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节 法文教师 苏州木渎,虎丘山下。 一叶乌蓬小船,飘飘荡荡的游浮在城内的小河中。划船的姑娘身子娇小却结实,一身蓝布白花的常见褂子勾勒出少女稚嫩的身段,微微卷起的裤角下,是一截藕白的小腿,与她娇好的面颊上甜甜的笑容相映生辉。她一边摇着船桨,一边低唱:“上有呀天堂,下呀有苏杭……”唱几句,便偷偷瞧一眼站在船头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回头朝她微微一笑:“你唱得真好听。” 女孩的面容止不住的如湖心的莲花渗出一抹沁人的绯色,缭绕在湖间的歌声更加缱绻动情。 男子在这片怡人的歌声中,思絮却有些散了。 他叫许东城,并非苏州本地人,他是从喧嚣的上海逃到苏州,在当地一所高级中学任职美术老师。他的画作,在画坛初露荷尖,颇被世人看好。因此,许东城多少也就有些清傲的脾气,何况他本就出身良好,相貌又俊,往往一个微笑便能令女孩们面红心跳,因而无论在学校或是画界,都是出名的风流人物。 今天并非是他兴致所致的游山玩水,而是应同校的程先生所托,替她做代课老师去的。 这位程先生也是本地有名的人物。一介女流,精通英文和法语。之前一直在为苏州一大户人家的小姐做法文家教。许东城不止一次听她说起过,那位苏家小姐是如何的美貌温婉,又是如何的聪明灵巧,再难的语法不用说两遍,苏小姐必能了然与胸。她半年所学抵得上别人一年的课程。只可惜生在了那样老旧的家庭,家规森严,平时连院子的大门都不能随意进出。 许东城听得多了,便对这位苏小姐留上了心。因此,在程先生要出国进修一年,急得四处找人顶替自个儿任苏家家教时,许东城毛遂自荐了。 “你?”程先生微微一楞,眼镜下细长的凤眼带了些许略有意味的笑。 “我可是在法国留了两年洋的。”许东城自觉这项工作非他莫属,“法语如何,你该知道的。” “只是……”程先生有些犹疑,“你是教美术的,又是个男子。我怕苏家长辈不同意。” “你去说说吧。”许东城笑了笑,“告诉他们,哪怕是上海,也找不出比我法语更好的老师了!” 程先生莞尔一笑:“好吧。我就去问问。” 几日后,程先生告诉许东城:“成了。苏老先生说了,先请您上两节课试试。”顿了顿,又似无意的对他说,“若不是苏家急着要把苏小姐嫁个好夫君,也不会让她学外文。” “这话怎么说?”许东城愕然。 推推眼镜,程先生无比惋惜的告诉他:“苏家看上一位国民党的年轻军官,想招来做女婿。只是那位军官法国留学回来,眼光高,要求自己的未来妻子懂法文识国学,得有共同语言才行。所以苏老先生才肯让苏小姐学外语呢。” 这样啊!许东城心中也不禁对那位小姐生出几分怜悯。 “先生,到了。”划船的姑娘低声曼语,许东城回过神,哦了声,掏出一块银圆给她。 “哪里要这么多——”姑娘的脸愈发红了。 “要的。这是一个月的船钱。以后每周都要找你送我来这边。” 姑娘心头欢喜,笑吟吟的收下钱。 跳上河边的一块青石台阶,许东城快步上岸。早有人在岸边迎接。 “是许先生吗?”一个家佣模样的中年妇女,面庞生得还好,笑吟吟的看清了来人,微有些怔忡:怎么是个这么年轻的男先生? 许东城立时露出温和的笑容:“想来您就是苏小姐的奶妈李姑姑了。程先生跟我提过多次,说她近年来多受您的照拂,分外感激。” 李姑姑点点头,这位先生虽然年轻,但礼数还不错。心头虽有疑惑,暂且也压了下去。对他说:“请许先生跟我来吧。我家主母想先见见您呢。” 许东城随着李姑姑走了几步,便来到一幢大院檐下。 苏式建筑是许东城向来所喜爱的。他一直觉得园林之精华尽在苏州,只可惜层层深院,锁住了美景,也锁住了无数如花美眷。 李姑姑敲了门,没一会便有人打开门,对她笑着说:“接新来的先生啦?让我瞧瞧。” 许东城见到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同样,他在那张脸上见到了错愕。随即,那人便笑着说:“现在的先生好历害,一个比一个年轻!” “是呀。”李姑姑笑着请许东城进门,“能够留洋回来的,不都是那些年轻的学生嘛!”她一边走,一边对许东城说,“许先生,咱这种旧户人家比不上上海那边的新派作风——规矩还是很多的。” 许东城点头应允:“我听程先生提过。” “如果您今后还要常来,少不得了解下家里的规矩。最重要的一条:外人是不能见年轻女眷的。” “哦——”许东城一时踌躇。“那上课——” “我家老爷说了,只是教课,又不是学琴。没必要太接近。”李姑姑笑了笑,又说,“我家小姐明年就要出阁了呢。” 许东城又是一楞:“已经定亲了?” “差不多了。”说着话,已经到了堂前。两棵桂花树在堂前院下幽幽的散发着香味,金色细小的花朵一簇簇的极其可爱,风来时香味飘溢,连屋里都能闻到那若隐若无的味道。许东城不禁想起初到苏州吃的一碗酒酿圆子。原本平常的点心,洒入些桂花酿便脱胎换骨般的沁香入腑。还有几株海棠分种在院中,中间的花坛里种的正是当季的菊花,雪白的花瓣丝儿含拢未放,姿态动人。 “李姑姑,回来啦!”屋里有人低唤,声音绵软软的颇为好听。只是一听即知,语声的主人年纪已然不小。 “是呀。”李姑姑给了许东城一个脸色,让他跟着进屋。随后向堂前太师椅上坐着的中年妇人行个礼,说,“夫人,这位就是许东城许先生。” 许东城行新派礼仪,向那位夫人恭恭敬敬的鞠了个躬。抬头时,见到夫人饱满丰润的面容有一闪而逝的讶异,但很快,笑容便浮上她的眼,右鬓边的一支银簪垂下的红玉珠微微晃动。 “许先生,我家老爷久闻您的才名。让您做小女的家教,真是委屈了。” 许东城连说不敢。其实在他心中,做人家教的确不是什么好差事,若不是为了一睹芳颜,他才不会越界教人法文呢。嘴上却好话说尽,“夫人太客气了。在苏州,谁人不知苏老先生的英名?为国为民不知出了多少力。东城敬佩不已,早想拜访,但总自惭形愧不敢妄自上门打扰。今日能进苏府大门,三生有幸!” “许先生真会说话。”夫人笑着拿起茶杯,“绮玉大概也等不及了。李姑姑,带苏先生去书房吧。” “是。” 绮玉?许东城心里念着那个名字,苏绮玉?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呢? 李姑姑带着他退出前堂,往左穿过一道花廊,花廊下便是条清浅的小池子,几尾红鲤在水中悠然飘荡,正欣赏周遭景色时,许东城隐隐听到几声清泠的琴声。 李姑姑笑着说:“那是小姐在书房练琴呢。” “你家小姐——”许东城欲问又止。听着那琴声越来越近,便知已经到了书房。 果然,眼前一幢飞檐的小楼便是苏绮玉的书房。小楼门上正中挂着匾额:天一阁。 天一生水,书房起这么个名字,再合适不过。许东城微微一笑。 李姑姑站在门前喊:“小姐,新来的英文老师到了。” 琴声嘎然而止。 “快请他进来!”苏家小姐的声音温柔婉约,带着苏州特有的甜糯音调,许东城听了止不住的心头一跳。 进了小楼,李姑姑请许东城入坐,上了杯清茶,说:“待我去请小姐。”随即挑起层层珠帘穿到内室去了。 许东城心中难免紧张,低头抿了口茶,茶水香浓,甘冽入腑。他在苏州多年,从未喝过这样的好茶。想必是家仆一大早便去虎丘山上抬下的泉水泡的香茶。 正自品茶间,他闻得一股幽幽的香味,有点儿象春天的栀子花香,又有点秋夜的桂花香,说不清道不明,只觉香得好闻,不似上海有些名门小姐用的香水,又浓又重,直让人捂着鼻子想逃。 随着香味,他持着茶杯抬头往珠帘处看去,重重珠帘下,不知何时站着一名年轻的女子。一袭水粉如清晨初开芙蓉颜色的裙褂,领口袖边似乎滚着浅金的镶边,衣上的纹饰和她的面容都瞧不清楚,只隐隐看到她乌黑的长发盘成的发髻鬓边插着的珠环微微晃动,划过耳畔两边的流苏似乎是细小的白米珠坠子,细密如织,隔着帘子看着它轻轻晃荡便令许东城为之眩目,心中只浮上四个字:清雅若兰。一时间他竟说不出话来,轻轻咳嗽一声,期期唉唉了半天,还是李姑姑先开口:“许先生,这是我家小姐。” ##第二节 送书 “哦。”许东城缓了口气。“苏小姐。在下许东城。” 苏绮玉低头向他行了个礼,算是拜师。清清淡淡的开口道:“许先生,绮玉蠢笨,有辱先生清听了。” “哪里、哪里——”许东成不觉出了身微汗。忙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张卷子,正想交给她,又隔着珠帘不好妄动。仍是李姑姑替他传了过去,掀开帘子的刹那,许东城看到苏绮玉白如脂玉的肌肤如玉兰花般的娇嫩,相貌如何,反倒未曾上心。 “程先生一直夸你聪颖过人。我又是第一回上课,不知你的水准如何。这是张摸底的卷子,你先做了我看看。也好决定授课的进程。” 苏绮玉道:“应该的。”接过卷子至窗前桌边,埋首做了。 许东城很想越过那层珠帘亲睹苏家小姐的风采,可是他连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李姑姑防狼似的盯着他呢。 半个钟点后,苏绮玉的卷子完成了。许东城批阅后颇为讶异:卷面整洁先不说,那手法文字字体极漂亮,该连的连、该断的断,干净利落很是潇洒。再看答题,基本无甚大错,这张卷子可以打到90分。 “苏小姐基础非常好。”许东城忍不住赞她。 “哪里,”苏绮玉低低声的说,“是程先生教的好。” 接下来的时光,许东城将卷子的上的问题向她一一指出,顺势讲了些新的语法,又给她看了篇短文。苏绮玉果然聪明,一点即透,许东城教得兴起,恨不得把自己经年所学倾囊相授。 “许先生。”李姑姑望了望角落的西洋钟,不动声色的说,“今天就到这里吧。小姐也累了呢!” 许东城这才发现,一堂课上了近两个小时,自己不累,人家姑娘可吃不消。于是恋恋不舍的收好书本,起身告辞。 “李姑姑,替我送送许先生。”苏绮玉交待了这句话,便转身进了内室。室内的香味也随之缓缓的散了。 许东城怅然若失,那失落就表现在脸上。李姑姑见了暗暗好笑,对他说:“许先生,请!” 送走许东城后,李姑姑回府就去向夫人回禀授课的情况。 苏夫人正在池边喂鱼,听了李姑姑一番四平八稳的话,叹了口气,说:“你别安慰我。不知怎的,我今天见了许东城心里很不舒服。”她压低声音,“老爷爱才,听闻他画画画得好,又是留过洋的人,所以才请他试试。但我却知道,那样的男人,最是风流的。尤其是他那双眼睛——” 李姑姑惊笑:“夫人,您多虑了。许东城还是挺守规矩的。” 夫人摇摇头,往鱼池里洒了些食,默了半晌又问:“你看绮玉怎样?” “小姐和往常一样。”李姑姑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她今天见到小姐时略为惊讶,因为小姐甚少打扮得那般细致,就一支簪子也挑了半天。想来,她对那位许先生,也是颇为期待的吧? “绮玉必竟才十六岁!小女孩心性。知道要换个有名头的年轻男先生上课,哪有不上心的道理?”夫人的眼中满是忧虑。蓦地下了决断,“告诉老爷,就说许东城不合适。我们再另请高明。” 李姑姑低下头:“是。” 这晚,许东城失眠了。 翻来覆去,他的脑中满是重重珠帘下那个水粉色的人影子,她耳畔轻摇的流苏仿佛就贴在他的额头,微凉。那幽幽的香味漫延在梦中分外的清晰,仿佛就在眼前——糟了! 许东城从床上促然坐起:自己不会对她动心了吧? 连面都不曾见过的女子——可是,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许东城忍不住笑起来,他将绮玉做过的那张卷子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仿佛她能从卷子中缓步而出一般。 还要两天,捱忍着内心的煎熬,他告诉自己:还要两天才能再度见到她呢! 这天的美术课他上得有些漫不经心。下课后回到办公室,却见到李姑姑等在他的桌边。见他回来,急忙起身说:“许先生。” “李姑姑!”许东城又惊又喜。“您怎么来了?” “是这样的。”李姑姑笑得客气委婉。“我家夫人和老爷商量过了。小姐的法文课暂时停一停——” “为什么?!”许东城顿时急了。很快的意识到自己瞬间的失态,忙掩饰的笑一笑,问,“好好的,怎 么停了呢?” “夫人昨夜突然身体不适,小姐要照料母亲,难免要荒废课业。所以派我前来知汇先生一声,请先生见谅。”李姑姑说得在情在理。但任谁都知道那只是托辞而已。 许东城也不好说什么,原本就讲好的,自己只是代几节课而已。 李姑姑往他桌上放了个小袋子。沉沉的,许东城知道那是银钱,不禁苦笑。 “苏夫人太客气了。” “这是应该的。”李姑姑向他做了个福,“许先生自管忙,不用送我。” 李姑姑走后,许东城失魂落魄! 竟然,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哪怕只是珠帘后的一道人影。 他默然的坐到画架边,用水粉颜料在调色盘上缓缓磨出一个颜色,那是清晨芙蓉花的颜色,淡淡的,无比娇嫩。 又调了珍珠白色,点缀在发间,轻垂在脸侧,婉媚动人。 他惊讶自己竟然对苏绮玉的身形轮廓如此的熟悉,一挥即就。 美人卷珠帘,深坐蹙娥眉。 念着诗,许东城将画用布盖上,长长叹了口气:也好,反正都是无望的念头。早些断了早些干净! 回到宿舍时天色已晚,胡乱吃了些东西,他瞥到桌上几本法文教材,心中一动。将那些书用油布纸包好,找一根黄色的细绳扎紧。想了想,又解开绳子,翻开一本主教材,将文中的语法重点一一划出,又详细的在边上作了注释,边页不够写,他就夹一张纸再写。这样,几乎隔几页就夹着写满语法重点和词汇使用方法的纸条,把一本书硬是加厚了近一半。他写得废寝忘食,待写完时,天竟亮了! 重又包好书后,他急匆匆的跑出房门。 河畔已有小船等着接客。许东城见到那日送他去苏府的小姑娘,忙朝她挥手。 小姑娘嫣然一笑:“侬来啦!还是去苏家吗?” “对!”站在船头,清早的风带露,扑在脸上有些凉。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怅然不语,神色黯淡。 小姑娘见他这副模样,笑容也隐了,默默的划着船,船在湖心只听到咯吱咯吱的桨声和水流哗哗的声响。 抵达岸边时,许东城对她说:“等我回来。”便跳上青石台阶,头也不回的走了。 来到苏家门口,许东城提手敲门,同上次一样,很快就有人开门。开门的也还是那位满脸皱纹的老头。 “您是——”老人想了想,立刻记起,“许先生!”随即便是疑惑。“您怎么来了?” “我——”他握紧手中的包裹。“我找李姑姑。” “哦。稍等。”老人掩上门,踏踏踏的跑去找人了。过了会儿,门那边传来李姑姑的声音,“他来了?你问过什么事没?” “没。就说找您的。” 推开门,李姑姑已是满面笑容:“许先生!这么早就来找我?” 许东城提起手中的包布,递给她:“李姑姑,这些都是法文教材。请您转交给苏小姐行吗?” 李姑姑微楞,和看门的老人对看一眼,这才接过,问:“教材?” “是的。”许东城望着她神色诚恳无比的说,“你家小姐难得的聪明。半途而废太可惜。这些书、这些书就算没有老师教,她也能看懂。” “哦!”李姑姑只好谢过他的盛意,“多谢许先生!我一定会亲手转交给小姐的!” 许东城顿时如释重负,再三谢过才离开。 捧着书,李姑姑只觉捧着只烫手山芋。她可不敢擅自将书交给小姐啊。万一里面夹着什么东西——还是让夫人决定吧! 果然,夫人两道细细弯弯的眉毛轻轻一拧,眼中闪过丝犹疑。 “教材?”她软语中带几分轻嘲冷意。正在指尖观赏的一枚翡翠板指喀的声随意放在桌上。她亲自解开包裹,里面果然放着几本法语书和一本中法词典。随后又一页一页的翻看,看了半天,也没察觉什么异样。 李姑姑瞧着她神色,问:“您说,要不要交给小姐呢?” 苏夫人抬头瞄了她一眼,只是冷冷一笑。 李姑姑忙陪笑道:“我也是为了小姐着想。免得学个半吊子的法文到时候让秦少爷笑话。” 苏夫人听她提到秦少爷,眉间便有些释然,她合拢书页,说:“那就交给小姐吧。在找到新的法语老师之前,绮玉自学一阵也好。” “是!”李姑姑松了口气,也不禁的笑了起来。 ##第三节 子薇 木渎镇上有家名为松香的酒楼,因为老字号、杭帮菜做得地地道道,所以生意素来颇好。即是过往游客常来的好食处,也是当地人聚会宴请的好地方。此时,两楼的一间包厢中,隐隐传来爽朗的笑语声。 “敬亭兄,你的画越来越见功夫了!”一个容貌俊秀的年轻男子啧啧赞叹。“瞧这马画得,跃然纸上、跃然纸上啊!” 被他称赞的一个男子笑笑,说:“我的画哪有子渊的画艺精进?上次我去他学校,在他办公室里看到一幅画,那才叫美——美人卷珠帘,不知心恨谁?” 子渊是许东城的字。此时他听得武敬亭提起那张画,面孔顿时一红,讪讪的说:“哪里,敬亭兄过誉了。” “我们之间你还这般客气!”武敬亭笑嘻嘻的拈了只酒杯,“离秋,你是没看到那画。看了才知道,什么叫相思入骨情漠漠——” 沈离秋微微一楞,秀气的眉毛已拧在一起,望着许东城问:“你又看上谁家姑娘了?” 许东城板起脸:“什么话!” “离秋离秋,别这样!”武敬亭笑得神秘,“我敢肯定,这次子渊是动真情的!” 沈离秋长眉轻挑,神色似有些不信:“能让你动真情,倒也少见。她是谁家姑娘?” 许东城更是窘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喝酒作掩饰。 见他这副样子,沈离秋皱着眉头故作沉吟状:“前阵子听你说,要去谁家做家教的呢!好像是个姑娘家吧?” 许东城头大:“离秋,咱们还是论画、论画——” “是苏家的小姐!”敬亭想起来了,随后与离秋一同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苏家小姐苏绮玉!” 许东城又羞又奇:“你们认得她?” 离秋笑道:“整个苏州,谁没听说过苏小姐的芳名?” “那可是有名的美人!”敬亭摇头晃脑,不过神色立时一凛,正色对许东城说,“子渊,其他的姑娘你可以追。但是她不行。” 许东城很不乐意的嘟嚷:“为何?” “苏老先生在苏州的财势不可说一手遮天但也绝对根深蒂固。况且他早就相中了未来女婿——是个国军的高级军官!你若缠上苏小姐,被苏州当地所排斥,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不说,还要防着他女婿对你下手——秀才遇到兵,这才最麻烦!” 沈离秋微微点头,明亮的眼眸便掠过一丝阴影:“子渊,听敬亭兄的话。那位苏小姐,还是别去招惹了。” 许东城笑笑,说:“哪有你们想得这般严重?苏家已经停了她的法语课。我是再也见不到她的。” 听他这么讲,那两人不由得松了口气,暗暗想:如此最好! 又喝了一会酒,沈离秋有些醉了,白净的面颊生出些红晕,敬亭忍不住调笑他:“我们离秋长得比那些姑娘还俊俏。” 许东城拍手说:“不知离秋穿上女装会是什么模样!” 沈离秋呸了他一记:“把我当戏子吗?” “罪过罪过!”许东城立刻陪笑,“子渊说错话,自罚三杯。” 说话间,隔间的门帘被人挑起,三人楞了楞,同时望去,见是一名穿着国军服装的青年男子,高大英挺。他疑惑的眼神在三人身上晃了圈,看到离秋时略略停驻,忙道:“对不起,我走错门了。”放下帘子便走了。 许东城却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刹那间他竟想到了苏绮玉的那个未婚夫,国军的高级军官,他差些以为是他来找自己算账了——怎么可能呢? 这么一来,喝酒的兴致顿时寥寥。 “敬亭兄,天色已晚。我得回去作画了。你送离秋回家,千万别把他扔路边弃之不顾啊!” 离秋恼得横了他一眼,眼波涟涟,许东城见了也禁不住心中一动。 敬亭叹气,一边扶起离秋说:“酒量差还偏要喝!每次都让我做苦力!” 他们仨一齐走出酒楼,许东城挥手叫来辆黄包车,谁知那车夫拉着车却停在了他们身后。东城奇怪回头查看,叫车的人正是刚才走错门的军官。那军官瞧了眼醉熏熏的离秋,对车夫说:“你送他吧。我再等会。” 那车夫才把车拉到他们跟前问:“爷,去哪儿?” 许东城向那位军官点头致意,对敬亭说:“国军的素质,还是不错的。” 敬亭和离秋坐了车离去,许东城自个慢步踱回家,备课、练画,到了晚间,也就睡了。 时光易把情怀抛。东城心中对苏绮玉的念头因为无望也只能渐渐的消散。正巧他所教的班上转来一名女生,才十二岁,却颇具绘画的天赋,许东城欣喜之余,便将心思放在了她的身上,对她悉心指导,还为她联系了上海的大学,期望她毕业后能以特长进大学深造。 这日放学后,和敬亭他们约了吃晚饭,饭桌上得知一个消息,苏州画坛要办一个当代画展。邀请各地画家参展,尤其是年轻的新人新作。还要按类评选出最佳作品,获奖的作者,能得大洋三百! 离秋和东城都兴奋起来。 离秋擅画花草风景,东城擅长人物肖像,敬亭则喜欢画马、兔、鱼、虾之类的动物。三人各有所长,摩拳擦掌的跃跃欲试。 忽然间,敬亭瞅着东城问:“你可知这次操办画展的人是谁?” “谁?” “苏家的当家,苏还山苏老先生!” 许东城啊了一声,压抑许久的心思忽的又冒出一个线头来。 “这次画展的地点就在苏家的一处别院。”敬亭消息灵通。“说不定苏小姐也会现身呢!” 许东城的眼刹时闪闪发亮。离秋不禁失笑,又有点感动:他对苏小姐倒有几分痴心。 “子渊,你若以那幅‘美人卷珠帘’参选,必为魁首!” 许东城嗯了声不置可否,沉寂多月的心已然蠢蠢欲动! 苏家大院。 书房窗前的书桌下,一双皎白的织手捧着本法语书,细巧的眉眉尖轻蹙,额前微微渗出些汗来,看了几页,她低叹一声,说:“许先生太看得起我了。虽然这语法写得如此详细,但自学起来仍是累人,也不知发音准不准、用得是否恰当?” 身侧的李姑姑为她端上一碗西瓜榨汁,红艳艳的放着几许冰块,衬在青花瓷小碗内,甚是好看。 “小姐,喝点果汁休息休息吧!” 绮玉放下书,问她:“母亲有没有说过何时再给我找位法语先生?” 李姑姑笑着替她拭去脸上细小的汗珠,说:“现在这世道,英文老师找起来还算方便。法语便有些困难了。不过你放心,总找得到的!” “哦。”绮玉低头喝了口果汁,笑赞,“甜得正好。” “这可是从上海浦东运来的梆瓜呢!又脆又甜。”李姑姑笑容满面,宠溺的望着小姐。“要不要再来一碗?” “嗯——” “小姐!”从屋外跑进一个小丫鬟,跳着说,“小姐,表小姐来了!” 绮玉忙站了起来,止不住满脸的笑对李姑姑说:“瞧,你才提到上海,就有个从上海来的娇客了。梅儿,她人呢?” 梅儿是夫人的贴身丫鬟,素来与绮玉交好,所以特地赶来报信:“正在前堂和夫人叨家常呢!” “走!去看看。”拎起裙角,绮玉一路小跑至前堂,只听到一阵清脆如铃的笑声。 “姑妈,您还有脸说自己老!你这相貌这身段,放眼上海社交名流,谁不得自惭形愧疚退让三分?” “这丫头愈发的油嘴滑舌了。”苏夫人笑着瞥到女儿,朝她挥手说,“绮玉,来得正好。你表姐都快成人精了!” 凌子薇回过身,一张俏脸满是笑意,大大的杏眼光茫流转,几步跑到绮玉身前,握住她的手惊叹:“姑妈,瞧你把表妹养得!美得我都要心动啦!” 绮玉掩嘴轻笑:“又来了!难得见我一回,每回都要调笑我!”心中毕竟高兴,坐着嘘寒问暖了一阵,便又手挽手的到她书房细细聊起近年的生活。 半躺在贵妇榻上,凌子薇眨着眼神采飞扬:“这次我去英国,遇上你哥哥了呢!” “我哥最近好吗?”绮玉关切的问,“他最近很少给我写信了。” “那是。他在英国认识了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妞。哪还有心思给你写信!”子薇笑语中有几分吃味,“我还真期待他带那位洋小姐回家的情景呢。苏府肯定闹翻天!” 绮玉摇头:“他不会的。”望着子薇的眼中,淡淡的划过丝艳羡。同是女子,子薇可以读大学、可以出国玩,自己却只能困在小小的书房里,等着嫁人,相夫教子,了此一生。 自己何尝比子薇差呢? 顿时有点意兴阑珊,随手翻起桌上的书来。 “你看的什么书?”子薇凑上前一瞧,“哇,法文耶!姑父什么时候开窍了?竟然让你学法文!准备送你出国吗?” 温婉的嘴角掠过苦笑:“哪里。他是怕我在某人面前丢脸。” “某人?”子薇凝眉想了想,问,“怎么?姑父还想把你嫁给秦月非?” 轻不可闻的应了声,绮玉别过头,浓密的睫毛黯然低垂:“可笑人家根本不想娶个养在深闺的娇气小姐,我爹却还不死心!” 子薇安慰她:“不过拜他所赐,你能学法文,何尝不是件好事?” 绞着丝制苏绣绘兰草的绢子,绮玉低叹:“只能这般想了。” “咦!”子薇拿起桌上的法语书,惊笑,“这是谁做的笔记?好细致!” 绮玉的脸顿时微红,喃喃着说:“是之前的先生留给我的。” “哇!这位先生好厉害!”子薇啧啧赞叹,看了会儿,脸上又生出股促狭的笑来,“看这笔迹,苍劲有力,竟然是个男先生?”故意说,“肯定是个一把白胡子的糟老头!” “哪儿有!”绮玉急着争辩,“许先生才不是糟老头呢!” 这下可让凌子薇捉住了话柄,瞪着眼问:“许先生?这个许先生是何许人也?” 绮玉满面绯红,娇艳可爱。子薇也不忍再欺负她,笑着说:“好啦,你不肯说也没关系。什么时候让我见见他不就成啦!” 绮玉神情一黯:“他已经不教我了。” “哦?”子薇撇撇嘴,直叹可惜。“他叫什么名字?” “据说,是叫许东城。”绮玉声轻如蚊,“是学校的美术老师。因为法文好,所以才来教我。” 美术老师教法文?!凌子薇晒笑,这个许东城越界越得厉害!转而一想,即擅丹青又懂法文,一定也是留过洋的人物,说不定还真是个人才。心中记下了他的名字,口中讲:“有机会一定要见见这位许先生的。” 她知道表妹心思,便挑了些上海和国外的趣闻妙事给她听,绮玉听得津津有味,那夜,李姑姑催了几回她们才肯熄灯睡觉,子薇还对李姑姑喊:“我们想学古人秉烛夜谈都不成吗?” “别难为她了。”绮玉打了个哈欠。“我们明天再聊。” ##第四节 拍照 次日,子薇闲着没事,生出了打扮绮玉的念头。 她已长久不穿旗袍和裙褂这样的衣服,全然洋派作风,领口缀满蕾丝的白衬衫,浅蓝及膝的喇叭长裙,蹬一双高跟鞋,一眼便知是个喝过洋墨水的小姐。每回看到绮玉眼中对自己的渴羡,她就隐隐的为她难过,所以每次来访总要全力逗绮玉开心。 打开衣箱,翻出件浅紫色的连衣裙,系着丝缎蝴蝶结的小立领。蝴蝶袖,百褶的裙摆,腰间扣一根细细的镶皮腰带。绮玉看了很是稀奇,问:“这衣服怎么穿?” “就这么穿呗!”子薇满脸的肉痛。“这条裙子我是在英国买的。买时只有小号,没有中号。明知穿不下,我还是咬牙买了回来。” 绮玉惊问:“这是为何?” “买了送你呀!”子薇替她拉开背后的衣链,递给绮玉,“去,穿给我看看!” 绮玉楞了楞,没有接。 “我穿?不太好吧?” “随便穿穿有什么关系!这里又没旁人!”子薇连声催促。“快!别辜负我一番心意!” 绮玉只得接过衣服到内室的象牙镶贝壳的屏风后换了衣裳,出来时,满面羞红,只觉得裙子太短,小腿也盖不住。 “真美!”子薇衷心赞叹,“绮玉,你真美!” 剪裁极好的长裙将她少女的身材衬托得更加亭亭玉立,如湖间一朵睡莲,幽静清雅。裙子的质料又佳,柔软挺刮。子薇拉着她手转了一圈,裙摆顿时飘起,惊得绮玉直按裙子。连呼:“我还是换下它吧!” “急什么!”子薇把她拖到梳妆镜前,“发型也要换一换才行。”取下绮玉头上的几支珠簪,及腰的长发顿时如瀑泄下,柔软乌黑的发丝如绸缎般的顺滑可爱,子薇拿了把檀木梳替她轻轻梳理,心里寻思着怎样的发式才适合绮玉?忽的心念一动,将她的长发中分,细细的编好两个麻花辫子,一支由左向右、一支由右向左的用夹子固定了,额前两边挑出几缕细细的留海,又从自个的首饰盒里翻出一枚水晶玫瑰发卡,细小的水晶似碎钻闪闪发亮,勾出一朵含苞未放的玫瑰花蕾,在绮玉的左耳边轻轻别上。子薇拍手笑:“这样多好看?” 望着镜中陌生的自己,绮玉涩然一笑:再好看又能怎样?这样的装饰,只能是偶尔为之的游戏而已。父母是断断不许她越雷池半步的。 “绮玉,我们出去逛逛吧!” 子薇一句提议,刹时令绮玉面色苍白:“出府?” “总是窝在家里多闷啊!”子薇的笑容明亮又狡黠,“我们偷偷的从后门走。不会让人发觉的。” “但是——” “但是什么?逛一会儿就回来!” “可、外边有什么好逛的?”绮玉长长的叹了口气。“也就那样罢了。” “谁讲的?我问你,你有拍过照片吗?” “照片?”绮玉的神情顿时有了寄望。“我听哥哥在信中提过,但从未见过。” 子薇笑着讲:“可不是吗!我来这儿时,看到附近新开了家照相馆。生意挺好呢!难得你穿成这样,和我一起拍个合照吧!” 