冰冷的匕首横在她的颈边。原来是那个少年,他趁着众人不备之时,猛然蹿到她的身后,挟持着她。 “说我没有人情味,你看,你一心一意想要救他,可他是怎么待你的?恩将仇报,这就是心软的下场。明汐啊明汐,只有这样,你才会相信么?”周暮眯着眼睛,不无嘲讽的说。 “那又怎样?人不为已,天诛地灭。”她依然十分的镇定,目光清冷地注视着周暮。少年拖着她往后,她不得不一步一步随着少年双双往后退。 “放我走,不然我杀了她。”少年沉着地对着周暮说,脸上,是他这般年纪不该有的深沉。 “哼,你杀吧,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多的是。”周暮同样也脸不变。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少年半信半疑。 “难道你不知道已经娶了妻子吗?她不过是个妾罢了,而且还是个过气的妾。”说罢,周暮扯过一直在旁边观战的付之可,“很不幸,你押错注了,这才是我在乎的女人。”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明汐的心分明掉进万年冰窖,冷得麻木,眼前的这个男人,原来是这般的绝情。 “你……你……果然,他们说得没错,你是个冷血无情的人。”少年说道。 明汐明显地感觉到少年的力气在减少,他的手分明在颤抖,他分明是在害怕,虽然他表面上仍然镇定自若。若不是走投无路,若不是抱着一丝希望,谁愿意拿生命来冒险?忽然,他脚下似乎什么被绊了一下,一个踉跄,他拽着明汐两人双双跌落在地上。 在这千均一发的瞬间,一众卫戎兵瞅准时机,迅速上前救人。 少年很快被扭绑了起来。 “让你动我的女人。”周暮上前“啪啪”几个耳光狠狠地抽在少年的脸上,少年倔强地盯着周暮,目光里充满了仇恨。他扫视了一遍周围黑压压的人群,无力感扩张,终于绝望。 “我要见我娘,我要见我娘,……”少年再也无法伪装,竟像小孩子般哭了起来,肝肠寸断,绝望中,他忽然抬起头,哽咽着对明汐说,“夫人,对不起,请你原谅我,我请求你,如果我死了,代我去陈家沟看看俺母亲,告诉她,陈大柱在外面过得很好,可以吗?” “答应你。”明汐颤声喊,眼中凄楚,“周暮。请不要伤害他,求你。” 周暮沉默。 她到底是无能为力,他说得对,凭她的能力,她能救得了谁?她谁也救不了,她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她腹痛如绞,挣扎着站了起来,没走两步,脚下踉跄,整个人往后倒。周暮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揽住她的腰,她才幸免于难,只是她的脸色苍白得很是吓人。 “放开。”她虚弱地说着,想要推开他,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置若末闻。 他有多久没跟她如此的亲近过了?有多久没抱过她了?能这样抱着,哪怕仅仅是片刻,他也舍不得松开。因为下一秒过后,还能有什么理由光明正大的接近她? 他温柔的男性气息令她晕眩了几秒,她的心在激烈地挣扎着,冷傲再一次占了上风。 “放开。”她再次警告。 “你在流血,摔着哪了?”他看到她脚下的血迹,不由得担心。 “流血?”她喃喃道,忽然意识到刚才那一摔,确实严重,她不由得开始紧张了,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孩子!我的孩子……” ##第六十六章 莫念,月缺梦难全(6) “孩子?什么孩子?”他困惑地问,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由得心中一紧,他的掌心迅速覆过她微微隆起的肚子,终于什么都明白了,他慌了,迅速把她抱了起来,步伐凌乱地往屋里奔去,什么也顾不得了。 于是,周府上下又是乱作一团,王兴只好和付之可一起收拾残局,把少年关起来,等候发落。 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地忙碌,折腾了半天,胎儿总算是有惊无险地保住了,众人这才如释重负。 虚惊过后的周暮这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快要当爹了,他惴着一颗既激动又兴奋的心,简直高兴得连手脚都不知往哪搁,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在屋内走来走去,唯一不变的是,他的脸上由始至终都淌洋着灿烂的笑容,傻里傻气的。过了好半天,他翻江倒海万马奔腾的心情才得以平复下来。 青芷小心翼翼地扶起明汐,给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再把枕头垫在她的腰间,做完这一切后,她才仔细地端起药碗,想要喂她喝下。周暮见状,顺手把药碗夺过来,嘴里嚷着:“让我来,你先出去吧。” 青芷瞧了瞧明汐,瞧了瞧周暮,十分听话地退了出去。 周暮脸上始终洋溢着笑容,他一边用汤匙舀起药汁,一边动情的说:“我们的孩子,一定长得很可爱,你说,他会长得像你多一点还是像我多一点?” 明汐沉默不语,两眼无神地注视着帐顶的帷幔。她脸色苍白得厉害,发丝弥漫在脸上,微微带着疼痛的狼狈。就在刚才,就在她看到自己流血的那一刹那,她的心揪得几乎不能呼吸,她害怕,她蓦然地意识到,原来自己竟是如此的无力,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能力保护。她真不敢想象,如果再惨烈一点,自己是否能熬得住? “明汐,你,别这样,好吗?”他有些不安,汤匙在半空中止住不前。 “……” “对不起,明汐,是我不对,是我不好,伤你的心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早告诉我,我就不会那样伤害你,折磨你,我真他妈的是混蛋!……可是明汐,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 “明汐,我向你保证,以后都不会伤害你了,请你不要再恨我了,好吗?”他轻声乞求,心中亦明白此举是徒劳。 回答他的依旧只是沉默,淡淡的药膳味在空中飘散,是苦涩的味道。 “明汐,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即使你再恨我,也不能拿孩子出气呀,乖乖地把这药喝了,喝完我就出去,这样总行了吧?”周暮没辙了。 她终于有所动觉,视线随着他的声音缓缓地落在他的脸上,良久,都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他心慌得厉害,可又不肯垂首,两人对峙着,较量着。少顷,明汐收回目光,默默地接过他手中的碗,仰头咕噜咕噜几下全喝进肚子里,因为喝得有点急,被呛了一下,她咳了两下,抬手准备抹去嘴角的痕迹,眼前却忽然一暗,他温热的唇就贴上了她的,狠狠地掠夺着属于她的气息。她心里一慌,手一软,碗砰然落地,整个人呆住了,也忘了抵抗。 他吻着她,昏天黑地地吻,交付着他所有的忏悔和热情,可她的嘴唇是冰冷的,手心也是冰冷的,肌肤也是冰冷的,像没有生命的玩偶。她是要用这种无声地方式来拒绝他吗?他顿时心如刀绞,垂手慢慢地松开她。“对不起,明明知你不喜欢。我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休息吧。” 她垂下眼睑,不再看他。 他刚一出门,便看到屋外站着付之可,她脸上的表情甚是古怪,很难猜得出这个姑娘在揣摸些什么。他头脑有点乱,默不作声而从她身边越过,但付之可岂能依他,一把拽着他,高声质问:“你打算就这样向她妥协了?” “她怀了我的孩子。” “你确定那个孩子是你的?”她语不惊人誓不休。 付之可的一句话,像是往平静的湖水里投进一块石头,荡起了层层涟漪。周暮犹豫了几秒,脑子有点浑,只抓住一点清明便抹去阴暗,说,“孩子就是我的。我想,是我错了,她是不会背叛我的。” “如果你非常肯定,为什么要犹豫?你的眼神分明带着质疑,你觉得她不会背叛你,也许有道理,按说她确实不像那种不守妇道的人,她念旧情,毅然救下那个叶文骁,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你可曾想过,那个叶文骁那么喜欢她,会放过她吗?到嘴的肉,他会吐出来吗?你也是男人,男人的心思,相信你比懂得更多吧?” “……” “你看她现在对你的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你敢保证不是她自己心里有鬼?不敢接受你对她的好?” “这不关你的事,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多了?”他有点不耐烦。 “我才是你妻子,你忘记了当初为什么要我娶进门?”她咄咄逼人地问。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这世界上的事向来都是变幻无常,现在我后悔了,更何况,我说过,你是自由的,随时可以离开。” 付之可一脸受伤,脸色灰白地注视着他,缓缓松开了手,“好吧,我不管你,我是没资格。” 周暮意识到自己言语有些过份,于心不忍:“之可,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也不要多想,我现在头脑很混乱,你先让我安静安静,好不好?” “你没错,是我太过小心眼。”付之可闷闷地说。 “之可,我不应该对你发火,你为我,付出了这么多,已经仁至义尽了,是我委屈你了,你别想太多。”周暮上前,抱紧她瘦弱的身体,安慰着她。他只是单纯地想安慰一下眼前的这个女子,却疏忽了这是在明汐的屋外头,他没有料到,这一幕已经透过窗,尽数落在了明汐的眼里。 周暮,周暮,你怎么能这样?屋里的女子想哭,却发现眼睛已经干枯,再也淌不出一滴泪。 ##第六十七章 莫念,月缺梦难全(7) 接下来的日子里,周暮几乎把军中的大小事务都交由王兴打理,自己则一心一意地照顾明汐,大有洗心革面的架势。王兴虽然颇有微词,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事情不能逼得太急,顺其自然说不定周暮反而能够自己领悟要害,这样更好,更入心。 周暮对明汐可谓贴心周到得紧,只要跟她有关,事无巨细,都一一亲自操办,哪怕她从来都不曾领他半点情,终日冷眼相对。旧日的情分,到底还是像散落的流沙,唤也唤不回过往。但周暮不在乎,他只想守着她,护着她。他想,她领不领情是一回事,他要不要对她好,也是一回事,他做了自己想做的,就问心无愧。更何况,铁棒都能磨成针,他不相信明汐的心能硬到何种程度?他是爱惨了这个女子的,只不过有时分神走了岐途,才会害人害已。 连接几天,他都软硬兼施,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她,他非常清楚这个女人有多少能耐,她不会跟自己对着干,也不屑跟自己置气,顶多只能使出冷暴力这一招而已。只要她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她是奈何不了他的。 其实人只要够无耻,真的能够天下无敌。这一点,周暮显然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他的脸皮厚得几乎跟城墙没有区别,子弹都打不透,当然,这些症状都只表现在针对某人的时候。后来他干脆在晚上抱来一床枕被,铺于她床前的地板上,看样子是打算长驻此地了。 明汐哭笑不得,看着这个男人忙前忙后,男人把地铺弄得整整齐齐像模像样后,就一骨碌地钻进去躺着,十分满足惬意的模样。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明汐终于忍不住开口质问。他凭什么可以像个没事的人一样,整天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没完没了,装着一副大好人的模样。 “睡觉啊,不然你以为?”他翻身看着她,恬不知耻地说,“唔,你是不是觉得一个人睡太单调了?是不是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 明汐黑着脸,无视他的话:“要睡到别的地方去,不要在这妨碍我。” “你是怕我睡地上不舒服?想让我到床上睡?还是你担心起夜时踩了我?没关系你踩吧,我不介意。”他笑,越发放肆。 明汐只觉得他越来越无耻,可真没想到他无耻到这种境界,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周暮见她沉默不语,收起玩世不恭的样子,正色道,“我不是要妨碍你,我只想陪在你身边,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你,你需要我的时候,我能随时出现在你身边,仅此而已。” “我不需要!”她别过脸,神情变得冷漠,“请你不要忘了,我只是个妾,何德何能劳你费心又费力,你既然娶了付小姐进门,就不要冷落她,请你不要把她变成第二个我。” “你是在吃醋?”他探究地问。 “为你吃醋?值得吗?”她反问。 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凌厉的,可心却是虚的。可真值得吗?她惘然不知了。他现在这般柔情万千地待她,无非是在意她肚子里的孩子,这跟她本人没有任何关系,今天若换作另一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他怕是会用相同的语气对另一个女人说着相同的话语吧? 母凭子贵,真是笑话,这种虚荣要来何用? “值得不值得,你自己心里清楚,反正你也管不了我在想什么,时间不早了,我困了,你也早点歇息吧。”他顺着她,脾气好得出奇,像个孩子一样。也许他真的是太累了,不一会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明汐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她侧脸注视着他,溶溶的月色打在他刚毅俊朗的脸上,明暗交错的轮廓融化成浅浅的柔和的线条。他就睡在她身边,离得那么近,触手可及。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去触摸这个令她矛盾不堪的男子,指尖轻轻地划过他的肌肤,是那样的小心翼翼,仿佛是易碎的瓷片。 周暮,你让我怎么办才好?你让我怎么办才好?为什么,在我已经绝望,已经习惯没有你的时候,却要像一缕阳光强行驻进我的心间?你可曾想过我是否愿意?你何苦要让我这般为难?我不需要,真的不需要,如果不能永远的拥有,就不要让我曾经拥有,我不愿意,再承受失去的痛。 他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对上了她的视线,虽然屋内光线不甚分明,可两人的直觉却是清晰的,有着惊人的默契。她一惊,手一缩,但还没逃开就已经被他反捉在手中。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她的纤细的璧腕,微微一笑,看着她:“你刚才,是要偷袭我么?” “有蚊子。”她泰然自若地抽回自己的手。 “我不信。”他还是笑。“你的眼神出卖了你,知道么?” “那个陈大柱你是怎么处置的?”她迅速转移话题,抹煞掉暧昧的气氛。 “陈大柱?……”太跳跃了,周暮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半夜三更把他弄醒为的就是问这个么?他还以为……他还以为她是对自己存着眷恋……他掩饰着眼底的失落,正色道,“他枉顾军法,私自出逃,已是犯下滔天大罪,尔后死性不改,还胆敢挟持人质,简直是无法无天,这种人若再听之任之,我日后如何服众?” “你的意思是?”她轻声颤抖,“他死了?” 他的眼眸在黑夜中闪着奇特的光,“反正,他不会再出现了。” 她想起少年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他那颗热忱的心,他那渴望自由的灵魂,她再也看不到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和他一样,都无法为自己的命运作主,颠沛流离在这个世道上,苦苦守候的,却不过化为指间的一滴水,悄然逝去。 呵,他只是在重复着她当年做过的事而已。他是没有错的,他得顾全大局,不能感情用事,她甚至连责怪和怨恨他的资格都没有。她侧然,默默转身背对着周暮,不再言语,心中弥漫着其名的悲伤,不能自己。 “明汐?”他不确定地问着,有一丝懊恼。 回应他的,只是长久的沉默和冰冷的夜。 他或是应该把实情告诉她的罢? ##第六十八章 莫念,月缺梦难全(8) 民国六年,注定是波涛汹涌的一年,旧清朝的余党暗中进行复辟行动越演越烈,而各地驻守的军阀,寂寞难耐,难以安分。新起革命义士爱国盟会也在悄悄萌芽,茁壮成长。整个中华民国处在四分五裂的状态,风雨飘摇。 夏天来临之时,放眼望去,皆是柳丝成荫,繁花如锦,一切都看起来那么美好,丝毫嗅不出隐藏在这繁华假象里的血腥。然而此时,东洲旧王府邸,现将军府,仍旧处在水深火热当中。 王兴风尘仆仆,带着满面的倦容归来,他径直奔往书房,把刚刚和杨千卉商议好的作战计划及指挥文书放在书房的办公桌上,随即整个人懒懒地瘫倒在沙发上,假寐片刻。自从周暮当了甩手掌柜,把烂摊子丢给他以后,他几乎都没能好好歇息过。军阀作乱,内忧外患,简直是前景堪忧,此时他肩负着的是比以往更为艰巨的重任,他真不知道自己应该感激周暮对自己的信任,还是应该恨周暮太看得起他了。 可他没有任何怨言,周暮准是看透了这一点,才敢放手于他。他跟周暮是在黄泉路上相遇,再一起从鬼门关里走出来的生死之交,他们的友谊已经达到超乎常人的程度。 眼前这些困境都是暂时的,他明白的。 周暮是不可能就此罢手,解甲归田,他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王兴半躺着眯了一阵,又觉得有点口渴难耐,爬起来随手提起桌子上的茶壶,往杯子里倒,巧得是,里面竟空空如也,任他甩了又甩,都甩不出半滴水珠。 他放下茶壶,寻思着到厨房去找水源,随意地把房门虚掩上就出去了。 庭院里,百花盛放,花影掩映下,一个娇小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他心中一动,倦意全消,信步走了过去,他想,口渴那点事,是可以缓一缓的。 那个娇小女子把水桶丢进井里,打满后,十分吃力地往上提,她那弱不禁风的身子随着引力摇摇欲坠,不得不让人担心她会被沉重的水桶反带进井里去。王兴加快脚步,上前不由分说的夺过水桶,说:“让我来吧。” 青芷拗不过他,只好退到一边,静静地注视着他。他个挺高挺壮的,长相虽然比不得周暮,但十分耐看,年轻的脸庞许是历经了沧桑,倒是彰显出他的成熟稳重,男人味十足。青芷只看了几眼,便下意识地挪开视线。 王兴往洗衣盆注满水后,又打了满满一桶留着备用。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腰来,憨厚地笑着,目光紧紧地落在青芷身上。一种莫名的情愫滋在他体内生着,滋滋地像滚烫的白开水,翻涌,奔腾,冒泡。不知是因为刚才动作过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心里有点紧张,他的额头竟然微微渗出汗来,他尴尬地抬起手正准备去拭擦,这时青芷默默上前,掏出丝帕示意他用这个擦汗,她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这一举动,在王兴眼里看成了暧昧。他定定地看着她,怀里忽然像惴了几只兔子,蹦蹦地乱跳。 他一激动,脑子血液暴涨,情不自禁地就握住了她的手。 电光火石。 湿润而厚实。 两人同时僵住了。 王兴内心慌张眼神却是倔强的,他盯着她,眼睛一眨一也眨。