绮玉早已心动,只是不敢。 “怕什么!”子薇拍胸脯。“姑母怪下来由我挡着!走!” 于是,绮玉便让子薇连拖带扯着从后门溜了出去。 弄堂里青石铺成一格格的小路绮玉曾走过很多遍,但从未象今天这般惊心动魄,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担心是否会有家人追赶,额前的留海如蝴蝶般飘舞不定。 一路跑到镇上,风拂柳动,紫燕飞绕,小桥流水,明媚江南。 子薇心情极好,拉着绮玉的手说:“苏州真美,处处是美景。哪象上海,除了楼房还是楼房。我真羡慕你啊!” 绮玉失笑,暗想:这就是所谓的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来到照像馆前,果然生意不错。店里的伙计一眼就望到两位大美人,连忙招呼:“两位小姐也要拍照?” 子薇点头:“是呀。” “快请进来!”伙计递给她们一块牌子,嘴里说,“两位姑娘这般漂亮,拍出来的照片一定轰动苏州城!” 绮玉面孔飞红。 不一会儿,便轮到她们。依次走进摄影室,灯光的明亮刹时令她们睁不开眼。待适应了室内光线,才看清笑吟吟站在她们身前的摄影师竟是个外国人!高高的个儿,一头棕色的头发,穿一身西装衬衫配马夹。见到绮玉时双眼发亮,低头摆弄那台相机好久,也不知拍了多少张照片。子薇还教绮玉摆姿势,怎么笑怎么坐,摄影师笑着自顾自的说了句法语:“这位小姐倒比我还专业了!” 绮玉听懂了,对子薇笑道:“他夸你专业呢。” 摄影师一楞,问:“你懂法语?” 绮玉羞涩的低下头:“只会一点点。”难免想到许东城,心中百感交杂,茫茫然眼睛便抹了层蒙蒙的雾气。 摄影师又按了几下快门,说:“三天后就可以来取照片了。” 走出相馆,子薇笑道:“没想到这个摄影师竟是个洋人。” 绮玉微笑:“是挺少见。” “绮玉,溜出来玩开心吗?” “嗯。”绮玉抿着嘴,笑意盈盈。 她们身后,有三个年轻男子刚刚步入相馆。其中一个男子蓦然回首,朝着她们背影凝望许久。 “子渊,怎么了?” 方才,好象听到有人在叫“绮玉”?许东城拧眉,那两个洋派打扮的姑娘,不可能是苏绮玉。于是笑了笑说:“没事。我大概听错了。” ##第五节 画展 子薇胆虽大,但也不敢带绮玉在外边逗留太久。拍完照后便回府了,两人蹑手蹑脚的进到园子里,李姑姑找不着她们正在发急,脸都白了。子薇笑着打哈哈:“不过是在园子里头玩了会儿,瞧把您急得!” 李姑姑瞪了她一眼,望着自家小姐的衣饰打扮,叹口气说:“还不回屋换了衣服!被夫人看到又是一顿罗索!”顿了顿又说,“老爷回来了呢!” 绮玉低下头。子薇吐了吐舌头。 这天晚饭,苏还山便坐在了红木圆桌的首位。他今年还不到五十,精神和身体虽已不在男人的颠峰状态,但保养得已然很好。穿一身宝蓝色八宝呈祥的绸缎长袍,戴一副金丝边的眼镜,神态严肃,不怒自威。但对女儿,他是向来心疼的。尤其是他外出多日不归,见到绮玉更是欢喜。表面上却淡淡的,说:“前几日在北平搜到一串东海的珍珠链子,大小正适合绮玉佩戴,晚上我让人给你送来。” 绮玉微欠身:“多谢爹爹。” 看了眼子薇,苏还山说:“你这丫头眼高嘴刁,我是不敢随便送你东西的。” 子薇哼了声,埋怨似的讲:“明明从没想着要给我带东西,偏还说我嘴刁!姑父,我可不是那般好打发的哟!” 绷不住笑,苏还山冲夫人挑眉讲:“回头我一定要说说企华,瞧他把女儿惯成什么样子!” 苏夫人笑着往子薇碗里挟了筷菜,说:“算了吧。我那宝贝弟弟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你去说他,他不反说你一顿才怪!” 绮玉也忍不住莞尔笑,那笑容便似养在盆里的水仙绽放般的幽然静谧。 “对了。过几日我在要太湖别院办个画展。”苏还山望着女儿寂寞的笑颜,略有不舍。“子薇就陪绮玉一起去看看热闹吧。” 子薇顿时笑颜如花,拍手道:“姑父,这就是你送我的最好的礼物了。”说着朝绮玉挤眉弄眼,仿佛在讲:这次一定要玩个尽兴。 绮玉也不禁期待起来:画展——咦,不知会不会有他的作品? 苏夫人已经犹疑着停箸,问丈夫:“画展?那么,那个许东城会不会参加?” 苏还山点点头:“应该会的吧。怎么了?” 画得精细的眉微微一拧,苏夫人看了眼女儿,笑说:“没什么。想起来便问一问。”侧头就给李姑姑使了个眼色。 绮玉恍若不觉。她心里存了期待,便觉日子过得慢如蜗牛。她心心念念挂着画展,连书都不怎么看得进了。 这日子薇笑吟吟的手里拿着叠东西找她,说:“看看。” “什么呀?”绮玉从一个方形纸袋中抽出十几张光滑的硬纸,楞了楞,脱口而出,“照片!” “是呀。今天我去取的。看看,喜欢不?” 摄影师功力深厚,那些照片拍得极有韵味,蕴蕴然竟有股油画的感觉。他捕捉的角度又好,将绮玉最美的几个神情全都拍了下来。尤其是一张面部特写,小巧的芙蓉面,饱满的额头清秀的眉,衣领上紫色的蝴蝶结缎带衬得她婉转柔媚,耳畔发鬓上的水晶玫瑰熠熠生辉,亦令她原本含水的眼眸更是晶莹如珠,子薇第一眼看到都觉惊艳! 看了好一会儿,绮玉将照片收好,锁进梳妆台的柜子里,淡淡的说:“收起来吧。让人看到不好。” 子薇不禁为她难过:大好的青春年华,只能如此虚度吗?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好扯开话题。 “最近姑父资助画坛办的画展很是轰动。据闻全国各地都有年轻的画家赶来参展。” “哦。” “我还听说那个许东城的画似乎很受好评!” 绮玉一楞,问:“他画什么?” “我可是特意为你好好打探了番呢!”子薇神情得意,“他擅长画人物肖像。你有见过上一期西施牌的香烟盒子吗?” “没有。” “那上面的美女图便是他画的。我在国外也见过不少油画美人,许东城还算不错,是个有前途的。” 绮玉听得走神了,她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那个穿着灰色西装的年轻男子。珠帘相隔,她看不清他的模样,但知道他肯定长得俊秀。他的声音也很好听,清脆明亮。讲课讲得专注时,眼睛都发着亮光——可惜,只教了她一堂课! 又想起那本写满注释的法语书。自己刚收到时,一股难言的感动与心底刹时的激荡交汇在一起,只能慢慢坐下强自镇静的对李姑姑轻描淡写说一句“多谢他了”便再无一言。 之后……便没有之后了。 ##第六节 风波 这日,天气晴好,暖风熏得人如醉。苏夫人应牌友所邀去林夫人家里搓麻将。路经镇上新开的那家照像馆时,被门里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弄得分外好奇,忍不住问身边的梅儿:“这家照像馆的生意竟这般好?” 梅儿笑着讲:“是呀!听说木渎城里几乎家家都有他们的照片呢!” 苏夫人见像馆门口的橱窗内贴着许多照片,眼中便有了一丝热切:“我们去看看他拍得如何。” 梅儿陪着她细细看完了橱窗里的照片,却听从店里出来的人交口称赞摄影师的技术:“那张照片太美了!我都舍不得把眼睛挪开!” “是呀,不知是谁家的小姐?” “啧啧,苏州城里的男人要失眠了。” 苏夫人眉头一拧,适才想要拍照的心思顿时就淡了,但又有点好奇他们口中美貌无双的小姐究竟长什么样,便抬步往内堂走,眨眼间,她眼中惊异刹时转为羞恼,脚下一个踉跄,粉面苍白!梅儿慌忙扶住她,惊呼:“夫人,怎么了?”顺着夫人的视线一瞧,竟也目瞪口呆亦无言以对。 半路折回府中,苏夫人坐在堂前越想越怒。 啪的声,粉海堂花缠金丝的小茶盏重重的扣上红木桌面,溅出几滴茶水。 “怎么回事?”她语声急促,失了婉转。“你一介名门闺秀,还没出阁的女子,照片却已经流落在外挂在店里任人观赏,成何体统?!” 绮玉跪在坚硬的石板地上,低头不语。 子薇又急又怕,忍不住说:“姑母,那事是我不好——” “子薇!”苏夫人盛怒之下对她也言辞犀利起来,“你是我亲侄女,我平时宠你疼你不下绮玉。但你怎能做出这种有伤风化、令绮玉声名受损的事来?” “哪有这么严重?”子薇一张俏脸满是不屑。“姑母你不大外出,不晓得情况。人家摄影师能把绮玉的照片挂在外边,说明绮玉相貌气质超凡脱俗,可是很荣幸的事啊。在上海,哪户名门小姐不曾有几张照片在相馆里挂着——” “别跟我提上海!”苏夫人更加恼火。“我女儿不是那些风流的女人可以比的!”面容气得通红。“这样闹下去,将来谁还敢娶她?” 子薇头一扬,大声的说:“绮玉聪明漂亮,困在府里才是可惜。嫁人是当然的,可凭绮玉的资质为何要等着让人挑?放在上海,排队追她的人都能绕过黄浦江!回头我去求父亲,带绮玉到上海、到国外去!” “闭嘴!”苏夫人动了真怒,指着子薇手指轻颤,“我是把你宠坏了!企华不知是怎么教你的,把你养得无法无天又野又蛮!” “妈——”绮玉慌恐的泪盈于眶,不住磕头,“是我错了。您不要再责怪子薇了!” “绮玉——”苏夫人刚要训她,李姑姑进来喊,“夫人,老爷回来了!” 众人的心不由调到喉咙口。苏夫人吸口气,怒容未消的坐在椅子上侧着身,喝了口茶又恼恼的按回桌上。只听苏还山惊讶的声音在堂前响起:“这是怎么了?蕙兰,绮玉干吗跪在地上?” 子薇嘟着嘴不敢插话,心里却飞快的寻思着如何将这件事哄骗过去。 苏夫人哼了声,一边打开檀香木的扇子用力扇了几记,没好气的说:“有没有去城里新开的相馆逛逛?” 苏还山坐在她身边,笑道:“我又没打算拍照,去相馆干吗?”瞅了眼女儿楚楚可怜的模样,皱眉问,“出什么事了?” 子薇抢着说:“是我不好。我偷偷带绮玉出去拍照片了。” 苏还山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什么大事。拍些照片而已。” 扇子叭的声敲在桌上,苏夫人大声说:“不是大事?人家可把绮玉的照片放大成画儿般挂在店堂正中呢!你想想,这地方每天进出多少人?我们女儿还云英未嫁呢!现在倒好,闹出这种事,上海那边怎么交待?” 苏还山瞧着绮玉,淡淡的道:“有这等事?回头我让相馆把照片摘了就成。子薇,带绮玉回屋去吧。” 子薇大喜,拉起绮玉就走。 苏夫人又惊又恼,拖长了声音叫:“老爷——” “惠兰。”苏还山笑笑,拍拍她的手说,“现在不同过去啦。世风日渐开放。姑娘家也不再是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死守老规矩。这几年你还没看明白吗?” “我就是不明白!” 苏夫人咬着唇赌气似的别过头。 摇摇头,苏还山叹口气:“绮玉要嫁的如果只是苏州本地的大户人家,也就算了。但她将来的夫婿不是平常人,再不见些世面,是要让秦家看低的!” “谁敢看低我们的女儿?” “是是是!”苏还山拈着腕上一串镂空雕花的木珠,笑着讲,“今年你不是要替我操办五十大寿吗?我打算把秦家的公子也请来,让他和绮玉好好处处——” “那怎么行?”苏夫人受惊了。“见上一面就罢了!还要让他们相处?” “不要紧张。”苏还山笑中带着些许得意。“总要让人家知道,我的女儿不是那些庸脂俗粉可以比的。” ##第七节 鹰与花 没想到这般轻易就过关了。子薇抚着胸口叹息:“果然天底下的父亲都是一样的,最疼女儿!” 绮玉抿嘴笑,笑中有些疑惑:“我也没想到爹爹竟然没有怪罪我。” “姑父他见多识广,这些小事自然不在话下。”子薇上下打量着绮玉的身段,笑着说,“姑父要办五十大寿,你可准备好送什么礼没?” 绮玉回头望了眼绣架,说:“我能送什么?” 子薇顺着她目光瞧向绣架,说:“你打算绣个事物给姑父?” “嗯。” “绣什么?” 绮玉毫不迟疑的说:“鹰。” “鹰?!”子薇骇笑,“你怎么想到绣这种猛禽?” 绮玉抬起头,眼底有淡淡的向往和艳羡,语声冰冷坚定:“因为鹰能够翱翔四海,因为鹰凶猛无惧,因为它凭一己之力就能掌控天空令其它飞禽退避三舍——” “绮玉——”子薇笑容渐凝,惊震无比。虽然她自小就知道这个表妹不同于她的自由和开放,但从未想到,表妹竟如此热切的渴望自由,柔弱的外表和无奈的现实掩饰了她如鹰一般狂野的内心! 望着绮玉柔和完美的侧面轮廓和晶莹如玉的肌肤,子薇隐隐觉得,眼前的女孩,可能会有一段连她也拟想不出的精彩纷呈人生旅程。 按住绮玉的手,子薇一字一字真挚无比的对她说:“争取嫁给秦月非吧!他能带给你你想要的生活!” 绮玉身子一颤,先前满面的冷傲顿时化作无奈不由己的微笑:“他?他才看不上我呢。” 如果不是他推三阻四,她早就嫁他为妻了吧? 这个面都没有见过的高傲男人,早已深深刺伤了绮玉的心。 隔几日,苏还山吩咐李姑姑为绮玉和子薇整理些衣裳,带她们去太湖边的别院小住,苏夫人则留在府里看家。 两个姑娘兴奋无比,绮玉的笑容美得如早春的芙蓉,和子薇牵着手一同出门,苏夫人在她们身后的叮咛一句也没听进去。 苏还山站在一辆黑色的轿车前,说:“今天请你们坐汽车。子薇是不稀罕的,绮玉还是头一回吧。” 绮玉惊喜的点点头,眼睛把那部车左左右右的审视了番。绮玉和子薇坐后排。李姑姑随行照顾,坐在前排司机身边。 苏还山说:“我要等画展最后一天才到。你们好好欣赏太湖的风光。子薇,不要太野,注意身份。” 子薇忙不迭的点头说:“有李姑姑管着我们,您放心。” 汽车嘟嘟的开走了,苏夫人担心不已的望着地上的尘烟:“你真放心让绮玉出门?” “那边我都安排好了。会有人跟着她们,你放心吧。”苏还山顿了顿,又说,“子薇是出过国的人,也会照顾人。你别太担心。” 苏夫人欲言又止。她自知心深处最害怕的,不是别的,而是那个许东城!她至今也不能释怀许东城和绮玉的那节法文课!愈想便愈后悔,暗暗祈求,千万不能让绮玉碰上他! 从木渎到太湖的路程并不太远,几个小时也就到了。苏家别院正名“回雪小筑”,说是“小筑”,却是按大宅三进三出的样式建造的,且占据了太湖边上最佳的地段。登楼远眺一望无际的烟水茫茫,屋内那些精致陈设登时都成了多余。 李姑姑收拾着两位小姐的衣物,临时雇来的仆佣们都在前厅忙着布置画展事宜,主持这项工作的是苏还山的秘书陈致和,斯斯文文的年轻男子,见到子薇时满面通红,说话都有些不太利索了。 “绮玉,这地方真好!”深吸一口太湖水的烟缈之气,子薇在屋里拎着裙摆乐得转了两圈。 李姑姑笑着说:“老爷给你们安排了不少节目呢,现在就乐成这样!” “节目?”绮玉惊讶极了。“爹爹还安排了什么节目?” 陈秘书捧着一小束新摘的蔷薇跑上楼来,接口说:“第一项节目,便是带你们坐船游太湖。”说毕,四处搜寻花瓶。 绮玉怔怔的看着他讲:“蔷薇有刺,你手捧着不疼吗?” 目光闪烁不明的掠过子薇的笑脸,陈秘书喃喃的说:“还好,不疼。哦,我让园丁把刺都除掉了。” 李姑姑噗赤一笑,左右找了遍,实在没有合适的花瓶,正迟疑间,绮玉指着桌上一只剔透的方口玻璃杯问:“这个行吗?” 陈秘书大喜,连说:“行、行!”在杯中注了些水,将花束放在水中。紫红色娇艳的花瓣还带着新鲜的露珠,枝叶在瓶中慢慢舒散开来,美得几分慷懒几许迷离。 子薇盯着花瞧了很久,说:“我就想不到用玻璃杯做花瓶。还是绮玉聪明。” 绮玉低头笑:“这花可不是送给我的——”悠悠然的说了一半,只是看着子薇笑。笑得陈秘书面孔燥红,扔下一句“我给你们备船”便跑了。 子薇瞪她:“你何时变得这般促狭?陈秘书是老实人,你别欺负人家。” 绮玉摊手作无奈状,对李姑姑讲:“天知道!我想欺负的可不是他!” 子薇再也忍不住,追着绮玉直捶粉拳:“让你胡说!” 绮玉急忙寻地逃,边跑边笑,娇嫩的容颜鲜妍无比,李姑姑看着她们胡闹,不由舒心一笑:还是老爷做得对!小姐不能再困在府里养了! ##第八节 太湖烟波 陈秘书安排好了船只,李姑姑便带着俩姑娘步行到湖边,一阵阵的风拂过,吹得绮玉鬓边的银线珍珠流苏如雨丝般的飘忽不定。 “小姐,上船当心啊!”李姑姑扶着绮玉登上船,打量了番船身:船不大,最多只能坐五六人,但是内里的布置却相当好。船蓬用红色绣花的缎面缝着,船内一只木质小茶几做工精细,四只凳脚上包着布。几把椅子也做得小巧精致,个个配了不同花色的软垫子,坐着也舒服。船头一只小炉灶,可以用来烧茶热酒。 李姑姑取出自带的龙井茶叶和茶具,取了茶壶烧水,第一壶水是用来洗杯子的。第二壶水才泡了茶端到小姐们和陈秘书面前。 湖心的风将绮玉耳侧的几缕发丝吹进了茶杯里,子薇笑着说:“绮玉从头到尾都是清雅的,连头发都想喝茶哩。” 绮玉脸一红,悠悠叹道:“若是天天能过这样的日子,该多好!” 李姑姑笑着说:“若是天天让您过这样的日子,您也会抱怨无趣找其他的乐子的!” 绮玉微楞,点点头说:“是我贪心不足了。” 一尾银鱼猛地自水中跃出,银白的鱼尾在半空中划过道漂亮的弧形,重又沉入水中,一时激得周边水花四溅,子薇望那层层涟漪直叹可惜:“这鱼又肥又大,清蒸一定好吃!” 陈秘书望着她笑道:“这算什么。今晚我在望烟楼定了菜,保管你吃得开心!” 子薇冲他嫣然一笑:“做秘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心细。” 陈秘书受宠若惊,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正安静无语欣赏湖水浩瀚时,几人听到不远处有男子嘻笑的声音。绮玉不自觉的便将身子藏到了乌蓬内。 “子渊!唉!子渊我说你什么好!这么条大鱼就让你给放生了!” “这个——纯属无心之过,敬亭兄就别再怪我了!” “那可不行!离秋,我们要罚他!” “呵,怎么罚?” “罚他为我们各画一幅‘美人卷珠帘’!” “敬亭,这你就强人所难了。要知道他那幅画是在爱恋无望极度失意的情况下才一挥而就的。如今是再也画不出来的!” “哦,离秋说得有道理。” “敬亭、离秋、你们——” “算了算了,人不多情枉少年!敬亭,我们就别再笑话他了!” 绮玉听得微微心惊,那“子渊”的声音,竟然和许东城有些象。随即苦笑,怎会那么巧?这世上声音相似的人,多得去了。捧着茶杯,寻思这几位定是这次参加画展的年轻画家,无事便泛舟垂钓,好不逍遥自在! 小船悠悠的荡过他们的争执,绮玉忍不住探头张望,烟波渺茫中只隐隐看到他们的背影,只觉得个个都是年纪轻轻的人物,口中不禁叹道:“人生几多少年时!”转而想到自己的处境,怅然低念,“烟波江上使人愁。” 那三人的争执声刹时停了。不会儿,听得有人大声问:“是谁在念诗?” “不是我。” “废话,知道不是你。” “刚才有艘小船经过,好象是船上的人念的。” 声音渐渐的轻了,终至再也听不到分毫。子薇对绮玉道:“看,我们才女一句诗,就让那群小画家们附首了!” 陈秘书笑讲:“苏小姐名门闺秀,自是不同凡响。” 绮玉心下隐隐有些不安,说:“船到湖心,是不是有些冷了?” 李姑姑立时给她披上一件披风。裹紧了身体,绮玉望着江面风景暗暗心惊,适才一阵阵的烟雾此时竟弥漫了整个江面!几米开外的景色竟再也看不分明。急忙转头对撑船的人喊:“船家!” 船夫应声说:“小姐,别担心。这雾很快就会过去的。” 绮玉略为安心,陈秘书安慰她说:“这位船家是太湖上的前辈了。有他在,我们不会有事。” 船夫放下摇桨,蹲在船头上取出个烟袋,说:“这种烟雾每天都要有几回。不碍事。就是船行不了啦。” 正说话间,船身砰的记轻晃,荡得绮玉心惊不已,直问:“怎么了?撞船了?” 船夫苦笑:“大概撞上其他船了。” 果然,船尾有人大喊:“对不住对不住!这雾太大,我们没看见你们!” 绮玉眉心微蹙,似乎就是方才那几名画家? “没事。”船夫验过船尾,便又坐回船头。 子薇素来热闹惯的,眼见船停在湖中动弹不得,不免无趣。想着花样找乐子,扭头问:“李姑姑,你那百宝箱里有什么好玩意儿吗?” 李姑姑警觉的瞪着她:“没有。” “有没有带副麻将来?” 绮玉噗的声轻笑:“谁会带那东西上船?就算带了我也不会,三缺一更扫兴!” 这么一说,船尾的那条船上有人叫了起来:“不扫兴不扫兴,我们这儿都会打麻将!” 子薇笑得不行:“这群倒是自来熟的!” 李姑姑急忙提醒她:“表小姐,别招惹不认识的陌生男子。” 吐吐舌头,子薇只安静了一会儿,就向船尾喊:“你们钓到鱼了没?” 刹时,李姑姑的脸都白了。 踏踏踏几下脚步声,对方的船尾站上了一个年轻男子,笑容可掬的讲:“小鱼小虾倒是有不少。” 子薇见那男子身形圆润,一张脸笑咪咪倒挺和善。便说:“拿来我看看。” 那男子便从湖水中拎起个竹篓小心的递给子薇。子薇往里瞧了几眼,说:“真是小鱼小虾耶。这些东西还是放生吧,吃又不能吃,多可怜。”抬头时,那男子的身边坐着另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一双多情风流的眼,正略带疑惑的望着自己问:“刚才念诗的人是你么?” 子薇摇头:“不是。” 那男子的目光便往她的船里张望。只是李姑姑手快,已经放下帘幕,他什么也看不到。 子薇忍不住偷笑,缩回船里对绮玉说:“瞧,你可把个俊俏公子给迷住了呢” 李姑姑不满的喝止她:“表小姐!” “好啦好啦,开个玩笑嘛!”子薇想了想,突然间眉心一拧,再度探出船外对他们说,“你们都是画家吗?” 微胖的男子点头说:“正是。” “那你们认得许东城吗?” 这话问出来,不止那男人吃惊,连李姑姑和绮玉一同面色大变! 绮玉暗暗心焦,不住偷瞧李姑姑的脸色,但又不便出去拉子薇回来,羞急得面容又红又白。 “许东城?”坐着的那男子笑了笑,对子薇说,“当然认得。” “他有来参加这次画展吗?” “嗯。他也来了。” “听说他是画坛新人中的楚翘?”子薇很是好奇。 “他——”那男子一时迟疑,“姑娘为何提起他来?” 子薇漆黑的眼珠子溜溜的直转,笑道:“久闻盛名,好奇呗。据闻他即擅长绘画,又精通法文,是真的吗?” “嗯。他在法国呆了两年,意大利也呆过一阵。”那男子淡淡的道。 “那他长得啥模样?”子薇问。 船上传来一阵忍俊不禁的笑声。那男子也忍住笑说:“这个……跟我差不多吧!” 船内的绮玉听到这句话,心头咯噔一记,扬起头满面惊异,肩膀微微一动便要起身,李姑姑急忙按住她说:“小姐,外边风大!” 咬了咬唇,绮玉无奈的坐靠在船壁上。 船夫此时喝了两句:“雾散罗!”重又摇起船桨。 两艘小船渐渐的划开距离,子薇坐回绮玉身边说:“看来许东城真的很厉害。我有些期待他的作品了。” 李姑姑担忧的望着绮玉,绮玉不动声色,只浅浅的抿了口茶水讲:“人外有外天外有天,也不见得他便是最好的。” 陈秘书看不透她们间的风起云涌。只笑着说:“他的作品明日就能看到了。” 半垂眼帘,绮玉低低的嗯了声,嘴角滑过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第九节 秦月非 傍晚,陈秘书带她们到望烟楼吃晚饭。店里的伙计一见他,急忙笑着排众上前:“陈先生,快请快请!”引他上楼,楼上有替他预留好的雅间。还不时望一眼他身后的两个姑娘,眼中露出惊艳之色。“两位小姐,小心楼梯。” “嗯。”子薇好奇的打量饭店的摆设和宾客满门的热闹,说,“看样子也是家老店呢。” “是呀!”那伙计眉开眼笑,“我家老板的祖上乾隆间就开了这家饭店!老字号啦,太湖边上的人都晓得。” 说话时,已到了两楼最深处的一扇雕花镂空的花格木门前,轻轻推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才进门,一股香樟味迎面而来。 李姑姑安排绮玉坐了朝窗的位置,站在一旁说:“这位小哥,麻烦送壶热水来,我们自己泡茶。” 伙计点头去了,临前掩上门,立刻将他们从外边的吵嘈分离开来。 陈秘书虽然外表斯文,但口才甚好,坐着无事,便将太湖这边的风情慢慢的讲了,还叙述了这家店经历过的风风雨雨,感叹他们能够撑到今日实在艰难不易。他口齿伶俐,子薇和绮玉都听得专心。李姑姑不见等了半天的热水,便径自出门去取水了。 忽然间,窗外湖面上砰砰的轻响,天水间开满朵朵绚丽的烟火,一时流星倾泄,映在湖水中便似将满天星斗移到了湖里,壮丽奇瑰。时儿菊花绽放,蔷薇羞开,花瓣层层洒落在水中,又是一场天女散花。 子薇拍手惊笑:“没想到还有烟花看!” 陈秘书微微一笑:“这些烟花是请苏州城里最有名的工匠赶制的。你、你们喜欢就好。” 绮玉听得一楞:这也是陈秘书准备的? 子薇只顾欣赏,压根没听进陈秘书的话,转头对绮玉说:“我们出去看吧!在湖边看更浪漫呢!” 绮玉微微扬眉,笑得大方得体:“我不喜欢吵闹。陈秘书,你陪子薇去吧。快些回来,别着凉了。” 子薇听她这么说,点点头讲:“好,我们很快就回来。”扯了扯陈秘书的袖子便跑出屋子。陈秘书朝绮玉略为歉意一笑,跟着也走了。 屋内竟只剩下绮玉一人。 悠悠的叹口气,望着那漫天的烟花,绮玉心底难免感慨:子薇,你是何等的幸福!生在自由之家,又有人肯为你这番用心良苦。 一时间,除了远远传来的烟火声,周遭竟寂静如斯。绮玉站在窗前,揽过风吹散的发丝至耳后,指间触到了自耳垂荡下的珍珠坠子,微凉如梦。她看到子薇轻快的在湖边跳跃欢呼,不由微笑。可惜这样的好情景,却让隔壁的客人打断了。 “外边的烟火就当是为月非兄洗尘之礼吧!” 绮玉一楞,犹如冰破水出,一股沁凉漫上心头:月非?秦月非?难道——竟是——怎会这般巧? “信之,你这纯属借花献佛!毫无诚意!” 秦月非的声音低沉中带着笑意,颇为悦耳。 “瞧瞧,我们师兄弟一场,你身在上海却从不来看我们。难得今日来一趟,还要怪我们没诚意!” 秦月非爽朗一笑:“好!是我的错。这顿我来请!” “那怎么行?”又有个人大声喊,“秦兄也太看不起各位兄弟了!今日的酒宴算什么?明日我们带你泛舟太湖,在船上现吃那些刚刚捕上的鱼虾,包准你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 秦月非拍掌笑道:“这才像话嘛!” 一片欢语。 过一会,又有人问:“月非,这次来苏州为公还是为私?” 秦月非似乎叹了口气:“家父的一位朋友要过五十大寿,所以让我先过来打点打点。” “秦兄说的可是苏州木渎的苏家苏老先生?” “嗯。” “秦兄好福气!”那人叹道,“都说苏老先生的爱女美貌无双,又是个才女。只是养在深闺,我们都没缘见一面。这次你上苏家作客,定能一睹芳容了。” 啧啧赞羡声中,却传来秦月非重重的一记冷哼。 “那样的千金小姐名门闺秀,不是我秦月非所爱。” 绮玉的心渐渐冷了下去。嘴角泛起丝苦笑:虽然早已知道,但听他亲口说出来,仍觉心头刺痛。 “是是是!”朋友们替他打圆场,“秦兄喜欢的是喝过洋墨水、能跟他一同上得了战场、出得了国、见得了世面能独挡一面的女强人!” “什么女强人!”秦月非轻笑,“只求不是只会读《女则》的木头美人,能和我同心同力就行了。” “那我们就祝秦兄早日寻得心仪的佳人!” 杯盏轻击中,绮玉对秦月非生出一丝怜悯:他也有他的追求,正如自己一样。只是被长辈牵制了强要他娶一个不喜欢不合适的女人为妻,唉!同是天涯沦落人吧。 “秦兄,如果令尊硬是要你娶一个你不爱的女人,那你怎么办?” 秦月非静了半晌,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带着凛冽:“又能怎么办?娶了放在家中任她自生自灭!我哪有空照看一个娇弱的千金小姐!” 忽的湖心卷来阵阵劲风,吹散了绮玉的发鬓,发间一根羊脂白玉的簪子经不住风力,当的声跌落于窗棱,又辗转掉在地板上,碎成两段。 绮玉缓缓伏身拾了断玉,放在手上看了许久,长长的叹了口气。木门轻开,李姑姑拎着水瓶奇道:“小姐,你蹲在地上干吗?” 绮玉起身,将玉簪收入袖中,笑着讲:“没事。” “咦,表小姐和陈秘书呢?” “他们下去看烟花了。” 李姑姑颇为不满:“怎么能放着小姐一个人在屋里呢!” “是我让他们去的。”绮玉含着丝笑,面孔有种异样的苍白。“您也瞧得出,陈秘书很喜欢子薇。” 李姑姑倒茶的手不由顿了顿,叹道:“表小姐好福气!” “是呀!” 又过了片刻,子薇和陈秘书笑逐颜开的一同回来,高高兴兴的吃了饭。只是席间绮玉时常有些走神,大家也不以为异。离开雅间时,隔壁的那桌客人,仍在喝酒聊天,笑声不断。 ##第十节 美人卷珠帘 次日清早,李姑姑替绮玉洗面梳头时,绮玉突然问她:“李姑姑,你能帮我个忙吗?” 李姑姑一楞:“什么?” “我不想嫁给秦月非。我知道他也不愿娶我。你帮我跟母亲说说,行吗?” 李姑姑迟疑中困惑不解的望着她说:“这种事,我可不敢跟夫人提。”顿了顿,又讲,“但嫁给他,总比嫁给本地的大户人家好!嫁到上海,不是小姐你一直期望的吗?” 绮玉叹了口气:“如果他不爱我,我也不过是从一只笼子换到另一只笼子罢了。” 