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太过迅猛,青芷到底还是被他吓了一大跳,她迅速缩回手,慌乱中只知道拼命弯腰作揖,然后转身飞快地跑开。她坐在天井边,用后背对着他,假装专心致志地洗衣服,再也不敢多看他一眼。可越是这样强迫自己,手脚就偏是要跟她作对一样,甚不灵活,越发显出她的心虚与恐惧。 她觉得自己的额头也在冒汗。 这时,她突然想起不久前与明汐之间的谈话,明汐说,“其实,我是觉得,王副官这人挺踏实的,我看他平时对你也挺不错,年纪也相当,你往后可以多留个心眼,仔细瞧瞧他的为人。” 青芷越想脸越红,像是三月的桃花,心在刹那间悟到了什么似的,可又如断线的风筝,茫然不知方向,抓不住那点真实,既有着朦胧的惊和朦胧的喜,还有着隐隐约约的害怕。她把头垂得很低,生怕被人瞧见此刻她狼狈的模样,更怕被人看穿她此刻凌乱的心思。站在她身后的王兴,亦是令她如芒在背,压抑得紧,他的目光像一道道火苗,烙得她难受,她只盼着他快点离开。 王兴这才明白她误会了。她大概是以为,她的举动引起了他的误会,误会她是个随便的女子。重重叠叠的误会,像一张扑朔迷离的网,他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悻悻地站了一会,才蓦然想起自己最初的目的。这么一番折腾,他已经不觉得口渴了,于是继而返回书房,就好像,单单出来转了一圈,其实就是想借个机会去看看她而已。 远远地,他便瞧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书房外一闪而过。 他警觉地躲到一边,悄悄地看过去,这下他看得清楚,白色的身影绝对是付之可没错。她脚步匆匆地离开了书房,很快消失在园子的尽头。他眯起眼睛注视着她消失的方向,神情变得迷离。他想,这个女人绝对不会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她的背后会有什么样的一个迷呢?到底还是粗心,忽略掉了她,真不应该。 他快步打开书房的门,环顾四周,屋里看不出什么变化,跟原来一致。他安慰自己,怕是自己太累,精神太过压抑才会风声鹤唳,杯弓蛇影。他兀自笑着,摇摇着坐下来,摊开文件仔细地看着。 他忽然觉得不太对劲,有股什么味儿。 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脑袋往前凑了凑,几乎整张脸都贴到纸上。 上面有香味。 女人的香味。 文件确实是被人动过了。 那个女人,错就错在她喜欢用香水,而且味道浓烈。 他突然想起古人有一句话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六十九章 莫念,月缺梦难全(9) 明汐和叶文骁的半月之约,在等待和忐忑中如期而至,可明汐却没有办法脱身去跟叶文骁会面,因为周暮对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如影随形。 大约是老天爷都想帮她的,那天下午付之可突然身子不适,周暮不得不分神送付之可去医院。这真是个极好的机会,明汐自然不会错过。她骗过警卫员,单枪匹马前往西山赴约,一路上,想着即将真相大白,又害怕叶文骁会失约,她不免有点激动难耐,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末到山顶,她便远远瞧见叶文骁,一颗心已安定不少。他的身影与树影重重合合,若隐若现,想必,他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 因为时间的关系,她并未与叶文骁作过多的客套,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文骁,说吧,那天在月满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看着她:“明汐,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许冲动。” “说吧。”她点头。 “那件事的幕后主使就是周暮新娶的那个妻子付之可,这全是她精心策划和安排的一系列闹剧,目的就是为了挑拨你和周暮的关系。” “是她?”明汐震了震,半信半疑道,“她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不对,如果真的是她,她又怎么知道你跟我是故交?她又是怎么会利用得到你?这不是很奇怪么?难道她早就和周暮认识了?” “千真万确,真的是她,现在的人,眼里只认得钱,只要付得起钱,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再说,月满楼的四娘贪财,又是知道我们背景的,那个付之可,大概也知道这一点,于是就利用了四娘,现在她果然达到目的,成了将军夫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个女人,不得不说她是个厉害角色,明汐,你跟她朝夕相见,千万别掉以轻心,指不定她还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我怕她对你不利。” “如果她仅仅只是想嫁给周暮,完全没必要这么做,她怎么就会知道周暮会选择她而不是别人?除非……”明汐咽住了,没有往下说,心中顿成凄楚。 “除非什么?”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冷笑,“说到底,根本就没有人能证明我的清白,就算证明了又能怎么样?也许周暮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办了,文骁,谢谢你。” 如果,这一切都不是巧合,是有意为之,那么,他何苦费这么多心思,这一套又一套的,一点也不光明磊落。她真的觉得很累,人心难测,哪怕是脚下的路,都难保不会存在陷阱,遭人暗算。她可以不可以,逃开这一切? “明汐,你别这样。”叶文骁眼睛里闪过一丝愧疚。 “没事,我真的没事,你让我好好静一静。”她轻声说着,转身,迈着沉重的脚步沿着来时的路往山下走。她走得很慢很慢,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失去魂魄的鬼魅。 叶文骁尾随她,也是低头沉默着,一路上,只有风在轻拂,蔓长的荒草在晴光下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植物和阳光混合的味道,是淡漠的疏离。 明汐突然停下了脚步,定住了身子。叶文骁避之不及,差点撞上她。他硬生生收回步子,诧异地抬头,并随着她的目光往前看去。 在道路中央,一个年轻男子身着戎装,坐在马背上,由高往低,若有所思地俯视着他们。 这个年轻的男子心想,他真的输了,输得惨烈,输得不甘。 当付之可告诉他,明汐今天约了叶文骁见面,他是不相信的。付之可也没有强迫他,只是说要跟他赌一把。他不得不承认,付之可有的时候是不弱的,她只是笑着说了一句:“你不敢赌就说明你心虚。”于是,他和付之可联手,借故离开周府,为的就是一探真假。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他终于开始相信付之可所说话,他觉得自己真是天真。 明汐面无表情地凝望着周暮,想不到,他竟然也来了,这次,他又想玩什么花样? 周暮半眯着眼睛,表情是凶狠的。他翻身下马,明汐这才发现他步伐凌乱,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酒气,他喝酒了,他又喝酒了。他不由分说,上前揪着她的衣领,高声质问:“我以为,是我错,是我误会你了,可到底还是我太天真,竟然相信你不会背叛我,但是你呢?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背着我跟他见面,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你敢保证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 “我没有!”三个字轻轻地从她嘴里吐出来。 “我不信!你说,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 明汐就知道,这个男人大概又是要发疯了。 “周暮,你清醒一点!我是一个人,不是你的附属品,我也有我的自由!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但是,你不能怀疑你的孩子!!!”她挣开他,再也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喊。 “我的孩子?你拿什么证明他是我的孩子?” 她颓然闭上眼睛,无力地说:“我不想跟你争论什么,既然你不想要,你就全当我不存在好了,你与其花那么多的时间与精力在我身上,做那么多无谓的事,倒不如去为百姓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明汐她说得对,像你这种不懂得尊重他人,狂妄自大的人,根本不配得到她的爱。”一直围观的叶文骁站到她前面附和道。 “我不配,难道你配么?”周暮恼羞成怒,怒视着叶文骁。 叶文骁无视他的目光,继续说道:“你的爱是自私的,从头到尾,你都没有真正地了解过她,你给她的,是无止无尽的痛苦。如果没有你,我和她都不会落得这样的结局,我们也许不会圆满,但至少不会比现在差,即使她不爱我,但我会竭尽所能对她好。以前我年轻,不懂事,现在我才明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谢谢你把她从你身边推开,这样就可以把她重新还给我了。” “我不会把她还给你的,你别做梦了。” 周暮几近疯狂,见叶文骁字字句句都不忘旧情,更加坚信孩子不是他的,是孽种。他咬着牙,突然一把拽过明汐,目光咄咄逼人,几乎要渗出血腥来。 “你要干什么?”她挣扎着。 “我要毁了你肚子里的野种!当着这个男人的面。” ##第七十章 莫念,月缺梦难全(10) “混蛋,周暮,你混蛋!”她受到了莫大的耻辱,愤怒了,像只受伤的野兽,狂乱而躁动。她拼尽全力一个耳光打过去,想狠狠地刮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脸上,以此泄恨。但无奈的是,手臂挥至半途却被他牢牢抓住,动弹不得。他几步往前,她几步后退,最终被他抵至一棵大树底下。粗硬的树干硌着她的腰,枯掉的叶子纷纷从她眼前坠落。 “你没有资格打我。”他咬牙切齿地说,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扼着她骨头生疼,几乎断裂。“谁都可以打我,就你不行。” 她忍着眼泪,继续挣扎着:“周暮,你疯了,你真的疯了,你没有良心,孩子他是无辜的,他是无辜的!就算孩子不是你的,你也不能这么对他,你根本就没有权力这么做,你会后悔的,周暮,你会后悔的。” “我不管后悔不后悔,今天我就要毁了你肚子里的孩子。” “你要是毁了他,我也不活了。”她喊着,目光死死地盯着周暮,悲惨而壮烈。 她的目光仿佛刺穿了他深处的灵魂,他怔了怔,犹豫了。 他本爱的是她,不管她怀了谁的孩子,他都应该爱着她,保护她。可他却在伤害她,记不得她的好,他又走岔了。蓦地,他的恨,他的怨,他的妒忌,此刻全在她绝望的目光中烟消云散,他的神情不再狰狞,慢慢放松下来,他抬起手,想要拭去她眼角的泪,指尖因而变得温柔而温暖。 “明汐。”他轻声喊着,心是疼的。 他的眼神里包含着太多无奈而复杂的情绪,可这个名叫明汐的女子却看不见。 “你给我放开她。”文骁上前阻止,狠狠地扯着周暮的衣领,往后一拽,迎面给了他一拳。 周暮没有防备,被叶文骁打得眼冒金星,他松开明汐,脚下几步踉跄,文骁仍不罢休,继续上前挥起拳头就往周暮身上招呼。周暮眯着眼,火冒三丈,都是这个男人,都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如果不是这个男人,他和明汐又怎么会落得如此悲惨的境地?他一咬牙,把矛头直指叶文骁,红着眼睛转身与叶文骁扭成一团,于是,两个男人在山道上互不相让,大打出手,甚至,忽略掉了旁边的女子。 此时虽是六月天,可明汐的一颗心却如寒冬雪地般冰冷绝望,这些男人,都为着自己的欲望而不曾考虑过她的境地,他们水火不容,可偏偏殃及的却是她。她默默地转过身,把一切都抛在身后,再也不想看到这纷乱的世间。 她一步一步往前,可天大地大,她竟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周暮是喝了不少酒的,因而隐隐有些的醉意,大约因此,今天他竟然不敌叶文骁,仅仅几个回合便被叶文骁压在地上,打得鼻肿脸青,狼狈不堪。 他想不到自己竟然打不过一个瘸子。 “周暮,我打从心里瞧不起你,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不应该不相信她,如果你觉得你看错了她,那也是你自身的问题,你凭什么这样伤害她?你根本就不配得到她的爱!你凭什么认为她会爱你?你有什么资格?”文骁欺着他,一边说着一边补上几拳。 “还有,我再说一遍,我跟明汐,清清白白,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把眼睛擦亮一点,好好看看你身边的人,哪个才是你真该好好提防的,别动不动就像个疯子一样乱咬人。哼,若不是看在你是孩子他爹的份上,真他妈的恨不得一枪毙了你。”叶文骁咬牙切齿地说着。继续是拳头落在肉体上厚实的声音。 周暮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或者,他真的是欠揍。 温热湿儒的液体胶着他的脸,他睁圆眼睛,看着湛蓝的苍穹渐渐变成血红色,天界终时缘是虚,何处有尽头? 你的爱是自私的。叶文骁的话时时在他的脑海里响起。山上的风很大,很大,几乎要把他整个人吹醒似的,阳光透过叶隙零星地洒在他的身上,他已有所悟。是的,他是自私的,他从来没有为她设身处地地考虑过,如果他是真的爱,用心爱,何苦要计较?何苦要以爱她的名义来伤害她?折腾她?到最后不过是两败俱伤罢了,谁又能得到谁? 若是,他不相信她,那么,他到底爱她什么?在这个动荡不安,生离死别的年代,他竟然还在费尽心思去折磨她,让彼此都不得安生,难道这血海翻涌的战争还不足以让他清醒么?他曾经发誓,要好好待她,他竟然忘记得一干二净。是的,他凭什么让她爱他?凭什么?他打从心底里鄙视自己,恨不能狠狠地往脸上掴了一记耳光。她说得对,他是混蛋,彻头彻尾的混蛋。 “扑通”一声闷响,原来是那个伤心欲绝的女子已经昏迷,摔倒在路旁。 两个男人停止了动作,齐齐朝她望去。 周暮顿当下又急又怕,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身体深处迸发出来,他大吼一声,一反身把叶文骁按倒在地,没命地往他脑袋上揍了一拳,叶文骁闷哼一声,嘴角流出了鲜红的血,差点晕厥。周暮得以脱身,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步伐踉跄地朝明汐奔了过去。 他慌乱地抱起地上的女子,正准备起身。然,一支冰凉的小手枪迅速抵在他的脑门上。 是叶文骁,他此时正用另一只手擦着嘴角上的血迹,羞恼和不甘地瞪着周暮,那眼神,几乎是要把周暮凌迟千万遍,恨不能拆他的骨,噬他的血 “放开她,你别妄想再把她带走。”叶文骁一字一句地说。 周暮缓缓地抬头:“今天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放开她。” “好,既然如此,怕是要如你所愿了。”叶文骁扣动机板。 这时,怀中的女子动了动,似有所觉,接着,她睁开了眼睛,她直直地望向叶文骁,声音虽然无力,可却字字清晰。她说,“不要,文骁,不要……” ##第七十一章 难留,离歌千千遍(1) “明汐……”叶文骁握着枪的手在颤抖,他能清晰地听见来自自己体内的心跳声,规律不齐,狂乱而奔腾。他知道,眼前这个可恨的男人,不管生与死,都是明汐痛苦的根源,是长痛还是短痛? 如何选择? 挣扎良久,叶文骁终是长叹一声,缓缓地垂下手,他默默地看着周暮把明汐抱起来,十分吃力地坐到马背上,于是,惆怅与不甘在他内心徘徊着,流转着,不肯离去。周暮虽然心急如焚,可他愣是不敢让马儿走得太快,怕颠着怀里的人,引起不堪设想的后果。 马儿就这样驼着两人慢慢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去。 周暮不敢耽搁,直接把明汐带到街上的医馆时里诊治。好在,她只是劳累过度,加上气急攻心,才导致的暂时性休克,并无大碍,只要休息一段时日,好好调养调养身体便可。大夫一边给明汐开安胎药,一边责备周暮年少轻狂,不懂得好好爱惜自家媳妇的身体,拿性命当儿戏。周暮也不反驳,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任他责备,默默地承受着。 大夫摇摇头,紧接着又替周暮把身上的处理了一番,嘱咐他准时换药和清洗。 待回到周府的时候,周暮几乎接近虚脱状态,可他仍然不肯放松,明汐一直被他拥在怀中,沉沉地睡着,十分安稳。付之可站在过道上,一直在等着他。瞧见他回来了,便迫不及待地上前,她原本愉悦的一张脸在看到他怀中人的那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我输了?”她追着他的脚步问。 “错,你赢了。”他简洁地回答,脚步没有半秒的停留。 “那你跟她,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不解。 “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付之可,你最好适而可止,有些事,你真不应该管得太多了,这对你,没好处。”他顿了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震了震,他的话深深地触动了她的要害。 “周暮,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当初是谁?是谁起的头?你忘了吗?”她怒道,身体因为悲愤而颤抖,“你就是要这么护着她?不管她怎么对你,不管她做了什么,你都无怨无悔?” 她不敢置信。 “没错。”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头也不回。 付之可停下了脚步,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她苦笑,她没有料到,这个男人竟然爱那个女子爱到了如此的地步,是她太低估了他罢。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她心底流转,惆怅,酸涩,微苦,还有忌恨和羡慕。是的,她羡慕,这天底下不会有一个男子会像周暮待明汐那样待她,哪怕,是他,那个在她新婚夜里出现的那个人。 她知道,那个人不会,永远都不会。 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天空,几颗星星零散地绕在四周。夏夜的清风微凉,不知名的虫子隐在草丛中,低吟浅唱,交织成一首又一首轻柔且温暖的夜曲。 青芷前脚刚端着脸盆出去,付之可后脚就踏进了明汐的房间。这是她嫁入周府以来,第一次进这个房间。周暮待明汐到底还是好的,他在意她的点点滴滴,任凭他再怎么折磨明汐,却从来不允许她付之可到这里来撒野,沾染了这寸土地,想必他也是知道,这里是明汐唯一可以躲避世人的地方。 周暮此时亦不在屋内,大约是换药去了。她缓缓地来到明汐床边坐下,仔仔细细地注视着床上正在熟睡的人儿。她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好好看看这个被周暮爱得死去活来的女子。 为何偏偏是她?偏偏是?付之可握紧拳头,指尖掐进肉里,生疼生疼的,她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止也止不住,于是,她的眼眶就了泛滥的湿意。 都是身为女子,都是过着身不由己的生活,其实付之可是可怜她的。 可是,怜她又如何? 能如何? 谁又来怜她自己? “之可。”周暮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他轻声唤着。 付之可站起来,微微地朝他笑,忘了自己有眼角还有泪痕。 “之可,刚才我心情不大好,言语上不免有些冲撞,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好吗?”周暮自然瞧见她眼角的狼狈,有些愧疚。 “无碍,周暮,我知道你是无心的,你不必感到抱歉,真的。周暮,其实这些都不是我们的本意对不对?周暮,你是不是也后悔了?周暮,我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她说着,有点语无伦次。 周暮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她亦不再言语,沉默的看着他,各怀心事。 舞厅的中央,一队年轻的舞蹈演员随着欢腾的音乐不停地扭动身体,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姿势变化莫测,轮回交替着,灯光下的男男女女或接近或拉开,神情或是淡漠,或是疏离,或欢喜,或悲伤,无不一一演绎着悲欢离合的故事。 付之可坐在一个昏暗偏僻的角落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晃动着酒杯里的液体。目光透过绯色的玻璃,久久地停留在舞台上,空洞而麻木,她就这么保持着这么一个姿势,直到某人的到来。她转过头,微微一笑:“罗先生,你来了?” 来者是帅府的司机,罗生生。 “小姐,少帅在楼上等着你,随我来吧。” 他颔首,引着付之可,沿着旋转楼梯往上走,付之可一边走一边询问着他一些关于少帅的情况,他只是淡淡地回了句,这里人多眼杂,小姐有什么话呆会直接问少帅岂不更好。少顷,他领着她在二楼尽头的一间客房前停下了脚步,房门上漆着几个金色的大字,0614。大约是光线的原因,那几个字竟在昏暗的光线下发出诡异的光芒。 她颤了颤,0614是她的生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罗先生敲了敲房门,轻声说着:“少帅,小姐到了。”随即,他对付之可说,“小姐,你自己进去吧。” ##第七十二章 难留,离歌千千遍(2) 门没锁,付之可轻易地就打开了,里面没有开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屋内很安静,完全听不到楼下的喧嚣,只有墙上的时钟的滴嗒,以及她鞋跟与地板摩擦时发出的声音,显得格外的阴森恐怖。 她没有由来地害怕了,正犹豫着要不要往前走,这时,一双有力的手突然从后面缠上她娇小的腰身,一股男人的气息迅速地席卷过来,包围着她,湮没了她。这是她从小就熟悉了的男人的味道。她脑袋发晕,在他怀中意乱情迷,只知道任由他紧紧地抱着,贪婪地感受着在他怀中那厚实而稳重的感觉,只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黑暗中谁也没有说话,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了她。 屋内的灯陡然被拉亮,她终于清楚地看到了他,他年轻俊朗的脸庞在白炽的灯光下暴露无疑,一身白色衬衣使得他越发的神采奕奕,清爽怡人。 这是她日思夜想的男人。 男人转身从桌子上拿过一个漂亮的锦盒,在她面前轻轻地打开,讨好地说:“送你的,喜欢吗?” 锦盒里是一个样式古老,却带着浓郁的江南风味的胭脂扣,简单的图案和颜色,无不尽显着它独特的魅力,美得令人眩目。她向来喜欢西洋的玩意,可此时却被这个独特的胭脂扣给吸引住了,她惊喜地说:“喜欢。” “送你的。生日快乐。”他轻声说着。 他真的记得?他真的在意?她怔怔地凝视着他,眼眶里因突如其来的喜悦而蓄满了泪水,或是因为分开得太久,思念得太久,竟分不清此时是现实还是梦境?她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颊,样子傻里傻气的。 他默不作声,转到她身后,仔细地替她把胭脂扣戴在脖子上,然后再度轻轻拥住了她,他靠得很近,甚至可以听见呼吸。 付之可顿时整个人都痴了,脑袋里像灌满浆糊,混混沌沌的。 “之可。”他埋首在她颈边,轻声唤着,拉下她的手。 “嗯?”她回答,等待着他的下文。 “你嫁到周府也有一段时间了。”他专注地捏着她的手指,来来回回地摆弄着。 “嗯!”说到正题了,真是煞风景。可她早就料到了,不是吗?他又怎么可能只是眼巴巴地给她送个胭脂扣?只是顺便而已。蓦地,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周暮,那个专情而固执的男人,眼前的男人若是及他半分,她都不会觉得如此的心酸。 “现在那边的情况如何?” 周府的情况如何,他怕是比自己更清楚吧?他潜伏在东洲城内的眼线又何止一二?真是明知故问。她不语,心中百味陈杂,沉默了片刻,她终于鼓起勇气仰起头,直视着他,可接触到他的目光刹那,她忽而又有点沮丧,咬了咬牙,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我不想在周府继续呆下去了,我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我每天晚上做梦都要从梦里惊醒,我害怕,我不想做坏人,我只想过平静而恬淡的日子,现在这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都不是我想要的,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很痛苦,你知道吗?我们可不可以不要争了?可不可以?” 这些在她心底压抑已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是痛快的,是激愤的,可也是哀伤的。她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你是在指责我吗?”他捏着她的手停了下来,扳转她的身子,让她与自己面对面。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急急地澄清。 “所以,你打算就这样放弃了?不可惜?不后悔?” 她看着他,十分沉重地点了点头:“不后悔。” 他没有回答,而是温柔地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然后抱紧她,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久久地沉默着。她能清晰地听到他在自己耳边轻轻地呼着气,是平稳的。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就这么忐忑着一颗心。 墙上的时钟在滴嗒,每一下都仿佛走在她的心尖上,一波又一波。像是有一世纪的时间过去了,她终于听得他的声音从脑后飘来:“好吧,我尊重你。” 她如释重负,可却仍然无法高兴起来:“你……你是不是不高兴?” “这本是你的自由,我没有权利逼迫你做任何事。” 他回答得模棱两可。 敏感的她又怎么听不出来:“可是你还是不高兴。” “我高不高兴又能如何?你高兴就好。” 付之可垂下脑袋,心里既犹豫又不安,屋内再度陷入一片沉默。 他不是她的良人,这点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可她却无法漠视他的喜怒哀乐,偏偏要命的是,她的喜怒哀乐反而深受他的影响。 良久。 她才抬起头来,说:“对不起,我收回我刚才的话。” 她还是后悔了。 “如果觉得为难,就不要勉强自己。”他柔声的说着,可这对付之可来说,却是致命的。她不舍,不忍,她坚定地说:“我可以的,我已经踏进去了,再怎么抽身也无法抹掉那些卑劣的痕迹,既然已经毁了,何不毁得彻底一点呢?” “之可,你为我付出得太多了,之可。”他凝视着她,“之可,我知道我委屈了你,可是,活在当下,有太多太多的无可奈何。没有人愿意当坏人,也没有人愿意伤害别人,但并不是你不去招惹别人,别人就会放过你,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只有强者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想要有所回报,就一定要有所牺牲,仅仅依靠个人实力,固然是极其艰难的,所以,我必须选择不择手段,这个世道从来都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没有什么比保护自己更重要了。所以,之可,现在除了你,没人能帮得了我,知道吗?”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我明白的,我是心甘情愿的。”她虽然这要说着,心里却是空荡荡的不安,恨死了自己的卑微和软弱,一次次沉溺在他的温柔陷阱里,永坠于无尽的深渊。 ##第七十三章 难留,离歌千千遍(3) 那日自山中归来后,周暮顶着一张厚颜无耻的脸故态复萌,愣是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没皮没脸地整日在明汐房里逗留。明汐醒来后竟平静得出奇,不怒不骂不闹,终日冷若冰霜,谁都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但周暮知道,她倒是想得通透,根本不屑他。 他一个人说着话,也没人理他,就任由他叨叨絮絮没完没了。这样过了几天,周暮终于觉得无趣,深知她是真真正正把自己当透明的,他始终比不得她沉得住气。 这天,天气极好,就像诗里说的,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明汐正半卧在床上,和青芷一起在连说带划,脸上竟是难得一见的笑意溶溶,她们说得入神,甚至没有发现此时门口多了一个人。那人怔在那里,想,他是有多久没见过她笑了? 这时两人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周暮,笑声止住了,各自沉默着,屋里气氛显得格外的古怪和尴尬。周暮一言不发,行至床前,突然大手一捞,当着青芷的面把明汐从床上横抱了起来。明汐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给整懵了,而青芷亦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你要干什么?”她挣扎,这是她连日来跟他说的第一话。 “别乱动,你现在的份量可不比以前,小心摔着孩子。” 这话多多少少还是起到了作用,她即使再不服,可也不敢拿肚子里的生命开玩笑。 他抱着她,径直来到后院花园的凉亭里。 原来是周暮不知道发哪门子疯,从外面弄来一帮人,带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进驻后院,她坐在那里,看着周暮跟那帮人捣鼓着,半天,才明白原来是他想要给她拍照。 拍照在此时还是十分稀罕的玩意,这个周暮,又不知道想玩什么花样。 她沉着一张脸,像块木头一样坐着。周暮跟她挨得很近,一张脸几乎贴到了她的脸上。她本能地躲避着,扭头,嚓,快门响起的瞬间,她恍惚了片刻,像是从某个遥远的时光而来。 摄影师十分不满地说,不行,再重来! 明汐蹭地站了起来。 她非常地不喜欢! “你想让所有人都看到你任性的一面?”他拽着她。“我只是想跟你一起,拍个照,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心愿,你都不舍得满足?明汐,你不觉得你很残忍吗?” 她僵直着身子,好半天都没有言语。周暮只当她是默认了,站起来十分自然地靠着她的肩膀,微笑着对摄影师说,“可以了,开始吧。” 药罐架在火炉子上滋滋作响,厨房里是浓烈的草药味。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安神药已经盛好摆在托盘里,只等着被送到明汐房里。云雾缭绕间,付之可的脸色显得尤为复杂。她轻轻地拆开手中的小纸包后,动作静止半空中犹豫不前。她知道,自己手里捏着的,是一条人命。 她是要为了那个人,沦为杀人凶手么?值,还是不值? 她咬着牙,纸包始终都没有勇气往下倾倒。 “之可,你在这干什么?”周暮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付之可吓了一跳,掌心微微一颤,纸包里的白色粉末便尽数抖落入碗中。她慌忙转过身,把手藏于背后,定了定神,说:“我在想,这个明汐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你为她痴迷到这种地步。” “之可,等你遇到喜欢的那个人,就会明白的。”周暮并没有发现她的异常,不以为然地笑,端起灶上的托盘,大步往外走去。 她不明白吗?不,她明白的,她早就为之疯狂了,付之可注视着周暮的背影,心里终是难以言语的疼。她张了张嘴,想要叫住他,声音搁在喉咙里转了转,终于,还是止住了语言。 她已经回不了头了。 事已至此,全然是天意。 明汐。她默念着这个名字,颓然地靠在墙上,半天都使不出力气。 明汐静静地倚在窗边,眼神迷离地盯着院中盛开似锦的鲜花,微风轻拂,清香阵阵,几朵顽皮的鲜花不胜诱惑,探进屋内,奈何,人比花更娇。麻雀儿啾啾地轻鸣着,煞是悦耳,时而在枝头跳跃,时而扑棱张开翅膀,掠过晴空。 他在她身边坐下,她恍若未觉。 他小心翼翼地提醒她喝药。 她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她摇摇头,表示不想喝,别过脸继续凝望窗外,窗外是透明闪亮的金色。 “多少喝点吧,医生说你底子差,不好好调理,对胎儿影响不好。之前的事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怀疑你,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怀疑你,以后你做任何事,我都不会再有意见,真的,不会再有下一次了。这样的反反复复,我也觉得累了,明汐,别恼我了,好吗?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这段时间他几乎天天重复着这样的话。 对于他的这种保证,明汐实在是没有勇气再去相信了,于是,她语气淡然却不容置疑:“周暮,所有人都要为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负责,包括你我。” 她的视线始终都停留在窗外,声音很轻,很轻,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知道,请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好吗?就一次机会。”他恳求。 “没有了,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如果你还对我有一丝怜悯,请不要再来打扰我了,以后,就让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安静地生活,只要你愿意,孩子还是可以叫你父亲,但是,请你把我遗忘在这个角落里,给我自由,好吗?”她再度摇头,轻声乞求道。一次次妥协,只不过换来一次次地纵容。 “……好吧。”他勉为其难地说,“只要是你喜欢,只要是你想要,我都答应你,但是,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就是把药喝了,好吗?”他不敢逼得太紧,只要她还愿意呆在这园子里,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都尚有一线生机。 “……” “只要你把药喝完,我马上就走,好吗?”他几乎已经到了卑微的地步。 明汐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夺过碗。 ##第七十四章 难留,离歌千千遍(4) 她皱着眉头把药一口气喝完。随即仰起头,问道:“请问,你可以走了吗?” “好,我这走。”他悻悻地站了起来,恋恋不舍地望着她。 她放下碗,漫不经心地再次把视线移至窗外。 他深深地叹气,转身慢慢向门口方向走去,临出门时不甚放心,于是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只见她靠在窗棂上,眉头轻皱,表情非常的痛苦。 他飞奔回去,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紧紧地扳着她的肩膀,紧张地问道:“明汐,你怎么了?哪不舒服?” “我疼……周暮,我疼……”她脸如白纸,腹中如绞,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痛折磨得直吸冷气,只得伏下身子。 “别怕,别怕,有我在。”他安慰着她,不忘回头冲门外的警卫员咆哮,“快去叫医生过来!快去!!” 警卫员赶紧领命而去,生怕晚一秒钟自己性命难保。 “周暮,我肚子好疼,好疼……”她害怕,死死地拽着他,她现在唯一可以抓住的人就是他。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她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汗水和泪水,模糊地交织到一起。 “医生马上就到了。”他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把她捞起来,快步抱至床上安顿好,然后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既心疼,又着急,又不知如何是好,恨不能替她受过。 这时,床上的人儿已经疼得不成形,脸色发青,额头亦是大汗淋漓,狼狈不堪。她掐着他的手臂,指甲深深地镶进他的肉里,声泪俱下:“周暮,你口是心非,你还是不相信我,你竟然,在药里动了手脚,周暮,你怎么这样的狠心?你怎么下得了手?他真的是你的孩子呀,他真的是你的孩子……” 她对他的恨和惧意,已经不能用言语来表达。 她傻,一念之间,不忍心就此抛他而去,可却换来如此沉重的代价,他是要用这么决裂的方式,来逼她死心么?他怎么能这么残忍? 她真是错得离谱。 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止也止不住,不知道是为自己在哭还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明汐,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周暮解释着,脑海里蓦然闪过付之可之前在厨房里,忽然间就什么都明白了……他闭上眼睛,心像被什么狠狠地戳着,不能自己。他不敢再言清白,至少他无形中成了帮凶。 “我不会相信你了,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周暮,你没有心,你根本就没有心。”她忽然收住了眼泪,看他的眼神是如此的冷漠,是如此的决裂,如那千年寒冰。 她只道是他想要害死孩子。 他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温度。 她就像一个行尸走肉的活死人一样。 她甚至连一句恨你,都不屑对他说。 他被她眼里在的寒意给震摄到了,竟手足无措,喉咙咕动几下,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医生终于来了。 