李姑姑笑了:“原来小姐担心这个!不是我夸口,那个秦月非还没见过小姐,一旦见过了,保准把您捧在手心里疼!” 绮玉的面容划过丝冷笑,李姑姑见了心下惊疑不定:小姐是怎么了? “外边好热闹,”绮玉别过头,“我都听到人声了。是不是画展开始了?” “还有一会呢。”李姑姑用浸了桅子花的发油替她抿齐碎小的发丝,“不过表小姐已经跟着陈秘书看热闹去了。” “子薇啊……”绮玉悠然一笑,“这下可把我哥哥忘得一干二净了!” 换好衣裳,吃完早饭,又补了唇色,绮玉在李姑姑的陪从下下楼,慢慢的踱向前堂的画展区。 远远的已经听见子薇的笑声:“这些画真漂亮!颜色真美啊!呀,绮玉来了!” 绮玉缓缓的走来,遇着门槛时低头扶起裙角,轻轻巧巧的跨过,嘴里说:“平时最贪睡的人竟起得这么早!难得难得。” 子薇笑得神神秘秘,拉着她的手说:“我还不是为了你!” 绮玉惊笑,指着自己反问:“竟是为了我吗?” “那是自然。”子薇望了眼她身边的李姑姑,说,“李姑姑,房里的那束蔷薇花换过水了没?” 李姑姑摇头:“还没来得及弄。” “快帮我去换水!花都要枯啦!绮玉我来照看。”说即扯着绮玉就跑,李姑姑笑笑,想想她也弄不出什么花样,便任她们玩去了。 谁知子薇拉着绮玉掠过堂前所有的画作,直接停在西院墙边,墙外是个小花园,种着翠竹幽草,一扇八角窗为平实普通的墙面增添了花影扶疏的意境,墙上,挂着一副画,一副名为《美人卷珠帘》的水粉画。 绮玉的笑容凝结在嘴角,步履极微的一步一步走近画像,蒙蒙的眼中闪过迷离惘然与无法掩饰的感动。 他将她画得美极了。虽然珠帘下面容不清,但反更有种朦胧的、让人暇想无边的美。 清晨芙蓉色的衣裙仿佛还带着露水,鬓角的珠翠流苏正是她当日所配戴,连那枚白银镶红宝的簪子都没画错——许东城——绮玉扬起淡淡的笑,瞧,有人视我如敝履,也自有人视我若珍宝。 “绮玉!”子薇唤她,“这张画就是许东城画的。我一大早翻遍画院才在这里找到。你说你怎么谢我?” 绮玉朝她绽放了一个幽如兰草的笑容:“谢谢你。” “客气啥!”子薇望望画,又望望绮玉,打量了半天,神色犹豫不定,“许东城画的女子,竟然和你有些像,难道——” “子薇!”绮玉打断她的沉吟,“走吧。观展的客人就要来了。我不喜欢人太多地方。” 画展开了三日,许东城却天天坐在太湖边上写生。这令敬亭和离秋颇为讶异。 “还以为你会到回雪小筑找苏家小姐呢!竟然在这边写生!” 许东城笑笑,手上的笔迅速的在纸上挥洒:“不急。” “哟,听子渊的意思,看来是胸有成竹啊!” 许东城没答话。苏小姐怎么可能随随意意的出来参观画展?她若想出现在此种场合,必然要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评比结果揭晓,颂奖那日,她自会现身。”许东城为画中的烟水添上最后一笔云纹,就此收笔。 “不过画展上出了件有趣的事,子渊你听说没?”敬亭瞧了眼沈离秋。离秋长眉一拧,道:“又想说我的事了是吧?” 东城奇怪的笑问:“离秋出了什么趣事?” “有个买家——”敬亭故意压低声音,显得神秘兮兮,“订下了离秋所有的画作!” 听到这个事,东城也不禁“啊”了声,盯着离秋审视了半天。 “这样看我干吗?”离秋愀然不乐。“有人买我的画,说明我的画技出众。何况我参选的五幅作品,每张都是我心血凝结。” 离秋擅画花草。许东城见过他参赛的作品。一张水粉牡丹,用色华美细节细微,的确是极好的作品。另一张梅雪争春图也是上佳的。不过竟然让人喜欢到五张画全部买下,在画坛、对新人来讲,实在是少之又少的事情。 “看来是有人非常欣赏你呢。”许东城只好笑着拍拍他的肩。“希望你能遇上个贵人!在画坛,有人赏识也是件好事!” 离秋却显得有些不安。 “子渊,你怎么想得那么简单?”敬亭难得的严肃。“如果那个人是真心欣赏离秋的作品,为何不敢现身呢?” “怎么?还不知道买画的人是谁?” 离秋默默的点头。 东城忽的笑出声:“说不定是暗恋离秋的名门小姐!我开始期待一段人间佳话了!” 沈离秋面容一震:“画展方说了,是个男子买的。所以你可以收起你那套风流的想象了。” “这样啊。不用太担心。画作总要有交接的时候吧?我们就躲着偷偷一看究竟!” 也只能这样了。离秋放眼湖面,几只鹭鸟掠过水面,荡起涟漪无数。 ##第十一卷 相见 三日画展结束,休了一日由画坛前辈大师评选佳作。第五日揭榜,邀请参展的画家齐聚在回雪小筑搞个颁奖仪式。 苏还山延了一天才抵达太湖。之后立即被闲杂事等缠得脱不开身,晚上才有空和绮玉她们一起吃饭聊天。 绮玉有心要和父亲好好谈谈,晚饭后便借口有事请教跟着父亲去了他的书房。 苏还山原以为太湖风光能稍解女儿郁结的心情,可是今日见来,却觉得她心事更重,眉稍眼角俱是清愁。 “玩得不开心吗?” 绮玉连忙摇头:“陈秘书安排得很好。玩得挺尽兴。” “那为何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苏还山心疼女儿,握着她手坐在自己身边。“出什么事了吗?” “父亲,”绮玉一直低垂的头蓦地抬起,口吻坚毅的讲,“我不要嫁给秦月非!” 苏还山楞住了。 片刻,他笑了笑,说:“怎么耍起性子来了?” 绮玉摇头,神色坚定的讲:“不是我一时耍小性子。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嗯。?”浓眉拧在一起,苏还山不太高兴了。 “我14岁那年,父亲就向秦家提及我的婚事。但是秦月非百般推拖不允。可见他并不想娶我!难道他一日不答应娶我,我就一日不嫁吗?” 苏还山叹口气,拍拍女儿的手说:“那是月非小孩心性。这两年他也大了懂事了。这次为父就要趁着办五十大寿的机会,和秦家定下这门亲事。你秦伯父秦伯母非常喜欢你——” “父亲!”绮玉站起身,“您怎么确保我嫁给秦月非就一定会幸福?他想要的不是我这样的旧式女子,我们心知肚明。强行把我嫁给他的后果,不过使我郁郁终身而已!” “绮玉?!”苏还山没料到女儿竟讲出这样一番话来。又惊又怒,虽然觉得她说的话有些道理,但这门婚事是他一心想要促成,自认为女儿想得面面俱道无可指谪。怎能容许她反对? “绮玉,”他叹口气,“我知道这些年秦月非令你委屈了。但他的确是上佳人选!嫁给他后,你就能去上海、跟着他出国旅游,快快乐乐的,不好吗?” “父亲,你怎么还不明白呢?”绮玉低叹,“他不爱我,怎会对我好?即使能到上海,能够出国,也没有什么幸福可言啊!” “月非会爱你的——” “他不会!”三个字绮玉说得斩钉截铁,正要把望烟楼秦月非的话的转述给父亲听,却被他摇手阻止。 “这件事不容你胡闹。回去睡吧!” 绮玉自知与父亲沟通无望,双唇一抿,含泪跑出了书房。 怎么办?绮玉满心慌然:难道就要嫁个不知珍惜自己的男人痛苦无望的度此一生吗?不行,绝对不行! 步履不再仓皇,渐渐的心头有了思量。 虽然自己只是一介女流,但现今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缓步上楼,心底已有计较,站在窗前放眼望去,深蓝的夜幕月色皎皎,映在溶溶江心依旧明亮耀眼。 颁奖那日,回雪小筑的前堂济济聚了数十名年轻画家。笑声喧闹直传到后堂楼上绮玉的房间。 “绮玉,今儿个姑父要我做颁奖嘉宾哪!”子薇兴高采烈! 绮玉正站在窗前,凝神望着前堂的屋檐,听她这么一说,倒是楞了楞:“颁奖嘉宾?那是什么?” “就是给那些得奖的画家发送奖品!” 绮玉沉吟片刻,问:“奖项都出来了吗?” “出来了。”子薇笑着凑近她,“许东城可是凭那张《美人卷珠帘》获得所有画界前辈的赞许,被评为最优呢!” 绮玉点点头,面孔忽的绯红如六月的荷花。声音低不可闻的讲:“子薇,能帮我一个忙吗?” 子薇笑着点头:“我俩谁跟谁啊,说吧!” 子薇离开后,绮玉静静的在梳妆台前坐了片刻才对着棱镜,往自己娇小的面孔上淡淡施了层薄粉,抹匀后又细细的将眉毛画好,拢了层太湖烟水般的远山眉更能显得她的脸庞小巧精美。 又将红色的胭脂化淡了抿在唇上,对镜一笑,秀美无铸。 这次未曾带多少首饰来,只将平常常用的珠钿带了几支。绮玉有心打扮,便选了枚缀满浅黄色细小米珠的钿子戴在鬓上,斜插一支芙蓉玉簪,簪头的芙蓉花开得正艳。又挑了细长的白玉珠耳坠戴上,往手腕里拢了支飘绿带紫的翡翠镯子,李姑姑刚给她拿了衣服来,见她这般清丽的模样,心下欢喜。 “李姑姑,好看吗?” “——好看。”李姑姑将手中娥黄娇嫩,用金线串珠绣满芙蓉花的裙褂抖了抖,服侍她穿上。说,“放眼全苏州,也找不到比我家小姐更美的姑娘了!” 绮玉淡淡一笑,耳畔的玉珠晕晕生辉。 “听说现在都流行穿旗袍,我也想弄一件试试。” “好。等回去禀了夫人,我亲自给您挑料子。” “我先去了,大约已经开始了呢。”绮玉纤手轻轻抚过裙摆,最后对镜拢了拢头发,步履轻快的步下楼梯。 李姑姑隐隐觉得今日的小姐有些不太对劲,但哪儿不对一时又说不上来。 绮玉走至前堂,却并未进去。只是坐在后边的太师椅上静静的聆听前边的热闹。这次画展发生了不少趣事,子薇都一一跟她讲了,比如有个国军的高级军官买走了一名年轻画家所有的作品还不许举办方泄露他的身份,令人惊诈不已。不知跟那位画家有什么渊源? 她还听说,许东城隐然已是这批年轻画家的首领,颇受推崇。 父亲已经宣布获奖名单了。率先宣布的是水墨画优胜奖的得主,为他发了奖状,掌声过后,又宣布了西洋油画类的得奖名单,想来漂亮可爱的子薇一定令这些年轻画家们面红心跳了吧? 最后,当父亲念到此次画展大奖得主许东城时,绮玉的心如化开的蜜糖般,笑容也透着股甜蜜。得奖的那张画,画得可是她呀! “绮玉!”子薇绕到后边,见她在,松了口气,忙将手中的奖状和纪念品递给她,“快,去颁奖了!你一定不会知道许东城是谁!他居然就是上回我们在太湖上碰到的那个年轻画家!天哪!太巧了!” 绮玉低笑,她早就听出来了呢! 吸口气,她缓步走出后堂,纤弱的身影出现在前厅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摒住了呼吸。绮玉能感觉到无数目光的焦灼,似要把自己烤热般,尤其是站在台上的那个年轻男子——许东城,我们终于见面了! 原本许东城还奇异于气氛突然的静谧,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到一个娇弱女子婷婷向自己走来时,心头如遇雷击,又惊又喜,只觉周围所有人都是多余的,眼底就剩下那抹娥黄如娇嫩兰花般的身影。呆呆的望着她袅袅走近,心底只有一句话:绮玉——我们终于见面了。 耳上的珠坠随她的步伐轻轻摇晃,绮玉脸上一抹含羞带涩的清浅笑容,定在许东城半米开外的位置,将手中的奖品交给他,低声说了句:“恭喜许先生。” “谢——谢谢。” 随即,绮玉翩然转身,飘起的衣袖拂过许东城的手指,他把持不定,差点把手中的奖状掉落在地,急忙握紧,目光依旧恋恋不舍的跟随着远去的人影。 苏还山没料到女儿会有这一出,眼见许东城失魂落魄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轻轻咳嗽两声,大声说:“让我们恭喜许先生荣获此次画展的大奖!” 堂下刷刷的掌声中,沈离秋对敬亭耳语:“她就是苏家小姐?难怪子渊对她动心,当真我见犹怜啊!” ##第十二节 谋划 苏还山神色微恼的审视着低头沉默的女儿——看来惠兰的担心不是空穴来风,不过一堂课,就让这两人种下私情? 他一径的沉默,绮玉虽然害怕,却也倔强的不发一言。 半晌,苏还山才冷笑两声说:“不愧是我苏还山的女儿,有胆有谋!” 绮玉侧过头:“不知爹爹在说什么?” “说什么?”苏还山一拍桌面,大声喝道,“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你和许东城的事,想都不用想!” 绮玉面容苍白,咬着嘴唇肩膀微微抖动。 见到女儿如此楚楚的模样,苏还山吸了口气,放柔声音:“许东城绝非良配。想想画坛,有几个男人是专心一意的对待自己妻子的?哪怕是现在那几位国画界的泰斗,身边的女人都换了几任!” 绮玉的眼角漫上层水雾。苏还山继续道:“何况你秦伯父已经答应了你和月非的婚事——” 绮玉蓦地抬头,泪眼中更见慌恐,失声道:“什么——” “所以,收起你的心吧!嫁给秦月非才是你最佳归宿!” 绮玉再也忍耐不住,低喊:“可是女儿曾经亲耳听他说过,他若娶了不喜欢的女子为妻,便放任她自生自灭,他可没有余力照顾一介娇弱的千金小姐!” “胡扯!”苏还山又惊又恼,“你何时也学会说谎话了?你和月非从未见过面——” “就在前几日太湖边上的望烟楼!”绮玉心一横,“他和同僚吃饭,我亲耳听他说的!” 苏还山迟疑一阵,道:“原本以为让你出来散散心,能让你心襟开阔,没想到一出门便摊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放心,秦月非有无说过这些话我自会向他求证,就算他说过了,也当不得真!你是我的女儿,他若敢亏待你,我自不会放过他!” 绮玉闭上眼,一行清泪缓缓淌落,口中低喃:可是父亲,感情的事又岂是勉强得来的?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回到木渎的绮玉整日郁郁不乐,连子薇都被苏夫人找了个由头遣回上海。于是,她重又恢复庭院深深深几许的落漠与寂寥。 “小姐,堂前的菊花开了,要不要去看看?”李姑姑小心翼翼的陪在她身侧。 绮玉不作声,只是盯着手里的法语书默默心读。 “小姐——”李姑姑叹息,“您总这样闷着自己,会闷坏身体的。” 绮玉拿起钢笔,在一段文字下面划了条杠,凝思一会儿,又写下几行字。 李姑姑还要说什么,绮玉放下笔突然道:“我绣花的线用完了。明天能否出去挑些线?” 李姑姑本能的摇头拒绝,但看着绮玉落漠憔悴的容颜,心下不忍,说:“我去问下夫人?” 绮玉低头,说:“那线是用来给爹爹生辰绣贺礼用的。” “我一定说服夫人。”李姑姑转身正要走,绮玉突然拉住她的手,仰头望着她,两颗泪珠竟滑过她小巧的面颊,面容凄楚。李姑姑又惊又慌,手足无措:“小姐,好好的怎么哭了?” “姑姑!”绮玉的面容如梨花带雨,娇怜无比。“您是自小将我一手养大的,我对您,从来都是当母亲般敬重——” “绮玉!”李姑姑也不禁唏嘘起来,“我何尝不是把你当女儿疼!” “姑姑,”绮玉的眼明亮的灼人,“我生死一线便全系此次爹爹的寿辰!” 李姑姑吓到了:“小姐,你说什么呢?” 绮玉秀美的脸庞与她的声音一般,满是决绝:“苏绮玉誓死不嫁秦月非!” 李姑姑步履一个踉跄,不可思议的望着这个自己拉扯大的女孩,竟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倔强、如此的狠绝! “小姐,你不要逼我——”李姑姑声音为之轻颤。“我、我不能做对不起夫人老爷的事啊!” 绮玉别过头,发簪垂下的珠坠猛地敲在她的面颊上:“如若那样,就请姑姑准备为我收尸吧!” 李姑姑的眼泪克制不住的往下掉:“小姐,您这是何苦?秦少爷他、秦少爷他——” “我何尝不知道许东城可能正如爹爹所说,并非良配。”绮玉声音幽幽的寂寥如斯。“但眼下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了。”她握紧手中的绢子,直至指甲刺进肉里,生生的痛。“与其嫁给秦月非荒废此生,不如赌一次——”她深吸了口气,苦笑,“再如何不济,也总比嫁入秦家随后被抛在家里不闻不顾任由我生锈发霉郁郁而终的强吧?” 李姑姑抹了眼角的泪,扶住绮玉:“小姐,我懂了。” 绮玉缓缓的点头。 “我知道怎么做!”李姑姑语声坚定,“为了小姐的幸福,我也豁出去了!” 李姑姑转身离开书房,背影朝着后门而去,绮玉顿时如虚脱般的委顿在靠椅上,嘴角一抹无力的笑:此次放手一搏,算是羸了。 李姑姑离开苏府后,直接找到了许东城的学校。躲在校门口边上的茶摊上,要一碗茶,装模作样的喝两口,眼珠子却死死盯着校门——放学铃响了,一群学生欢蹦乱跳的涌出来,随后,才是几个先生模样的人。 许东城! 李姑姑瞧见许东城独自走来,心头一悸,正要起身,他却已经看见了她。眼神中有些许犹疑不定,直到她向他点头微笑,他才快步走到她边上,说:“李姑姑!怎么在这里喝茶?” 李姑姑笑了笑,按耐住内里的紧张,伸手请他入坐:“有些事,想找许先生确定一下。” 许东城不解:“何事?” “唉!”李姑姑叹气,“为了上次小姐给你颁奖的事儿,老爷和夫人发了很大的脾气呢!” 许东城立刻站了起来,连声问:“你家小姐没事吧?她现在还好吗?” 挥挥手,李姑姑满面愁容:“现在被禁足了呢!已经关了大半个月了!” 许东城又是着急又担忧:“这可怎么办?李姑姑,我能帮上什么忙吗?”他顿了顿,突然意识到李姑姑为何找他说这番话?有何目的?心念急转下,他不敢乱来,只是盯着李姑姑神色怪异。 李姑姑瞧他的模样,知道他在怀疑自己,轻轻拍拍他的手,低讲:“是小姐的意思。” 许东城听了这六个字,欢喜异常,激动的握住她的手腕讲:“绮玉——我要见绮玉!” 李姑姑点点头:“城里有家叫‘凤穿牡丹’的针线铺子。明天下午你到那边附近等着。如果运道好,便能和小姐见一面!” 李姑姑别了许东城,回到府里。夫人正找她,她忙整了整鬓发,满面堆笑的往前堂去了。 苏夫人这几日忙着操丈夫的五十大寿,没多少心思照管女儿,这次趁着空闲便将李姑姑叫来问问绮玉的情况。李姑姑自然是讲了一通好话。什么小姐专心读书啊,无事便绣花啊,昨天还陪她赏了新开的菊花,小姐连说好看,还想在书房前也放几盆增添秋色呢。 苏夫人悬挂的心稍为缓解。 李姑姑趁机道:“说到绣花,小姐这两日正在给老爷绣贺礼,只是不巧昨天丝线用完了。要不明天我带小姐到镇里的针线铺子逛逛?” 苏夫人皱眉:“家的丝线多得很,竟然用光了?” 李姑姑笑着解释:“这可得说到小姐绣的东西了。”她压低声音凑到夫人身前,“小姐绣的是只鹰,不比寻常花草用些红红绿绿的丝线。那只鹰的颜色很奇特呢,家里存货不多。” 苏夫人登时释然,嘴角含着抹笑:“鹰?亏她想得出来。你就陪她去吧。好好帮我看着她。”说罢悠悠一叹,“可惜。冠鸿学业繁重这次不能回来。” 李姑姑安慰她:“夫人,日子长着呢。少爷明年学成归来,就能团圆了呢!” 苏夫人仿佛想到了什么,面露欣慰之色:“是呀。正巧他回国还能参加绮玉的婚礼!” 李姑姑神色一凛,嘴边的笑容丝毫未变:“是呀,真是幢大喜事!” ##第十三节 情定 “小姐,今天出门穿哪件衣裳?”李姑姑打开橱柜,眼花缭乱。粉的黄的,红的紫的裙褂挂满了衣柜。 绮玉将满头青丝垂在胸侧,执着象牙梳子慢慢理顺。想了想,说:“今日出门不能太招摇。选件最简单的即可。” 于是李姑姑挑了件青色绣花的裙衫,绮玉见了点点头。在首饰匣里挑了两支素银的簪子斜插在梳好的发侧。又选了对白色珍珠耳环戴在耳上。起身换了衣服,看着镜中的自己,似乎有些不安,低问:“李姑姑,他会来吗?” “会。”李姑姑替她摆平裙摆,强作笑颜,“他一定会来!” 苏府的马车停在“凤穿牡丹”店门前时,在对面酒馆窗前坐着的许东城飞快的起身奔下楼。 绮玉算是店内的贵客,风姿卓越的老板娘特意给她安排了间屋子,几百卷丝线摊在八仙桌上,任由挑选。 绮玉惊笑:“这么多花色,可要挑个半天了!” 李姑姑微笑着对老板娘讲:“唐老板,让我家小姐自个儿挑吧!”她掏出一块早已准备好的绣品,“这是我无意间得来的,越看越觉得不是普通姑娘家的游戏之作。所以今儿个特意拿来请您掌眼,瞧瞧这针角——” 唐老板接了绣品细细一看,神色惊忡不明:“这件绣品让人瞧得心惊!难道竟是慈禧年间那位天下第一绣娘的作品?李姑姑,能否容我到绣房去仔细赏赏?” 于是,李姑姑带着唐老板往外走,屋里就只剩下绮玉一人。绮玉眼神漫漫的滑过线卷,微露一丝苦笑。 未经多久,身后蓦地传来窗户开启声,绮玉转头一瞧,许东城正站在窗外痴痴的瞧着自己呢! 面孔刹时绯红可爱,绮玉指尖拈着一团线低声问:“你何时来的?” 许东城仍是痴痴的望着她,痴痴的开口:“来了一会儿了。瞧你正在挑丝线,不想打搅你。” 一抹浅笑掠绮玉的嘴角:“如若没事,你该走了。让唐老板瞧见,我可说不清。” 许东城急了,连忙跳入屋内,冲到她面前说:“才见一见就要赶我走?” 绮玉侧过头,又密又长的睫毛上似有点点雾水:“见面又能如何?”她声音愈来愈低。“我明年就要嫁人了。” 许东城的面容也随之一黯,但见到绮玉的神态,才冷却的心立即有了热度:“你不想嫁他的,是不是?” 绮玉一双眼明亮如星:“就算我不想嫁他,也没有办法——” 许东城猛地握住她的手:“我去向你父亲求婚!我会好好待你——” “没用的。”绮玉臻首轻摇,眼中划过一抹痛苦之色。“我早已求过父亲。即使秦月非推三阻四的不愿娶我,他也执意将我嫁给秦家。”神情有些恍忽,倘若秦月非真心对她,她还会如此抗拒不惜选择许东城拿自己的终身幸福作赌注吗? 许东城的黯然只是一瞬,便又变得热烈激动:“我有办法。” 绮玉疑惑的望着他:什么办法? 手腕刹时感受到迫人热度,许东城在她耳边喊:“绮玉,我们私奔吧!” 苏绮玉惊怔之后,缓缓的笑了。她期待已久的,不就是这句话吗? 许东城还有些慌恐,怕她生气,一径的向她保证:“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我可以在此发誓——”许东城跪在地上,手指向天,“若我许东城今后有半分对不住苏绮玉的地方,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绮玉心怀激荡,泪水已在眼角聚集,她握紧他的手,语声坚定的道:“苏绮玉也在此发誓,此心此身皆为许东城一人所有。若有违此誓,此生漫漫孤独终老!” 许东城欣喜难耐,简直想跳起来向天下召告:苏绮玉是他许东城此生挚爱! 几许愁绪又染上绮玉的眉稍眼角:“只是,我们离开苏州后,去哪儿呢?” 许东城这才冷静下来,想了想说:“先去上海。然后出国。” “出国?”绮玉难掩惊讶,“听说出国很麻烦,要开证明,还要买得到船票。” 稍一踌躇,东城对她说:“放心。为了你,我一定将事情办妥。” 绮玉笑着倚入他怀中,轻轻的道:“时日不多。七日后便是我父亲五十大寿。唯有那天我才有机会趁乱逃走。东城——千万小心!” 怀里似乎还留有绮玉身上栀子花和玉兰花的香味,许东城晕晕眩眩的回到家中,竟不敢相信今天发生的事情。 绮玉…… 他低低的唤着她的名字,柔情万分。想到今后和她一同漫步在香榭里街,挽着她的胳膊,低声笑语,那份浪漫与温情令他沉醉不已。 法国——他从床上坐起,眉头皱紧,怎样才能弄到去法国的船票? 他想起敬亭与离秋。他们二人人脉颇广,或许有门道可以走。拎起外套,他奔出宿舍叫了部黄包车,念了个地址便催促:快! 不巧的是,敬亭不在家中,家人说他外出写生。许东城再赶到沈离秋的家门,刚下车,迎面瞧见一位身穿国军军服的青年军官从离秋所住的院子走出来,三十四五岁的年纪,脸孔方正严肃,许东城觉得他面善,一时想不起,便与他擦肩而过了。 步入院子,东城大声喊:“离秋!在吗?” 沈离秋快步从屋内走了出来,原先绷紧的脸见是东城,展笑道:“呀,你怎么来了?” 东城拉着他回到屋内,掩上房门,四处查看确认无人偷听后,才压低声音问:“能不能帮我弄两张去法国的船票?” 离秋一怔,问:“你要去法国?什么时候要?” 算了算日期,许东城道:“十天以后。” 离秋更加惊震:“这么急?怎么办得到?!” 东城焦急不安:“离秋,你一定要帮我——” “等等!”离秋看出异样,心下惴惴,“你刚才说要两张票?还有一张是谁的?” 东城面上露出一点羞涩的笑容,只是望着离秋不说话。沈离秋何等聪明的人,瞧着他的神情便猜到几分,念及那个名字,他讶然失声:“天!你疯啦!” “不是我发疯!”东城急忙将事情经过对他讲了。又将绮玉不愿嫁给秦月非的原由也说了一遍,临了还得意的道:秦月非不肯娶绮玉,必会后悔终身! 离秋听后只是发怔,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好友居然要和不过几面之交的千金小姐私奔! 心头却又一软,这就是爱情吧! 不顾身份,不论前缘,遇着了,便相爱了。 东城见离秋沉默,心下急得发焦。 “离秋,你怎么忍心见绮玉那样的姑娘被有眼不识金湘玉的男人糟蹋一生?” 离秋一双眼漓漓如江心之月,声音清冷的问他:“你带着苏小姐私奔,有没有想过后果?” “我不怕。”许东城微笑,“秦月非反正也不想娶绮玉。对于我们私奔肯定乐而见之。”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下定决心?”离秋神色严谨得令东城不解,“下定决心,从今以后苏绮玉便是你的妻子,绝不辜负她、绝不抛弃她?”顿了顿,他叹息,“一位名门闺秀抛弃父母跟你私奔,她没有一点后路可退。她的家族绝不会再接受她,也不会再有男人肯娶她。你有没有为她想过,等你的爱情消退时,你该如何面对她?” 东城跺脚,恨道:“我之前是风流了些。但是对绮玉——我绝无二心!” 离秋楞楞的瞧了他半晌,似在揣测他这番话有几多真心。但慢慢的,他舒缓了面孔,从许东城眼底的灼热和满面的爱恋之情以及不顾一切的私奔计划来看,这次他的确动了真情! 长眉微拧,离秋轻声道:“你先回去准备。我来帮你想办法。” 东城千恩万谢的离开后,离秋惆怅的自言自语:“才和他吵了一架,就又要找他帮忙了!” ##第十四节 风雨前夕 苏还山五十大寿,子薇和她父亲也前来祝寿。 再次见到绮玉,子薇感慨不已:“这段日子过得还好吗?” 绮玉随手拔了拔筝弦,一串悠扬动听的乐音便在室内徘旋。笑道:“就那样吧。回上海后,舅舅没有责怪你吧?” 子薇一撇嘴,哼道:“他才不舍得呢!他还夸我做得好呢!” 绮玉失笑,缓缓退下缠在右手指尖的玳瑁片儿。 “绮玉,”子薇觉得表妹有些古怪。古怪的平静。“你和许东城再也没见过面吧?” 绮玉眼神一滞,摇头:“再没见过。” “那你真要嫁给秦月非吗?” “女儿家的婚事,还不是听从父母的安排?”绮玉起身,拿一块红布盖住心爱的古筝,仿若恋恋不舍般的爱抚它良久,才道,“子薇,你和陈秘书怎么样了?” 子薇再开放,提及感情的事还是害羞的。红着脸咕哝:“追求我的人不止他一个,你老提他干吗?” 绮玉笑着拉过子薇的手,真心诚意的对她讲:“我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思。只是我的状况你也看到了。别看我哥现在在国外逍遥自在,但他将来终是要回家继承家业的。你若嫁她,就只能在苏府做一个深闺怨妇度此一生。我都不能忍受这般的生活,你又能熬几天?” 子薇面容渐白,轻咬了下嘴唇。 “陈秘书家虽然不及我家这般富贵。但好歹也是小康之家。无论从他今后的事业或是其他方面考虑,他都会对你好的。” 子薇楞一楞,道:“你竟想得这般远!” 绮玉微笑:“若不考虑得周到,岂非害你?”她转身打开一只漆柜,取出一只红木匣子,子薇见到匣子里满是珠翠,笑着讲:“你这地主婆,竟搜了那么多宝贝!” 绮玉忍不住莞尔:“都是往年过生日父亲送的。”她在盒中挑了半日,选出一对碧绿的翡翠镯子,水汪汪绿油油,子薇见惯了名贵的珠宝,但对这对镯子也是啧啧的赞不绝口。 “真漂亮!现在这样好水头的货色不多了。” 绮玉将镯子用红缎包好,递给子薇:“送你。” 子薇惊讶莫名:“送我?” “算是我的贺礼。” 子薇糊涂了:“什么贺礼啊?” 绮玉掩嘴轻笑:“你和陈秘书订婚的贺礼啊!” 子薇又恼又羞,跺脚跺到脚痛:“哪有你这样捉弄人的!” “玩笑玩笑!”绮玉将镯子塞到她手中,“我快嫁人了。这对镯子就权当是我们多年情意的见证吧!” 子薇心中一动,笑着讲:“你将来嫁到上海,我们可就更加亲近啦!” 绮玉抿嘴强笑,眼底却有泪光浮动。她急忙转过身去偷偷拭去,李姑姑这时在门口唤她:“小姐,表小姐。秦先生到了。” 子薇一惊,便看向绮玉。绮玉脸上闪过一阵说不明的情绪,她坐到梳妆台前理了理衣襟和发鬓,将略歪的玉簪扶正,道:“知道了。我们就来。” 子薇多了个心眼,问李姑姑:“秦月非也来了吗?” 李姑姑迟疑了下,说:“我没看到他。” 子薇登时心生不满:未来岳父的寿辰竟然也不露个脸,过份!心下便有点担忧的望向绮玉。谁料绮玉竟面露轻松之色,笑吟吟对她说:“子薇,走吧。” 