周暮被关在门外,体会着煎熬,生不如死。 明汐凄厉的喊声划破长空,同时也划破了周暮的心脏,鲜血淋淋地。他突然感到胸口无法抵挡的难受,像是什么被人活生生掏出来一样,他喘不上气,他再也支撑不住,砰地一声,倒在地上,他伸出手,仿佛想要抓住点什么,嘴里发出艰难而低沉的声音:“明汐……” 与此同时,一个鲜活的生命转眼间化作一滩血水,还没来得跟跟这个世界打声招呼,便悄然了告别。 付之可早已经料到周暮不会放过自己,可她不想逃,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哪怕是呼吸困难,可还是努力浮起一丝笑意,耳边似乎能清晰地听到他喉咙因愤怒而发出低沉可怕的声音。他用力地掐着她的脖子,几乎要把她狠狠地坎入墙壁。他额头上青筋暴起,一双眼像是在滴着血,仿如地狱归来的阿修罗,恨不能把她生吞活剥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想不通,你这么一个柔弱女子,怎么下得了手?!” “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看着你对她这般宠爱,而我一个人嫁来这里,孤孤单单的,很不开心,就这样。”她轻描淡写地说着,把所有的无奈,自责,不忍和犹豫一句话概括了,解释得再多再冠冕堂皇,都不能改变既成的事实,亦无法洗脱这个一生的罪名,她是杀人凶手。 “就这样!!!就这样你就要害死一条人命?你怎么能这么残忍?你的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你不是这样的人,你说!你不是这样的人!”他越说越激动,不觉力道加重,眼前的女子脸色因透不过气而变得极其难看。 “对啊,我怎能这么残忍呢?对啊,我不是这样的人。”她失神了片刻,目光骤然收紧,倔强地盯着周暮,无所谓惧,像一朵艳丽的罂粟。“周暮,你杀了我吧,为你的孩子报仇。” 这是唯一解决他仇恨的方法,这也是她唯一能还给明汐和孩子的。 他在她潭水幽深般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照影,女人,现在的女人都是如此的倔强,一旦狠起心来简直令人发指。 可他却不能怪她。她会变成这样,全是他的错。他不应该,让她嫁给自己,他已经害了一个女人,却因一己之私,一念之差而害了第二个女人。 他是罪孽深重,他是罪有应得。想来他向来骄傲,竟不是个女人的对手,他从来都不是女人的对手。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随之强迫自己松开她,他知道,即使杀了她,也无法改变现在的即成的事实。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子,是他欠她的,现在,两清了,只是这个代价,太沉重,不应该由明汐来背。 付之可才得以喘口气,她抬眼深深地望着他,心中悲凉至极。她知道他对自己下不了手,可怜她与他相识不过短短数月,却比与他相识数年的明汐看得更为透澈,真乃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第七十五章 难留,离歌千千遍(5) 明汐滴水不进地躺了两天两夜,她的身子十分虚弱,全靠输营养液来支撑着。医生每每来观察后,都是深深地叹息。 周暮每天都过来看她,陪她,床上的人面容憔悴不堪,灵魂像是被抽离了一般,看不到半点生气,那张绝望的脸,使他都不忍心再多看一眼,生怕承受不了那份沉重。他也不说话,此刻仿佛说什么都已经没有了意义,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时间像是静止了一般,画面像是凝固了一般,静默无声。 他的眼神里有太多太多的愧疚,但是她看不见。 他的心,同样也碎了。真正地失去后,他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竟也是如此的难以割舍那已经在世界上消失的孩子。他曾经同样也付出过那么多的心血交诸于孩子身上,那般的惊喜和狂热,他对孩子的爱,不比她少。 终究,是命里无缘。 但他更心疼的,是她。 相对无言了一阵,他便悄然离去,临走的时候,他总会仔细地叮嘱青芷,一定要好好照顾明汐。他看到青芷眼角是红肿的,想必这丫头也哭了很久吧?他心里顿时又衍生一片惆怅。 偶尔王兴在屋外询问青芷一些什么,声音隐隐约约地飘进来,明汐她听不甚清楚,也不想知道,她不需要别人的关心,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她只想,静静地一个人,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她也曾想过跟着孩子一起去了,不必再遭受这凡尘的痛苦。但是她不能死,她也不应该,因为周暮根本不配,不配她为了他而死。即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不能轻于鸿毛。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明汐的身体虽然没有完全恢复,但也行动自如了,只是经此一劫,她看起来,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瘦了整整一圈,弱不禁风的模样总是忍不住令人心疼。 那天的天气真好啊,轻风阵阵,碧空如洗,洁白的云朵在天边编织着各形各样的幻影,忽儿凝聚,忽儿飘散无迹。 树底的繁花早已落尽,残余的香味袅袅萦萦。试问明年谁此凭栏杆?东流水,空惆怅,人生看得几清明? 明汐仔细地梳洗一番,换上素雅淡洁的衣裳,带了几件细什和一把防身的匕首,便准备孤身一人出门。她没有告别,没有留言,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无力,那么的徒然。 这是一个伤心地,不能触碰,只好逃离。 她只得走,只能走好吧。她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只想先离开这里再说。 这般想来,她的眼睛竟微微湿润了。 守门的警卫尽责尽忠地拦住了她的去路:“对不起,夫人,没有将军的允许,你不能出府。” “是吗?没有得到允许就不能出去的应该是你们的将军夫人,而不是我。难道你们不知道现在谁才是你们的将军夫人吗?”她怒道。 “呃……请你不要为难我们。”警卫噎住了,尴尬万分。 明汐自顾自地往外走。 “夫人,如果你急着出去,我们先去禀过将军……”警卫员生怕她一走了之,自己无法交待,只能硬生生地拦着她不放,又急又无奈。 “放肆,你们谁敢拦我?”她是铁了心要走的。 “不得对夫人无礼。”王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怒斥道。 “王副官。”警卫听话地退到一边,恭恭敬敬地说。 即使是一个副官,都比她有威严,让她情何以堪?明汐不由得浮起一抹冷笑,这群势力的家伙。 “让她走吧。”王兴淡淡地说。 “王副官,不是我们不肯放,若是放她走去,将军那边我们无法交待。将军已经下过命令,没有他的允许,夫人不得擅自外出。将军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若是追究起来,我们就算有几条命都不够赔的。”警卫说。 “我自会去跟将军交待,有什么惩罚,都由我担着,你们只管放人便是。” “是。”警卫不得不听命。 “夫人,我知道你去意已决,做再多的阻挠也是徒劳,我这里有些银票,你先拿着吧,这一路上需要花钱的地方恐怕不少,况且你身子刚恢复不久,需要多吃点补品调养,你一个人,路上千万要小心。”他从兜里掏出一叠银票递了过去。 “多谢王副官,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这银票我用不着,你还是收回去,留着将来自己用吧。”她推了回去。 “我一个大男人,没有家室,花钱的地方也不多,留着也没什么用处,这钱你还是拿着吧,不然,我于心何安?” “我真的不需要,请你不要让我,再欠下你一份情,好吗?” 她说罢,默默转身。 “夫人,不管你走到哪里,在王兴的心里,你都是真正的将军夫人,无人能比。” 她回头,淡然一笑:“真又如何,假又如何。都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如果不懂得理解和宽容,即使是身在富贵,也冷如寒狱。早早离开,早早解脱。” “夫人能这般想,自然是极好的。” “王副官,日后你若有了中意的姑娘,定不要辜负了她。因为,你喜欢她,你若怀疑她,就是你自身的眼光不好,不能怪她,否则,你若包容不了她,只能说明你还不够爱她。一个女子,当她真心把自己交给你的时候,是能摒弃一切,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王兴定当谨记于心。” 终于,是要离开了。她跨出门槛的刹那,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脚步停顿了几秒,最终,她还是没有回头,毅然地离开。她并不知道,自己遗失的是一颗心,再也找不回来的一颗心。她并不知道,即使她走得再远,这些梦魇般的过往,都不曾远离,像是凝结在心间的一个伤疤,永远都无法消抹。 一直隐身于树后的周暮走了出来,他怔怔地望着她远去的身影。 她是早就想好了的罢? 她是真的走了。 真的。 走了。 ##第七十六章 陌上,相对亦忘言(1)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明汐,你一生的悲喜都刻画在这个地方,如果离开才是你想要的结局,我只能选择成全你的自由,只愿在往后的日子里,你能少恨我一点。周暮把满腹惆怅与无奈均化作一声悲叹,逐默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回走,孤单的背影在盛放的初阳下,却显得如此的落寞和哀伤,竟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一般,恍惚得像随时会倒下似的。 这时,青芷突然从后院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慌慌张张地拦住了周暮的去路。从她脸上又急又乱的表情可以判断,她已经发现明汐离家出走了。她手忙脚乱地比划着,意思大抵是让周暮去把明汐找回来。 真是个忠心耿耿的丫头,可惜周暮却不为所动,始终像个木偶一样,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只是脸色却苍白得吓人。 青芷心急如焚,干脆上前扯住周暮的衣袖拼命摇晃,一张小脸,早已经被泪水湿透显得狼狈不已。 “青芷,这事将军自有分寸,你就别管了。”王兴说道,上前把她从周暮身边拉开。 周暮继续行尸走肉般施施而行,终于消失在园子的尽头。 王兴低头注视着哭得稀里哗啦的青芷,回想着刚才明汐的话,不由得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把她摁进怀中,声音轻柔且坚定:“青芷,别哭,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我们决不会像他们一样的。” 青芷惊讶地抬起头,一时间没悟明白他的意思。王兴再也不想隐瞒了,往她姣好的额头印上浅浅的一吻,表明心迹:“青芷,也许我不是最好的那个人,但我一定是最爱你的那一个,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我只有一颗心,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你记得要把它保管好。” 绿树浓阴夏日长, 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 满架蔷薇一院香。 李靖站在庭院中央,负手望着天边被染色的云霞,若有所思。徐东从外头进来,见了他,遂上前一步,小心地问道:“少帅,表小姐是否来信了?” “嗯。”李靖淡淡地回应。 “那,表小姐怎么说?”徐东追问。 “现在周暮已经溃不成军,整日只知道借酒消愁,不思正事,他的军队,也乱作一盘散沙,难成气候。眼下是攻取东洲最有利的时机,虽然我方的兵力跟他们相比稍弱,但是之可已经把周军详细的作战计划弄到手,只要我们按着他们的计划做出周密的部署和反攻预案,我们绝对有备无患,不愁拿不下东洲。” 没错,徐东口中的表小姐就是付之可,前因后果,不必言传,亦可意会。 “少帅英明,只不过,这……会不会太过于顺利了?”徐东毕竟比李靖见过更多的世面,总觉得太过简单,太过天衣无缝的事情反而蹊跷,更容易出错。毕竟,这不是儿戏,是注定成败的一战。 “不会的,之可办事,向来谨慎,绝对万无一失。”李靖不容置疑地说道。 “那既然如此,为什么少帅看起来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没什么,只是担心之可她一个人在东洲危险。” “表小姐机智过人,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但愿如此。” 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阳阴正可人。 在这个晴好的夏天,沉寂了半年的辽东,又爆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周军和李军已形成对抗局面,开战后,一直在辽东周边一带激战,两军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枯木俱灰,漫天长日的血雨风腥里,横尸遍野,生灵涂炭,使得辽东的老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惶惶不可终日。 只是这一战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惊天动地,来得去,去得也快,不消大半个月的时间,胜负就已成定局,战争终于在弥漫的硝烟中渐渐平息了下来。 李靖原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初战时,李军全力急攻,周军连连败退,但很快,李靖就发现周军并没有按付之可所提供的方案进行攻,甚至是大反其道而行之,愣是把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可李靖也非等闲之辈,他虽然有被欺骗的感觉,心里愤恨,但表面上还得沉着冷静地应付着,勉强支撑了半月有余,到底不敌周暮和杨千卉两人强强联手,为不至使自己落入绝境,李靖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再次做了退出辽东的决定,简直失败到了极点。 什么溃不成军,什么军心大乱,统统都是在做戏!李靖恨恨地咬牙,付之可,我真是错信了你。 李靖并不知道,其实这一切,周暮完全不知情,都是王兴和杨千卉在背后使的招,付之可错就错在,自己露了马脚还不自知,被人将计就计地利用了一番。 周暮凯旋归来之日,风光无比,全城的老百姓都轰动了,怀着各种情绪地站在街道两旁观望。周暮嘴角沉冷,神情肃穆,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模样,像个大英雄。周暮忽然感觉到有一道清冽的目光在盯着他,他蓦然回首,一眼就看到那个柔弱恬淡的女子,站在如潮的人海里,静默地凝望着他,那双眼眸,是湖水般的平静。 真的是她。周暮既激动又狂乱。两人的视线就这样长长久久地交织在一起,恍如隔世,仿在梦中,直到,她渐渐被淹没在人海里,再也看不到踪迹,他才怅然若失地收回目光,胸口突然一阵揪紧的疼,脸色瞬间苍白,他晃了晃身子,几乎就要从马背上摔落。 “将军,你没事吧?”王兴见状问道。 “没事。”周暮摇了摇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抬头望着前方,那是一望无际的天空,湛蓝,明朗,清澈而透明。明晃晃的阳光,温暖,却又遥远,又仿如在眼前,到底,是在哪? 他想,他什么都有,唯独缺她。 明汐默默地看着周暮走远的身影,心中亦是怆然的。 她本想离开东洲,搭船前往台湾寻找齐儿和高进,不曾想战争爆发,车站,码头等交通枢纽统统封锁,她是想逃逃不掉,想躲躲不了,只得留在东洲逗留至今。当她得知码头和车站已经重新开放时,就已经准备好出发,在路上,听闻周暮凯旋归来,到底还是忍不住驻足停留。这一面再见,倒真是把百般滋味又重新回味了一遍,值得庆幸的是,这下,她终于可以放心地远走高飞了。 他尚能安稳地活着,她为什么不能?她释然。 突然有人在背后扯了扯她的衣服,她回头,是个年轻男子,半张脸几乎被帽子给掩藏,他抬起头时,她诧异了,来者竟然是叶文骁。 ##第七十七章 陌上,相对亦忘言(2) “文骁,怎么会是你?”她感到困惑。 “这里说话不方便,先跟我走。”叶文骁警觉地看了看周围陌生的人群,神神秘秘的拉着她,她半推半就地随着他闪进一条破旧的胡同里,窄小的弄堂两旁全是斑驳的墙壁和零乱遗弃的杂物,沾满灰尘,他倒真是会挑,这种落败地方,相信没几个人会来。明汐被他弄得稀里糊涂地,十分不悦,甩开他的手,质问:“发生什么事了?” “明汐,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他正色道。 “为什么?”明汐大为不解。 “时间紧急,我长话短说,李靖此役大败,正在气头上,他并不甘心,更不肯就此罢手,所以,他把矛头指向了你,准备利用你逼迫周暮就范。周府里一早就被他安插了眼线,他知道你此时流落在外,眼下正私下派人四处打听你的下落,所以,我特地赶来找你,目的就是想带你离开这里,躲开这些祸端。”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她狐疑地问。 “你忘了?我曾经跟他打过交道,想要从他身边捕捉一点消息也不算太难。” “那李靖他……怎么敢留在东洲?他不怕被人发现吗?” “这个人狡猾得很,他认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这段日子一直躲藏在这附近。这东洲城里还是有他不少的眼线,十分危险,我们得尽快离开,明汐,你愿意跟我一起走么?” “好。”明汐毫不犹豫地答应着,她本来就是要走,有个伴互相照应着也是好事,更何况,叶文骁真是变了许多,成熟了许多,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刻,只有他还时时惦记着自己,为自己操劳,不辞辛苦。“文骁,真的谢谢你。” “我做一切事情都不是图你说谢,我只希望能保你周全,我已经没有亲人了,这辈子除了你,还有谁值得我去付出?从现在起,我的命就是你的,我活着,就是为了保护你,知道吗?有我在,永远都不会再让你受到半点伤害,永远都不。”叶文骁郑重地说道。 他这番话令她沉重:“文骁,我何德何能?” “我高兴,我乐意。”他说着,顿了顿接着开口,“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先随我回旅馆一趟,把东西收拾妥当就马上出发。” “那个,谁是李靖的眼线?”她突然冒出一句,如果有奸细潜伏在周暮身边,那他岂不是很危险? 叶文骁愣了愣,随即不容置疑地说:“明汐,不管是谁,你都要记得,那些都已经与你无关了。” 明汐沉默,叶文骁说得对,她要记得忘记他,她要记得,他的一切都已经与她无关了。 明汐随着叶文骁一起回到他临时落脚的旅馆。这是一家小型的旅馆,不仅地方小,而且比较偏辟,离街道有着相当远的距离。唯一的好处就是够安静,够优雅。 叶文骁体贴地为明汐叫了碗面,让她在房间里等自己,然后独自一人心急火燎地赶往码头买船票。他这一走就是大半天,明汐左等右等都不见他回来,心里不免有些着急,担心他出意外,磨蹭了好一会,她到底还是耐不住,推开房门往外楼下张望。 