前堂正热闹,绮玉听到几下爽朗的笑声,知道那便是久未见面的父亲的故友秦关,便低垂脸,以大家闺秀特有的风貌缓步步入堂内。耳畔听到秦伯父惊喜的声音:“这就是绮玉?多年不见,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绮玉埋首先向父母行了礼,又走到秦关身前行礼道:“秦伯父。” 秦关未曾搭话,他的妻子已然起身将绮玉扶起。一双妙目极快的打量了番绮玉的身形面貌,忍不住就露出满意欢喜的神情,嗲嗲的对苏夫人讲:“惠兰好福气!生得儿子那般争气,女儿也是人中龙凤呢!” 苏夫人听了自然欣喜,嘴里客气的讲:“冠鸿哪能和你们月非比?绮玉嘛,倒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自夸,无论容貌还是德行,姑苏城里还真没几户人家的女儿能跟她比。” 秦关频频点头。不禁叹了一声:“只是可惜月非那孩子公务繁忙,抽不出空来。改日我再让他备礼向还山请罪。” 苏还山得知秦月非居然没来,心底很失望,也有些恼火:苦心经营毁于一旦不说,显然秦月非真如女儿所讲,压根就不想娶她。这门婚事岌岌可危。此时也只能客气的笑笑,道:“年青人重视事业,那是应该的。秦兄不必过分责怪于他。” 秦关笑道:“见过绮玉之后,我也就放心了。”说罢他与妻子相视一笑,显然,对于绮玉这般的品貌,他们自是十分满意。言外之意苏还山自然明白,顿时容光焕发起来。 秦关轻轻拍手,已有随从家佣上堂前排成一行,每人手中一份聘礼,苏还山扫了一眼,俱是贵重之物,忍不住笑逐颜开。多年的心事终于了结,自是兴奋异常。 “好!今日定要和秦兄一醉方休!” 苏夫人欢喜之余,堪堪注意了下绮玉。只见她嘴角含笑,不动声色。即不见高兴,也不见伤心,只是淡淡的站在一侧,仿若不是当事人般的云淡风轻。 心中不禁忐忑,但仅拧眉间便放松了警惕:量她一个女孩儿也做不出什么荒唐事来! 席间杯盏交错,笑语不断。绮玉陪坐了会,便以不胜酒力为由先行告退。子薇坐在另一桌上,见绮玉走了也未曾在意。李姑姑紧随其后。 ##第十五节 缘来如梦 回到屋里,早已准备好的行礼就藏在衣柜内。李姑姑替她备了几件家常衣裳,内衣外套样样不缺。另外,她还将绮玉的黄金首饰到金店里溶成金块,收在一只小木盒里,亦有百来克的重量。另外还替她缝了只袋子,装进些翡翠珠玉,说是万一生活拮据,还可以换些钱过日子。 绮玉自是感激万分,看着李姑姑忙碌,眼眶泛红。自己这么一走,定会连累她的! 都收拾妥当后,李姑姑突然想起一件事,匆匆的拿了只布包来,打开一看,竟是两套旗袍。一件浅粉如意芍药花纹样,一件是雨过天青蓝的云纹图案。想是绮玉曾经提过要做旗袍,李姑姑便记在心上。特意赶在她离家前替她定制。绮玉再也忍耐不住,抱住李姑姑失声痛哭。 李姑姑也禁不住眼泪直流:“小姐,你这一去,我便再也不能照顾你了!” 绮玉哭得接不上气,泪水打湿了李姑姑的肩膀。 眼看时候不早,李姑姑推开绮玉,抹干泪说:“走吧!” 事到临头,绮玉却踌著起来,想到父亲的慈爱,母亲的温暖,自己却不告而别,必将深深的伤害他们。一时间痛不欲生,面容惨淡! 李姑姑对她说:“小姐,再不走,就赶不上晚间的火车了!” 绮玉一咬牙:她是要走一条活命的路!不能后退。一退便是万丈深渊! 拎起行礼,她在李姑姑的掩饰下奔向后门。府内正是高朋满座杯影交错,这边却是寂寂无人,猛地听见有人喊:“谁在那里?” 绮玉和李姑姑心头一慌,面面相觑的同时步子却迈得更快。 一个女声响起:“是我。喝多了出来透透气。大堂里闷坏人了。” “哦,原来是表小姐呀!” 绮玉心头一暖:子薇!多谢你了! 墙外,一辆等候已久的黄包车。 “绮玉——”许东城见得人来,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握住绮玉的手对她温柔一笑,转而对她身后的“李姑姑,谢谢您!” 李姑姑神色凄然,千叮万嘱:“一定要好好待小姐啊!” “您放心。”许东城扶着绮玉坐上车,深深的望着她泪痕未干的面庞说,“我会一辈子待她好的!” 绮玉含笑落泪,附身对李姑姑说:“姑姑,快回去吧。我们走了。” “小姐——”李姑姑抓着黄包车车栏,泪水涔涔而下,终是放开手,掩面跑回了苏府。 “姑姑……爹爹……母亲……”车夫已经拉起车一路狂奔,初秋的夜风微凉,吹得绮玉脸上的泪水飘落在发间,打湿了耳畔的发鬓。 “绮玉!”许东城紧紧握住她的手。“不用担心。他们会明白你的苦处。” 绮玉依旧失神的喃语:“还有哥哥和子薇,我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吧?” 许东城用力摇头:“不会。我们会回来。有一天我会荣归故里,带着许夫人回家省亲。他们会热烈的欢迎你,拥抱你。你的父母一定会原谅你的!” 将头埋进许东城的怀中,绮玉在心中低念:我现在,只有你了。 顺利赶上夜班至上海的火车,许东城参加画展获奖所得的三百大洋成了此次私奔的主要费用来源。他买了头等厢的车票。只有两个睡铺,独立的卫生间。绮玉身心俱疲,很快便偎着他睡着了。 “绮玉……”许东城搂着美人不敢乱动,只是呆看她的睡颜低念,“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等他们到上海,坐上远洋轮时,绮玉心中离家的愁怅只余淡淡的影子了。毕竟美好的生活就在眼前,她如何不能欣喜过于忧伤? 而此时的苏府,一场哗然大乱! “老爷,夫人,小姐不见了!” 还在宿醉中的苏还山躺在床上没听清楚,正在洗面的苏夫人闻之大惊失色,以至了打翻了洗面的金盆,咣的声巨响,吵醒了苏还山。 “惠兰,大清早的摔脸盆干吗?” 苏夫人面容惨白的扑向丈夫:“还山,绮玉、绮玉她——” 苏还山刹时酒醒了几分:“女儿怎么了?” “绮玉一早没来向我请安,我让梅儿去找她。想不到梅儿说找不到小姐,绮玉她——失踪了!” 苏还山立时从床上跳下来,胡乱的套上鞋子就往天一阁跑。 咣的声推开门,原先坐在桌前埋首读书写字的少女已经不见踪影,打开衣橱,果然少了几件衣物。首饰盒里也缺了几件贵重珠宝! 苏还山忍着头痛,在屋内翻找,一边骂:“绮玉这个丫头好大的胆子——”瞥到桌上有幅绣好的绣品,绣的是一只翱翔九天的雄鹰!锐利的嘴喙尖爪,展开雄劲有力的翅膀,精光四射的鹰眼凝视前方,鹰下边还绣了一行诗——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苏还山胸口如被子弹击中般痛不可抑,他不敢相信,女儿竟然真的离家出走了! 苏夫人已经跺着脚喊:“老爷,快让人去找许东城,搞不好女儿是跟他——” 苏还山厉声喝止她:“闭嘴!这件事不能传出去!”他随即吩咐昨夜住在府上的陈秘书去学校找许东城,然后又编了个绮玉生病不能外出见客的理由应付秦关夫妇。 纸包不住火,苏家小姐离家出走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只是人们尚未把她的失踪和许东城联系起来,毕竟在世人看来,他们两人并无交集。 然而不喜欢的未婚妻子失踪,这对秦月非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讯。 “我真没想到,她竟然有胆子私奔!”秦月非拧眉微笑,“倒有点出乎意料之外。信之,幸亏你及时通知我!” 程信之动作极微的点点头,笑道,“对你来说应该是件好事。” “好事?简直是天大的喜讯!”秦月非按耐住心底的激荡,“什么年代了还包办婚姻!哪怕她苏绮玉长得就是天仙下凡,我也不放在眼里!” 程信之苦笑。希望他不会后悔! “你没看到我爸妈的脸色!”秦月非忍俊不禁,俊朗的眉飞扬起来,“我就知道他们事成了!” 果然。程信之失笑,看来自己帮沈离秋算是没帮错。 两人聊着天,路过一家生意兴隆的照相馆。秦月非突然来了兴致,问:“信之,我们多久没有合影了?” 程信之微笑:“毕业后就没有机会一起拍照了。” “走。”秦月非拉着好友的手,“拍照留念去!” 秦月非踏入相馆,抬眼间就看到一个硕大的银色欧式相框里年轻女孩面部特写的照片。 相片中女孩美得难以言谕的眼眸令照片仿佛拥有了鲜活的灵魂。秦月非在望见照片的那瞬间,心底腾的一记重击!一撮小小的火苗刹时便燃成了熊熊巨火! “好美——”他脱口而出。像中人全身散发出的那种静雅如兰的气质是现今名门小姐中极难寻到的优雅。小巧的面形,嘴角清浅的微笑,还有她盛满千言却欲语还休的眼——秦月非简直要为她迷醉了! “两位先生!”店里的伙计笑嘻嘻的招呼他们。见到这张照片为之失魂落魄的男人多的去了,他也不以为异。“要拍照片吗?” 秦月非蓦地捉住他的手,颇为激动的指着照片问:“她是谁?哪家的小姐?知道她的名字吗?” “先生、先生!”伙计挣不开他,苦笑,“现今整个木渎镇谁不认识她呀!” 秦月非和程信之闻言都楞了楞,同声问:“她是谁?” 伙计咽口口水,说:“她就是前阵子离家出走的苏家小姐苏绮玉啊!” 秦月非只觉咣当一记,一筒冷水全浇在自己头上,手脚冰冷,全身轻战,连声音都颤了:“什么——你说、你说她是谁?” “苏家小姐苏绮玉啊!”伙计觉得此人耳朵实在不灵光,于是又大声说了一遍,眼见那人的神情渐渐的由悲愤转为失落,随即没了三魂六魄般的挪出了相馆,忍不住嘀咕一句:莫名其妙。 ##第一节 巴黎春常在 两年后。 绮玉已经能够熟练的使用煤气灶烘烤蛋糕了。 长发早已剪短至肩部,烫得微卷,用当年子薇送的水晶玫瑰发夹别在耳侧,露出光洁的额头。穿一身中华街上裁缝铺定制的旗袍,披一块锦绣披肩,婷婷袅袅秀美无方,每回上街,都能惹来无数法国男人惊艳的目光与赞叹。直接上前求爱的男士也是不计其数!更有甚者,跟踪上门,每天一束鲜花,搞得绮玉哭笑不得。让许东城即得意又担心。 不过,更多的时候,她喜欢穿洋装。各色漂亮的裙子是她心头至爱,初秋风起时在猩红色的绒布大摆连衣裙外套一件米色风衣,束紧腰带,足以让坐在路边咖啡馆的游人瞧得浑然忘我。 在阳光晴好的日子,只要东城有空,两人常在塞纳河边啜一杯咖啡,欣赏河畔各色闻名遐迩的建筑:卢浮宫、奥赛博物馆、巴黎圣母院、埃菲尔铁塔,一一尽收眼底。这时候,绮玉总是有种恍忽若梦的错觉:养在小镇深闺的女子,竟能有如此广阔的天空,无论怎么想,都觉不可思议。 当然,生活并非一开始就是这么美满的。 初到巴黎时,许东城没有稳定的收入,寻找工作也处处碰壁。手头的积蓄很快就用光了。为了维持生活,绮玉将李姑姑替她准备好的金块拿到店里卖了,换了一大笔钱才得解燃眉之急。整整一年的时光,他们的日子相当拮据,有时,他们只能买快过期的便宜面包填饱肚子。但绮玉从未觉得辛苦,她愈加的省吃俭用——画画用的油墨也是很贵的。 直到许东城遇到一位当年在法国留学的朋友,受他邀请参加一个下午茶茶会,局面才有了改变。 那天,多时未碰脂粉的绮玉着意打扮了自己。 东城的那位朋友NICO是巴黎本地人。思量一番后,绮玉将当年李姑姑为她做的旗袍翻出来,站在镜中比较了半天,她选了水粉色的那件,原因无他,浅浅淡粉更显她容颜娇嫩。许久不画的远山眉因手生而不够完美,不过没太大关系。浓密的睫毛稍微涂了层睫毛膏便足够翘长。抽屉里有一支银色细管子的唇膏。那是许东城在她生日那天特意为她买的礼物,为它,他在塞纳河畔做了两个月的临时肖像画家。唇膏的颜色,也是她钟爱的浅红。淡淡抹上一层,抿抿嘴,妆容便完成了。 取出父亲送的珍珠链子在如玉的皓腕上缠了三两圈,再配一对她向来喜爱的珍珠耳坠。绮玉出现在茶会时,立时引发了小小的轰动。她和东城是当天茶会上唯一一对中国夫妻。许东城俊朗的外表与纯正的口语自然令人惊讶,但连他只学了两年法语的妻子都能把法语说得如此纯熟更让人惊叹。更何况绮玉年轻美貌,进退有礼,立刻成为茶会的中心人物。 NICO的妻子ELSA喜欢极了娇美温婉的绮玉,连连问她身上的旗袍是哪儿买的?还为她的妆容啧啧赞叹,说她的眉毛画得漂亮极了,自己怎么都画不出那股烟笼远山的味道。 绮玉含笑许诺,日后一定教她画眉。只是旗袍有些困难,她微笑,说:那是家人送的嫁妆。不过没关系,她在中华街找到了一家裁缝铺,裁缝的手艺高超,简直有化废为宝的能力。为EISA定制两身旗袍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相谈甚欢,几个年轻男士望着绮玉的目光带上了几分爱慕。绮玉含羞带涩的恍若不见,只与几位女性低声细语。 那一天,她品尝到ELSA自制的小蛋糕和饼干,非常喜欢,便和ELSA约定改日上门讨教制作糕点的方法。 她们聊了很多话题,在谈到最近流行针织绣品,许多女孩都时兴为家人和心爱的男友绣一块手绢织一条围巾时,绮玉抽出一方绢子擦了擦嘴角。ELSA眼尖,瞪着她的手绢惊叫:“好漂亮的手绢!一定很贵吧?” 绮玉一手绣工传承的可是百多年的苏绣针艺!法国这些女孩小打小闹的本事怎能和她比?她手上这块手绢是来法国后绣的——模仿店里漂亮的绣品,自己画出玫瑰花的模样,再用苏绣的手法细细的绣制,自是艳惊当场。 绮玉微笑:“这是闲来无事绣着玩的。” ELSA目瞪口呆:“亲爱的,你可以做生意了!” 绮玉一楞:“什么生意?” “这样好的手工在巴黎也找不到几个。我建意把你的作品拿出去卖!” 绮玉想了想,惋惜道:“可是没有店铺。” “没关系。”ELSA笑着说,“我母亲有一间卖礼品的小店。可以接受你的寄卖。” 绮玉很快就同意了,她回家试绣了十张花纹各异的绢子,交给ELSA没几天,就收到销售一空的好消息。但她并不急切,要知道,好东西并不是越多越好卖。她每月就只绣十块手绢,偶尔也绣成扇面状供人选用。卖光了就要再等一个月,LISA直赞她有经营头脑。没多久,竟然有人通过LISA找到她,想聘用她担任一家刺绣品公司的技术员,绮玉听闻月薪很高,颇为心动。就在此时,许东城的画作受到了一位著名画家的喜爱,得以在巴黎大学内谋到了一份工作。生活渐渐稳定下来,于是,绮玉便继续在家里专心做一名全职夫人。她的绣品,成为当时社交圈内风行一时的奢侈品,众多名流贵妇们以拥有一块绢角绣有“玉”字的手绢为荣,炫耀不已。 在巴黎的第三年,许东城和绮玉搬离了原先狭小的公寓住所,新家是一幢离巴黎大学非常近的别墅两楼。这幢别墅外观普通,不过是青石砌成的砖垒而已,但推开大门的瞬间,绮玉就被装饰得温馨雅致的客厅征服了。漆成奶茶色的墙面最有家的温暖感,深咖啡色的转角真皮沙发上放着几只色彩鲜艳的靠垫。樱桃木制成的茶几因为有岁月的沉淀而显得气质不凡。水晶灯从两楼倾泄而下,绮玉呆呆了看了半天,才说:“真好。” 许东城搂搂她,得意的讲:“等我赚足钱,便把一楼也包下。这幢别墅就我们住。”顿了顿,又笑讲,“还有我们的孩子!” 绮玉脸红了。之前因为生活条件所限,他们并不适合生儿育女。现今却不同了,许东城的画作先是在法国受到重视,随后的几幅作品又在国际上拿了奖项,他已然成名,是画坛备受瞩目的新秀。所以,许东城时不时就把孩子的事情挂在嘴上。 想到会有一个可爱的小娃娃缠绕在两人间,绮玉忍不住微笑起来。冷不防许东城问:“三个够不够?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哥哥们可以保护妹妹。我女儿在学校绝对没人敢欺负!” 绮玉听他这么说,即害羞又向往,不禁瞪他一眼,嗔道:“想得美!” 许东城忽然抱住绮玉蹬蹬蹬的跑上楼梯,冲进卧室,一边大笑:“你不生也要生!” 生活是如此美好! ##第二节 情戒 绮玉知道自己赢得了赌局的胜利,但她并没有忘记远在苏州的父母亲人。大约半年前,她给子薇写过一封信,很快收到回信。子薇对她现在的境况很是担忧,但得知她一切都好、许东城对她也很好时,终于松了口气。在信中不停的叫嚷要来法国看她。只因她和陈秘书的婚礼近在眉睫,便决定到法国来渡蜜月。绮玉很高兴,能够见到久违的亲人她心情激动,眼角竟沁出泪水——她不敢给父母写信。虽然李姑姑不识字,但她还是忍不住给她寄去内容通常只有一两句话或几行字的信:一切安好,勿挂。 李姑姑刚收到不署名的信时,直觉那是小姐寄来的。于是偷偷的找到外边替人写信的老秀才替她读信。短短几个字也足以令她心安。 老爷和夫人已经从她与人私奔的震怒中慢慢平静下来。一反常态的倒是当初死活不肯上门的秦月非,时不时来探望苏家长辈,还曾经找她问过小姐的情况。李姑姑对他有恼有怨,恼的是他不知好歹错过良缘,怨的是若不是他昔年执意拒婚小姐又怎会在姑苏身败名裂?所以对他,李姑姑从来没有好脸色! 有回,小姐寄来的信送到家门口时,正好遇上秦月非登门拜访,是他从邮差手里接过那封只有收件人名字的信送到了李姑姑手上。李姑姑微微一惊,极快的审视了他的神色,见他神情坦然没有异常,才略微放心。孰不知他已经从邮戳中得知了小姐的落脚地。 法国——秦月非暗暗叹息。她果然是跟许东城去了法国。这两年不知她过得好不好?许东城待她如何?初知照片上超凡脱俗的女子竟是父母一意指定的自己避如蛇蝎的未来妻子后,他连肠子都悔青了! 而他的父母,得知绮玉私奔之事后,对她自然绝口不提,另找了几位名门闺秀为他相亲。但秦月非的心里,竟再也容不下别的女孩。 时光飞逝,绮玉在东城所在社交圈中过得如鱼得水。EISA已经成为她最好的朋友,手把手的教会她制作蛋糕、煎牛排和意大利面。现在绮玉的手艺好得让她大呼青出于蓝,又建议她开家饭馆——绮玉可没这样的心思,许东城也不同意。在他心深处,女人还是依附男人比较安全。绮玉若太独立太能干,他也害怕。 那年春节前的一个晴日,绮玉穿着新制的猩红色绣蝶扑绣球花的旗袍,披一条雪白的狐狸毛披肩,和LISA站在院子当中欣赏自家种的梅花时,两楼客厅窗前的许东城见到这幕景色,灵感突袭!他抛下众多招待中的朋友直冲画室,兴奋至极的迅速调好颜色,执起笔在画布上描绘出刚才所见的那副美景。 东方女子的美在绮玉的身上完美的展现,她如黑玉般明亮温润的眼,小巧的鼻尖,嘴唇的弧度完美得似雕塑家的作品,微微一笑便如幽兰绽放,美得令人怦然心动。 以绮玉为原型的油画《雪中的东方女子》,一出世便震惊画坛! 许东城的油画技巧已然更加娴熟,画中人的婉约之美更令人心神向往。他再接再厉,以绮玉为模特画了好几幅中国古典美女的油画。闹得他的几位画家朋友懊恼不已:那么好的模特和题材竟然没有及时发现,太可惜了。最令绮玉惊讶的是,她竟然收到几十封示爱信——自从许东城骄傲地在报社采访时宣称他的模特就是他美丽的妻子后。 当然,这些信都被许东城一把火烧了。边烧边嘀咕自己“引狼入室,悔不当初。” 绮玉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些信件在壁炉中付之一炬,火光映得她的面容娇艳无比。 他们的物质条件越来越好,感情也一如当初的情深款款。但隐隐的,绮玉却有些莫名的担忧,因为许东城这几日经常神游太虚,忽然的发楞。 那日,绮玉从ELSA家茶会回来的路上,觉得身后有人在跟踪自己。她微微拧眉,想着是否要到最近的警察局报警求助时,偶尔的侧头,在路边的橱窗里看清了跟踪人的模样——竟然是个年轻的女子,浅金色卷曲的长发,雪白的肌肤,一双绿眸深遂迷人。还是个非常漂亮的法国女孩! 绮玉按耐不住讶异与好奇,走过一个拐角处后,她停在原地等她。那个女孩果然跟了上来,撞见绮玉后又惊又羞,手足无措。 绮玉客气的问她:“你是谁?找我有事吗?” 女孩红着脸,不好意思的讲:“我、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您是不是那幅《雪中的东方女子》的模特。” 绮玉没想会碰到这种事情,只好莞尔一笑,问:“你也是学画画的吗?”她这么讲,等于是默认了自己正是画中人。 那女孩的神情刹时有点说不明的黯淡:“是。见到您很荣幸。不打扰您了。再见。” 绮玉正要走,那女孩又回头对她说:“你真的很美,比画上的还要美!” 眉间微微一蹙,绮玉心中没有任何得意之情,先前的不安更加浓厚。那是女人的直觉,一个美丽的女孩对另一个女人用这般落漠的神情说出这样的话,通常只有一个原因——因为某个男人。 但是,许东城不会背叛她吧?他若真有出轨之事——怀着一丝怒气和惴惴回到家中,许东城却给了她一个热烈的拥抱,随后把她牵引到壁炉前沙发边,柔声问:“绮玉,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绮玉想了想,摇摇头:“什么日子?” 许东城显得很是失落:“你竟然连我们结婚一千天的日子都忘记了!” 绮玉顿时失笑,先前心底的疑虑恼怒一时消散。故意拧眉说:“这个日子你都记得我却忘了。是我不好,我受罚!” 许东城在她唇间轻轻印上一个吻,说:“我怎么舍得罚你?我的女神缪斯!” 绮玉面孔微红,他总喜欢称她为缪斯,希腊传说中掌管艺术的九位女神。能够带给他无尽的灵感。可万一哪天,她不再给他灵感——心中陡地一寒,不愿再去深想。许东城双手轻轻一晃,变魔术般的变出一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绮玉楞楞的望着他,眼底满是疑惑。 打开首饰盒,一只晶光璀灿的钻石戒指如星星般闪耀在绮玉眼前。这枚钻戒的主钻足有小指甲那般大小,琢成椭圆形,外边还镶着一圈细小的粉钻,光华夺目。绮玉看呆了,半晌,才喊:“东城?” 许东城将戒指戴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柔声道:“我突然想起,我们一起三年,我竟然没有送过你结婚戒指。喜欢吗?” “喜欢。”绮玉语声哽咽,紧紧抱住了许东城。 ##第三节 情误 法国的春天和苏州一般的阳光明媚,风和日丽。 塞纳河畔的游人又渐渐多了起来,许东城的工作也日益繁忙,凭着油画《东方女子》系列,他已然成为画坛年轻一辈画家中最得意的。画廊里只要挂出他的画作,必然一抢而空,供不应求。为此,市场上竟冒出许多仿作,令东城颇为无奈。 绮玉在家中闲来无事,便以刺绣和剪裁衣裙为乐。她买了些制衣的书自学,有些成就后,便试着将苏绣融入时装中,比如一件白色的绵衬衣,或是一条浅色的连衣裙。恰到好处的刺绣能令普通的衣裙熠然生辉。在每月一次的茶会上,她会穿着新裁的衣裳任人点评,必然会有人向她定购,许以高额酬金。ELSA告诉她,在法国,这叫“高级定制”。绮玉忍不住微笑:在国内不就是个小裁缝嘛!不过,反正在家也无大事,赚些零花钱也好。于是,她便接下了这些生意,权当贴补家用。 这日,又到茶会的日子。绮玉裁制了一件白色长及脚裸的改良旗袍,里衬是浅浅的蓝色绸缎,外罩一层镂空勾花的白色针织长裙,映出里面的蓝,宛如一尊绝美的青花碧瓷。依旧古典的高领盘扣,裙摆却在臀处收紧,随后往下微微撒开——这是她见到时装厨窗里的鱼尾裙礼服时一闪而过的灵感,将旗袍这么一改,顿时别有风情。 ELSA和其她女友都对这个设计赞不绝口,称穿着它结婚都没有问题。绮玉点头,想想若配上一副精致的蕾丝手套和梦幻头纱,的确可以上礼堂了。 点评过衣服后,绮玉和ELSA啜着咖啡闲聊。 “今天有个新的朋友要介绍你认识呢。” 绮玉笑问:“谁?”望望周围的男女,说,“她还没来来吗?” “就快到了。”ELSA笑着说,“他也是中国人呢。是阿黛尔的大学同学,阿黛尔很喜欢他,说要带来让我们看看。” 绮玉轻轻笑出声:“阿黛尔看中的男人,一定是好的。” 两人边聊边走至客厅的八角窗前,天气渐渐转暖,ELSA将原先厚重的深红色绒布窗帘换成了面料轻薄的浅金色几何图纹的帘布,绮玉的眼睛忽然间闪过些许迷离,有些不敢相信的闭上眼又睁看,不可思议的低呼:“ELSA,你怎么会有古筝?” 八角窗前放着一架古色古香的古筝。贝壳镶嵌的琴身做工精致。绮玉上前轻轻抹了下弦,一阵叮咚悦耳的音符如玉珠般洒落空中。 ELSA惊笑道:“这是我在旧货商场淘来的。觉得很漂亮就放在这里做装饰。我也不知道这个是古筝。只知道是某种乐器。” 绮玉笑着横了她一眼,说:“你怎么能淘到这样的好货色?”说毕坐在古筝前,摆好的琴的位置。打开右侧小匣,取出一只调音的起子。将每根弦的弦音都调准了,再轻轻一拔,那音色顿时比之前更华美丰满了许多! ELSA叹息着讲:“你永远能给我带来惊喜。” 绮玉难掩感慨,叹道:“很久没弹,手指都生疏了。”她取出匣子里的四枚玳瑁片儿,紧紧的用胶布缠在指尖上,随后试着练习摇指,悦耳的琴音吸引了众多人的注意,纷纷聚集到古筝前。 凝神想了片刻,绮玉弹起一曲闺阁时最喜欢曲子《梅花三弄》。 《梅花三弄》 一弄叫月,声入太霞; 二弄穿云,声入云中; 三弄横江,隔江长叹。 法国人不懂中国的古乐,只是觉得婉转好听,倒也听得津津入味。初弹时绮玉还有些手生,琴谱也有遗忘,但渐渐的,当年坐在天一阁书房内寂寂抚琴的愁绪又重回她心中,手指也愈加灵活,一曲弹毕,寂静无声。 还是ELSA略带痴迷的声音打破了宁静:“亲爱的,这是什么曲子?真好听!” 绮玉微微一笑,抬起头正要对她解释,目光却撞上了站在她身前三米开外的一个年轻男子身上。他站在门廊口,穿着当下流行的灰呢西装,身形笔挺,面目英俊,一道浓眉英气逼人。竟目不转瞬的盯着自己。 绮玉一时羞涩,别开头。 ELSA顺着她目光瞧到了那陌生的男子,笑道:“秦先生!你来啦。阿黛尔呢?” 绮玉微楞:他姓秦?就是阿黛尔喜欢的人?忍不住又向他看去。 那男子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缓缓的走来,拥抱了ELSA,说:“阿黛尔去洗手间补妆。ELSA,你的茶会很棒!”说着话,目光仍是焦灼在绮玉的脸上。 ELSA微微一笑,向他介绍绮玉:“这位苏绮玉苏小姐,是著名画家许东城的夫人。很漂亮吧?”又对绮玉说,“绮玉,这位先生姓秦,中文名字叫秦月非。” 绮玉温婉的笑容忽的如冰凝结。 秦月非! 竟然是那个可恶的男人! 刹时她涟涟的眼波都凝了层霜般的寒冷。手指冷冷的划过琴弦,如冰泉凝涩的琴声中她矜贵的朝秦月非点了点头,便起身快步离开了客厅。 ELSA惊奇莫名:“怎么了?她好象生气了!” 秦月非苦笑:“没什么。是我得罪她在先。” ELSA更加迷惑,双手一摊:“原来你们以前认识?” 秦月非淡淡的嗯了声,神情落寞中带着些许苦涩。 受阿黛尔所邀参加自己并没多大兴趣的茶会,遇见苏绮玉是额外的赏赐。他在门外时就已经听到泠泠琴音,正在讶异老外也能弹古筝,转身走了几步就看见一位秀雅的女子低首抚琴。他嘴边噙了丝笑:没想到在茶会上能遇见同胞。再细细看她低垂的容颜,胸口蓦地一阵鼓锤般的咚咚作响——难道竟是她?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口皮夹所在,里面有一张照片,苏州木渎镇上相馆大堂正中挂着的绮玉的照片——他死缠烂打才说动相馆的摄影师买下那张相片的底片,还特意映了张小像放在皮夹内。朝夕相对,绮玉的容颜对他而言,熟悉又陌生。直待琴声渐逝,绮玉抬起头来,秦月非已经被这份意外的相遇惊喜得呆住了。 但对绮玉而言,与他的巧遇,却是如哽在喉般的难受吧! 透过飘浮的窗帘,秦月非的心情起伏不定的望着花园里与友人谈笑晏晏的苏绮玉。不知是不是受自己的心态影响,总觉得绮玉的笑容十分勉强,如果不是看在女主人的面子,恐怕她早就拂袖而去。 苦笑愈浓。 秦月非啊秦月非,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当年自己不是执意拒绝苏家所邀见一见素未谋面的苏绮玉,又怎会有今天这样的场面发生? 听ELSA说,许东城对她极好,想来也是。能娶到苏绮玉那样的女子,他自然应该庆幸,全心全意的对她好。只是,心底的苦涩与痛楚仍是漫过了全身。 ##第四节 再遇 好不容易熬到茶会结束,绮玉回到家中只觉身子发软。倒靠于贵妃榻上,回想着几小时前发生的那一幕,心情依旧随之跌荡。 秦月非——竟然在法国遇上他。也是,他曾到法国留学,现今回来故地重游也属正常。只是——绮玉暗暗蹙眉,她素来敏锐,既为自己见到秦月非时竟有刹那的羞愧而感得可笑与无奈,也为他眼中赤裸裸的爱慕心惊肉跳。 扯开衣领盘扣,绮玉冷笑:什么爱慕!古往今来,覆水难收。她苏绮玉更不是朝令夕改的女人。 坐在梳妆台间,用微微颤抖的手卸去脸上的妆容,镜中露出一张依然年轻稍显稚嫩的脸庞。是呀,她今年不过20岁! 大门轻响,是许东城回来了。