迎面走来一个体态婀娜的年轻女子,把她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躲在柱子后面,不曾想来者竟是付之可,真是冤家路窄。她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以为付之可是来找自己的,可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她正诧异着,此时付之可却径直进了隔壁的一间房,给她开门的是一个年轻英挺的男子,年纪与周暮不相上下。付之可跟这人什么关系?她独自来这里又是所谓何事?明汐感到有些古怪,但此时很明显,是自身难保,哪有那闲功夫去管别人的事。 她张望了一阵,始终不见叶文骁的踪影,无奈地叹息着,正准备回房,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一阵吵闹声,虽然屋内的人在极力压低嗓子,明汐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那一声李靖硬是把她的脚步给扯住了。原来那个男子就是李靖。她不由得冷笑了几声,这天下还有比这更巧合的事情吗?他竟然就在自己的隔壁。只听得屋内,付之可继续在说道:“李靖,我可以很严肃地告诉,我没有背叛你。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呢?” “谁能保证你不会喜欢上周暮,成了双面间谍,出卖我们。” “你血口喷人!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你说这种话也不怕闪了自己的舌头!!从小到大我的一颗心全都在你身上,我怎么可能会喜欢周暮呢?我为你做了多少违心的事情?受了多少委屈你知道吗?为了成就你的大业,你让我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让我去破坏别人的家庭,甚至可能会牺牲掉自己所有的幸福去换来你的成就,我都没有怨言,可是你呢?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会毁了我一辈子?你有没有想过,周暮他也是个男人?你亲手把一个爱你的女人送到别的男人面前,你不觉得你本身已经够残忍了吗?你就是这么糟蹋我对你的感情?你就是这么糟蹋我对你的付出? “我的双手,甚至沾满了血腥,我亲手扼杀掉一条生命你知道吗?我是个杀人凶手,我把周暮的孩子给杀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而你,竟把我也看得如此轻浮,你怎么能对得起我?难道我的付出只配得到你的不信任?你良心何在?相比之下,周暮他确实比你光明磊落得多了!”付之可越说越激动。 是她杀的孩子,难道自己真的是误会周暮了?原来她才是李靖的卧底,原来,她才是这一切梦魇的幕后推手……明汐脸色瞬间苍白,腿脚发软,勉强扶住门框才得以支撑住自己,整个人傻掉了一般。 “对不起,之可,我无意伤害你,是我太冲动了,原谅我。”李靖低声说着,上前温柔地揽住付之可。付之可羞愤难当,恨恨地推开他说,“我也是个人,我也有我的自尊,不是你可以随随便便可以糟践的!我怎么就会看上了你这个人渣!我真是瞎了眼!!哼!!!” 说罢,她扬着头,高傲地离开。 房门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打开来,精神恍惚的明汐整个人都暴露在李靖和付之可面前。 “明汐?你怎么会在这……”付之可惊讶万分。 “她就是明汐?”李靖闻言露出惊喜的表情,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第七十八章 陌上,相对亦忘言(3) 于是,明汐毫无悬念地落入了李靖的手中,成了他的阶下囚。李靖在他眼线的掩护下,匆匆忙忙地出了东洲城。巧合的是,她被带走的那一幕正好被刚从码头上赶回来的叶文骁全看在眼里。 为什么?他永远都是要晚一步?哪怕就在身边也免不了要走失?一年前如此,一年后亦如此?他嗟叹着,懊恼不已,一阵捶胸顿足后,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忖着如何才能把她救出火坑。 李靖的帅府,是一座带花园的西洋小别墅,建筑看起来已经相当久远的历史,但完全不影响它的漂亮,房子的样式是欧洲风格,其内装修豪华,金碧辉煌,不禁令人叹为观止。 李靖没有把明汐关进牢狱,而是把别墅中最宽敞,最明亮的房间给她住。从高大的落地窗看过去,外面是林荫小径,直通外面的大马路,风水绝佳。但些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不过是又住进了另一个金碧辉煌的牢笼,自由,终究不过是奢侈。 “早就听闻前朝的明汐格格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难怪周暮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就连我都忍不住要为你动心了。”李靖嘴上虽然轻浮,眉目间却深沉老练,视线牢牢地粘在她脸上,仔细观察着她表情的变化。 “李先生言过其实了,不过是一副臭皮囊罢了,终究都会老去。”明汐平静得出奇,由始至终都坐在桌子旁边,双手交叠置于膝间,低眉垂眼,没有丝毫惊慌之色。 她的镇定倒是让李靖甚为佩服和欣赏,果真不是个普通女子,胆识过人。她跟付之可比起来,更具有一种独特的个性和东方女子该有的温婉气质。他嘴角轻轻一扯,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靠近她,有意无意地抚了抚她如缎的秀发。 “如果我说,只要你愿意跟我,我就帮你夺回你应该拥有的,如何?” 她腾地站了起来,躲开他的手,冷冷地斜了他一眼,“什么才是我应该拥有的?” “名利,地位,金钱,只要你想要,我都可以给。” “你现在自身难保,拿什么给我?再说,这些不过都是你们男人哄女人的手段罢了,说说就罢,除此之外,你还给得起什么?” “只要我李靖想给,就没有给不了的,所以,你还想要什么?”他眯着眼睛,神情高傲。 “我要的,你给不起。”她神色凝起。 “哦?是吗?说来听听?”李靖饶有兴趣地问。 “我要你的命!”话音刚落,明汐防身的匕首已经横在他颈间,咬牙切齿,“我说,我要你的命,你愿意给吗?” “哈哈哈哈……你以为就凭你能杀得了我吗?如果我这么轻易就能被扳倒,又怎么还有命活到今天让你动手呢?”李靖狂笑着,神色陡然冷峻,反手几招,快得不可思议。 明汐只觉眼前一花,匕首已经易位,落在地上,而自己双手则被他按住,姿势极其暧昧。他往前逼进几步,她不得不往后退让几步,身后贴着冰冷的墙壁,她已经无路可退了,只能用含恨的目光怒视他,倔强得像一头狮子。 李靖十分得意,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翼,声音轻柔,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你放心吧,我尊重你,不会动你分毫的。因为你,还有利用价值。” 这时,房门被粗鲁地推开,随之而来的是付之可的一声怒喝:“李靖,你这是要干什么?” 李靖松开明汐,好整以暇地说:“你觉得呢?” “你无耻!”付之可上前,扬手就要给李靖一巴掌,李靖是何等的灵敏,迅速握紧她的手腕,声音低沉而略带狠戾,“给我出去,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 “我不出去,我,我要和明汐呆在一起。”付之可直起身子,倔强地说。 李靖咬牙切齿:“长能耐了是吧?连我的话也不听了是吧?看样子我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你都不知道我的厉害。” 说罢,他大手一捞,把付之可往肩上一扛,就往外走去。他不顾肩上那人在挣扎,吩咐警卫员把明汐给仔细,然后进了抬脚便进了前面的房间。他狠狠地把人丢在床上,回身把门锁上。当他再次返身时,床上的人已经跳了起来,满脸悲愤想要逃跑。他拦着她,恶狠狠地说:“今天,你别想跑。” “李靖,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在她那里求欢不得,才想在我身上发泄吗?我告诉你,不可以,我不会让你碰我的。” “好啊,试试。”说罢,他上前想要逮住她,她极力闪躲,左蹿右跳。李靖费了些力气才逮着她,接着把她整个人往床上按,用双腿压着她的双腿,她的两只手被他牢牢地按在胸口位置,他用另一只手掐着她的脖子,问道:“说,让不让我碰?” “哼!”她冷哼一声,别过脸。 “知不知道错了?”他加大力度。 “嗯。”她应着,心想,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乖,这才像样。” 他刚松开手,底下的人就趁机用力往他身上踹了一脚,他往后一跌,那人还不解气,扑上去又是狠狠地被了几拳,他一边闪躲着,一边骂道:“你想造反了是吧?” “李靖,我就是恨你!” “反正都恨了,不如更恨一点吧。”他拽过她,胡乱地压了上去。 付之可气恼归气恼,但经不住狠心的李靖一番甜言蜜语,很快就败下阵来,到底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回到周府,继续当他的眼线,预防万一。她知道自己也许已经露出马脚了,往后更要事事慎重小心,否则一不留神小命不保,不是每次都能像这次那么幸运。她一个弱女子,能走到今天这步,已属不易,即使回头,亦落得个两面不是人的惨状。 她不免心里有些哀伤,明明知道他是在骗自己,明明知道是错的,还要执着,真乃天命难违,谁让她爱上这么一个男人呢? ##第七十九章 陌上,相对亦忘言(4) 临水凉亭,花前月下,独自酌饮,举杯邀月,对影成三人。 周暮自在街上遇到明汐后,心里始终像灌满了铅一样的沉重,怎么也无法消除和排解那股落寞的情绪。一回首,已是百年身。她竟像是从来不曾认识过他一样,六年的爱恨纠葛,瞬间化为乌有,千言万语,终不过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不觉已有些醉意,他难受极了,恨恨地把酒杯摔掷于地上,发出清脆的粉碎声。随之一起掉落在地上的,还有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对璧人,男的是他,女的是明汐。 “周暮。”有人拾起地上的照片,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十分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汐……”他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她,正站在自己面前,他欣喜若狂,上前紧紧地搂住她,怀中的人儿挣扎道:“周暮,你清醒点,我是付之可。” 他闻言,悻悻地松开手。付之可瞧见他眼中的失落,情不自禁地说:“你还是放不下她,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能像你这般多情。” 倘若,李靖有他一半的痴心,她死而无憾。 可是没有。 注定没有。 她是个阴晦的女子,这一生,永远都不能像表面上看着的明媚。 “对不起。”周暮说着,摇摇晃晃地步出凉亭,借着月色径直往明汐住的方向走去。屋内是冷冷清清的,没有半点人气。回想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竟有种前世的错觉。他一点一点的抚摸着她用过的枕头,被子,梳子,镜子……仿佛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仿佛她还未曾走远,仿佛她随时都会在背后叫他一声:“周暮。” 他随手拉开梳妆柜台的抽屉,里面仔细地摆放她曾经绣的那些奇怪图案的锦布,他展开,布料此时已经裁成了衣服模样,而那尺寸,却是婴儿的样式。恍惚间,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所说的那些模棱两可的话语,原来她早就已经在为此做准备了。算算时间,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孩子,真的是他的,他竟然,对自己的孩子下毒手。 他,竟然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 他颤抖着,布料无声地飘落于地。 即使是个意外,但毕竟经过他的手。 她的心,该是被自己伤得有多深? 她得有多坚强,才能面对和接受这一切? 他恨她,她从来都是掩饰得那么完美,把自己的情感隐藏得那么深!哪怕受尽伤害和羞辱。 正当周暮郁郁寡欢,痛彻心扉的时候,一封来自台湾的信,更堪雪上加霜,令他痛苦得不能自己,如有切肤。信里的内容,由胡妈口述,高进代笔,事无巨细地把六年前他和明汐的渊缘以及更久远以前的种种委屈,苦衷,矛盾,无可奈何以及无能为力,林林总总无不一一详述。 那些卡在心间的疑问,她的怪异的行为,都得到了答案,原来,都是为了他。 时至今日,周暮才明白自己误会了她那么多年。 一生要强的她,他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周暮捏着看了无数遍已经皱掉的信纸,在房中枯坐了一整夜,他轻轻地合上双眼,追着记忆慢慢地还原,一幕幕旧时光重现眼前,飞在时空交接的一瞬间,他仿佛瞥见那张吻过的憔悴的脸,如镜花水月。心,不可抑制地尖锐地疼痛着,他想流点眼泪证明自己后悔的心理,可他发现自己竟然挤不出一滴泪。他想,他这是自找的,他至少有一百几十遍的机会可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查实,可他没有。是他凭着自己的意气放任置之不理,造成他和她的误会和裂痕越来越宽,甚至到了无法弥补的地步。 他才知道原来能看着她也是一种幸福,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有多混帐!可是,明汐,你到底在哪里? “明汐,我想你,很想,很想你。”他低声喃道,可惜,她听不到。 待天一亮,他便策马奔往月满楼。 这时的月满楼还没有开门,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一抬手枪口对准门把,砰砰两声把门锁打掉,径直往屋内闯,带着一身的戾气。不少听到动静的姑娘都吓得心惊胆战,不明就里,挤在门缝里往外瞧。四娘心知来者不善,手忙脚乱地整了整衣冠,冲出房间,面带微笑地迎了上前来,讨好地说:“哟,周将军,今儿怎么这么好兴致,大清早的就来捧场了,这姑娘们都还没有梳洗呢,真是失礼,不妨先喝杯茶,我再去唤几个姑娘来陪陪你……” “少废话!我问你,前几个月,明汐在这里出了事,是不是跟你有关?” 四娘心一慌,神色略微不自然,嘴巴却紧得很:“将军,你这话说得,我一介女流,哪有这等本事,将军也太看得起我了。” “你确实没有这本事,但是,指使你的人有,说,是谁在背后指使你的?” “将军,我冤枉啊!我真的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啊!” “嘴硬是吧?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狠狠地踢了四娘一脚,从腰间拔出手枪指向她。 四娘慌了,扑通一声跪地求饶,说好话:“将军,我也是迫不得已啊,我和明汐姑娘,虽然说不上感情甚好,可毕竟也曾经有着主仆关系,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怎么会忍心陷她于不义呢?将军,我不过是贱命一条,也活了大半辈子,死了也倒也没什么,可是,这满院的姑娘怎么办?将军!” “说,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他依然冷着脸,不为所动。 “我不能说,我答应过了她,死都不能说。” “那对不起,既然你这么讲义气,不肯说,那只好让你代替她去死了。”周暮扣起枪扳,细微的声音令四娘胆颤心惊,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她到底还是扛不住了,败下阵来,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语无伦次地说:“啊,我说,我说。是付小姐,是她,是她指使我干的。” 周暮愣住了,万万没料到,竟然会是她。 他策马回府,一路上,思前想后,千回百转,恨不能一巴掌拍死自己,竟然顺着付之可做出这等混帐事,硬生生把明汐给逼走。 付之可却早早盛装在前厅等候,仿佛早就已经料到了他会有此一举。常言道,纸包不住火,真相总会大白的,早晚的问题而已。周暮铁青着脸,急步冲进前厅,目光如冰雪般覆盖她全身,她不禁打了个寒噤,被他的寒意震摄住了。 “你为什么不逃?”他冷冷地问道。 ##第八十章 陌上,相对亦忘言(5) “我为什么要逃?”她昂首微笑,神情高傲。 “付之可,你真是瞒得我好苦!” 她笑而不答,一切已了然于胸。 “你处心积虑地嫁进来,再设计陷害明汐的清白,还毁了她肚子里的孩子,你怎么能如此的恶毒,你夜里睡得安稳吗?你的良心不怕受到折磨吗?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跟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这么害她?”他揪着她的衣领。 她还是笑,冷静得出奇:“问得好!因为,我是李靖的表妹,我爱他,所以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他想要打败你,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你自顾不暇,还有什么办法能比后院失火更能让人失去理智呢?还有什么能比失去所爱的人更为痛苦呢?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有意接近你,制造事端,你和明汐所有的不幸,都是我一手策划的,周暮,我应该说什么好?是我太聪明还是你太迟钝,这里面明明漏洞百出,而你竟然到今天才看清楚事实,真是可悲至极。不过可惜的是,你明白得太晚了,明汐她现在恐怕正处在水深火热当中呢。” 他脸色惨白。 他松开了她。 “对不起,周暮,我知道,失去自己心爱的人的滋味,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迫不得已,要帮助李靖,我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我的付出而重视我,可当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是奋不顾身的,是不计回报的,我和你的心思都一样,只不过道不同不想为谋。周暮,有缘认识已是难得,是我愧对你,你是个好男人,可惜生在这个错乱的时代,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要怪,只能怪你自己错信了不该信的人,误会了不该误会的人。” “你不怕我杀了你?”短短几个字,像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不会的,我相信你不会的。因为,我知道明汐在哪里,我可以带你去找她,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而你只有这一次的机会,成功与否,全看你的本事了。”她从容地说。 六月底的艳阳是绚丽而强烈的,高大的落叶乔木如伞静默在路边,细碎的叶子被折射出耀眼的光,粼粼闪动。