绮玉顿时消去愁色,满面欢喜的下楼迎他。 “东城!” 许东城有气无力的应了声,脱下大衣随手扔一手,坐入沙发中双手捂住脸揉搓了两记,竟是烦恼无比。 绮玉暗暗心惊,面上便带着温婉安抚的笑容,坐至沙发后轻轻为他按揉肩膀,一边低声问:“有什么烦心的事吗?” 东城回头握住她的手,神情似乎有些激动:“绮玉,我不是故意的——”他话哽在喉中,又缩回肚里。垂头只是叹息。 绮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即不安又担心。但她只是坐至东城身边微微一笑,说:“这世上还有什么坎是我们过不去的?” 许东城楞望着她,喃语:“这次、这次、这次我怕是对不住你了!” 绮玉心下迅速的惴测,什么事会让东城觉得对不住她?疑惑中有点不祥的预感,自己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难道竟然发生了?可是看看东城的脸,又不像是那回事。心底疑云密布,却含笑拢住他的手说:“我们之间还说这些干吗?来,我昨天赶早到超市买了新鲜的牛排,又在ELSA那儿抢了些松茸。今天做道松茸牛排意面,请你赏脸哦。” 东城反拉住她的手,呆呆望着她,却让绮玉挣脱了笑讲:“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站在你这边。” 望着绮玉纤瘦秀美的背影,许东城的眼中浮起层莹莹的泪光。他握住的拳头缓缓松开,拧紧的眉也慢慢平复。是的,正如绮玉方才所讲,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呢? 牛排做好后,许东城已经恢复常态,和绮玉兴趣盎然的点品起松茸奇妙的香味。 虽然绮玉心中的疑惑仍未消除,但既然东城并不主动提起,她也不去追问。慢慢咽下一口蘑菇汤,浓厚的奶油味令她从心底觉得发腻!她开始怀念苏州菜的精致和清爽,酸酸甜甜的松鼠鳜鱼,鲜美柔嫩的蟹粉豆腐,香滑脆嫩的清炒虾仁——明天,去中华街的国人超市看看,说不能给东城做一顿美味的中国菜呢。 次日,许东城一如往常般的上班去了。临前亲了她面颊,只低声说了一句:“你放心。” 绮玉便真的放心了。 许东城是甚少许诺的人。但凡他答允的事情,便绝无办不妥的可能。待他出门后,收拾过房间,她也拎着包叫了部出租去中华街了。 因为是去采购,去的又是中华街,所以她穿一件普通白底,印有粉红芍药与蓝色大牡丹的旗袍,巧就巧在那些蓝色花儿印得深浅不一,晕开般的极其舒服,与粉红搭在一块没有丝毫突兀。外披一件浅褐色的狐狸毛短披肩,配着清淡的妆容愈显得她容颜娇美中略带华贵。 出租车司机在反光镜中猛盯着她瞧,绮玉视若不见,只是无意似的用手绢遮住了脸。 下车时,那司机收了钱后问她:“小姐,要不要我再送你回去?” 绮玉笑着摇头谢过,缓步走了。 那家名为“国光”的超市是她初来法国吃不惯法国菜时经常光顾的地方。店里的老板娘非常喜欢她,还试图介绍自己的儿子给她认识,在得知绮玉已婚后,懊恼不已的对她讲:“我才不让儿子找那些法国女人呢。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妖里妖气,又会乱花钱!” 绮玉总是笑笑对她说:“法国也有很多好姑娘呢。顺其自然吧。” 再度见到绮玉,国光的老板娘喜不自胜,小小的眼睛滴溜溜上下打量番她,口中含着艳羡说:“苏小姐,你来啦。哟,瞧你这身打扮,现在日子过得老好的嘛!难怪长久不来光顾我。肯定天天吃法国大餐吧?” 绮玉只好抿了嘴笑,一句话就摞开了老板娘提起的话头:“哪儿呀。只不过比才来时好些罢了。您这儿有什么新鲜玩意?我想做苏州菜。” 老板娘问:“你要做啥菜?” 绮玉笑着说:“松鼠鱼——没有鳜鱼,桂鱼也是可以的。” 老板娘一拍手:“桂鱼有。只是是冰冻运来的。没那么新鲜,你要吗?” 绮玉迟疑了下,说:“将就先来一条吧。”又讲,“有没有河虾虾仁?” 老板娘笑嘻嘻的说:“正好来了批河虾!”便手脚利索的称了两斤,交给店员,吩咐他为绮玉剥干净了,再叮嘱他一定要把筋也抽掉。 绮玉又讲:“我想烧个汤。只是超市里的冰冻鸡烧出来都没鲜味。” “那是。”老板娘笑着叹息,“外边超市的鸡都是养殖场出来的。哪有我们家乡那边散养的鸡香?” “家乡”两字蓦然触动了绮玉的心怀,想起多年不见的父母亲人,忍不住鼻子泛酸,眼眶就红了。 “苏小姐,你要买鸡的话,我帮你去院子里捉一只来。” 绮玉装作挑东西转身抹了下眼睛,随后惊讶的问:“你们在这儿养鸡?” “那有什么不能养的?只要有院子,养鸡种菜什么不能做?” “那太好了。”绮玉顿时笑颜如花。 半小时后,一只现杀的鸡出现在绮玉面前。老板娘想得周到,担心绮玉害怕死鸡,便用纸厚厚的包得滴水不露,放进布袋里给她,又加上她买的几样蔬菜和鱼虾,那布袋顿时沉沉得颇有份量! 绮玉离开超市,穿过一条暗长的弄堂时,迎面走来几个穿着流气的年轻男子,他们盯着她肩头的毛裘,眼里露出贪婪之色。绮玉心头一慌,加快脚步,前方几步便是大路,谁知那几个男子紧跟着她着喊:“小姐,跑那么快干什么?”两只手眼看就要搭上她的肩膀,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路口经过,很快又折了回来。 从车上走下一个年轻男子。看清绮玉时微微一楞。 “苏小姐。”秦月非大步走到身边,替她拎起菜,微笑讲,“等久了吧?” 绮玉又惊又喜,更多的是几分尴尬。那些男子则讪讪的咒骂几声“多管闲事”便走了。 秦月非望了望四周的环境,皱眉问:“你怎么来这里买菜?” 绮玉低下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低声讲:“法国菜吃腻了。” 听着她话语中孩子气般的不甘,秦月非忍不住莞尔一笑,说:“走,我送你回去。” “不用。”绮玉有点慌,但很坚定的讲,“我叫出租就可以了。” 秦月非想了想,点头说:“也好。”便跟她走出弄堂,为她叫了出租、放好菜,等她坐上车,才向她告别。 “谢谢。”绮玉心底再对他不满,此刻也没得发作。低声道谢后便报给司机家中地址。岂不知秦月非在车外也听得清清楚楚,知晓了她的住处。 惊魂初定的回到家,绮玉也没心思弄那些菜,堆在厨房便进卧室,换上家常的青色绵质连衣裙,对镜卸耳环时惊讶的发现,镜中的自己双颊潮红,仿佛还未从刚才的惊变中恢复,眼睛也异常的明亮。 叭的声将珠环按在桌上,绮玉仓皇中暗带恼恨。 秦月非的出现,终究还是搅乱了一池春水。 ##第五节 东城的心事 这日晚饭,许东城对着一桌的中国菜大流口水。咬一口虾仁,大叫好吃。挟一块鱼肉,啧啧赞叹。待喝了口鸡汤后,幸福得眼泪都要掉下似的感动。绮玉看着直觉好笑,心底也颇感触。身在异乡无论多久,终是不会忘记家乡菜的味道。 东城边吃边讲:“以后我们每月都烧一次中国菜吧!”想想又说,“不。每周都要烧!” 绮玉笑讲:“就是油烟太重。”她闻闻手腕,那股油味用香皂洗了几遍还没洗净。 “啊!”东城笑着说,“油烟落在你身上,都跟香水一般的甜蜜。” 绮玉脸微红,轻骂他“油嘴滑舌”。但每周为他烧一顿中国菜的念头却这么定了下来。 “绮玉,ELSA总是开茶会招待我们。你要不要也办一次招待朋友?” 听东城这番建议,绮玉心中微动。 “但是,茶会的主题呢?”绮玉有些为难。 “中国菜啊!”东城大叫起来,“要让他们知道,这世上唯一能和法国菜比拼的真正的中国菜是什么味道!” 绮玉瞪大眼,想起附近那些打着中菜馆名号的菜,略微嫌恶的拧拧眉,随即灿然一笑:“好!” 突然想到开茶会必会邀请ELSA和阿黛尔那几位好友。若邀请了阿黛尔,秦月非说不定也会跟来。心底不禁惴惴,望了眼狼吞虎咽的许东城,她调整了思绪慢悠悠的讲:“东城,前几日ELSA的茶会上,我遇见一个男人。” 许东城的神经的听到“男人”两个字时轻轻一跳,抬头瞄了她一眼,说:“什么男人?” 绮玉思量已久,这件事必定要让东城知晓。若日后由他人告之,难讲东城心中会有不满与猜忌。但又不能让自己显得太过在意,免得令他觉得自己对那人还有余念。所以只是装作轻描淡写的说:“这事说来也巧。他是阿黛尔的朋友。” 许东城点点头。估计是阿黛尔的男朋友吧?他心里这样想,脸上就露出了然的笑来。 “这个世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也没想到,阿黛尔的这位男朋友,竟然就是秦月非。” 许东城楞了楞,停箸寻思“秦月非”这个名字怎么那么耳熟?立刻反应过来,刹时瞪圆眼睛不可思议的反问:“你说什么?” 绮玉瞄了他一眼,暗暗好笑。 “秦月非啊。”筷子轻轻敲着小碗,她笑颜轻淡。“就是当初我父母一意要我嫁我却避之不及的男人啊!” 深吸口气,许东城面露不愉之色,哼哼唧唧的道:“怎么会这么巧。”立即有些紧张,赶忙抓住绮玉的手问,“他没对你怎么样吧?没有让你难堪吧?” 绮玉心中感动,笑着摇头说:“秦月非算是个君子。没有为难我。倒是我——让他出糗了。” “怎么?” “ELSA一说出他的名字,我就忍不住甩了他脸色跑了。”绮玉微微叹息,自己仍是太年轻不知轻重。也是心底对他的怨恨太深。如若能相逢一笑泯恩愁,秦月非必定会是一位极好的朋友。 东城的神情立时放松下来,他笑着含了口鱼肉讲:“你对他还算客气的。”又想到件事,他喃语了一句,“阿黛尔的男朋友?这些年他还没结婚呢!” 绮玉听了心中一沉。想起秦月非眼底明明白白的情愫,秀美的面庞不自觉的拢了层阴影。她实在想不通这莫名的情愫是由何而来的? 东城晚饭后便钻入画室。这两日只要得空他便专心作画,也不象过去还有闲情陪伴绮玉,绮玉自是觉得奇怪,几次在画室门外伫立,良久他也未曾发觉,一心一意的在画板上挥洒油墨水粉。绮玉便知道他是在赶画。可是家用有她在贴补,东城的薪水也足够支付各项开销,他们没并有经济上的问题,东城为何这般拼命的作画? 夜半时分,许东城仍在画室。绮玉便泡了杯咖啡,烘了块蛋糕送到他桌上。东城竟没发觉她来过,头也没抬。 绮玉叹口气,瞥到已经完成的画作正在窗前晾干。她细细看了几眼,秀眉微蹙,仍是《东方女子》的系列,但他画得急了,作品有不可细察的粗糙。想要劝劝东城,但又不知如何劝起,只能默默的退出画室,替他掩上门。 待许东城回到卧室,坐到床边时,沉沉的睡去的绮玉眉尖轻拧,知道她梦中在为自己忧心,不禁低头在她唇边轻轻一吻。 绮玉的担忧持续了两个月。这两个月许东城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拼命般的画画。绮玉心细,留心他一共画了十六张各不相同的《东方女子》。全部完成的那天他长长的吁了口气,心情前所未有的好。绮玉便知道必是因为某种缘故他欠了人家十六张画。现今账款两清,难怪他一身轻松。 那个周末,绮玉又烧了一桌的中国菜,东城吃得开心,追问起她何时开茶会招待ELSA。 绮玉笑着摇头说:“茶会只是下午的消闲娱乐而已。做些点心招待尚可,做一桌菜成何体统?” 许东城想了想,也对。便说:“这样吧,我们做东,请他们来吃晚饭。这总行吧?” 绮玉失笑:“你有多想炫耀自己的口福啊!” 眨眨眼睛,东城笑嘻嘻的讲:“其实我是想炫耀我有一位多么能干美丽的妻子!” 绮玉的面颊顿如画缸里的清水染上的一层红墨,娇美可爱。 心中暗暗思量:招待一顿晚饭自是没有问题。只是得让ELSA提点阿黛尔,千万别把秦月非带来! 可是,若要ELSA开口,必然得将前因后果告诉她。想起要费这番口舌,绮玉又觉无力。一时迟疑,便没有接口。 许东城也不是笨蛋,看到妻子的犹豫略略思索便猜到几分,颇为大度的说:“如果阿黛尔要带秦月非来也没关系。” 绮玉讶然看他。 许东城得意洋洋:“我就要让他知道,娶不到苏绮玉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 禁不住愕然后哭笑不得的抚额苦笑:这就是男人的虚荣吧。绮玉臻首轻摇,却也为他的得意而得意,为他的快乐而快乐。 ##第六节 爱情与尊严 招待ELSA等人的晚宴终究还是如期举办了。 阿黛尔并没有带秦月非来,在交谈中得知,秦月非此次来法国,只是参加朋友的婚礼,这几日正在准备回国,没空出来应酬。绮玉暗暗庆幸一场尴尬的晚餐得以避免。原先的紧张与不自在顿时消退,坦然的接受了ELSA她们对中国菜的美味及她手艺的啧啧赞叹,一张俏脸婉转明媚。 不过阿黛尔的神情却是黯然的,带着淡淡的忧伤。绮玉如何看不出来?晚饭后,她泡了壶茉莉香茶,与ELSA、阿黛尔同坐在窗前的小沙发上闲聊家话。谈了小会,ELSA瞧着阿黛尔闷闷不乐的样子,实在忍不住打趣她:“阿黛尔,他还会再来法国的。不用伤心。” 阿黛尔牛奶般白嫩的肌肤晕开一层娇红。深棕色的卷发垂在胸侧,她摇摇头,说:“他好象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绮玉一楞,ELSA也颇为吃惊,说:“是吗?不过他那样出色的男人,在中国一定很受欢迎吧?”说毕笑嘻嘻的瞧瞧绮玉,绮玉勉强笑道:“应该是吧。”心下顿时惴惴,正要藉口泡茶离开,阿黛尔却说:“上次我在他的皮夹子里看到一张年轻姑娘的相片。只是没看清楚照片上女孩的模样——”她看向绮玉,随即摇摇头,“是个中国姑娘。似乎长得很漂亮。” 绮玉又惊又奇,实在猜不透秦月非的心思。如果他真的已有心上人,那自己之前的揣测便都错了。 ELSA问:“你没问问他吗?” “问了。但是他只是笑笑,没有回答我。”阿黛尔叹气。“但是我知道,那一定是他喜欢的人。”忽然,她眼睛如黑夜的星星般闪亮,颇为激动的问,“如果我去跟他去中国——” ELSA面色顿变,低声惊叫:“你疯啦!现在中国正乱得很!你万一去了回不来怎么办?别胡思乱想,法国的好男人多得是!” 绮玉默默不语。她虽然身在法国,但心系故土。巴黎当地的报纸不足以得到国内的情况他们便订阅了中华街上国人自办的报纸。现在的中国正如ELSA所说,烽烟连绵,战火不断。抗战正烈,国共间的关系又如导火线般一触即发。好在子薇时常和她通信,告之她父母安好,虽然有过颠簸的日子,但总算没死在日本人的刀下。硝烟最浓时,苏远山不得已率全家和子薇一起迁到香港。原打算抗战结束后迁回苏州,谁知转眼五年,回家的日子仍是遥遥无期。绮玉久悬的心才得已放下:父母家人在香港,日子虽然不如苏州时过得顺心,但总好过在内地受战火摧残。 阿黛尔却盯着绮玉问:“亲爱的,你说呢?” 绮玉能说什么?满面苦笑:“你真是疯了。”但又不禁为她的痴情感动。吸口气,劝她,“你孤身一人去中国,秦月非必然会为你感动。但如果正如你所说,他已经有了心上人。你再去追求他,便让人觉得不值了。”绮玉说得婉转,言下之意却很清楚。在爱情中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尊严!为了爱情放弃尊严这种事情,绝不是她苏绮玉的作派。 阿黛尔失望的垂下头,不再言语。 客厅另一端的男人们不知在谈论些什么,手舞足蹈兴高采烈。绮玉起身道:“我给他们泡些茶去。” 凝视绮玉的背影良久,阿黛尔悠悠的叹了口气。 ELSA眼见阿黛尔对秦月非用情颇深,一丝忧虑漫上心头。她对阿黛尔低语几句,便跟着绮玉到厨房去了。 绮玉正往一只通体雪白清亮、梅花花影浮凸于壶身的瓷壶中拈入茶叶,见ELSA来了,笑道:“不用你帮忙的。” ELSA双手抱着胳膊,倚着门框,低声问:“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和秦月非是怎么认识的。” 她终究还是问她这个问题了。绮玉苦笑,手上的动作稍稍凝滞,心里已经无数遍的思量过该如何解释才能令她理解,与许东城的私奔是不可不为且是值得体谅的。 其实这就是苏绮玉的多虑了。在浪漫又开放的法国人眼里,为了爱情与自由逃离家族禁锢的牢宠,足够写一首优美的诗歌来赞扬。 她轻轻放下瓷壶,决定尽量说得精简:“秦月非是我以前的未婚夫。” “天哪!”ELSA惊得身子都为之一颤,一手捂着胸口低声直嚷,“天哪!竟然会有这种事?那你和许东城——” “我和东城是逃到法国的。我们的家族并不赞同这场婚事。”绮玉面色羞红,却泛着幸福的甜蜜。她随即补充,“是秦月非不愿娶我在先,我和东城私奔在后。” ELSA眼睛都瞪圆了,不可置信的咕哝道:“他真没眼光!” 绮玉摇头:“在我们家乡,未婚男女是不能随意见面的。我想,对于我的逃婚,秦月非也一定非常高兴吧。”言尽于此。对于ELSA是否能明白中国传统的婚姻制度她实在不抱太大希望。轻轻提起茶壶走了几步,又转身对她讲,“这件事,还是别让阿黛尔知道。我怕她多心。” ELSA茫然的点点头,思绪仍未清明。 绮玉走到东城身边,替他们的茶杯续满茶水。耳边听到NICO严肃低沉的嗓音:“最近大家都要小心些。听说巴黎有个黑社会性质的团体,正在四处搜罗年轻有潜力的画家做他们的画匠。通常是先设一个圈套,然后再用得到的把柄敲榨画家为他们作画,有些画家还被迫制造赝品!万一被发现,这些画家的前程就毁了!唉,这种事情谁碰到谁倒霉!” 其他人纷纷敛了神色点头称是。 绮玉的心底一寒,忍不住望向东城,只见他面色苍白,眼中藏也藏不住的恐慌令他的双手轻轻发颤。绮玉的心也瞬间随之沉到谷底。 强打起精神送走客人后,许东城将自己关进画室。 绮玉听到乒乒乓乓的摔东西的声音,心头又着急又担心。但此刻若不让东城发泄,他的心情会更加糟糕。她能做的,不过是坐在卧室的梳妆台前,细细的筹划。 手边有封子薇的信,她灵机一动,嘴角便漫上丝略显轻松的笑容。 许东城直到半夜才回卧室。见到绮玉还未睡觉,床上摊着许多信件,又奇又恼,问:“这么晚还看信?” 绮玉低首叹息,幽幽的问:“东城,我们离开苏州多久了?” 许东城没料到她这么问,算了算日子,也不禁感叹道:“竟然有五年了。” 绮玉望着他的眼睛:“你想家吗?” 扯掉衬衣的领带,东城坐在床边,神情温存:“想。你呢?” “我也想。快想疯了。”绮玉伸出温暖的双臂柔柔的抱住东城,“我们回家,好不好?” 东城一时震惊,但立即想到回国或能避开现在的危险,顿时心情大好,欢喜的讲:“这是个好主意!”他搂紧绮玉,她总能在适当的时候给他适当的提议。“反正这学期快结束了。我立刻辞职。绮玉,我们回中国,回上海、回苏州去!” ##第七节 相助 到中国的船票并不好买。绮玉托人等了半个月才拿到船票:因为战火,法国到中国的航线两个月才有一班。 拎着沉重的行礼回望客厅,绮玉心中不舍。住了两年多的屋子,连小小的花台都已注满她的心血。手指抹过熟悉的墙角壁画,她低低叹息:家人全在香港,回国对她而言并无多大意义,何况国内战事正靡。一切,全是为了东城啊!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到他竟会惹上这么大的麻烦! ELSA她们自然早已知道她要回国的消息,那天ELSA泪眼朦胧的拥抱她,祝她好运。还把自己的幸运宝石——一枚嫣红的红宝石挂坠送给她。绮玉含泪收下,许诺:“我还会回来的。” “走吧。”东城轻轻拉住她的手。 “嗯。”绮玉觉得莫名的伤心,似乎她人生的每次离别,都是因为许东城。第一次和他私奔,第二次则是为他避难。 以防万一,他们没让朋友送别。只在前一晚在NICO家搞了个欢送宴。席间大家又唱又跳,到最后个个泪眼唏嘘,追问他们为何离开,东城只以一句“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应对。也不知他们听不听得懂。 汽船鸣笛,码头边人声鼎沸。绮玉正要进候船室,突然几辆黑色的轿车横冲直撞的朝他们开来,东城大惊失色,攥紧了绮玉的手直发抖! 绮玉忽然明白了什么,急叫:“东城,快跑!” 许东城这才回过神,拉着绮玉一块奔向码头。只是他们两人又怎么跑得过汽车?绮玉想起NICO那晚所说,这些人穷凶恶极,稍有不顺便会狠下毒手!若是东城让他们捉回去,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心头又惊又急,对东城喊:“我们分开逃!” 东城眼见情形险恶,只好松手道:“你要小心!”快步疾奔逃上了汽船。 轿车上走下七八个年轻的男人,一色的黑衣,眼神冷酷。为首的男人有一双漂亮的蓝色眼睛,但却如冰冷冽。眉角一道刀疤,更添了几分戾气。 绮玉跑得慢了些,只差几步就被他们阻截在码头边。步步逼近下绮玉已知逃不过,反而平静。神色淡然的望着他们,大声问:“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干吗?” 刀疤男浅淡的眉毛轻轻上挑,似乎惊讶于眼前女子的胆色。他冷笑两声,说:“你应该问问你的男人。” 绮玉冷笑:“用诡计陷害我丈夫的人就是你们?” 男人上下打量番绮玉:“许东城有你这样漂亮的妻子还不知足!不过男人嘛,来者不拒也很正常。” 绮玉脑中哄的声炸响了一只惊雷,许东城陷入的,竟是桃色陷井?! 嘴角挂上了然的冷嘲笑意,男子的威胁在绮玉听来格外的惊怖:“我劝你还是乖乖的让许东城跟我们回去。否则,我就把那一晚你先生的照片交给报社!” 绮玉的心渐渐沉至谷底:竟然让人拍下照片!若不跟他们回去,东城难免身败名裂!可是跟他们回去。这辈子就再无自由可言!至此,绮玉已知自己身陷囹圄,难得善终。 耳后有海浪击起的浪花声,有海鸥掠过时清亮的鸣叫声。绮玉面沉如水,心寒如冰。她忽的一笑,沉声说:“后边就是大海。” 那男子一楞,反问:“什么?” 秀长的颈项坚挺如斯,绮玉一字一字的低声讲:“中国有句古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绮玉淡然轻笑,与其让他们用自己要胁东城。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她决然转身冲向大海—— 那男子一时不明情况,眼看绮玉的方向竟是一片汪洋,神色也立时变了,大喊:“拦住她!” 同时从上方传来惊声疾呼:“绮玉,不要——” 海水的味道从未如此清晰,绮玉迎风闭上双眼,正欲纵身一跳,身体忽的一沉,竟被人拦腰抱住。耳边一声急切的呼唤:“绮玉!” 是谁?这个声音陌生中带着那么点点的熟悉?绮玉张开眼看到一张英俊的脸庞,浓长的眉毛紧紧纠在一起,浓眉下一双如海洋般深遂不见底的眼睛,忧急万分又心疼无比的看着自己,“你怎地那么傻?” 秦月非——竟然又是他救了自己! 绮玉惊呆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口齿不清的问:“你、你不是回国了吗?” 秦月非这才松开紧抱她腰间的手臂,浅笑着说:“两月前的船票没买到。” 绮玉悲喜交集,突然想起适才似乎听到丈夫的叫声,急忙四处寻找,却见船梯上疾步奔下一个男子。不是东城是谁?但他双脚才着陆,立刻被那帮人围住,动弹不得。 “绮玉,”他冲她大叫,“你别犯傻!” 秦月非迅速的瞥了眼许东城,将绮玉藏至身后,望了眼为首的刀疤男,冷冷的问:“老佛爷身体最近还好吧?” 那男人立时神色一震,疑惑的问:“你是谁?” 嘴角一丝冷笑,秦月非的视线落在他们控制住的许东城身上。淡淡的说:“你还没资格问我是谁。”缓缓的脱下手套,露出左手中指上的一枚银色戒指,戒指正中镶了一枚方形的黑色宝石。在阳光的照射下,竟如人的眼珠般光彩暗溢。 那男人的脸色一紧。口吻顿时变得客气无比:“既然是老佛爷的朋友,您也应该知道我们的规矩。” 秦月非点点头,毫无还价余地的道:“放他们走。老佛爷那边我去解释。” 绮玉又惊又喜,没料到秦月非竟然和这个帮派的首领颇为熟捻。而许东城更是激动,柳暗花明,果然天无绝人之路! 刀疤男望了他半晌,终于点点头:“好。就请你跟我们回去复命。” 绮玉登时急了,忙捉住他的袖子喊:“不能去!” 秦月非微笑道:“没事。我跟他们首领是老朋友了。你和许东城先上船,看来这趟船我又赶不上了。绮玉,我们上海再见。” 绮玉焦虑万分,但见秦月非这般笃定,也只能点点头。转身看到东城正向她走来,心底一个激灵,几步扑到他怀里抱紧他喊:“东城!” 许东城拍着妻子的肩膀,又是内疚又是羞愧:“没事了。救你的先生是谁?我要好好谢谢他。” 绮玉的眉稍染了层愁意,低声道:“他、他就是秦月非。” 许东城的身体顿时僵住了。面孔有几分难堪、几许尴尬。他缓缓的望向秦月非,一身灰呢大衣,面目俊朗英气逼人。忽然间不得不佩服苏还山看人的眼光,这样一个出色的男人,难怪执意要女儿下嫁!若不是他当年不肯娶绮玉,自己绝无胜出的希望。 秦月非也正回头望他,心里叹息:难怪绮玉会跟他走。许东城一表人才且才华横溢。如不是惹上这次麻烦略显狼狈,丝毫不比自己逊色。 两个男人朝对方轻轻点头致意,便各自转身走了。 “绮玉。”许东城低声说,“这次我们欠他秦月非一个人情。”他吸口气,“我一定还他!” 绮玉担心秦月非的安危,但在许东城面前又不能频频回头张望,只默然不语的点了点头。 ##第八节 回国 轮船停在黄浦江边。久违的江水味迎面来而来,洁白江鸥低空飞旋,不远处的岸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绮玉缓步下船,在听到熟悉又陌生的上海话的那瞬间,竟然激动的泪盈于眶。 (注:上海话很大部分源于苏州话。) “绮玉。”许东城低叹,“我们回来了。” “嗯。”紧紧搀扶着丈夫的手,他们刚刚才出码头,忽然响起一阵喜庆悦耳的鸣乐声。定睛一瞧,才发现竟有一个小形乐队正在敲锣吹唢,这也算了,最令他们惊讶的是,这副派头似乎正是为迎接他们所摆。许东城奇怪之际,已经有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穿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走到他身前,伸出手笑容满面的讲:“许先生,欢迎您和夫人回国!” 许东城惊怔莫名,他们怎么知道他回国的事——随即而来的便是溢满胸腔的欢喜:想来自己的名声早已传回国内,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欢迎场面。顿时一扫旅程的疲倦之色,精神焕发起来。 “哪里哪里。”他笑得志得意满。 “许先生,我姓刘。刘方舟。这次是受上海画坛所托特意前来接您回国。”刘方舟是上海画界的资深人物。不是因为他的画,而是因为他为画坛的筹谋以及犀利精准的眼光为他赢得了现在的地位。 “刘先生,您太客气了。我和内子受宠若惊。”许东城望了眼绮玉。绮玉淡然微笑以对。 “许先生才是太客气了呢。放眼现下国内,有几位画家在国际上的地位能与你比肩?现在的您,堪称国宝啊!”刘方舟说话时,乐队的敲打声变得极轻,只有几下踩着节拍的鼓声轻响。许东城听他这么说,面孔也红了,连称不敢。 此时,一个年轻的女孩手上捧着一束鲜花,走上前送到他的手上,低声说了句:“恭喜许先生。”却没走,仍是站在他身前。 许东城微微一楞,仔细瞧了瞧她。入眼是一张娇嫩如初绽荷瓣的秀美面容,红里透白,面颊还有细微的绒毛,水墨点染般的眼珠带着隐隐的笑意与羞涩。 “许先生不记得我了么?”女孩声音轻的几近不闻。满颊的红晕。 绮玉心头已经起了丝异样的感觉,她疑惑不定的望着丈夫。 “啊!”许东城猛地拍掌,“是你!崔芷清!” 绮玉长眉锁得更紧:怎么从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随之释然,这女孩眼下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光景,五年前她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大概是东城的学生吧? 果然听得崔芷清低声讲:“先生还记得我!” 这个崔芷清,便是当年许东城在苏州中学任教时教授的学生。东城便觉得她极富绘画天赋,还曾为她写信给上海的大学,替她联系优秀的老师。崔芷清也不负他期望,高中毕业后便到上海读大学,专攻美术了。 没料几年不见,竟也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娇美动人。 许东城笑容更深。