有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响声,宛如一曲夏日清歌。可明明是极好的天气,却怎么也无法让明汐的心情明朗起来,胸口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已经被禁足在这方小天地整整五日,除了回府当日,李靖有些许的无礼以外,余下的日子表面上都显得十分规矩,可私下里,他的目光却有意无意地落在她的身上,里面隐含着另一种蕴意。每每她觉察时,都惊起一身的冷汗,如芒在背。 这个男人是危险的。 她相当清楚。 这五日来,她常常想起那个本应该忘记的人和本应该忘记的回忆。她以为自己心已成灰,不会挂念,可现如今,真的离开后,心底的相思刻骨,如影随形,令人夜不能寐,日不能食。他,现在在干什么?他,心底亦很难过罢?他亦有那么多的苦衷,只是夫妻间若失去了信任与坦诚,所有的后果,都该自负罢?怨不得旁人。 她顺手推开一扇窗户,晴好透明的阳光便借机溜进屋内。 她抬头,光线刺目,举手挡在眉间,手背的皮肤有温暖的感觉。 她望见不远处的树底下,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子有意无意地往这边方向张望。他把帽沿压得很低,一张报纸几乎整张脸都遮住,可明汐知道,那就是叶文骁,他到底还是寻了过来,何苦来哉? 她瞟了一眼楼下把守的警卫员,个个背枪待命,她欲出无路,他欲进无门。她顿感哀伤,悲叹连连,默然地把窗户关上,把他与阳光,齐齐用一扇玻璃隔阻开来。 她刚坐下,就听得有人在敲门,随之房门便由外头打开。她斜倪了墙上的挂钟一眼,原来是午饭时间已至。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低头送饭进来,他说话的声音极哑:“姑娘,请仔细用饭。” 明汐转脸看了他一眼,觉得有点眼熟却又有点陌生,只觉得他脸上带着不同寻常的沧桑,真真不该是他这般年纪有的。 “今儿怎么是你送饭来?” “往日给姑娘送饭的厮今儿身体不舒服,所以由小的代劳。”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少年瞧了瞧门外,只见那两守卫心思似乎并未在正道,像木头一样站着,于是他压低了嗓子,悄声说:“夫人可否记得那日在周府那个被将军处死的逃兵陈大柱?” “陈大柱?莫非……”她诧异,已明白几分,只是仍有疑问,“你,你不是被周暮给杀害了吗?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是将军他用心良苦,暗中把我救了出来,并扬言已经把我军法处置。将军他真是个好人,他还买了车票送我回家,可惜的是,我回了老家以后,才得知母亲早已病故,我真是个不孝儿……”说到此处,他眼中似有泪花闪动,继续说,“幸得邻居们怜悯,合伙把俺娘给安葬了,不然,我就算是死也死得不安心。我正无所归依时候,李靖强行让我们这些正值壮年的男子入伍。我没有办法,只能听命于他。经过这番折腾,我总算明白,身不由己的道理。不过夫人,有我在此,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你等着我。” 怪不得这个阵大柱竟像换了个人似的,沉稳老练得让人惊叹。果然苦难的生活是磨练人格的最佳良药。只是周暮,你为什么要瞒我?为什么宁愿我误会你?周暮!明汐咬牙,眼中不觉已湿润,只是一昧强忍着,生怕在外人面前失了态。 陈大柱再次望了望门外,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卷得竹签大小的纸条儿。“夫人,我先出去了,这个是楼下那个男子托我交给你的,你好生保管着。”说罢,他便退出去。 明汐握着纸条,愣愣地望着桌上的饭菜,并无半点胃口。 信上的字让她犹豫不决。 但是,如果有一丝逃脱的机会,她都不应该放过,挣扎一番,总比坐在这里长吁短叹要强得多罢? ##第八十一章 静候,苍海化桑田(1)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不觉夜晚已至,凉风阵阵,纺织娘躲在草丛里浅声吟唱着,不知疲倦。微亮的光芒弱弱地洒落在花园已闭合的花朵上,残余的香气还在空气中萦绕。 汽车缓缓地开进花园。 李靖披着溶溶的月色归来。 他想看看明汐,虽然这个时候也许她应该睡下了。他无法否认,他对这个性格高傲脾气倔强的女子,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也许是因为,不容易得到的,才更想得到,不属于他的,他更来劲,哪怕是毁了,也不能让别人拥有。 守在房间门口的两个警卫员,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 “今天可有异常?”李靖问道。 “报告少帅,一切正常。”警卫员立正昂首说道。 “小声点,别把人吵醒了。”他压着嗓子。 “是。” “把门打开。” 警卫员顺从地把门打开。他信步走了进去。屋内是黑漆漆的,光线全被一幕窗帘挡了去。他摸索着把墙壁上的开关打开,灯亮了。房间里空荡荡的,床上也没有个人影。他环顾了一遍又一遍,哪里有半分影子?他不禁勃然大怒,转身揪着其中一个警卫员高声咆哮着:“人呢?人哪去了?” 警卫脸色变了,惊恐地回答:“报告少帅,她真的一直没有出过门啊。” “那现在人呢?” “这……这……”警卫回答不出,额头直冒冷汗,目光左右乱晃,最后停止在窗台上。他颤抖着指着窗台方向说,“少帅,她会不会跳窗出去了?” “屁话,她要是从那跳下去,还会有命吗?有没有脑子?” “可是少帅,如果不是跳窗,这么大一个人,怎么会凭空消失了呢?” “妈的,你还敢反问我?”李靖狠狠地把警卫员一摔,警卫员跌落地上,半跪于地,大气也不敢喘。李靖半信半疑地走至窗前,撩开窗帘,不禁呆了呆。窗台上拴着一根用床单拧起来的绳子,直坠楼下的马路。他千算万算,竟然漏了这一点,让她借机给跑了。这下可好,他的计划恐怕要泡汤了。 该死的女人,想要逃出我的手掌心,岂是那么的容易!!!他握着拳头,恨恨地砸在窗棂上。命令身后的警卫员:“快去把人给我抓回来。如果抓不回来,你们等着吃枪子吧!” 道路两旁,乌黑的树影不断地从车窗外掠过,前路茫茫,未知尽头。此时坐在副驾驶位的明汐心情真乃百味陈杂,矛盾到了极点。 她若侥幸逃脱,李靖自然是没有法子威胁得了周暮。可她当真就此离去,不再回来?她不是割舍不下,而是担心他身边的付之可,并非良人,怕是害了他。他这一生,亦有过太多的磨难,他所承受的痛苦,并不比自己少半分。她终归是女人,可以随性示弱,可他是个男人,怕是无人能解吧?倘若她就此抛却旧梦,断然离去,会不会太过自私了?那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在后来,她与他,显然都忘了…… “停车。”明汐突然冒出一句,把叶文骁吓了一跳。他慌忙把车子往路边靠近,停了下来。 “怎么了?”他问。 “我要回东洲。”她目光坚定地说。 “你忘不了他,所以你后悔了?不跟我去台湾了?打算回去跟着周暮过水深火热的日子?”他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对。”她并不否认。 他沉默了半晌,徐徐开口,“明汐,不是我不答应,你现在回去真的很危险,李靖他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我们的。” “危险?文骁,你非得要我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吗?其实所有的内情你都是知道的对不对?你不可能不知道,付之可就是李靖埋伏在周暮身边的内奸,你听之任之甚至为他们隐瞒,目的就是让我彻底对周暮死心,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追究,也不想多说,如果你觉得为难,我可以一个人回东洲,但我还是很感谢你,只不过,你对我的好我受之有愧。”她声色俱厉地说道,罢了果断地打开车门。 迎面是微凉的夜风,如墨的天空,云层后面的月光露半掩着脸,散发着诡异的光芒。她走得有点急,脚步些许的凌乱。文骁从背后追赶上来,拽着她说:“明汐,你听我说,我承认我是有私心,但你现在回去是真的很危险。” “放开我。”她用力甩开他。 “明汐,我不能再让你回去冒险。对不起。”他话音刚落,她只觉脑袋一疼,眼前就暗了去,再无意识。 车子再次发动,驶向无边的黑夜。 叶文骁已经买好了今晚最后一班去往东瀛的轮船,等到了日本,再辗转坐船到台湾,在那里,会有新的生活,新的未来。 当汽车抵达码头的时候,明汐已经悠悠转醒。自然又是一番争论不休,言语冲撞。纠缠间,轮船已经缓缓靠岸,买了票的客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岸边拥挤,众人高声喧哗着,踏板上人来人往。 不一会,码头上的人几乎全部易位到了船上,除了明汐和叶文骁,依旧站在护栏旁大眼瞪小眼,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这时,几盏刺目的车灯从无涯的黑夜中由远而近,光束照亮了整个码头,再后面是齐刷刷的军队。对此阵仗,叶文骁再熟悉不过了,在这里,能有这般排场的人,除了李靖还能有谁?他暗叫不好,没料到李靖这么快就追上来了,真是低估了李靖的能力。 “快,别再犹豫了,李靖追上来了。”他催促着,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她愿意不愿意,拽着她迎面往轮船方向跑去。 “不许他们上船。”眼尖的人已经发现了叶文骁和明汐。随即砰砰几声凌空枪响,在此时显得格外的清晰和恐怖。 船上的人吓得惊恐地乱作一团,惊呼连连。 汽车的灯光直直地照射在文骁和明汐身上,两人站在踏板中央,进退两难。 ##第八十二章 静候,苍海化桑田(2) “明汐,你快走,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帮你挡着他们。”他说。 她哪里肯听,“不行,文骁,要走一起走,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明汐,别再傻了,听话,快点走,你不能再落到他手里了。”叶文骁推搡着她,随着一声枪响,他的身子震了震,神情呆滞了一秒,抓着明汐的手臂力道也紧了紧。 “叛徒!”李靖恶狠狠地骂着。 “文骁,你怎么了?”明汐觉察到他的异样。 “我,我……中枪了。”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文骁……”明汐大惊失色,急急地扶着他,掌心触及他后背温热的血,不知如何是好。 “明汐。”叶文骁眼中突然涌出了泪水,猝不及防地,湿了一张脸。他知道,今晚,她再也走不掉了,而他,怕是要永远地离开了。“明汐,要照顾好自己,代我,好好活下去。知道吗?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轻易的放弃。倘若有一天,你能回到他的身边,结果甚好,倘或不能,也不要灰心,你要为那些爱你的人而活着……” “文骁,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我不要听。”她哭着拼命地摇头。 “明汐,此生与你有缘无份,多生罪恶,还请你要原谅我。如果没有我,也许,你的命运又是截然不同,明汐,我欠你太多,今生无法偿还了,这笔帐,留着下辈子你再跟我好好算……” “文骁,我求你,不要死,我们从新来过,从新来过。我们都忘记以前的,好不好?好不好?”她哀求着,泣不成声。 “好,真的很好,可惜我等不了,我要先走一步了。明汐,你要永远记得,你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从一开始就是……”他温柔地低下头探索着,然后在她的嘴唇上烙下浅浅地一个吻,嗓子沙哑,“别哭,好好活着。” 这是他第一次吻她,也是唯一的一次。 以及,最后一次。 随即他轻轻推开她,目光在黑夜中闪烁,宛如天边灿烂的星光,他勾唇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凝望着她。她忽然觉得,原来他的笑也是这么的好看,她竟然愚钝到今天才发现。 恍惚间,她突然意识到不妙。 “不要!”她大声喊叫,陡然伸出手掌,可惜为时已晚,只抓得满掌的空气。水面腾起了雪白的水花,瞬间把叶文骁的身体吞没。 “文骁……”她泪眼朦胧地扑向踏板的边上,冲着淹没的河流大喊,可她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李靖生怕她想不开也投河自尽,立即让卫戎兵上前把她捆住,押回了府里。 于是,明汐再次成了李靖的阶下囚。为了防止再出意外,李靖派了个精明的丫头,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跟着明汐。 隔天,徐东便神色慌张地捏着一张电报进来,嘴里嚷嚷着:“少帅,不好了,不好了,表小姐身份败露,周暮把她绑了来,说是要用表小姐交换他的那个夫人。” 他,到底还是来了。李靖眯着眼睛,丝毫不曾感到意外,他仔细地把电报读了一遍,对徐东说道:“准备妥当,我们会一会他。” 三日后,周暮扶持着付之可出现在李靖的小别墅里,才刚踏进大厅,周暮就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屋内挥之不散的阴霾和血腥,甚至,每一个人的眼睛都透露着戒备和杀机。 这是真正的龙潭虎穴,进来容易,想要出去,恐怕就难了。 李靖半躺在沙发上,好整以暇地盯着周暮,发出嘿嘿的笑声。随即他站了起来,绕到周暮面前,眼前的这两人都显得十分的平静,看样子是早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周暮,你带着她来,有把握么?你觉得我会为了她把你的妻子还给你么?” “不知道。”周暮老实地回答。 付之可飞快地抬头,看着李靖,她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会做何种选择,这个答案,她是想亲耳听到的。 “那你为什么要来?”李靖道。 “赌。”周暮说。 “哈,唔,不错。确实值得赌一赌。” 李靖拍了拍手掌,两名警卫员押着明汐从楼上往下走。她走得极为缓慢,面容平静得仿佛只是要出一趟门而已。她穿着一袭浅色旗袍,脸上带着妆,红的胭脂竟让她在此时看来,有着惊人的冷艳。 是他太久没有见过她了?周暮恍惚间,觉得眼前的她如此的不真实,甚至,一伸手就会如泡影般破灭。 “明汐。”他终于喊了出来。 她缓缓地转过头,看着他,依然平静的像一潭湖水。或者说,她只是看到了一个陌路人。 李靖一把揪过明汐,拔出腰间的小手枪,顶着她的脑袋,目光中透露着阴霾。 “把我的人给放了。”他说。 “我凭什么相信你?”周暮说。 “你可以不放。”李靖冷笑,“不过,这么漂亮的脑袋,要是多个窟窿就不好看了。” “周暮,不要听他的。”明汐终于有了表情,付之可是周暮唯一的筹码,如果失去,他将永远都走不出这幢房子。 “明汐!”周暮动了动,这个时候,他的智商是负数的,他怎么能不听?他如何不听?只要能换回她,上刀山下火海他都愿意。他很快松开了付之可,放任她自由。 结果可想而知,李靖得意洋洋:“周暮,你真愚蠢。周暮,你今天,别想活着出这个门口,至于这个漂亮的格格,就让她为你陪葬吧,也算对得起你了。” “李靖,你说话不算话!”周暮又急又怒,恨不得上前把李靖的骨头给拆了。 “周暮,你今天输给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李靖正说着,喉咙间却一凉,冰冷的发簪刺穿了他的皮肤,虽然浅,却是痛的。他的眼角睨见明汐脸上竟是少有的沉稳和冷静,还有阴狠和恨意。他小瞧了这个女人,平时见她不声不响,没想到倒是有那么几分胆色,吃一堑长一智,他想,以后绝不让自己身边的女人戴这类首饰。 ##第八十三章 静候,苍海化桑田(3) 机不可失,周暮几乎是同时欺近李靖,然后迅速用枪口抵住他的腹部,付之可想要扑上来救他,被周暮狠狠地撞开。 一众警卫员持枪团团把明汐和周暮围起来。 “放我们走。”周暮说道。 “把枪放下,让他们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李靖不傻,他懂得孰轻孰重。 就这样,周暮和明汐一左一右挟持着李靖往外退,警卫员不敢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付之可不死心,夺过一把小手枪亦紧跟在三人后面。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马路边上,李靖趁着周暮分神开车门的时候,手一顶,脚一踢,周暮猝不及防,手枪摔落在地,两人分别被李靖踹开,明汐一下子站不稳,跌在地上。周暮情急,忘了危险,冲了过去。 李靖迅速捡起手枪。 周暮想要扶起明汐,明汐却突然发狠,反手一推,扑到他的身上。 枪声响起。 周暮感觉到身上的人震了震,他终于看到了她的痛,她眼底深处的痛,仿佛如利箭,狠狠地戳进他的胸膛。他呆愣着,久久不敢喘一口气。 他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 李靖举枪再次瞄准周暮,一个白色的身影拦在他的面前,她眼神坚定地望着他说:“李靖,放了他们。” “别胡闹,快闪开。”李靖说。 她缓缓地举起手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一眨也不眨,重复着:“放了他们。” 她在赌。 若是输了,她死得甘心,不必再承受这种若即若离的痛,若是侥幸赢了,是她所幸。不管结果如何,她甘之如饴。 “之可,你疯了。”李靖怒道。 她固执地望着他,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始终没有罢手的意思,她的心终于变得冰凉,她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涌了出来,她的手在用力。她想,将来,她和他是要下地狱的。 “疯子!”李靖扒下她的手枪,心不甘情不愿地收起了枪,恨恨地瞪了周暮一眼,粗鲁地拖着付之可离开。付之可虽然被他拽得生疼,可她知道,她终于赢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一对人儿,深深地叹了口气。 命中注定。 “周暮,你还是来了。”明汐抬眼看着他,勉强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只有她自己知道,还能再见他一面,还能再次被他拥在怀里,她别无所求了。 “是的,我来了,我来带你回家。”他哽咽着。 “家?我何曾有家?这二十多年来,我一直都不曾安稳过,四处漂泊,哪里才是我的家?”她的眼角湿润了。 “对不起,是我伤害了你,对不起……我都知道了,你以前为我做的一切我统统知道了,明汐,你为什么这么傻?你怎么能陷我如此不堪的境地,明汐,我的心好疼你知道吗?” “周暮,我知道,你不是有意伤害我,我们只是,太过高傲,太过执着,都不懂得如何去爱,才会彼此折磨对方。我曾经,害怕过,因为我知道,一旦把心交出去,总归有一天是会遍体鳞伤的,可是,到最后,我还是没能坚持住,可是我不后悔。”她仔细地看着他,缓缓地抬腕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颊,眼睛里是眷恋不舍,周暮顺势握紧她的手,喉咙里发出悲痛地呜咽声。 明汐继续说着:“……周暮,有一个秘密,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我,爱新觉罗.明汐,曾经,爱过你周暮,非常非常爱,但是现在,我再也爱不动了,所以,你也不要再执着了,……我们这一生,有太多的悲苦,如此结束,也能让我自由解脱了。……周暮,如果有来生,我不要再遇到你,真的不要。周暮,我累了,很累很累,我睡了,不要吵醒我。不要吵醒我……”她喃喃地说着,蜷缩在他怀里。 