还想多问她几句,但这个场面实在不合适,好在崔芷清也识趣的及时退入人群。在一片热烈的欢迎声中,许东城的眼睛突然眯成一条缝,巨大的惊喜令他差些跳起脚来——“离秋!敬亭!” 人群中有两位熟悉的面容正对他含笑招手。 几乎是冲上前,三位好友紧紧的抱在一起。 离秋的眼中有抹泪光,声音哽咽:“你总算回来了!” 敬亭这些年又胖了不少,那肚子略显肥大。这时被东城紧紧抱着只觉喘不过气,笑喊:“臭小子!你要掐死我了!” 绮玉站在一边,微笑的看着他们旧友重逢,心中即为他们高兴,又有几缕按耐不住的凄凉。她的家人,终究没有来接她。 好容易三人分开,东城抹了把模糊的眼睛,问:“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当然没有你那么风光啦。”离秋望了眼绮玉,心中了然,亲亲热热的喊了声,“嫂子。” 红晕浮上绮玉的面颊,她望着东城微笑不语。 东城拉住绮玉的手,说:“绮玉,”他指着离秋道,“我们应该好好谢谢离秋。若不是他,我们也弄不到那两张去法国的船票。” 绮玉啊了一声,对离秋笑道:“东城时常提起你。多谢你当日倾襄相助。”绮玉说得诚挚,离秋的俊脸微微一红,忙道:“没那么严重!见到你们感情这般好,我也就放心了。” 刘方舟等他们叙过旧,便带着一帮人直接开往南京路新开的得月楼吃午饭。席间自然是杯影交错笑语不断。 只是绮玉心头还有些疑惑,得空便轻声问坐在她身边的离秋:“你们怎知道东城今日到上海?” 离秋笑着讲:“你是不知道。许东城在法国才上船,就有人通知了国内的画坛。这消息还登上报纸了引发了不小的轰动呢。我和敬亭人在苏州,就是看了报纸后才赶到上海的。” 绮玉更是惊疑不定:通知他们的人是谁?她立即想到一个人,却觉得不太可能,便轻轻摇了摇头,耳垂荡下的珍珠也随之晃动起来,珠光隐隐,衬着她如玉的面容,早已倾倒了在场众多男士。当下就有人说:“许先生的《东方女子系列》算是为国人争了口气!也教那些洋人知道,真真正正国民美女是何等的模样!” 绮玉听他称自己为国民美女,虽觉不伦不类,但也不禁为之欢喜。轻轻抿了口杯中酒,偷眼望向东城,却见他的目光直直的盯在对面桌上,随着他眼神望去,刚入喉的酒顿觉苦凝难咽。 崔芷清笑中带涩,目光盈盈。 ##第九节 摄影师 初到上海,千头万绪,许多事情都要张罗。最大的问题便是住在哪儿?总不能老住旅馆吧?好在刘方舟早为他们相中了徐家汇衡山路上的一幢小洋楼,两上两下,也有五六间屋子,足够他们居住。屋外的环境也好,花树缠绕出一个小园子,绮玉一见便很喜欢,和东城商量了一番,觉得直接买下这幢楼更为划算。几番谈价后,他们在上海,算是拥有了自己的家。 洋房内家具一应俱全,添加了些装饰品和日常用品后,绮玉和东城便选了个吉日正式入住。敬亭和离秋为贺他们乔迁之喜,也再度自苏州赶来,又送了许多东西。那晚,绮玉仔细张罗了一桌的菜肴,三个男人喝得醉眼熏熏,连路都走不动,绮玉勉强把他们分送到主客卧安顿、整理了饭厅的残迹后,也累得动弹不得了。 枕边的东城仍在沉浸在适才的兴奋当中,时不时举手作干杯状,胡笑两声喊:“一醉方休”。绮玉回想这几年的艰辛,东城终于可以在国内扬眉吐气功成名就,也难怪他这般得意高兴。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几乎没有停歇的应酬,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各色人物不停的宴请着东城夫妇,这样的状况足足两个多月后才渐渐消停。绮玉早就不耐,但东城似乎还意犹未尽。 解决了住所问题和人情应酬后,绮玉最关注的是丈夫的工作。在法国因为有一份大学职位的支撑才让他们得以渡过难关,也令东城拥有一个纯粹的作画环境。现如今在上海,不知还否能谋得好差事? 绮玉的担心纯属多余。 回上海不久,东城便收到了好几所知名学府的邀请涵。连国立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也高薪聘他担任该校美术系的教授。上海圣约翰大学也想请他任西洋画的老师。绮玉见过邀请涵衡量一番后,觉得南京大学的美术系在国内是属一属二的,圣约翰大学毕竟只是将美术作为一项陶冶情操的兴趣课而已。但许东城并不这样认为,他骄傲的对绮玉说:“只要有我在,便有本事建一个全国最强的美术系!” 绮玉惊讶后便知东城心意已定,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同时也为东城的雄心壮志颇感自豪。工作的事定下来后,又一幢心事提到了绮玉眉眼前。 秦月非——他一力担当救她离开,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法国那边的黑手党有没有为难他?临别前他说上海再见,可至今也没听到他的消息。 虽然担忧,但她却不能找人询问——私奔的未婚妻打听前未婚夫的近况,这事怎么都让人非议。何况秦家长辈绝不乐见自己再度出现在他们面前的。 灵犀闪过,绮玉暗骂自己蠢笨:她可以拍电报到法国问问阿黛尔呀!于是,她挽了小包,找到了附近的电报馆。谁知接待员一听她说要发到法国,便摇头讲:“我们电报馆不发跨国电报。” 绮玉难掩失望的低头踏出电报馆,抬眼望着街上人流涌动,微微叹息。想着写信给阿黛尔来来回回实在太耽误时间。还是再找几家电报馆问问吧。正寻思间,却在济济人群中见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清瘦的身板俊俏的面孔,那不是沈离秋嘛!她嘴边露出丝笑容,便上前招呼他:“离秋。” 离秋一怔,见是绮玉也不禁满面欢喜,笑着叫了声:“嫂子!” 绮玉瞧他今日打扮得风流倜傥,一身新制的浅色西装愈显得他玉树临风眉目如画,不禁笑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出来约会吗?” 离秋的脸微红,笑道:“不要调笑我啦!”见她是从电报馆出来的,便问,“是不是给法国的朋友发电报报平安?” 绮玉略一迟疑,点头道:“是。可惜这家不发海外电报。” 离秋拧拧眉,讲:“能发到法国的电报馆上海也不多。不过天主教堂那边好象有一家,你得去找找。” 绮玉忙谢了他。 离秋笑讲:“我是对电报原理一窍不通的。不知道中文发过去法国那边看得懂吗?” 绮玉没想到他这么一问,楞了楞才说:“发出去的都是符号。不过发报的人要懂法文,将我的口信翻译成法文转成信号再发出去才行。”边说边摇头,“你们这些画家,个个都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离秋不禁面红耳赤,绮玉见他这般脸薄,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笑道:“你等人吧?我就不打搅你了。有空多来我家坐坐。” 离秋点点头。绮玉自转身离去,走到拐角处,不知为何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却见到一位身形高大的国军军官大步走向离秋,和他亲呢的站在一块。玉心下有些好奇,但也不以为异:若不是结交广好友多,怎能那么容易拿到如此难买的船票呢?只是——她再度凝眸,他们之间的神情为何看来有些异样? 又找了片刻,终于找到离秋所说的电报馆,她用流利的法语念出早已准备好的电报内容:离法前曾遇秦月非相助,不知他此时是否安然回国? 付完钱,绮玉刚要走,冷不防身边有人用极纯正的法文问她:“小姐,请问你是不是姓苏?” 绮玉循声看到一位身材的健硕的洋人,深棕色的头发微有些卷曲,一张英俊的脸孔笑容可掬。绮玉依稀觉得他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犹疑半晌没有答话。适才替她发报的接待员笑着讲:“他是我们的经理。” 绮玉点点头,心头还在为他的面善而疑惑。 那男子笑了笑,讲:“难怪苏小姐记不住我。”他提手做了个相机拍照的协作,绮玉刹时恍然大悟,惊笑:“是你!木渎相馆的摄影师!” 那男子笑容灿烂,道:“多年不见,苏小姐还是那般漂亮。” 绮玉微微面红,奇怪的问:“你何时转业的?” 男子苦笑,耸耸肩:“我父亲和上海政府合资办了这家电报公司。为了帮我父亲,我只好暂时放下照相机了。” 绮玉哦了声,暗想他原来竟是大企业家的儿子。 男子望着绮玉,目光炯炯:“苏小姐有没有兴趣到我们这里工作呢?”他很客气的发出邀请。“我们正缺精通法语的发报员。” 绮玉楞了楞,不禁失笑,虽然心中一动,但仍是摇头婉拒:“对不起,我暂时没有外出工作的打算。” 男子似乎有些遗憾,还是递了张名片给她:“如果哪天改变主意了,请来找我。” 接过名片,看了眼男子的姓名后,绮玉礼貌的将名片放入包里,讲:“非常感谢您的盛意,法兰克先生。若有需求,我会来找您的。” 望着绮玉离去的袅袅背影,法兰克对发报员说:“她是我见过的迄今为止穿旗袍最漂亮的女人了!” ##第十节 崔芷清 绮玉并非没有想过到外面找一份工作。毕竟在法国,她还有着“高级礼服定制”的兼职赚些外快贴补家用。但在上海,她自觉难以在此方面施展手艺——实在是上海太潮流了!她从街头女子的衣物及广告上敏感的发觉:上海在时尚方面不仅站在全国的顶端也站在世界的最前线。可以想象个中高手如云,自己那一套可能压根入不了上海人的法眼。但做一名发报员,未免又太过辛苦枯燥,不是她兴趣所在。因此,绮玉决定观望一阵再做决定。 而许东城,自从到圣约翰大学任职后,整个人的精神为之一振。时常在餐桌上跟她讨论学生画作方面的事情。最常挂在嘴边的,便是那句:“崔芷清的才华真让人惊赞。好好培养,必定大有所成!” 绮玉心底悚然一惊。这才知道,原来崔芷清竟然也在圣约翰大学读书。心头有丝不悦,想起当初东城执意要到圣约翰执教的原因,更加不安。但嘴上还要附合他两句,要他悉心教导崔芷清。不过听东城说得多了,就极烦躁。何况东城提及崔芷清时脸上的神色极是温柔,绮玉见了不禁心惊肉跳。她不动声色的挟了块鱼肉送到许东城的碗里,嗔道:“瞧你,一口一个崔芷清的,就那么喜欢她吗?” 许东城面孔一僵,但见妻子的神情似怒非怒,眼中有丝促狭,这才放了心,笑道:“我只是欣赏她的才华而已。” 绮玉点点头,说:“听说她也是苏州人?” “嗯。” “哦。”绮玉长眉微微一扬,笑道,“她住在学生宿舍想来也不太方便。你瞧我们家这么多空房子。你若真心想栽培她,可以让她搬到我家来住。” 许东城惊讶的瞪大眼睛,望着妻子半天,才笑着摇头说:“那怎么成。这是我们的家。” 绮玉笑笑,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于是再接再厉,道:“崔芷清好歹也是我的老乡,你还怕我苛刻她吗?!不如这样吧,周末她一人呆在学校也是无聊,不如邀请她来我们家玩。对了,还有离秋他们,一起吃顿晚饭。绮玉也可以多两位老师指教。你看怎么样?” 许东城满面笑容的拍拍妻子的手:“我听你的。” 绮玉温婉的笑容下是掩饰得滴水不露的心焦。但她从来都是谋定而动。总要先摸清形势,才好动手。 这个周末,崔芷清果然如约而至。 绮玉精心妆扮过的面容笑起来如玉生晕,含水的双眸波光流转,一条在法国买的洋红色连衣裙将她姣好的身段展现得淋漓尽致。相较而下,年轻的崔芷清一身浅碧色的上衣配黑色中裙的学生装扮就显得青涩平常了。 离秋和敬亭已经听绮玉提及过崔芷清,对她深受东城夫妇的赞许颇为好奇。这次见她带了自己平时的习作便一同坐下欣赏。 芷清有着显而易见的局促与紧张,站在三位先生面前拧着褂子的角边忐忑不安。 敬亭和离秋对她一幅《玉兰花下的女子》的油画瞧了半天后,不禁面面相觑。画中的玉兰花花瓣白中带粉,花瓣厚实,有股玉样的质感。阳光下温润清雅,仿佛就有股香味溢出画纸扑鼻而来。再看坐在花树下的女子,黑发如缎,低头垂目,嘴角的笑容若有若无,身上的旗袍纹络清晰。这样一幅画的确是上佳的,但——为何全是许东城的影子? 又看了她其他几张画作,依然如此。 敬亭率先打破沉默,笑了两声说:“崔小姐前途不可限量。这些作品,竟有六、七分东城的味道了。” 离秋点点头,望着东城说:“这也是她问题所在。” 许东城对这个女弟子向来爱护有加,听离秋这么说,凝了笑容皱眉问:“怎么讲?” 离秋素来是直爽惯的,一针见血的问他:“你是想要个能自立门派的弟子,还是要一个自己的影子?” 东城刹时抿紧嘴,脸上露出沉思状。半晌,才点点头讲:“我明白你的意思。”招来崔芷清到他身侧,神色温和的说:“从今往后,你作画时绝不能以我的画为参照。最好忘记有我这个人,忘记世上有《东方女子》系列的油画。知道吗?” 芷清红润的嘴唇微微厥起,似乎有些不太高兴,但最终还是答应了。随即转头看向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绮玉,眼神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绮玉正埋头织一件毛衣,似是全神贯注,实际上对他们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里感叹离秋果然是个眼底揉不下沙子的人:若不是朝夕相处时刻指点,崔芷清的画技即使进步飞快又怎会和东城的风格这般相似?离秋这么劝东城,实际上也是在劝他应该适时的指导芷清的画艺甚至是让他尽少干预她的画风了。 如果真是为了崔芷清好,相信东城一定可以做一个尽职尽责的老师。 至于那姑娘对自己的敌意,绮玉望着手中绒绒的线团微微一笑,不以为然。 眼看他们讨论得差不离了,放下针线起身笑道:“大画家们,是不是该准备吃晚餐了?我今天可是准备了法国进口的小牛排哦!” 敬亭立时大吞口水,几近诌媚的讨好绮玉:“弟妹的牛排最美味了!红房子都比不上!” 离秋笑着应合:“是呀是呀!嫂子,我要两份行不?” 一顿晚餐就在敬亭与离秋对小牛排的连声赞美一唱一合中愉快的渡过。 用餐后众人坐在壁炉前又饮了些茶解酒才一一道别。绮玉见东城的目光仍在崔芷清的身上游离,笑了笑道:“你这个做老师太不尽职了。” 东城一楞。 绮玉续道:“天色那么暗,怎么能让芷清独自回校?” 东城还没搭讪,离秋已经接口道:“就让我送崔小姐回校吧。正好顺路。” 崔芷清玉面微沉,听得东城说:“那就麻烦你了。”心头更是低落。 离秋新买的小轿车令敬亭大为艳羡,直嚷离秋是个大财主,离秋微微一笑。暗想:这辆车有钱也买不到呢。转头招呼崔芷清上车,他待人素来温和,但对这位崔小姐却颇为严厉冷峻。一边开车,一边冷冷的对她说:“崔小姐,你的才华不下于东城,假以时日,将来的成就必然远超于我。只是——”顿了顿,他生性朴实忠厚,说不出过分的话来。敬亭坐在后边的位置上,接着他话笑嘻嘻的讲了下去:“只是你要潜心练习,千万不要太早谈恋爱。你得知道,女人一旦恋爱就会变得奇笨无比!你这般年轻漂亮,何愁将来找不到意中人?” 崔芷清双颊通红,知道他们已经窥破自己对许东城的情意,羞愧的低头一语不发。 离秋与敬亭在前视镜中相对摇头,暗自担忧。 ##第十一节 游行 自那晚聚餐之后,东城似又恢复了常态。每日里准时下班,偶尔得空便陪伴妻子逛逛外滩,或是找一处正宗的法国餐馆品尝美味。说来也好笑,在法国时吃腻了的大餐,到了中国后却又开始念念不忘了。 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许东城虽然准时回家,但留在画室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一下班就往画室钻,除了吃饭几乎不露面。绮玉临睡前也见不到他的影子。 大概,他是在酝酿新的作品吧。 绮玉这样安慰自己。 那日,绮玉买菜回来,在门口信箱内一打信件中看到一张只有信封一半大小的物件,她心头一动,来不及进门就扯开信封,果然是来自法国阿黛尔的电报。 电报内容简短,寥寥数字:月非已在四月前回国。无事,勿挂。 绮玉心中一算,微微欢喜:四个月前秦月非就已经回国,说明当日之事并没给他带来多大的麻烦。一颗悬在半空多时的心终于回归原位。她不愿与秦月非有过多的纠葛,纵然他挺身而出救助她于危难时刻,纵使绮玉心怀感激,但与他之前给自己带来的伤害相比,只能算是两相抵消,从此以后,他们再无恩怨牵扯。 绮玉回到屋内,燃起壁炉,将电报扔进炉中。桔色的火焰迅速将小小的纸片吞噬殆尽。 准备好晚餐的菜色后,她开始整理房间。众多房间中,东城的画室是最难打理的。不能随便乱碰东西,怕他找不着了发火,就连画盘和笔的位置都不能轻易移动。所以绮玉只是将地板上的杂物收拾干净,小心的刮去沾在桌椅上的油墨。正擦拭间,看到桌上的画纸下压着一张白色的贺卡。她抽出来瞧了一眼,原来是一张学校的邀请涵。圣约翰大学六十年校庆,诚意邀请许东城先生及夫人参加本月二十号的庆祝晚会。 绮玉微微一笑,她还从未和东城现在的同事见过面呢。这倒是个好机会。二十号就是下周周日。绮玉暗想:东城自会告诉她,请她一起赴会的。于是便将请谏放回原处,整理完画室后便离开了。 但她心里记挂了这件事后,便开始寻思当天穿哪件衣物?戴什么首饰?想到来上海后还没有买过新的衣裙和珠宝,她有心出去逛一逛。若是在法国,她可以找ELSA及其她闺友一同逛街。但在上海,她一时竟想不起找谁才好!每日里便是操劳家务事,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了呢。 绮玉暗想:一定要趁校庆的这个机会,多结交些朋友! 这样想着,她便回屋换了身白底青花的旗袍,拎着珍珠小包出门,乘上电车到南京路的几家大公司看看。 刚下车还没走几步,突然觉得周围的气氛不太对,行人神色仓皇,步子也迈得飞快,几乎是逃一般的从她身边跑过。 绮玉直觉前方可能出事了。当机立断,她随着人流转身就走。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声响:“拒绝内战,统一抗日!” 绮玉听得心头一震,步伐陡地慢了下来。她不禁回头张望:竟然遇到游行了吗?听那些高吼怒喝的声音满腔的悲愤,她也不禁为之低叹:内战连绵,外忧不断。何时才能还中国一个清净?她想起了逃离战火远遁香港的父母,眼睛一酸,竟又回身向前方漫漫涌来的游行队伍走去。 忽地,她的胳膊被人一把攥住,耳边响起一道愤怒的低喝声:“你疯了吗?” 绮玉被这人一喝,茫然的思絮顿时清明,抬头一看,竟然是穿着一身便装的秦月非!心中先涌上层欢喜:他果然没事!但随后却有阵说不明道不明的惴惴不安弥漫心间。 秦月非戴着顶黑色礼帽,浓眉掩在帽沿内,一双眼睛流露愤恼,强行拉着她跑进路边的小商铺,关上门直跑到两楼民居处才喘了口气,怒问:“你来这里干吗?” 绮玉被他凶得低下头,低声道:“只是想出来逛逛。” 秦月非怒极反笑:“挑什么时候出来逛不行偏选今天!” 绮玉还牵挂那些游行的人,问:“游行而已,会出什么事?” 倒吸一口冷气,秦月非捂着额头低叹:“你刚从国外回来。国内的形势不了解。”他压低声音,“国共两党间的关系一时跟你也说不清。这些学生又在这边添油加醋——” 砰!砰砰砰! 蓦地几下枪响传来,绮玉浑身一颤,惊恐万分的望着秦月非:“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人开枪?”说着就要下楼。秦月非急忙扯住她,道:“别担心,我们的人不会胡乱杀人的。只是吓吓他们而已。” 又是几声枪响,接着听到一片混乱吵嘈呼救的声音,还有人在喊:“国军只会对学生开枪有何用?有本事去打日本人!” 绮玉咬紧唇,目光满是愤恨的瞪着秦月非。 秦月非见她如此神情,知她恨极了党军对学生动武及抗战不力。不禁苦笑,但一时也无言以对。只是拉紧她不让她出去。直到外面的混乱渐渐平息,再无一点动静后,他才松了口气。慢慢放开绮玉,低声道:“快点回家吧。最近是多事之秋,没事千万别出来瞎逛。” 绮玉狠狠甩开他的手,跌跌撞撞的跑下狭小的楼梯,见到外边的情况时,一时呆住。只觉满目苍夷,一地扯碎的旗帜、标语,还有——淋淋的鲜血。 绮玉胸腔翻滚,急忙捂住嘴,转头逃离了战场般的南京路。 回到家中,许东城还未下班。她好不容易缓和了心境,起身到厨房准备晚饭,却一点力气也用不上,全身虚脱般的手脚酸软。 算了。她放下厨具,倚着厨柜怔怔的发呆。眼前仿佛还是南京路上的那幕惨状。这么一想,胃里又泛上阵阵恶心。 怎会这样——她暗自喃语,自己的国家怎么会变成这样? 客厅的电话铃此时如炸般的响起,绮玉吓了一跳,跑去接电话,却是东城打来的。 “今晚要给学生做课外指导。不回家吃饭了。” “好!” 绮玉木然的挂断电话。只觉心里一松——今日她也没心情烧什么饭菜。 只是,这天以后,许东城竟时常不回家吃饭,甚至彻夜不归。 ##第十二节 心变 周末,绮玉特意打扮一新。她已经连接三天没有见到东城了。据说是期中考试,学生们都需要特别指导。所以他才连日加课。 直到傍晚,当的声轻响,大门开时,许东城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家中。 “东城。”绮玉笑容婉转的迎上他。 “哦。”许东城看了她一眼,脱下西装外套,似乎颇为疲倦的讲,“对不起。这两日我太忙了。” “没事。”绮玉心下有些恍惚。“饿了吧?我准备了——” “不用了。我已经吃过了。”东城径直上楼,走进画室。“你自己吃吧。” 留下绮玉站在客厅中央,落寞如斯。 一抹苦笑漫过唇角。 看来,一定发生了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绮玉坐在沙发上,缓缓的清理思路。许东城的冷漠令她心寒,也令她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 难道还是她在从中作梗? 她想起崔芷清清秀甜美的年轻容颜,苦笑更浓。难道自己的苦心全部白费了吗? 不,不该的。 她安慰自己,一定是东城太累了。 忽然,她想到明天学校的庆典。手中的帕子纠得折印纷乱,东城是否有异心,全看他这次的表现。 入夜,她辗转难眠。大约十二点钟左右,东城才回卧室,躺在她的身边很快就睡着了。在法国时,不论多晚入睡,他都会在自己的面颊印上一吻才肯睡觉的。 眼泪无声的滑落。绮玉只能继续装睡。 清早,吃过早餐后的东城又关进画室。绮玉收拾碗筷时已经明白,他不会邀请自己一同参加学校的庆典了。冰凉的自来水流淌在她的指间,也流进了她的心里。 怎么办? 下午五点左右,许东城终于从画室出来了。他换了套崭新的西装,款式很是时髦。东城穿着更显倜傥。绮玉瞧着那衣服陌生的很,不是自己过去陪他定制的,心头又是一痛。 “今天学校有个聚会。”东城带着歉意,“忘记跟你说不要准备晚饭了。对了,我今晚住学校,不回家了。” 绮玉木然的点点头。送他出门后呆了片刻,失魂落魄般的在小楼里乱逛。走到画室前,她微一迟疑,拧开了画室的门。 画室内光线阴暗,还有股因为一夜不通风而散发出的淡淡异味,绮玉闻着难受,便拉开窗帘打开所有的窗子。微凉的晚风顿时遍屋内角落,带走了一室的沉闷。似乎是上天注定。六年前曾有阵劲风吹落了绮玉鬓上玉簪,令她做了决定自己终身的决定。而今日一阵清风,也拂起一座画架上铺好的白布,再度改变了绮玉的命运。 绮玉低身拾起白布,抬眼望到画架上的画作,蓦地里手脚冰冷,一枚利箭横穿心脏,痛彻心肺。 画架上是许东城新完成的一幅作品。画中的人虽然穿着青色的旗袍,微卷贴额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但那面容和脸上的青涩神态却明明是另一个女子的翻版! 崔芷清—— 一时无力的坐倒在椅子上。绮玉两眼朦胧,她紧紧握着胸前衣襟,想要止住胸腔那阵阵翻滚的痛楚,但无论她如何努力,那痛苦仍是漫布全身。胃里也在一齐翻江倒海,她冲到卫生间干吐了好一阵,泪水流了满面。 为什么? 原以为自己敲山震虎的一着已经让崔芷清知难而退,也已让许东城迷途知返,却原来竟让他们由明转暗,暗通曲款? 她喃喃自问:为什么?自己抛弃一切奋不顾身的跟他远走异国,数年甘苦一路走来,如今他却移情别恋——绮玉一直不愿用这四个字来形容许东城,但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许东城移情别恋了。六年前信誓旦旦的诺言犹在耳边,现今却已将他的一往深情移到了另一个女孩的身上。 虽然痛苦,虽然怨恨,但身为女人,此时此刻她所想的却是:东城和崔芷清走到哪一步了?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毕竟自己除了这个男人,一无所有。 她抹干眼泪,迅速回到卧室。 毅然咬牙打开衣柜,绮玉翻出所有的衣裙首饰。挑了一件最鲜艳夺目的洋红色苏绣牡丹的旗袍。又取出整套珍珠的首饰对镜妆扮。而后,她却又取下珍珠戒指,特意戴上多年前东城赠她的钻戒。钻石光彩依旧,人情却已面目全非。 镜中的女子依旧年轻美貌,只是,再年轻的容颜也有老去的一天,再美的容貌也有看腻的时候。 她要知道真相。她要亲自问一问许东城。 就是今天,就要在今天宾客满堂的时候,让许东城给自己一个交待! 绮玉怒极,也伤心至极。人一旦冲动,就会有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她叫了部黄包车,送她到圣约翰大学的门口。学校的树木和建筑上张灯结彩,非常喜庆。绮玉也不知宴会厅在哪儿,只是随着人群缓缓的走着。又是紧张又是愤恨,手心竟捏出一把汗来。 不觉走到一幢教堂前,看到客人取出邀请涵源源而入,心里知道这儿便是礼堂了。想要进去,但却没有邀请涵,不禁为之踌躇。正犹豫间,竟在人流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第十三节 流产 秦月非! 他怎么会在这儿? 绮玉直想躲开,但对方也已发现了她。微一楞后便朝她走来:“绮玉。” 绮玉勉强挤出笑容:“秦先生。真巧。” 秦月非穿一身国军军装,英俊挺拔,十分惹人注目。 “怎么在外边流连?”秦月非见绮玉面颊绯红却不是欢喜的神态,眼神又有种异样的光芒。暗暗奇怪。 绮玉拧眉,随口扯了谎:“东城先进去了。我却忘了拿邀请涵。” “这样啊?”秦月非望了望礼堂大门,“我带你进去吧。” 绮玉强笑道:“谢谢你了。” 跟着秦月非走进礼堂,室内一股热浪袭来,令绮玉原本就乱絮般的思绪更是昏昏然。 她极力在人群中搜索许东城,却并没见到他的人影。身边的秦月非已经有人拉着他打招呼。 “月非,你也来啦!哟,这位小姐是谁?” 秦月非忙笑着解释:“她是许东城的夫人。” 那人似乎一楞,自言自语般的讲:“许东城的夫人?他已经结婚了吗?哈,他将夫人藏得好严实啊!难怪,这样的美人……” 绮玉听得朦朦胧胧,心底苦涩难挡。掉头便走,也不理秦月非急切的呼唤。 “张教授,对不起。”月非急忙跟在绮玉身后。太古怪了,今天的绮玉太不对劲了。 整个礼堂都没有找到许东城。绮玉喃喃自问:“他在哪儿?” “绮玉?你今天怎么了?”秦月非焦急的问语在她耳边如风般的拂过未闻。 她离开礼堂,漫无目的的在校园内游荡。秦月非不敢离开她半步,紧紧的跟在她身后。 不知何时,她走到一幢教学楼前。隐隐的,似乎听到男女低声曼语的情话。 今晚是学校的庆典,学生们多数都不在教室自习,皆聚在外边一同搞庆祝活动。是谁这时候在空荡的教学楼里谈情说爱? 绮玉顺着声音停在一楼教室外的花园里。透过树木,她看见教室内晕黄的灯光下站着一男一女。 男子俊朗,女孩甜美。 男人的手握着女孩的手,女孩手上有一支画笔,正在一块画布上画着什么。女孩的笑容羞涩却又充满幸福,含情的眼不时的回望身边的男子。 那男子的神情更是沉醉,画到好处,竟伏下头在女孩的面颊轻轻一吻。亲密爱怜,羡煞旁人。但在苏绮玉看来,这一幕却是世界上最惨淡最可怖的场景。她头晕目眩摇摇欲坠,只觉身体不受自己控制般的直往下摔倒,又仿佛灵魂正在剥离她的身子,无力可依时,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 “绮玉!”