她的面容是那样的安详,就像是在做一个很美很美的梦。 也许,她的梦里,只是山泉边的蝴蝶,双宿双飞。 也许,她的梦里,只是那片花海,开在春末夏初。 也许,她的梦里,她是一个普通出身的女子,生在太平盛世,有一个很好的结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起静候,苍海化作桑田。只是,那个与她执子之手的人不会是周暮。 他喊出那个名字,像痛苦得不能自已了,嘴唇开合几次,才能发出声音:“明汐!”可她已再不能回应。滚烫的眼泪滴落在她的脸上,再也唤不回,曾经属于她的温度,情字何解?而她缺他一生的了解。 ##第一章 只怕不再遇上【完结篇】 暗色的铁轨,一辆绿色普列在夕阳下疾驰前行。车厢内,智园园坐在靠窗的位子,闭着眼睛寻思着要打个盹,橘色的残照打在她脸上,流化出梦幻般的光彩,忽明忽暗,充满了质感。而智园园的思绪还纠结于前些日子在网络上所看到的,别人对于她的评价,那些评价和攻击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恶意,都让初进文艺圈子的她受到不小的打击。 她从小热爱写作,12岁便出版了第一本儿童小说,继而连接着出版了两本小说,都引起了不小的反响,虽然她文笔稍显稚嫩,却是敢说敢言,别具风格,写出了当代大部分孩子的心声。 于是,许多人都知道了一个名叫智园园的小作家,并认定了她将来必定是文坛的奇葩,将来是要拿诺贝尔的。 再后来,因为学习的压力渐渐变重,她便暂停了写作方面的事情,安心学习。 人们渐渐遗忘了有这么一个女孩子。 有人被记起,有人被忘记,向来如此。 事情发生变故的那一年,智园园刚参加完高考。 八月的天气是像蒸笼一样的闷热。 她像所有的高中生一样,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录取通知书。 等来的结果是令人诧异的。 一所著名名校通过自主招生,公然降低了分数,录取了她。 这事在网上引起了轩然大波。自主招生门槛是否过低?此举对于更多考生而言是否公平?不过就写了几本书就能上名校,那其他学生是不是也可以效仿?类似的质疑声音不绝于耳。 她只能称她并没有破格录取,她知道自己为了高考,流了多少泪水和汗水。 她自己问心无愧。 但是没有人相信她。 只要在百度上输入她的名字,接踵而来的是铺天盖地跟她有关的新闻,旧闻,林林总总。 而她的阵年旧著也再次被有心人士不辞辛苦地翻了出来,再次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 各种观点看法纷至沓来,有赞叹,有鄙夷,有的人想到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写出这么老到的作品,能把生活观察得如此透澈?能把世界看得如此的清晰明了?是不是有成人代笔?甚至有的人把她和一些老资格的作家放在一起比较,讨论。 当然,也有不少人站出来为她说话,捍卫她,认同她。 对于这些人,她心存感激。 其实生活中的她除了稍稍有点的写作天赋以外,其他方面与一般同龄孩子并没有什么差异。 一个爱做梦,不爱化妆,不爱做家务,偶尔喜欢撒撒娇的女孩罢了。 甚至,她还必须得承受别人所不能承受的舆论。 在学校,她成了名人,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甚至有人觉得,她考进来的分数低,智商也低,影响学校声誉。 她这才意识到,想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宁静的生活,感受青春,是多么的幸福和奢侈的一件事。 只是,她已经掉进河里了,死撑着也得学会游泳。 所以,她必须写出好的作品,证明自己的清白。 大学四年,断断续续地过了些清静日子,终于,在她毕业那年,她再次出版了一本关于青春,关于信仰的小说。 商家为了销量,趁机借着她之前的一些事情,又包装炒作了一番,这次,几乎把她逼到了绝路。 这社会唯利是图得扭曲了。 她气愤得难以言语,终于心灰意,。难怪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每天被这些话题暴力攻击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她终于心生退意,选择服输。 她终于明白,有些时候,不是被别人打败的自己,而是被自己打败。 她的努力和汗水,编辑红姐都看在眼里,心知她是有才华的人,但她还很年轻,思想上还抱有着比较单纯的想法,还不太能适合这个社会的残酷的现实,稍有不慎都可能会从此一蹶不振,一朵奇葩就此凋落。 红姐开导她说:“没有人无缘无故,不付出努力就能获得成功,你自己问心无愧,就已经足够。做人要懂得迎难而上,别人越是觉得你没本事,你就越要证明给别人看。你若是真的放弃了,不就刚好证实了别人的流言?这样你能甘心吗?再说,创作这玩意,向来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认可你的作品的人是占了大多数的。你应该换个角度来想,你的小说能引起这么大的反响,不管是从哪个方面看都称得上成功的一部作品。这些人不过是侧面帮你打广告,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道理谁都明白,可一旦放在自身,就会乱了阵脚,我现在心很乱,没有头绪。”她说。 “没关系,每个人都会遇到低潮期,你先冷静一段时间再写也不迟,如果觉得无聊,你可以去外地散散心,适当的时候也要放松一下自己,说不定就豁然开朗了。” 其实,真正热爱文字的人,哪怕再怎么坚持要放弃,到最后,还是放不下。 “一个真正的创作者,应该心无旁骛,坚持自己。”红姐说。 智园园仔细想了想觉得红姐的话很对,自己确实有些茫然且无聊,需要调解一下心情。她买了一张北上的火车票,简单地收拾了行李,便踏上了旅途。她喜欢这样没有目的,没有终点,一切随心所欲,带着对未来末知的刺激。 迷迷糊糊间,汽笛长鸣中,列车放缓了脚步,在一个陌生的站台上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群人涌了下去,又一群人涌了上来,空气中各种气味混合交织着,形成全新的陌生的气味,穿梭在人群中。 她听得身边悉悉索索的声音,并夹带着淡淡的绿茶香味,扑鼻而来,很是雅致。大概是有人坐她旁边了,她想,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年轻男子。他身材很高大,上身一件素色棉布衬衣,下身一条洗白了的牛仔裤,看起来很清爽。唯一让她不舒服的是,外面并没有强烈的太阳,他却戴着一副超大号的墨镜,生怕别人看清他的模样似的,故作神秘。 现在的明星出门都爱戴墨镜,原因并不是为了怕人认出来,而是怕人认不出来。他不会也是什么明星吧?装什么装?她不满地在心里嘀咕了一声,扭动身子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样貌虽然看不真切,却也不难判断他的长相,应该是个长得有几分姿色的男子。尤其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令他更添了几分吸引力与神秘感。 不知道摘下了墨镜会不会令人大跌眼镜?她开始发挥自己的想象力,揣测他的脸上究竟是长了痔还是长了疮,见不得人。她正想得入神,火车开动了,咣当一声摇晃了一下,她斜靠着的脑袋就撞上了车窗的边缘。她微微蹙了慼眉头,心想,果然是不能说人坏话,会遭报应的。 “你还好吧?”男子靠了过来,声音浑厚略带磁性。 ##第二章 只怕不再遇上【完结篇】 “还好。”她转过头,发现男子已经把墨镜摘了下来,脸上既没有痔也没有疮。他长相还算对得起观众,不帅,但是很有男人味,很耐看的那一种,皮肤略微有点黑,可是显得很健康。他的眼睛是亮点,很深,很黑,像无尽的深渊,看不见底,又像一潭旋涡,一不小心就被吸了进去。只是,他眉宇间若隐若现一股淡淡的哀愁,不明显,却又存在着。 她迅速扭过头,躲开他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有股无形的压力,有些局促。 好在男子并没有与她交谈的意思,而是随意地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来读。 她略微松了口气,坐直了身子,去看车窗外的风景。其实她很想对他说,坐车的时候看书,对视力不好。但是又怕开了个头,不好收场。 一排排高大茂盛的乔木细叶绿得可爱,天边的云彩也被夕阳染出了缤纷的颜色。漂亮的景色也没能吸引她多少注意力,她漫不经心地看了一阵,肚子就唱起了空城计。她从包里翻出了随身带着的几包老牌子的鸡翅,撕开了袋子,空气中顿时充斥着鸡翅香辣的味道,她开始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她每次坐车时,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却唯独爱吃这个,而且是一吃就不想停的那种。 她的吃相一点都不斯文,甚至有点难看。她估计也没几个人吃鸡翅能吃出大家闺秀的模样来,也没怎么在意。她轻轻地咬着,眼角的余光瞄到男子正在用研究的目光盯着她看。她忽然不知怎么的,觉得有点窘迫,脸上红了一下,把桌子上的东西推了过去,假装毫不在意地说:“你要不要吃?有辣的有不辣的。” “谢了,我不饿。”男子答,继续低头看书。 她也不好意思继续吃了,把东西收拾好,用纸巾擦了擦嘴巴和手指,但车厢里鸡翅的味道依然浓烈。 “在看什么书?”她为了打破这尴尬的局面,主动凑过去。 他没有吭声,而是让她看封面。她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他手里拿着的,正是她自己刚出版没多久且闹得轰轰烈烈的小说,她刚才竟然没发现。她惊出一身冷汗,暗自庆幸自己并没有虚荣到在书里贴自己的照片!否则她岂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但是,她到底在惧怕些什么?在意些什么? “你怎么了?这本书很可怕?”他觉察到她的异样。 不是书可怕,而是她从来没有跟自己的读者有过这么贴身的交流过,更加没有勇气承认这书是她写的,她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当面接受质疑。她镇定下来,讪讪地笑了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这本书写得怎么样?” “恰到好处。”他说。 呃,这应该算是夸奖吧?他又不认识她,自然没有奉承的意思,可以当成是真心话的。她心中一暖,自信正从某个地方汩汩地滋长着,势不可挡。 夜幕降临了,车窗外已经一片黑暗,伴着点点星光,仅依稀可辨山影朦胧。此时已经没什么看头,智园园自然就困了,离终点约摸还有一天的路程,她昏昏欲睡,脑子里还在思索着是中途下车呢?还是要坐到终点站? 不知不觉的,她睡着了,睡梦中闻到一股很好闻的绿茶清香,还有男性的声音在轻声叫唤着“明汐,明汐……” 很温柔,很温柔的声音。 还有一个很模糊很模糊的身影。 他温柔地向她俯下身子。 明汐是谁?他又是谁?她忽然清醒,睁开眼睛。天色已经大亮了,空气带着湿润,青山在晨雾中略显清新。 她竟然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睡了一夜。 她扭头,发现男子也还在睡梦中,脑袋斜靠着,离她挨得很近,微侧的脸线条分明,像一幅精心雕刻的塑像,他的侧脸真好看啊,好看得令她失神了好一会。如果不是这样的早晨,不是这样的机缘,她想,大概她都不会看得过如此真实又梦幻矛盾相结合的男子,这家伙,连睡觉都能睡得如此的有气质,真是令她自叹不如。而她梦中的清茶香味,应该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吧? 售票员在报站,是抚顺市的一个小城,站台的牌子上写着大大的东洲两个字。男子醒了过来,抬腕看了看表,又看了看窗外,然后戴上墨镜,拎起背包准备下车。火车放慢了脚步,终于在一个晨曦中的站台前停了下来,阳光穿透薄雾,柔和地照耀着大地。 一切都看似平常。 男子起身从容地下了车,身影转瞬间便被人潮淹没。 智园园望着他的背影,鬼使神差地,也拖着着行李下了车。她四处张望,因为时间的关系,周围是零零散散的人,可却早已不见那男子的身影。跑得还真快!她嘟囔着,可是跟上了他又能怎么样?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她忽然开始发现自己的脑子有点不正常了,跟自己平常小心谨慎的作风大不相同。 她踌躇了一阵,再回首,列车已经开走了。她不由得懊恼,跺了跺脚,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竟像撞邪了一般。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先找个地方住下来,休息一下再说。 “小姐,你是在找我吗?”男子突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把她吓了一跳。 智园园一脸尴尬,但还是鼓起勇气承认了。“对,其实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就是那本书的作者。” “我知道。”他说。 “你怎么知道?”她惊讶地说。 “直觉。” 他的直觉也太让人震憾了!她对他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 “那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什么话?” “恰到好处。” “是真的。” “谢谢你。” 她露出笑容,被人肯定的滋味特棒。 “不用谢,一本书写得好坏,你作为它的作者,应该持有自信,否则,你怎么让你的读者站在你的立场上,认同你的观点?来,跟我走吧。” 太跳跃了,转折得太快了,她被他的话给噎着了。 “啊?跟你走?” “怎么?不敢了?” “谁说我不敢!”他激起了她冒险的心态。有时候必需要有冒险精神,才能写出更贴切,更生动的作品。创作,更需要源自生活的观察。她想,他应该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吧?不然,他为何有时看起来,眼神里有一种她难以形容的东西? 男子接过她的行李箱。她怀着悲壮而刺激又略带兴奋的心态,尾随着他出了车站。 男子迎面拦了一辆的士,他打开车后盖,把行李放了好,然后才坐进了车里。他报了个地址,司机便开车往前,熟门熟路,绕过繁华的街道,不出半个小时,就停在一幢旧色三层小洋楼前,墙壁是淡瓷色的,淡得几乎难以辩认。从款式和陈旧的程度来看,这幢楼应该有不少年历史了。 小洋楼地处比较偏僻,周围是葱郁的树木,大片绿色的藤科植物蔓延着,几乎爬满了半幢楼,盛开着细碎的淡紫色的小花,让这幢楼平添了几分幽秘感。 “这是什么地方?”智园园好奇地问。这里看起来,有点荒凉啊,虽然是大白天的,但是她还是萌生了一种怪怪地感觉。 她的胆子忽然就如吹胀的汽球突然间爆裂了,心生退意。 “我家。”他答。 呃,他家怎么住在这么偏辟的地方? “等等,去你家干什么?” “反正你都是要住旅馆的,住哪不是住?刚好我家房子有多的,便宜点让你住,你不乐意?” “……” “进去吧。”他率先往前走去。她迟疑着,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挑衅般地说:“怎么?怕了?” “谁说我怕了?哼!”她昂着头,轻哼一声,跟在他身后。 有些人,才遇见一下子,就好像认识了很久似的,什么都愿意信任他。 如果,她没有遇上他,如果那个早晨,她没有跟着他下车,没有跟着去这座宅子,也许,命运的辘轳就会不一样,但是,冥冥之中,她还是选择了,相信他。 ##第三章 只怕不再遇上【完结篇】 进了屋,她发现里面的装修和摆设仍然残留几分民国后期的西洋风格,很多物件看起来都已经相当有历史。虽然旧,但是却很整洁,像是长年都有人在打扫,可环顾四周,却一个人影也没瞧见。 奇怪的感觉在她心底更加强烈了,那种感觉怎么形容?亲切?熟悉?似曾相识?如归故里?天,她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她摇了摇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他把她带到二楼,打开其中一个房间,说:“你暂时就先住这里,屋里有卫生间,有热水,你先洗个澡,休息一下,我去煮点东西给你吃。” “谢谢。”她说。 “不用谢,我是要收费的。” “那你不会宰我吧?” “这个问题嘛,我得考虑一下。”他不怀好意地笑。 智园园顿时有被人坑了的感觉。 房间虽然不大,却五脏俱全,所有的日用品基本上都有备,也不算太古老,用起来还是很方便的。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她觉得有些累,想休息,洗过澡后,又觉得浑身舒爽无比,随意往床上一倒,盯着天花板上的兰花吊灯发呆。 她这是怎么了?莫名其妙就跟这个男人来了这么个陌生的地方,而这个男人,说话,行为,都像一个谜一样,还有这座孤独的小洋楼,同样令人觉得莫名其妙。 她按了按额头,忽然想起,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自己脑子是短路了?还是被门夹了?才会做这些不靠谱的事?她侧着脑袋,对着不远处梳妆台上的镜子,心想,家乡有个古老的传说,镜子是不能对着床的,至于会有什么后果?反正就是不太好就对了。这个,要不要跟他商量着,挪一下呢? 镜子离得远,影像看起来有些模糊,她觉得这样反而更有一种朦胧的美,可是,为什么镜子里的她穿着打扮似乎跟自己有点不太一样,她没穿紫色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明明是白色的衣服。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戴上眼镜,再仔细看了看,一切正常。 她不禁暗笑自己太多疑了。 这时,一阵狂风从窗台上吹过,卷动着淡色的窗帘,那些绿油油地植物沙沙作响,紫色的花瓣像雪花一样飘进来,在此刻却有点阴森恐怖的感觉,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一个惊雷滚过,把她吓了一大跳。原本晴好的天空倾刻间乌云密布,毫无预兆地下起了暴雨。她急忙跳过去,把窗关上,再把窗帘拉上。屋子顿时陷入黑暗,雨点还在继续敲打着玻璃,发出劈里叭啦的响声。 砰砰的敲门声,她急忙冲过去开门,看见他,心里的害怕不由得少了几分。 男子站在门外对她说:“没吓着你吧。” 她摇头。 “走,下去吃点东西。”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她没动。 他咧开嘴笑了笑,说:“你终于记起问我的名字了?正式介绍一下,我姓周,叫子陌。” “周子陌?”她轻轻地念着。 “别愣着了,快下去吧。”周子陌不动声色地牵着她的手,往楼下走,很自然的,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一般。他温热的掌心让她心跳莫名漏跳了几拍,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手。但他却抓得很紧,目光中带着执着。 她站着不动,狠一狠心还是说出了口:“那个,周先生,是不是我让你误会了?” 她虽然大胆,但不表示她放纵。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悻悻地松开她的手,不禁哑然失笑:“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只是这里的地板一到雨天就回潮,特滑。