秦月非扶她坐在园中的石椅上。眼光似乎要冒出火来。抬头对教室内浑然不觉的两人怒喊:“许东城!” 这一声如晴天霹雳般震醒了东城,他见到秦月非又惊又奇,待看到全身瘫软的绮玉时更是惊惶失措。 “秦月非!”他急忙撇开崔芷清。 秦月非已然跨过窗子跳到他面前,一个耳光甩过,生生将许东城打倒在地。 崔芷清一声尖叫:“你怎么可以打人?” 秦月非轻蔑无比的看了她一眼,说:“负心薄情之人,为什么不能打?” 崔芷清这才见到已经走到窗口的苏绮玉,又惊又羞,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去扶起许东城,连声问:“没事吧?” 秦月非转而质问崔芷清:“你一介新青年,为何要跟一个有妇之夫搞不清楚?知道廉耻两字怎么写吗?” 崔芷清咬牙抬头反问:“有妇之夫?”她指着苏绮玉,冷笑不已,“请问苏小姐和东城之间可有婚书?拿出来我看看!” 秦月非转头看着绮玉。绮玉面色苍白。 她和许东城私奔至今,从未去相关政府办过结婚证明。 哈!绮玉轻轻笑出声来。她嘴角一道弯弧,冷嘲道:“我不是许夫人,那你是许夫人罗?” 崔芷清面孔一红,随即也报以冷笑:“我现在虽然不是许夫人。但只要和东城去民政局办理下相关手续,就是名正言顺的许夫人了。” 苏绮玉只觉心灰意冷,扫了眼还在摔在地上的许东城,低声道:“很好。很好。”忽然觉得下腹一阵巨痛,再也支撑不住慢慢的跪倒在地。耳畔听到秦月非疾声惊呼:“绮玉,你怎么了?怎么会流那么多血——” 流血?昏迷中的绮玉也觉奇怪,自己怎么会流血呢? 醒来时,人已经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秦月非满下巴的胡子碴,眼睛布满血丝,连衣服也没换过。绮玉仍是茫然,问:“我怎么在医院?” 咽了口口水,秦月非低声问:“你不知道吗?” “什么?”绮玉想坐起来,但全身无力。 “你——”秦月非迟疑片刻,觉得此事瞒不过去,还是实话实说的好。“你流产了。” ##第十四节 登报离婚 流产——绮玉把这两个字消化了许久才恍过神来。 她竟然怀孕了吗?怎么没有发现呢?多久了?啊,已经不重要了,孩子已经没有了。 眼泪缓缓的涌出眼眶。但她却仰头强自忍住。 秦月非不忍再看,宽慰她说:“医生说你还年轻。只要养得好,没什么大碍。” 绮玉苍白的面孔此时泛出些许红晕:“他来过吗?” 秦月非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不禁从鼻孔里冷哼:“他还有脸来见你吗?知道你因为受刺激流产后,送了些衣物到医院就逃走了。” 绮玉无言的望着手指上还带着的那枚钻戒。半晌,才凄然一笑:“是吗?” 秦月非不知该如何劝她,想了很久才吐出一句话:“绮玉,来日方长——” “谢谢你。”绮玉勉强露出笑容。“我不会有事。” 秦月非拧眉:“你明白就好。”替她按紧被子。“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待他离开后,病房内空无一人,绮玉才将自己的脸埋在被子里,低声的抽泣与压抑的哭声令站在门外的男人痛彻入骨。 默默无声的哭泣,比大声哭喊更让人撕心裂肺。 握紧拳头,秦月非决定绝不会放过那个混账王八蛋! 然而,令秦月非怎么也想象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绮玉卧床养病的时候,许东城竟然在《申报》上发表了一篇声明。 砰的声巨响,月非狠狠砸破了桌上的水杯。吓得办公室外他的秘书差些跳起来,急忙冲进来问:“怎么了?” “出去!”秦月非捏紧拳头,转念一想,嘴角划过道冷酷的弧度。“回来。”他缓缓坐回椅子上,手指轻轻的在桌上敲击,冷声道,“给我发个电报到法国。内容如下——” 另一个注意到许东城登在报上的这篇声明的,却是沈离秋。 离秋当时正在回苏州的火车上,上车前买了份报纸,一看之下面色大变。声明内容如下: 许东城与苏绮玉从未结秦晋之好更无婚约一说。而谣言纷纷有误视听,故此更正! 天哪!沈离秋差些从火车的车位上摔了下来。联想到东城和崔芷清之间的暧昧,顿时怒意翻腾。拍的声将报纸按在桌面:“许东城!你搞什么鬼!” 在离秋看来,这两人的姻缘是他一手促成的。他明知东城风流多情,却经不住他的恳求替他们弄到了私奔的船票。而现今东城果然移情别恋,自己倒成了对不住苏绮玉的罪魁祸首!这么一想,他背上冷汗淋漓,悔恨懊恼无比。 急忙去找敬亭,他将报纸往敬亭面前一摊,饶是敬亭也禁不住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他连声问,“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间就要分手?” 离秋咬牙切齿的讲:“还用问?定是我们的许大公子又找得真爱了!崔芷清——” “不一定是她——”敬亭急忙摇头。 “是与不是,问一问就知道了!” 敬亭皱眉:“这是人家的家务事。” “家务事?”离秋冷哼。“家务事我也要问问清楚。姓许的要真是个始乱终弃的男人,我沈离秋从此便与他绝交!” “离秋——”敬亭劝不住他,只得报以一声长叹。 离秋说到做到,立即动身找人。才回苏州的他即日又赶回上海。先到东城衡山路的家中,却没找到人。打听之下才知道绮玉生病住院了。至于生什么病,邻居知道得也并不详细。只知道东城回来收拾了几件衣物说是送到医院的。 离秋转而到赶圣约翰学校。 东城见是离秋,自然笑容满面的迎上。冷不防离秋将一份报纸摔在他脸上。问:“怎么回事?” 许东城面色一变,扯开报纸强笑:“离秋,这是我的私事。” “我知道这是你的私事是你们的家务事。我没有资格管。”离秋语音冰冷。“但我内心有愧。我愧疚自己竟然相信一个风流多情的男人对苏绮玉终身无悔的誓言旦旦,才会铸成今天她的悲剧!所以许东城,你欠给我一个交待!” 东城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疾声无情的质问自己,又恼又羞。声音也不觉提高了:“什么交待?离秋,我和你多年情谊,何必要为了一个女人跟我过不去?” 在东城口中,那个当初他挚爱的绮玉成了无足轻重轻描淡写的“一个女人”。离秋克制不住的冷笑,笑声渐响。 真是无情凉薄的男人啊!他强抑怒火,问:“我到你家中找你。听邻居说绮玉住院了。她生病了吗?” 东城刹时垂下脑袋,不敢答话。 “说话呀。嫂子生的什么病?”离秋追问不休,东城没办法,才低声说,“她、她小产了。” 离秋大吃一惊!转瞬间惊怒交集,几乎是吼出来的:“嫂子才流产你就发这种声明?” 东城自知理亏,沉默着不敢说话。 此时,正巧崔芷清走了过来,不明情况欢快无比的叫了声:“东城。” 离秋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双眸冷冷的扫视了眼那女孩。喝道:“崔小姐!这里是学校,你该叫他一声‘许老师’!‘东城’是你可以叫的吗?” 崔芷清被他这么训斥,颜面无光,周遭的学生也指着她窃窃私语。 许东城再也忍耐不住,拉着他胳膊说:“离秋,别闹了!” 离秋用力甩开他的手,冷笑道:“我当你是朋友,才对你说这番话。嫂子跟你这么多年,甘苦与共。她何曾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却要这样伤害她?你摸摸良心问问自己!”顿了顿,他又冷笑,“是我多管闲事。我只道你风流多情,没想到你竟如此凉薄无义!算我交错你这个朋友了!” 东城被他讲得面满面通红。 “至于崔小姐,”离秋凌厉的扫了她一眼。“你好自为知。” 说毕,离秋拂袖而去。 至此,许东城与崔芷清的不伦恋情,终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喧嚣至顶点。 ##第十五节 绝情 “苏小姐,你今天的神色好多了呢。”年轻的护士笑容满面,看了眼窗前桌上的花瓶,笑讲,“呀,今天是一束百合花嘛!好香。” 绮玉微微一笑,漫声应着:“是呀,很香。” 护士替她量过体温,又道:“您的先生对您真好。天天一束鲜花,下班后还来送晚饭。好羡慕你呀!”护士的原意,是想宽慰绮玉。然而在绮玉听来,却是无比的讽刺,真是天大的笑话! 住院半月有余,他何尝来探望过自己一次?凉薄至此,绮玉亦无话可讲。 护士扶她坐起,笑问:“您先生给您送了不少小说来。哟,还是原版法文的。要不要看两本解解闷?” 绮玉瞥到桌上有份报纸,便道:“那张报纸让我看看吧!” 护士便将《申报》递了给她,一边道:“最近胡蝶的一部新片要上映了,很轰动呢。” 绮玉笑了笑,一版一版的浏览内容。蓦地,在报纸左下方一块极小的方块框里看到了一篇声明。 原本漫无焦距的眼神陡然凝锐,背脊挺直,面色苍白双手轻颤的默读一遍后她仍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于是,她颤声将这篇短短数十字由许东城发布的声明一字一字的念了出来:“许东城与苏绮玉从未结秦晋之好更无婚约一说。而谣言纷纷有误视听,故此更正!” 护士听她声音有异,正奇怪间,秦月非推门而入,看到绮玉对着一份《申报》面容惨白,珠泪欲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把夺过她手中报纸,急喊:“绮玉!” 那一刻,绮玉简直想死! 她牺牲家庭亲情,拿一生幸福作赌注孤注一掷的赌局终于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护士知趣的退出病房。秦月非紧紧握住绮玉的手,急痛交加的说:“这份声明无效。我会让许东城回到你身边,他绝对不敢再对你有二心——” 绮玉抬头朝他凄然一笑:“你在胡说什么?” 月非脸色铁青:“我知道你离不开他。我会帮你——” “秦月非!”绮玉极快的念他的名字。“这个世上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的事!” 月非一怔,细瞧绮玉,她的面上竟又漫上异样的潮红,苏绮玉吐字如冰:“曾经苍海难为水,一朝别后永决绝!” 秦月非明白了。 苏绮玉怎是那种死皮赖脸哭求负心狠决的男人回心转意的庸俗女子? 果然听得绮玉对他说:“月非,请你帮我找一个律师。就算分手,也不能便宜了许东城!这六年来我和他的账,还得一笔一笔的算算清楚!” 几天后,正自焦头烂额的许东城收到了一封律师涵。展开看后才知,苏绮玉竟然要和自己打官司分财产! 他怒急攻心,但想到自己所作所为的确伤害了绮玉才稍稍气顺,觉着分一部分财产给她了结了这幢事情也好。大家好聚好散嘛! 现在最棘手的不是苏绮玉。叹口气,他想起刚才在校长室和校长的那番谈话,头痛无比。 “许先生,我聘请您担任学校的老师之前,绝没想到您竟然会和自己的学生谈恋爱。”校长语气不善。“而且您又是已经有家室的人。” “不。我并没有结婚——”东城的辩解只换来校长的摇头。 “没有一纸婚书并不能抹杀她是你夫人的事实!唉,这是你的私事,我不多问。但是你的事情已经给学校带来了很大的影响,所以校董事会一致决定这个学期后,提前结束你的合同。很遗憾。” 圣约翰大学是一所教会学校,怎能容许这种不伦的事情发生? “至于崔芷清小姐,”校长拧了拧眉,“我已经将此事知汇了她的家长。由她的长辈决定她的去留吧。” 许东城只能垂头丧气的回办公室收拾物件。 屋漏偏逢连夜雨,被学校辞退后,他就收到了律师涵。 这天下午的美术课,崔芷清竟然缺勤,于是他更加漫不经心,随意的指点比划了两下后便让学生自行作画,再无一言。 下课后,他叫住芷清同宿舍的女生询问她为何没来上课。那女生若有所思的看着他讲:“芷清的父亲正在和她办理退学手续。” “啊——”许东城心下一团乱麻。芷清的父亲已经来了?动作那么快?! 那个女生迟疑了一会,取出张纸条 给他:“这是芷清要我交给你的。里面是她家在苏州的地址。” 东城心下一松。欢喜的接过薄薄的纸片藏在书页中。 那女生却没走,冷冷的看着他讲:“芷清是被爱情冲昏头了!无论大家怎么劝都劝不住。象许先生您这样的男人,换作是我,倒贴也不要。” 女生说完便拂袖而去,留下许东城站在原地面孔一阵青一阵白。 半晌,他才讪笑着自言自语:这是爱情,你懂什么?爱情是没有理由、不顾身份、能够牺牲一切的! ##第十六节 绮玉的绝决 许东城看了眼手中律师涵上所写的地点,确认门牌号码无误后吸口气大步踏进这幢英式洋房改建的律师楼。 “许先生,在下恭候多时。” 程青仪是秦月非特意为绮玉聘请的大律师。许东城在与之会面前也对他做了番调查,得知眼前这位面目清瘦、戴着金框边眼镜满面职业性笑容的中年律师绝不是等闲之辈,可是现今上海滩律师界数一数二的人物。 “程律师,幸会。”东城客气的与他握手后坐在柔软的皮椅上,望了眼会议室内只有他和律师两人,不禁有点奇怪,问:“绮玉呢?她怎么没来?” 程律师鼻梁上的镜片闪过一道银光。他微微一笑,道:“苏女士将此案全权交于我处理。这是她的授权书。”言下之意,苏绮玉不会露面。 不知为何,东城有些失望。但又松了口气,避免了见面的尴尬未尝不是件好事。但心中也知道,必是绮玉憎恨自己已极,以至于不愿再见上他一面! 他抢先一步道:“这些年来我亏欠绮玉不少。愿意支付一笔损失费给她。” 程律师依旧不咸不淡的笑容:“你能这样想,是最好不过的。能不能告诉我你愿意支付的损失费是多少?” 东城想了想,说:“一千五百大洋。” 程律师仍是微笑:“一千五百大洋?”口气中有显尔易见的轻屑。许东城非常敏感,心下立时忐忑。瞪大眼问:“不够吗?” 程律师双手拢起一只盛满清水的玻璃杯子,笑道:“苏女士的要求是:位于衡山路你们共同居住的那幢洋房的产权归她所有,以及你们所有积蓄的一半。”他说到这里,许东城已经面色铁青,程律师恍若未见,接着说,“据苏女士提供的银行存款证明,你们共有六万法朗及两千银圆存在银行。许先生,您有什么意见吗?” 许东城猛地站起来,强抑怒火:“欺人太甚!” 程律师扯扯嘴角,似乎早就料到对方会有此举动,举手示意他稍安勿燥。抿了口清水,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带着些凛冽。 “许先生。你我都知道,哪怕把你所有的积蓄全部赔给苏女士,也不算过份。”程律师冷冷一笑,“我还从未看到过妻子刚刚流产,丈夫就登报脱离关系这种事情发生。” 许东城面红耳赤,仍要抵抗:“我跟她没办过结婚证!法律上她就不是我的妻子。我用不着赔那么多钱给她!” “是吗?”程律师耸耸肩,从桌上的一张黄褐色信封内抽出两张照片,甩在他面前。“你自己决定吧。” 东城捞起那些照片才看了一眼,顿时惊得面无血色!嘴唇都在微微发抖! “你、你从哪儿弄到这些照片的——” 这几张照片正是他在法国落入黑手党绯色陷井时所拍。照片上的人赤身露体,举动不堪入目。 程律师胜券在握:“如果你不愿照片流落在外、也不想自己逃离法国的真正原因被世人知晓——”他笑了笑,“你知道该怎么做。” 犹如斗败的公鸡,许东城无比狼狈的离开了律师事务所。 他越想越恼,越想越恨,怨极了绮玉竟然拿法国那档子事来威胁自己!令他损失惨重。念及于此,他大步赶到医院,不把心头这火发泄干净他绝不罢休! 说来也巧,这日是绮玉出院的日子。秦月非陪着她办理好出院手续,两人一同离开病房时,许东城怒发冲冠的找上门了。 “苏绮玉!”乍然见到妻子,东城微微一惊:不过月余未见,绮玉竟然憔悴消瘦如斯。原本饱满的面颊还带着点婴儿肥,此时却瘦得只见尖尖的下巴。原先红润的嘴唇略显青白,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星,只是,看到他时,星眸内扬起的恨意令他不自觉的退后了两步,声音也变轻了。“绮玉——”他瞧了瞧秦月非手上的包箱,咽口口水,“你出院啦?” 苏绮玉仿若未闻般迈步越过他,只对身边的秦月非说:“月非,送我回家就可以了。这几日太辛苦你了。” “绮玉——”许东城追上妻子。有秦月非在,他不敢太放肆。声音也完全没有刚才那番十足的底气。“我有事要对你说!” 秦月非冷笑:“还有什么好说的?” 东城瞥了他一眼,只对绮玉讲:“绮玉,你的要价也太狠了,我——” 绮玉猛地回身,眼中似要射出箭来,她冷笑两声,反问:“我要价太狠?”随之失笑,“我这是为了崔芷清着想呢。” “什么?”东城目瞪口呆,不明所以。 “有了这般惨痛的代价,你才会知道女人不是那么好打发的。哪日你若要和崔小姐离婚时,千万记得这一点!”绮玉转身欲走,又折回身来说,“这个还你。”她用力拔下手指上的钻戒,当的声扔在地上,一道耀眼的光生生刺痛了东城的眼睛。 他伏身捡起戒指,望着硕大的椭圆形钻石荧荧的光芒忽然间悲从中来。他想起法国那些年美好的时光,想起当初带她私奔时如火热烈的爱意——怎竟会走到这一步?他只是觉得,爱情消散了就是消散了,没必要强留。大家都还年轻,寻找各自的幸福才最重要。也是为了彻底断绝绮玉寻求复合的念头,他才会绝情的登报声明。虽然残忍,可长痛不如短痛啊! 他将戒指收回衣袋,或许,他想,可以用它来向芷清求婚! ##第一节 工作 彻底结束了与许东城的关系后,绮玉展现了她经济、果断的一面。 两人居住已嫌空旷的小洋房现在更没必要留着它了。绮玉托房产经济挂牌卖掉,小赚了一笔后租了一幢洋房底楼的房间。一间卧室一间客厅。足够她居住使用。余下的钱,她全买了金条存在银行。 秦月非曾问她今后有何打算? 绮玉也想了很久也没有回答。 她曾想过回法国。那里有她的朋友有她的事业。只是一旦回到法国与好友相聚,不得不提及与东城分手的事,一遍遍的揭破伤疤给人看,不是她苏绮玉所为。 或者,去香港找父母?只是事到如今,她有何颜面再去见父亲呢? 唉! 还是暂留上海,一步一步且行且看吧。 绮玉筹划了番,觉得当前最紧要的,还是找一份工作。坐吃山空,一份工作不仅代表有一笔稳定的收入,也是她重新进入社会的开始。不然,困在举目无亲的上海,闷也闷坏。 到哪儿求职比较好呢? 似乎曾经有人问过她,是否愿意到电报局工作? 绮玉急忙从皮夹出找出一张名片:法兰克。中法联合电报局上海分局。 想起那个高大的法国男人,绮玉叹了口气,试一试吧。 她起身打开衣橱,掂量半日后选了件一色的宝蓝色旗袍,饱满的颜色显得她肤色皓白如雪,稍加修饰的妆容便掩去了恹恹病态。 站在镜前审视了番后,她又觉衣裙的颜色过素,取了枚在法国买的珍珠胸针别在领口处,那些大大小小的珍珠切成半圆,错落有致的拼成蝴蝶状,很是美丽。 只是去面试,这般打扮便足够了。何况,女为悦己者容。她再费心修饰自己,又能给谁看呢? 难免想到许东城,那个无情薄幸的男人此刻终能如愿所偿抱得新人归吧?绮玉的嘴角扬起至一个冷笑的角度。 然而事实上,许东城此时的状况,非常尴尬。 他满心欢喜的赶到苏州崔芷清的家中拜访提亲,没想到却被崔芷清的父亲不动声色的教训了一顿赶了出去。 崔家虽然算不上什么大户,但也是书香门弟,家规清严。女儿在上海闹出三角恋的丑闻已令崔父大为恼火,毫不迟疑的就押着芷清回乡看管。没想那不要脸的勾引自己女儿的男人竟还敢找上门来? 坐在堂前,崔父连茶水都没有招待许东城,只扔下两句话便送客了:“许先生好大的本事!六年前在木渎带苏家小姐私奔,六年后又来我家拐骗芷清吗?!” 许东城刹时面红耳赤,不及分辩一词一句即被扫地出门。 崔芷清在后堂得知好不容易盼来的情郎却被父亲赶走,一时哭得梨花带雨,愁绪满腹。她跑到父亲书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爸!我和东城是真心相爱——” “真心相爱?”崔父怒其不争。“你是真糊涂还是得了失心疯?许东城与苏绮玉就不是真心相爱?他即能在妻子流产后单方面登报声明脱离关系,将来谁知道会怎么对你?” 芷清泪眼朦胧,咬牙道:“东城这么做都是为了我。爸!这个男人是我选的!将来如何我都认了!” “混账!”崔父恼得几乎背过气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全身发抖。 “爸!”崔芷清双手按着小腹,“女儿非他不嫁,我——已经怀孕了!” 崔父呆了一呆,刹时恼怒欲狂!猛地抓起桌上的砚台往地上重重一砸! “崔家清清白白的名声就让你这个孽障给毁了!”他指着女儿疾声喝道,“你走、你走,你跟他走!从今以后,我没崔芷清这个女儿,滚!” “爸!”芷清泪流满面。“您别这样,您为何不肯给东城一个机会呢?东城答应过我,愿意明媒正娶、立下婚书,永不二心!何况、何况我现在又有了身孕,爸,你就成全我们吧?” 崔父眼见女儿这般可怜的模样,心中即不忍又愤恼。 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 一瞬间万念俱灰。他摇摇手,有气没力几近呻 吟的讲:“罢了。你去叫他回来。” 既然女儿瞎了眼愿意嫁给那样的男人,他这个做父亲还能如何?何况女儿未婚先孕的事若传出去,门风尽毁不说,他也无颜再见家族中人和外界的朋友了。 “家门不幸!”崔父喃喃低叹,“家门不幸啊……” 半个月后,许东城在崔家的主持下,与崔芷清仓促的举办了婚礼。这一次,崔家吸取了之前苏绮玉的教训,行礼前便去当局办了结婚证书。拿着红艳艳的婚书,芷清笑容满面。 东城娶得新妇,得知她有了身孕,一时间百愁俱消。不久又收到来自南京大学的回信,愿聘请他任学校的美术教授。东城欣喜万分,立刻打点行装去南京赴任。芷清有孕在身本不便同行,但她又不放心让东城独自生活。商量后,两人决定待东城在南京稳定下来后,芷清再去与他会合。 电报局的工作实在颇为枯燥。 前三个月,绮玉在教学班和一群年轻人一起接受专业培训。那些10010110的数字以及点划点划的次序搞得她头晕脑胀,但也勾起了她倔强不服输的性格,每日攻研到深夜,终于将天书般的《中国电报新编》及《莫尔斯码》背得滚瓜烂熟。 法兰克把绮玉的刻苦用功全看在眼里。想起那日她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告诉他,她要找一份工作时,法兰克并没太多惊讶。那份由许东城发布的声明,他也看到了。只是他一直不愿相信,报上的苏绮玉就是当年木渎镇上的苏家小姐,就是眼前满面决绝与无奈的美丽憔悴的姑娘。那一刻他感叹世事无常时,也为绮玉颇感不值。但那是她选择的人生,别人没有资格说三道四。于是他闭紧嘴,绝口不提旧事。 有人说,时光是最佳的疗伤圣品。一点不错。光阴飞逝,绮玉已经很少再想起姓许的男人。崭新的人生不需要往事的牵连。所以,她连秦月非都一再的退避三舍不愿相见。因为一旦见到他,绮玉就忍不住悔不当初!从而泛上的痛苦能令她几夜辗转难眠。 好在月非似乎明白她的心意,几次约她碰壁后,便也乖觉得不再露面。 其实,绮玉何尝不明白对方的心意?只是以她现如今的身份,是再也配不上他的。 下班后,她拎起小包刚要离开,法兰克在门口唤住她。 “苏小姐。” 绮玉微楞,以为自己工作上出了误差,顿时有点紧张:“经理。还有什么事吗?” 露出阳光灿烂的笑容,法兰克替她推开厚重的大门,边走边说:“如果我没记错,你住衡山路吧?” 绮玉莫名的点点头。 法兰克笑容可掬:“听说那边新开了家法国餐厅。想不想去尝尝?” 绮玉一时惊讶,随即宛尔一笑,寻思自己刚进公司,实在不愿和上级传什么暧昧绯闻,正想着如何婉拒,法兰克已经走到他的汽车边上为她打开车门。 这就有点儿骑虎难下的味道了。 绮玉拧眉间稍稍犹豫,还是坐进那辆汽车里。 得逞的法兰克自然笑逐颜开,开心的用力直按喇叭。 从天主教堂到衡山路不过几分钟的车程。法兰克所说的那家法国餐厅,绮玉每日上下班都要经过。每当看到玻璃窗内成双成对的人影,随之想到自己孑然一身、孤零零独坐餐桌边上的模样,偶尔闪过的进去坐坐的念头立时烟消云散。若不是法兰克邀请,她绝不会踏进餐馆一步。 神情黯然的坐在铺着雪白镂空织花桌布的小方木桌前,绮玉有些哀伤。却不知桌上一支水晶小盏中幽幽泛着火光的腊烛映得她肤如凝脂,淡淡的愁绪更添几分不明的清冷。如开在湖心的睡莲,只得远观,不可近赏。 法兰克轻轻咳嗽两声,替她点了红酒牛排的套餐后,笑问:“可以吗?” 绮玉不置可否的嗯了声,寻思着法兰克请她吃饭的缘由。不会是因为自己工作努力无差错所以请客作为奖赏?想到这儿,绮玉自己也觉好笑,嘴角便弯了起来。法兰克目光炯炯的盯着她:“你很久没有笑过了。” 绮玉愕然。面孔刹时红了。掩饰性的喝了口杯中清水,淡然道:“今天要你破费了。” 她知道法国人生性浪漫,追求女孩的手段花样百出,热情又放纵。所以对法兰克的盛情并不以为意。想来不过几分钟热度而已,很快就会退散。她不愿再重蹈覆辙,因此面上一直都对他冷冷淡淡的。 门口的铃声当的轻响,又有客人进来了。绮玉随意瞧了客人两眼,一时微楞——那身黑呢大衣下裹着的英俊的男子竟是秦月非吗? ##第二节 月非的母亲 天!竟这般不巧!又看到他身边同行的女子,穿着时髦,卷发披肩,发侧珠光流溢妆饰精致。小巧秀美的脸庞笑容满面。绮玉顿时松了口气,露出一丝似欣慰又似自怜的笑意:看来是陪女友吃饭呢。有心上前打招呼,又觉不妥。正迟疑中,秦月非却也看到她了——先是意外之喜泛上眉稍。随即就看到她对面的外国男子,浓眉一挑笑容微凝。待女伴入座后,他径自向他们走来。 “绮玉。”他站在桌前,语声亲切笑容凌厉,竟令绮玉倍感压迫,有些局促的站起身唤他:“月非。真巧。”见他目光定在法兰克身上,忙介绍,“这是我公司的经理。法兰克。”又对法兰克道,“他是我的朋友,秦月非。” 法兰克也颇意外,没想到能在此碰到秦月非。率先伸手对月非道:“您好,秦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啊?绮玉楞了楞:他们认识? 月非伸手与他相握,一瞬间周遭的氛围诡异无比。绮玉惴惴、月非心生嫉恼、法兰克则如临大敌。 绮玉忙笑着说:“那位小姐是你的朋友吧?”言下之意是叫秦月非不要让人久等。谁知月非头也不回的讲:“父母介绍的对象,推脱不过陪她吃顿饭。” 绮玉哦了声。明知这句话是在向她解释,心头也不禁一松。 “你们慢慢聊。”月非毕竟不能丢下女伴。“绮玉,我们改日再见。” 绮玉只能点点头。面对法兰克充满探索的眼神,半晌无语。 “他也在追求你吗?”法兰克一个“也”字,令绮玉才咽下喉咙的浓汤顿觉凝滞。 “不是。”她皱眉。“月非他——”怎么跟他解释?自己前任的未婚夫?现在的朋友?来龙去脉说清楚可是件伤筋动骨的痛事。她自嘲的摇摇头,续道,“月非和我是家族之交。”又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法兰克耸耸肩:“我在苏州开相馆时——”他顿了顿,“他是常客。” 绮玉微觉奇怪,秦月非常驻上海,怎么会到他那儿拍照还成了常客? 法兰克似乎不愿再提秦月非,笑着打趣似的苦恼万分的问:“苏小姐,能告诉我我还有多少情敌吗?” 绮玉目瞪口呆后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搏得佳人一笑,法兰克达到目的便扯开话题,聊及他钟爱的摄影,还许诺要教绮玉拍照,绮玉忆及当年在他那儿拍的照片,也是感慨万分。 “我还留着那些照片呢。”绮玉手持葡萄酒杯,红滟滟的酒与她迷离的眼神相映成伤,“那是我拍过最美的照片了。”她微微一笑,似乎无比的怀念那段青涩幸福的时光。 法兰克此刻也在懊悔,他深深的悔恨当初为何将她拍得那般美丽!引得秦月非至今对绮玉念念不忘!想起秦月非缠着自己把绮玉的照片卖给他的事,好气又好笑。这世上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秦家和苏家的事,法兰克早在苏州便听说过了。现今绮玉恢复单身,秦月非焉有放手的道理? 隐隐知道,和法兰克的一顿晚餐,或许会令秦月非有所不满。她竟也有些做贼心虚似的不安。以至于那日下班后见到秦月非等在公司大堂,一班女同事对他指指点点,她问都没敢问一句话,就和他并肩慢步离开了。法兰克坐在轿车里望着他们的背影,眉头紧锁。 