不好意思,是我唐突了。” “对不起,是我小人之心了。”她感到尴尬。 “可能是你们这些当作家的,太敏感了。” “你别取笑我了,大作家这个名衔我可担当不起。” “担不担当得起,别人心中都有数,你否认不代表是事实。” “你口才好,我说不过你。” 谈笑间,两人已经下了楼,来到餐桌前,上面已经摆放了几样清淡小菜,鲜艳的颜色引起她的食欲,她确实饿了。 “这菜是你亲手做的?”她问。 “对。” “你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读一本书尚且需要时间,更何况是了解一个人。”他意味深长地说。 她主动忽略这句话的含义。 两人边吃边聊,渐渐熟络起来。 她这才知道他从小就由姑妈抚养长大的,现在在南方的某个城市创业,是一家IT公司的创始人,比她大四岁。他的公司不大,资产也不丰厚,顶多算个小开。他从某市休假回来这里,打算玩几天再工作,路上恰好遇上了智园园。据了解,他的爷爷的父亲,是民国初年的军阀,在那个年代就已经在这里定居了。而这块地上,据说原先是个王府,住着皇亲贵族,改革开放后这里才改建成了小洋房。 他并不是地地道道本地人,所以没有东北人的壮硕和魁梧,倒有几分南方人的儒雅。 凭直觉,智园园觉得这座房子里一定发生过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尤其是在那个风雨飘摇,动荡不安的年代。 这场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等吃完饭,雨就已经停歇了,天色也恢复最初的明亮颜色。 “今天很不巧,天气不好,明天我带你出去转转,这附近很多地方都不错的。”他说。 两人聊了一会,便过响午,周子陌渐渐面露倦色。智园园也觉得今天话多了,想着他从火车上下来,还没有好好休息过,有点过意不去。她随便找了个借口,便回房去了。 这一夜,她睡得极为焦躁。梦里,她不断地听到有男性声音在耳边轻声呼唤着:“明汐,明汐……” 又是明汐!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是谁在叫,但她什么都看不见,眼皮沉重得怎么也睁不开,满天的红色,还有一个模糊男子的身影。黑暗中她摸到一双温热的手,轻轻地覆着她的手,就像母亲般的慈爱和温暖。她不再惊慌,渐渐安心,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清晨,阳光明媚,天气还算不错,更难得的是,这里竟然能听到鸟鸣。只是智园园无心欣赏。她醒来后,在床前默默地盯着窗外发了好一会的呆。 昨晚梦中那双手,带着温度,是如此的真实,根本不像是做梦!难道?是他?可是,没有理由啊?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有人进出过的痕迹,而且,她可是锁了门的!难道是……鬼?这个房子那么古老,指不定这里以前死过多少人呢。她缩了缩脖子,不禁寒毛都竖了起来。 ##第四章 只怕不再遇上【完结篇】 人有的时候是很奇怪的生物,不相信世界上有神,却仍然害怕见鬼,毕竟,聂小倩没有遇到宁采臣时,也不见得有多善良。不管是与不是,还是先闪为妙,得赶紧离开这里才行,智园园想着,虽然,她也有那么一点好奇,但是仍然不乐意每晚被不干净东西缠身。 她梳洗了一番,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件淡紫色绣花的旗袍换上,那是她偶尔在一个地铁站商场里看到的,十分喜欢,想都没想便买了下来。 然后,她下楼。 周子陌已经煮好早餐坐在餐桌前。他今天穿着一身蓝紫格子棉布衬衣,干净的牛仔裤,看起来很清爽,很有味道。 他看到她时,目光呆滞了一下,神色有点不自然,但很快就恢复正常了。 “过来吃早餐吧。”他温和地笑着。 她咬着唇,离开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人家这么热情地招待你,你怎么好意思大清早就落人家的面子?还是先等等吧。应周子陌的话,他果然守信带她到附近的几处有名的地方游玩,并且充当了导游的角色。 他先带她去了平顶山惨案纪念馆。他给她讲了二战时期日本帝国主义屠杀中国平民的那段惨不忍睹的历史。他似乎对历史,或者说是那个时期的历史,很熟悉。从纪念馆出来,她的心一直都很沉重,沉浸在那些血淋淋的历史当中。 亲眼目睹果然震憾,让人仿佛身临其境,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周子陌还帮她拍了不少照片,他说她很美,很适合当模特。 不知道怎么的,她总觉得,那照片里的她像是另一个人,她莫名地想起第一天在镜子里看到的那抹紫色,竟然是如此的像,她突然有点后悔,穿了这身旗袍,来了这么个地方。 不知道现在跟他道别会不会太突兀? 一直犹豫到了晚上,智园园都没有适合的机会向他告辞,踌躇了一阵,心想,还是明天再说吧。因为白天玩得很累很疯,所以她很快就睡着了。半夜时分,她又做了那个梦,“明汐,明汐……”依然是这两个字,忽远忽近,又忽远忽近,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又像就近在耳边。 那个男人的身影越来越近,近得,她听到了他的呼吸声,就在耳边。 “是谁?”她发现自己竟然喊了出来。 她睁开眼睛,直直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屋里一片朦胧,桌桌椅椅借着月色,变幻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影子,再加上窗外叶子在晚风中发出细碎的声音,一切显得很是吓人。她心里害怕,睡意全无,打开台灯,怎么也不敢再闭上眼睛。 她开始仔细地整理自己的思绪,自从在火车上遇到这个周子陌开始,她便开始频繁地做这个离奇的梦。之后所发生的重重,太过巧合了,仔细想来,倒是有意为之了。 虽然她觉得很荒诞,但还是不得不怀疑,会不会跟周子陌有关?她现在可是住他的,吃他的,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如果真的是跟他有关,那绝对是阴谋!梦境怎么解释?现在的科技如此的发达,什么样的迷魂药发明不了?她真傻,还真相信什么直觉。其实上网百度一下,不难找出她的照片。他在车上认出她,也绝对不是偶然,而是有意为之。 她有什么可被阴谋的?美色?钱财? 似乎都不达标啊?她除了长得还算过得去,钱财倒还真不富裕。 再说了,他又不是穷人,也不缺几个钱。 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么,她是不是应该留下来,看看他在玩什么把戏?他真正的目的会是什么? 这么一分析,她倒也不觉得害怕了。什么神神鬼鬼的,都是唬弄人的。 她打开电脑,写了封E-mail,跟红姐交待了自己现在的地理位置,跟谁在一起,并设置了发送日期,是一个星期后。 这个明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为什么不断了出现在她的梦中? 就算是创造出来的梦境,那他肯定也是想要暗示点什么吧? 她的脑海里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古老的色调,模糊的背影,像民国时期画报里的女子。落寞,哀怨。凄美。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但是无论如何,这一晚,她的睡眠质量都是极其糟糕的,早上起来,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精神萎糜。她整理了一下思绪,寻思着怎么样向他盘问才显得不突兀又不动声色? 她斜靠在沙发上,眯着眼睛,竖着脑袋研究坐在对面削个苹果削了几乎半个小时的周子陌。 他这是在绣花呢还是在削苹果?敢情苹果颜色都变成锈色了。她不得不佩服他的定力和耐性。 “周先生,我觉得这房子有点古怪,你在这里住了好久的吧?你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啊?” “没有。”他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安,稍纵即逝,很难觉察。但偏偏智园园看到了,这下她更加认定,这里面有古怪。 “那有没有关于这个房子的传说?” “也没有。” 这么肯定的否决,那肯定是有故事,她继续问,“那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会不会觉得有点……恐怖?或者孤独?” “SO,这不是把你拉过来作伴了吗?”他说着,眉眼里全是笑。 “原来,我只是用来壮胆的啊?”她说不清为什么,自己心底里似乎有小小的失落,小到几乎感觉不到。 苹果终于削好了,他递给她,语气和眼光中都带着一丝暧昧:“不然,你以为呢?” 她干笑几声,迅速转移话题。 “其实,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它是我的家,试问,有谁会害怕自己的家?” 也对,当初她来到这里的时候,其实也不觉得它有多恐怖,甚至,还觉得亲切。 到了晚上,她打开笔记本电脑,思绪很乱,没有灵感,勉强打了一会字,就觉得犯懒有点困了。她睁大眼睛,努力让自己别那么快睡着,因为她不想做那个梦。她不停地喝水,不停地上厕所,折腾了大半夜,她还是忍不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如她所愿,她竟然没有再听到有人叫明汐了。 半梦半醒中,嗒嗒嗒嗒……一阵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很轻,很轻,但是在她听来却格外清晰。又来了!她从床上惊跳起来,捏了捏自己的大腿,很疼,这不是梦!脚步声从楼下一直到楼上,然后在她房间门口处,声音消失了。 时间像是静止了。 ##第五章 只怕不再遇上【完结篇】 她凝神屏息等了一会,没有动静,门外也是死一般的寂静。 太诡异了!她的心跳得好快,好快,几乎要从胸腔里跑出来了。她把枕头抱在胸前,想把那颗心按住,好让自己不害怕。会不会是周子陌?他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楼上来干什么?他寂寞难耐了?想要兽性大发强 奸了她?她要怎么反抗?她转动着脑袋,借着月光寻找可以防身的武器。武器还没有相中,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嗒嗒嗒……,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神经上,心扑通扑通地跳个厉害。 好在,脚步声往楼上去了,她松了口气,但仍然不敢放松警惕,只觉得后背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她不敢睡了,坐直身子,睁大眼睛,一直等到天亮,但是楼上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天刚微微亮,她就像是有了依托一样,胆子也肥了点。她打开门,瞅了瞅,看不出半点异样。周子陌是住在一楼,她嘭嘭地跑了下去,犹豫了好一会,还是敲了敲他的房门。 她屏住呼吸,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她在等,等待答案。 门,开了。周子陌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问:“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这不是她要的答案。 他在,那昨晚上楼的人是谁? “你昨天晚上几点睡的?” “很早啊,十一点左右就睡了。干嘛?”他换上一副防备的表情。 “那你一直都没有出去过?” “没有。” “哦。”她点点头。 “你问这些干什么?这,不应该是你问的吧?” “SORRY,我昨晚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以为是你。” “你是在做梦吧?” “嗯,可能是做梦。”她应着,心想也问不出什么来了,昨晚到底是谁呢?看他的样子应该不像撒谎,因为没有人从楼上下来过。难道,这房子真的闹鬼?不,不可能!这世界上根本没有鬼。她不相信自己运气这么好,还真能遇到鬼。 小说里,电视里的鬼,到最后都是人为或是环境因素造成的!说不定,这房子还有第三个人,问题肯定出在三楼!周子陌从来没有提过三楼,她也没有去过三楼!周暮一直没提,显然是不想让她知道,也怕引起她的好奇。她不敢再细问下去,迅速地转移了话题,心里却另有主张。 肯定有古怪!她寻思着得找个时间去研究一下,她要亲自揭开谜底。至于什么时间合适?白天肯定不行,周子陌肯定会发现,晚上?晚上太恐怖了,黑咕隆咚的。但,唯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一整天她都心不在焉的,去了哪几个地方都没有印象,周子陌也觉得她有点反常,说了她几次,她才振了振心神,生怕让他看出破绽。 好不容易挨到了晚上。 她确定周子陌已经睡着了以后,从行李箱里翻出一个手电筒。 她走了几步,干脆把鞋子脱了,赤着脚丫子往楼上走,悄无声息。楼道里只有手电筒发出来弱小的光线,在黑暗中摇摇晃晃,更添加了几分阴森。她有点讶异,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自己的胆子就变大了,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觉得刺激……和兴奋。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失控了。 到了三楼,过道里有一扇窗户。今晚的月光很圆,没有云层的掩没,清清冷冷。屋里虽然昏暗,但也依稀可辩周围的境况。三楼的格局跟二楼是一样的,几道房门紧闭着,在月色下冷冷地静立着。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走了过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敲了敲第一道门。第二道,第三道……紧锁着,都没有动静。她站在最后一道房门前,定了定神,抬起手,一敲,门却主动开了,她被吓了一跳。这个房间竟然没锁!很古怪! 屋里被月光照得如同白日,整个房间都毫无遮拦地展示在她的面前,手电筒的光线更弱了。 她目瞪口呆。 雕着繁花的梨香木床,浅红色的帐幔,古色古香的红木梳妆台,暗色的原木衣柜,错落有致在摆放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怎么形容?就像是走进了一个封建时代少女的闺房。 这些东西,都相当有历史了吧?还能保存得如此完好,实属不易! 她进去走了一圈,有点时空错乱的感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随手拉开一间柜子的门,往里一瞧,两脚一软,心脏差点停止! 里面有人!好多好多的人! 她定睛一看,原来只是旗袍。各式的绣花旗袍整齐有序地挂在里面,猛地一看,看不真切,就像是有许多人站在柜子里。她惊得一身冷汗,拍拍自己的胸口,定了定神。还好,还好,只是衣服。估计是周子陌祖上留传下来的东西,他这个人倒真是奇怪,保留着这么多古老的东西,是怀旧呢?还是老土?算了,什么谜底,什么答案,统统见鬼去吧!再看下去估计心脏病都会被吓出来。 她转过身,准备离开。 啪的一声,一个精致的木盒子掉落在地上,摔成两半,里面压着什么。 什么东西?从哪掉下来的?她诧异地四处张望了一阵,按捺不住好奇心,走了过去,捡起来。从背面看,压着的应该是一本册子,还有一张照片。她把照片翻过来,是一男一女的黑白照,因为光线不清楚,看得很模糊。她举起手电筒,凑近点看。 她的脸色瞬间雪白,脑子嗡的一声,只剩震惊两字! 照片里的男人穿着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双目炯炯有神。跟周子陌几乎一模一样!更令她惊恐的是,倚在他身边的女子,一身旗装,眉目清冽,美得不可思议。那张脸化成灰她都认得,正是她自己! 一阵狂风卷了进来,把门吹得砰砰作响。 一个拉长的人影映在地上,闯进了她的视线。 她望了过去,门口站着一个人,手里赫然拿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上面还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他缓缓地抬起头,表情凶狠,目光里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她看到了,是周子陌。 一声尖叫划破宁静的夜空,月光发出幽幽地光芒,静静地注视着大地。 ##第六章 只是忘了忘记你【完结篇】 “啊!”智园园惊叫着从床上坐起来,吓了了一身的冷汗。她喘着气,在黑暗中抱住自己,虽然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个梦,可太过真实,她怎么也无法让自己那颗恐惧的心平息下来。 一阵“砰砰”的敲门声,紧接着周子陌略带紧张的声音在外边响起:“智小姐,你怎么了?” 智园园迅速按下台灯的开关,然后一路小跑过去把门打开,看到周子陌的瞬间,她又想起了梦中照片里男子的那张脸,还有他举着菜刀的样子,她心一抖,觉得惊悚,脚步踉跄往后退。 “你没事吧。”周子陌扶上她的肩膀。 “没事,做了个恶梦。” 智园园不动声色地挣开他,他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她一时间找不到打发他的理由,他是担心自己,自己反倒不近人情过河拆桥地赶他走实在是没有人情味。智园园实在没有想到,在文字里言语犀利的她,此时竟陷入词荒的境地,实在是不应该。两人尴尬地在门口站着,空气中只听得呼吸声。 “呃,时间不早了……”她开始措词,老套的句式。 “我睡不着,你可以陪我一会吗?只是陪陪,没别的。”他打断她。 “啊?那,那进来吧。” 屋里没有多余的椅子,她目光闪烁地坐到床上,打算把唯一的一把椅子让给他坐。他在她对面坐下来,沉默着。她也不说话,为了使自己显得更为自然一点,她捡起丢在床头的手机,无意识地按着,台灯橘红的光线柔和地照着她的指尖,红得透亮。 “园园。”他没有喊她智小姐而是直接喊她的名字。 “嗯?”她微微一颤,心里隐约有些预感。 “你相信前世今生吗?”他问,眼神十分地认真。 梦境蓦地在她脑海里闪过,她一慌,掌心的手机陡然滑落到地上。她手忙脚乱地弯下腰去捡,另一只男人的手更为迅速地帮她拾了起来,放回她的掌心。 “谢谢。”她抬头的刹那,嘴唇不经意间掠过他的脸颊。电光火石,春 心萌动,似曾相识的感觉令她微微地怔住了,脑海里似乎有一扇门,光线透过缝隙刺亮了一切,而秘密就在门后面。 他的指腹抚上的她唇,暗示着不甚明朗的关系。熟悉的感觉汹涌而至,湮没了她的思考能力,她没有拒绝,就这样傻傻地望着他深遂的眼睛,恍惚间,她看到了另一个影子,他穿着一身戎装,英挺而沉稳,在向她徐徐走来。她动了动嘴唇,几乎要喊出那个人的名字,可声音就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 周子陌轻轻地按住她的脑袋,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顺其自然。 一个细致而缠绵的吻。 灵魂在纠缠,在旋转,记忆的大门终于打开。 她仿佛听见花开的声音,有阳光微微洒落,是夏天的味道。 “周暮。”她到底还是喊出了那个名字。她望着他,眼神开始迷离。 他知道,她终于记起了他的过往,他和她的过往。好的,坏的,悲的,喜的…… 他说:“明汐,对不起,我只是忘了忘记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