衡山路路旁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此时已入深秋,落叶飘零,满地苍黄。 两人同行却始终无语,眼见家门就在不远处,绮玉几度想开口解释,但见到月非沉默的神情却又咽咽的说不出话来。 送绮玉到家门口,月非转身要走,绮玉又惊又奇,忍不住唤他:“月非!” 秦月非回头对她一笑:“我知道的。” 绮玉愕然:你知道什么? “你不喜欢那个法兰克。”秦月非成竹在胸。 面孔微红,绮玉侧过头:“他只是我的上司。” “所以我很放心。”秦月非笑容浅淡。 放心什么呀! 绮玉忽觉头痛无比。看来他们之间还有误会。 “月非——” “我先回去了。”秦月非打断她的话。“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考虑。”他笑了笑,眼底也有一抹忧虑,“我的耐心很好。” 绮玉呆了片刻,已然知道,出了法兰克的事后,秦月非绝难对她轻易放手。 这晚,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秦月非已经下了通谍,自己迟早得给他一个明确的回复。接受或拒绝,明明白白的不容任何暧昧。想到重逢后的这些日子他对自己的照顾,想到他几番出手相救,想起小产住院时病房窗前的桌上每天更换的鲜花,想起护士们善意的调笑:真羡慕你啊苏小姐,您的先生对你真好! 牙齿轻轻的扯着嘴唇,绮玉觉得面孔燥热。那样一个男人,对她又痴情如斯,她怎会不动心?可世事难料,阴错阳差,到如今再要回头,却已不是他们两人自说自话便能决定的事了。 绮玉愁怅的叹息:拒绝他吧!这是一段即无前途也无希望的错爱。 虽然如此劝说自己,但在她内心深处,仍有那么丝微薄的希翼,或许,或许她真的能和月非重续前缘呢? 胡乱的思绪扰得她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一夜乱梦。 周末的下午,秋日明媚。绮玉搬了个椅子坐在花园里,泡壶香茶,原想认真的阅读一本新买的小说,可她心绪杂乱,看了几页但了无兴致。忽然听到从铁门边传来的门铃声。大概是楼上人家的访客?绮玉带着这种想法放下书去开门。透过一根根笔直的黑色栏杆,她隐约看见一位身材丰满的女子,黑色的旗袍上用金线绣出繁复的花纹,雪白的手腕拢一支碧绿的翡翠镯子。再走近些,绮玉的步伐越来越慢:来客已有四五十岁的年纪,但保养得极好,粉面不见一丝皱纹,神态大方,笑容得体。一缕似曾相识却又觅不到根源的感觉令绮玉颇觉不安! “苏小姐。你好。”中年女子轻轻开口,“还记得我吗?” 她一开口,绮玉身子便是一颤,这温软的声音突然激发了她沉寂多年的记忆。旧时堂前檐下燕,笑语声中客自来。是她——是秦月非的母亲! “秦夫人!”绮玉有些慌乱的打开铁门,“您怎么——”想到秦月非,便也明白了几分。立时默然不语。只领着秦夫人往家中客厅坐下。刚才泡的茶正好热热的给她倒上一杯,又取出些水果,颇为歉意的道:“不知道您要来,所以没有什么准备。” “没关系。”秦夫人早已上下打量过她。六年不见,苏绮玉这个女子算是脱胎换骨了。几乎,她没能将眼前美丽自信的女人与记忆中温婉柔弱的苏家千金重合于一体。暗想,毕竟是在国外呆过的,那气质已不是深锁重楼的小姐可以比拟的。 绮玉虽然不安,但因为心中坦然,也没什么局促。坐在秦夫人的对面,抿口茶问:“多年未见,伯父身体还好吗?” “嗯。”秦夫人点点头。“就是年纪大了,脾气越来越差。这阵子他到北京出差,过两个月才回来。”望一眼绮玉,“你父亲也有来信。” 绮玉一楞,眼中立刻有了急切:“是吗?他老人家好吗?” “好!就是你大哥到现在还不肯结婚。没让你爸妈少操心。”秦夫人掩嘴轻笑。 绮玉长长舒了口气,茶水的氤雾腾腾而上,迷朦了她的眼睛。 似乎是在试探,秦夫人又问:“为何不去见你父母呢?他们想你得紧。” 绮玉侧过头,笑容苦涩:“我已无面目见他们。” 秦夫人也不由长叹一声,语声满是怜悯:“苦了你。” 一时寂静。秦夫人暗暗观察了番绮玉的神色,才问:“听说最近月非常来找你?” 绮玉听她提及秦月非,微微心悸。勉强打起精神,笑道:“是。有次在家法国餐馆还见到他和一个年轻女孩在一起。”她也拭探着笑问,“是不是月非好事将近?” 秦夫人没料到绮玉竟这么说,杏眼微瞪,半晌,才苦笑两声,叹息:“那个女孩已经喜欢我们月非很久了。国防大臣的宝贝千金!要相貌有相貌有身家有身家。他偏偏对人家不理不睬的!绮玉,有空你也帮我劝劝他。不要老盯着虚无飘缈的东西不放。要珍惜眼前人哪!” 早就料到会有今日。试探的结果不出绮玉意料。她深吸口气,笑容如兰,漫声应道:“是呀!月非也老大不小呢。”自己与月非的情缘,终究还是浅薄如萍。 “苏小姐没有再婚的打算吗?”秦夫人再接再励,誓要将绮玉心底犹存的一点希望拔尽,“我倒是认识不少单身男子。”她微笑,“说不定还能促成一段良缘呢!” 绮玉怔了半天,心中已是百转千回。若是让月非知道是他母亲给她做媒,定会坏了母子关系。她温婉的笑道:“不必了——”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门外传来阵阵汽车喇叭的声音,绮玉拧眉起身外出看了眼,一时目瞪口呆:“法兰克!” ##第三节 法兰克的甜品 法兰克坐在车里,探出脑袋笑咪咪的喊:“绮玉!今天有空吗?” 秦夫人没料到洋人追求女子的手法这么热情直白,暗暗好笑。见绮玉燥得满面脸羞红手足无措,忙体贴的讲:“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辞了。” 绮玉舒了口气,还是送了她一程。返回家门时,望着笑容可掬倚在车门前的法兰克,哭笑不得。想想他也算是救场有功,叹口气:“周末也不放过我吗?” 法兰克摊手道:“我怕你在家无聊。不知道有客人在。她是谁?很有风度嘛!” 绮玉别开脸:“——她是月非的母亲。找我叙叙旧的。”不愿多谈,扯开话题。“你找我什么事儿?” 法兰克来了兴致,他从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巴黎大戏院新映电影《空谷芳草》,有没有兴趣?” (注:《空谷芳草》是四十年代的电影,但本书时代背景为30年代。有差错。) 绮玉早已在报纸的广告上看过这部电影的介绍,面对法兰克的邀请不禁怦然心动。 “走吧。”法兰克打开车门。“听说这部电影超级好看!” 绮玉迟疑了一下,回屋披了件白色的针织披肩便随他去了。 淮海路上的巴黎大戏院,刚开张那会儿叫“东华大戏院”。后来才改了个充满洋味的名字。因为电影引进得快、又好看,所以很受欢迎,生意素来兴隆。这部《空谷芳草》是美国拍的新片,讲的是英俊富有的男主角爱上了家里帮佣的聪明姑娘,然而身份地位的差异以及各种误会导致他们情路坎坷。竟是部标准的灰姑娘式的故事。虽然有点老套,但导演却把电影拍得唯美,感人挚深。 从黑白的电影世界中出来,绮玉对着满目的繁华绮丽一时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深深吸了口气,她随手撩起被风吹散的鬓发,从影院出来的人流渐渐散尽,她心底不禁浮起“一身繁华何所依?绮罗散尽人独立”的感慨。 法兰克站在她身侧一言不发,只觉她满腹愁绪的模样都很美丽。 绮玉仍在回味影片,所以步伐就慢了些。眼角余光瞥到一个熟悉的人影。她的心咯噔一记抢跳半拍,一把抓住法兰克的手腕,低头说:“快走!” 法兰克也已见到秦月非,只觉上海怎么这般小,吃个饭能遇到,看个电影都能看到一块儿去! 月非的身边正是那位国防大臣的千金小姐,此时她满面笑容,撒娇般的勾着月非的胳膊,娇声讲:“这部电影真好看。派克太帅了!” 秦月非淡淡的唔了两声。 “我送你回家吧。” 女孩不乐意了,嘟着小嘴埋怨:“才陪我看一部电影就不耐烦了吗?我们还没吃晚饭呢。” 月非似有不耐,但又不能发作,面容便有点儿僵硬:“也好。有件事我要跟你说说清楚。” 他们并肩离开,似乎没有发现混在人群中逃走的苏绮玉。 法兰克的手掌被绮玉抓得泛痛。他惊笑:“绮玉?!” 绮玉这才惊觉,急忙松开手,歉意的道:“对不住,弄痛你了吗?” “没事。” 法兰克送她上车,打着方向盘,从前视镜中偷窥绮玉的神色,问,“为什么不上去打个招呼?” 绮玉面无表情,右手手背支着下巴,臻首转向车窗一边,淡声道:“何必打扰他的约会。” 法兰克笑了笑:“你不会是在吃醋吧?” 吃醋?!绮玉一惊,随即苦笑:她哪有资格吃醋。 “不是吃醋?”法兰克很随意似的讲,“那就是害怕了。” 害怕,是的,她的确是害怕。她害怕见到秦月非,每次见他,总觉自己不是自己,说话、做事、连心跳都难以控制。更害怕让他见到自己和法兰克在一起!一同吃饭可以解释,但是同看电影这档事通常只有交往中的男女才会做的吧?想到秦月非生气的样子——虽然他从来没有对她发过火,但她就是害怕!怕得不行! 法兰克吹了记口哨,成功的将陷入自我思绪中的绮玉拉了回来。 “算了。我带你去吃正宗的法国甜品!”法兰克又是一脸得意的模样。“就算在法国,也找不到比它更美味的甜品了。” 想到芝士蛋糕入口即化的美味,还有提拉米苏甜中带苦的柔滑口感,绮玉不觉舔了舔嘴唇,笑容也随之带上了甜味:“好吧。” 轿车驶进一幢拥有三四百平米的花园小径中时,绮玉觉得自己上当了。 这里不是饭店,明显是一幢高档的私人别墅! “法兰克?”她忍不住拧眉。“这是哪儿?” “下车吧!”法兰克笑嘻嘻的替她打开车门。“这是我家呀!” 绮玉又惊又急:“怎么把我带你家来了?不是说去吃甜品吗?” 法兰克理所当然的勾着绮玉胳膊边走边说:“我家的厨师是从法国带来的。那味道自然是正宗无比。” 踏上浅黄色大理石铺就的楼梯,绮玉的苦笑转为淡淡的忧愁。她真的搞不清楚,自己是何时招惹上这个家伙的!难缠的程度绝对不下秦月非啊! 挑空的大厅富丽堂皇,自两楼垂下的水晶灯闪烁着耀眼迷离的光芒。接过家佣送上的咖啡,绮玉坐在深色的真皮沙发内满心不安。 从后方楼梯传来矫健有力的脚步声,绮玉回头一看,微微一惊,急忙站起身:“老法兰克先生——”在电报局,职员们素来以“老法兰克”与“小法兰克”来区别这对父子。绮玉也跟着喊习惯了,此时脱口而出,心下微慌。谁知老法兰克也不以为意,笑咪咪的走到她跟前用法语讲:“苏小姐吧?我记得你。你的法语说得很好。” 绮玉心头一松,微笑道:“您过奖了。” 法兰克看着父亲,说:“今天我请苏小姐来品尝我家的甜品。” 小老头儿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是吗?那我是不是该避避嫌——” “不!”绮玉慌了,脱口而出,“跟您一起吃饭是我的荣幸,希望您能给我这个机会……呃。”她看了眼法兰克,眼中有丝埋怨。 老法兰克的习惯性动作都和他儿子一样,摊开双手无奈似的说:“恭敬不如从命。” 绮玉立时松了口气。 樱桃木镶大理石桌面的餐桌上,除了餐具与食物外,摆满了鲜花与蜡烛,绮玉暗暗庆幸这顿晚餐有老法兰克相陪,不然,她不知会有多尴尬! 老法兰克问起绮玉在法国的生活,绮玉心中刺痛,转瞬即逝,抛去不堪的回忆,她娓娓道来,赛纳河畔的风景,社交圈内的趣事,老法兰克听得津津有味。 “还想再回法国吗?”他突然这么一问,绮玉和法兰克都怔了怔。 “嗯。有机会的话,我还是再过去看一看的。”绮玉想起ELSA,想起阿黛尔,嘴边的笑意便带上层暖意。 轻轻舀起一小勺樱桃白兰地慕思,老法兰克悠悠的问:“如果让你常住法国呢?” 绮玉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但看到对面的小法兰克一脸紧张的样子,突然明白了。不禁有些好笑:“住在法国当然没什么不好。不过,中国毕竟是我的故乡。我到底也没有要常住法国的理由。” 餐桌底下好象有些你来我往的动静,绮玉装作没听见,吃完最后一口慕思,笑道:“这是我吃过最美味的甜品了。替我致谢你们的大厨。” ##第四节 林雪倩 在另一家浪漫的露天庭院式的餐馆里,秦月非的这顿晚餐吃得格外辛苦。 “雪倩。有件事我想——” “月非!”大小姐娇嗔,“菜还没上呢,边吃边聊嘛。” 月非只得等主菜上来,吃了两口,才说:“雪倩——” “希望这次别再遇到你的熟人。”雪倩突兀的这句话令月非剑眉微皱。 “什么熟人?” “就是上次在衡山路吃饭时遇到的女人啊。”雪倩手中的刀叉轻轻割开牛排,溢出鲜嫩的汁水。 月非的眉头拧得更紧:雪倩已经注意到绮玉了? “她是你什么朋友?”雪倩的口吻中带着娇俏。“长得倒是一副名门闺秀的模样。” 月非轻声斥她:“怎么说话的?” “我说什么了?”雪倩茫然不解。“我只是说她长得挺不错啊。这都不对吗?” 吸了口气,月非按耐住心底的不悦:“快点吃吧。” 刀叉在餐盘上轻微的移动,偶尔碰到盆底发出轻脆的响声。沉默了会,雪倩等了半天不见对方搭话,忍不住又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什么问题?” 索性放下餐具,雪倩望着他眼睛一字一字的问:“苏绮玉到底是你哪种朋友?” 秦月非迎着她犀利的眼眸,反问:“你既然已经知道,何必多问?” 雪倩咬着嘴唇,眼中似要掉下泪来:“月非——我是为你好呀!” 手肘支着桌面,手指不停的按揉太阳穴,秦月非只觉头痛。难道林雪倩也要对他来通说教吗? “苏绮玉置与你的婚约不顾、和男人私奔。现在又被那个男人抛弃。这样一个身败名裂的弃妇,你要是和她在一起,今后在众人面前怎么抬得起头?你让伯父伯母的面子往哪儿搁?”雪倩苦口婆心。但月非听来却犹为刺耳。 她懂什么? 月非脸上有股微妙的不屑。 “这是我的私事。”他用力咀嚼口中的牛排,分明觉得这家牛排煎得太老,食之无味,以后再也不来了。 刹那的嫉恨流转过雪倩的俏脸。她叹口气:“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感情的事,总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月非讶异她于的识趣,抿抿唇,轻声道:“其实,是我对不起绮玉。” 雪倩怔了怔,眼底的犹疑明明白白,但秦月非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知道有些事情是月非不为人知的隐秘,她问了月非也不会说。于是,她报以一个理解的笑容,埋头应付食物,只是不经意似的扯了一句:“听说绮玉的前夫,就是那个大画家许东城,在南京又出事儿了。” 月非没料到竟从雪倩嘴里听到那个名字,呆了呆,才问:“他又怎么了?” 雪倩睁大杏眼,满面惊异:“你没听说么?”见月非摇了半天的脑袋,她才慢慢道来,“离开上海后,许东城到南京大学授课。大学里漂亮的女孩多嘛。据说,他看上了南京大学的一个什么校花,穷追不舍。绯闻闹得铺天盖地,连上海的报纸都有讲呢。” 月非的眉头越拧越紧,终于吐出两个字:“败类!” 为了崔芷清才和绮玉离婚,现在竟又追求起别的女人来!这么三心两意的男人,简直令人发指! 雪倩微笑着摇头:“没办法,谁让他是画家,搞艺术的呢?那个圈子里,有几个男人能做到一心一意?许东城能守着苏绮玉呆了六年,也算不容易了。” 月非哼了声,拟想了番崔芷清悲愤的模样,心中隐隐有“你也有今天的”快感! 用完晚餐,他送雪倩回家后,掉转车头便往衡山路而去。 站在自家两楼的阳台上,林雪倩望着远去的车影直至消逝不见,裙摆轻挥,转身对屋内候命的男子下令:“替我监视好秦月非!苏绮玉那里情况怎么样了?” 绮玉还未回家。她的房间没有一丝灯光透出。 站在路灯下看了眼手表,秦月非的神色颇为不豫。他从上方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抽了支才要点燃,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开了过来。似乎可以看到坐在车里的女子脸上闪过的惊讶,月非吸了口气,手中的香烟就保持在那个位置,怔怔的看着她踏出法兰克的车,向自己缓步走来。 “月非——”绮玉停在他身前两米开外的距离,心底很是奇怪:他今天不是和女友约会吗?想问他:这么晚找我有事?但又觉这问题蠢得可以。何况身后的法兰克也未离开,两个男人你望我,我望你,似在打一场目光之战,谁也不肯认输。 半晌,秦月非才收起指间的香烟,淡淡的问:“今天的电影好看吗?” 绮玉一楞,刹时面孔羞红。 “你、你看到我啦?” “哼!”月非似笑非笑,“逃得倒挺快。” 绮玉低垂头,咬了咬嘴唇:“我见你和女朋友在一起,怕打扰你们——” “林雪倩不是我的女朋友!”月非的声调不由自主的提高,吸口气,他望望法兰克,嘴角竟泛上狂傲的笑意:“有个情敌,也不是件坏事。” 法兰克右手抚胸冲他轻轻弯腰:“深有同感。” 绮玉手足无措。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那两男人送回屋里的。只记得他们离开时车子的油门声还在耳边呜呜的作响。 一塌糊涂。自己把事情搅成一团襁煳了! 将脸埋进被子里,绮玉心中忧喜掺杂。 有希望吗?这段感情会有前途吗? 如果她愿意接受秦月非——月非母亲的面孔突然出现在眼前,她笑容柔和,措辞婉转,但归根结底是要她离开月非!上海滩的名门望族,怎可肯让一个弃婚私奔又遭抛弃的女子入门? 万般愁绪纠结,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 ##第五节 许东城的画展 清早,绮玉对镜梳头,昨夜的绵绵心事竟没在她脸上留下任何倦容,清澈的眼眸光彩依旧。她轻轻抹了粉作妆饰,用了她素来喜欢的浅粉唇膏,换了身明媚的浅紫底色绣大团大团粉色绣球花的旗袍,耳垂荡下明晃晃的珍珠坠子,出门时,碰到楼上的阿婆不住嘴的赞她:“苏小姐好漂亮!” 绮玉有些羞涩的笑了笑,走在路上仿佛重又恢复了当年在法国街头的自信。 “卖报卖报,大画家许东磊要在上海开画展罗!” 绮玉的脚步为之一顿,报童已经揪准机会将报纸塞到她手里:“小姐,买一份吧!” 绮玉推脱不得,只好买了下来。 文娱版头条便是许东磊的照片及粗黑体的标题:“许东磊首办巡回画展”。底下细密的小字叙述了他生平经历及国际上得到的荣誉。尤其提到了《东方女子系列》。 心平如镜。绮玉面无表情的将报纸折好,捏在手中。到了公司后随手就将它丢在了桌面上。那个人的所有事情,已与她再无任何瓜葛! 才要坐下,突然发现桌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束深红色玫瑰。她疑惑的打量着花束,正在猜测是谁送的,对面桌的同仁已经嘻嘻笑了起来。 “小法兰克送的啦!一大早就放你桌上了。” “绮玉,你到底怎么想的呀?一边是国军帅哥,一边是浪漫的法国男人。唉,难怪你要左右为难!” 绮玉的面孔被她们讲得忽红忽白,望着那束玫瑰暗里埋怨法兰克多事,这下可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了!这样下去可不行,自己是不是该辞职了? 下午,法兰克和部门经理突然带了一批学生模样的人到公司参观。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法兰克把电报的原理及发送的过程一一讲解。 “我们的电报台可以向英国、法国、美国、德国发送电报。这里是法国专区,专门负责法文电报的发送。” 法兰克经过绮玉的桌子,对她微微一笑。绮玉脸微红,低头装作没看见。 突然间,仿佛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极低极低的声音,声音中似乎带着犹疑——绮玉抬头寻找声源,入眼竟是一张明艳若朝霞灿烂如玫瑰的美丽面容。绮玉极少见到长得如此美艳的女孩,一时竟也看呆!那女孩略为惊疑的看着她放在工作桌前方的名牌,嘴里又重复了念了一遍她的名字:苏绮玉。 随后,她惊醒般的,目光投向了绮玉的面庞。 一时间的惊艳自她眼中流落。她的神色有不解又有好奇。 “紫菡!呆在那边干吗?” 有人在唤她。她急忙跟上队伍,临别前,不舍般的又回头看了眼绮玉。 绮玉很是奇怪,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为何对她这般注意? 待他们走后,同事们才聊天说起,这些来参观的都是南京大学的师生。据说南京那边也想搞个国际电报站,所以特意派来学习的。 南京大学——绮玉听得微微拧眉,她想起报纸上那篇关于许东城的介绍,记得报上说他现任南京大学美术系教授——不会那么巧吧? 世事总是阴差阳错,人生便是在不断的巧合与错过中渡过。 绮玉在家门口的信箱里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信。精致的蓝色信封,信封内两张薄薄的印着油画的小卡片,卡片正中写有“许东城巡回画展”的字样。右侧写着大大的三个字:入场券。 绮玉简直要笑出声来! 这算什么?显示你的大方和宽厚吗?开个画展连前妻都不忘寄两张门票?! 正要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筒里,忽然间几个年轻男子捧着照相机冲到她面前:“苏小姐!” 绮玉心中一惊:这些男人的打扮,怎么象是记者? “你们是——” “苏小姐,您的前夫许东城要来上海开画展,听说他已经给你寄了门票。请问您会去参展吗?” 绮玉下意识的捏紧那两张薄薄的纸片,往后退了一步。 “苏小姐,听说许东城和您离婚时对您非常慷慨。把所有的家产都留给了你是吗?” “苏小姐,听说许东城已经和崔芷清结婚,对此您有什么想法?” “苏小姐,您还没回答我先前的问题,您会不会去参观前夫的画展?” 绮玉被他们逼得紧迫,步步后退,终于忍不住眉头一扬正要发作时,一个高大的男子横插进来,推开那些男人,大步上前问:“绮玉,怎么了?” “月非——”绮玉见他出现,暗叫不妙! “你是谁?”记者们顿时捉到了新的素材。“苏小姐,他是你现任男朋友吗?” 绮玉知道,这时候如果乱了阵脚,事情将不可收拾!她连忙解释:“不要误会,他只是我的朋友,普通朋友。” 秦月非拧拧眉,冷声问:“你们是哪家报社的?” 那些记者们眼见秦月非穿着一身高级军装,又这般气势,顿时不敢放肆。但还有人不死心的问:“苏小姐,许东城邀请您参加他的画展,您究竟会不会去?” 秦月非看了眼绮玉,若有所思的微笑答道:“去!为什么不去?!我会陪苏小姐一同参展。” 绮玉又气又急,恨得直跺鞋根。被月非一把捉着手腕拖进铁门内。当的声巨响,将那些可恶的记者挡在了门外。 “秦月非!”苏绮玉发火了。“谁让你自作主张?我有说过要去参观他的画展吗?” 月非却用温和无辜的笑容安抚她:“不这么说,记者回去会怎么写这篇花边新闻你知道吗?” 绮玉楞了楞:“怎么写?” “无非就是说你心胸狭隘,至今记恨前夫。然后再夸一通许东城是如何的光明磊落,胸怀大度。” 绮玉别过脸,眉尖紧蹙。 “不过是去看个画展。你怕什么?何况,有我陪你。”月非的脸上有几分得逞的坏笑。 天!怎么办哪!她若真和秦月非一齐出现在许东城的画展上,闲言流语直能把她逼死! “月非!”绮玉无力的坐倒在沙发上。“知道了。我会和你一起去画展。” 兵来将挡,见招拆招吧。 ##第六节 梦一场 东城画展的第一天,上海滩名流云集。除同行及书画爱好者外,连不少影视明星都慕名而来。 绮玉不愿惹人注目。她约秦月非在画展门口碰面。自己却远远的躲在法兰克的车上不肯出面。 法兰克接到绮玉的邀请共赴画展,原是受宠若惊,后来才知道,那天秦月非也会和他们一起去。顿觉搓败无比。 “只是不想记者乱写,所以请你帮个忙。”绮玉神情楚楚的求他,他如何拒绝得了? “下车吧。”法兰克看了看时间,“再不去,画展都要结束了。你也不愿记者说你爽约吧?” 绮玉没辙,只得下了车。 秦月非在门口已然等得心焦,见到她出现先是心头一喜,可看到法兰克便忍不住面寒如霜。立刻明白了绮玉的用意,不禁好气又好笑,不知该夸她聪明还是骂她滑头好。 “月非。我们来晚了。”绮玉站在两位英气勃勃的男子间,没有丝毫的春风得意,心虚和焦虑全写在她的眼底。 “走吧。”月非苦笑。“记者们一定等急了。” 画展是在金门大酒店的大堂内举办。展厅内部的布置极其西洋化。白色的罗马柱和层层繁复的雕顶及硕大的水晶灯将大厅点缀得富丽如宫殿。许东城的作品在设计得恰到好处的灯光下完全释放出它本身的艺术魅力,赞美和惊叹自展客的嘴里流落而出。 即使大厅灯光明亮,绮玉还是感受到了闪光灯的闪烁。 月非与法兰克如左右护法般的将她保护得严严实实,尤其是月非,眼底明明白白写着:谁敢上前打扰一律杀无赦!估计吓得那帮记者没一个有胆上前搭讪。 苏绮玉担心的,是记者的恶意中伤。区区一个画展算什么。 许东城三个字在她心里已毫无份量。虽然他的作品曾满是她的影子,乍然重逢,难免令她有所唏嘘。不过,他早已有了新的缪斯不是吗? 在一面装饰得异常华丽的墙面上,齐齐的摆着一排绮玉从未见过的东城的新作。画作中的女子娇艳异常,如谷雨三朝盛开在枝头的牡丹,华美夺目,令人一见倾心!绮玉的面孔忽的一红,竟有几张颇为大胆的半裸画作,不想那女子竟如此开放,裸了玉背与酥胸让东城描摹写生。 只是,绮玉在这些画前迟疑不定,为何觉得这些画上女子的面孔那么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心头有一道闪电掠过,绮玉抿了抿唇,若有所思。 大厅里忽然起了喧哗。绮玉搭眼一瞧,原来是许东城出场了。他一身银灰西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笑容满面的与客人寒喧,随后一路介绍自己的作品,讲述其中的历程与故事。 绮玉不想与他照面,转身要走却让月非一把捉住。 “不想让记者胡乱揣测,就好好上前跟他打个招呼。” 绮玉瞪了他一眼,无奈之下,迎上了正朝他们而来的许东城。 早就看到了绮玉的东城心底全是惊讶。 他是知道前妻的美丽与魅力的。但突然间,她竟带着两个相貌出众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还有一个竟是洋人,心底的酸气止不住的往上冒。 “绮玉。”他站在她面前,一如既往的柔声唤她。 苏绮玉冲他莞尔一笑,许久未画的远山眉依旧如笼轻烟、含愁带雾。发间碎钻镶成的弯月发夹晶光流溢。她略微点头:“恭喜你。”随即便错步离开,只给他一个清瘦的背影。 躲在暗中的记者大失所望:千盼万盼,却盼来这么一个平平淡淡的会唔,两人都不见情绪,如此云淡风轻,辜负了这么好的新闻素材! 许东城呆了一呆才回过神,笑一笑掩饰下紊乱的情绪,继续给客人介绍画作。 走出展厅,绮玉一身轻松,难得秋日的阳光这般明媚,她直想在阳光底下转圈跳舞。 绮玉笑着合手道:“今天多谢二位了。” 月非与法兰克对望一眼:“我送你回家吧。” 绮玉摇头:“不用。天气这么好,我自己乘公车回家。” 法兰克还想争取,月非的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说:“好吧。路上小心。” 绮玉灿然一笑,还有些不放心他们,目送他们各自开车离开后,才顺着林荫道慢步寻找车站。 才走了没几步,对面马路上有个女子横地里穿了过来,一辆轿车刷的声急刹车,司机探出脑袋怒喊:“疯婆子,你寻死啊!” 绮玉见那女子身怀六甲,大肚便便,只是衣衫穿得不甚整洁,大约是天冷的关系,外套的棉袄显得格外庸肿。头发也胡乱的在后脑扎成一束,因为怀孕,脸有些浮肿、还有孕斑,光看眉眼应该是很秀美的女子——为何看着面熟?绮玉一时想不起,呆在路边寻思时,那孕妇倒认出她来:“苏绮玉!” 绮玉听她这么一叫,恍然间低声惊呼:“崔芷清!你、你怎么——” 眼前的孕妇正是许东城后娶的妻子,崔芷清。 崔芷清眼光焕散,她上上下下的瞅着绮玉:“听说你现在过得不错?到外边上班啦?” 绮玉点点头:“还好吧。” 崔芷清嘴里念念叨叨:“我和许东城结婚了。领证结婚的。” 绮玉哦了声:“恭喜你们。” 一行眼泪就这么从芷清的眼里流了出来,神情凄凉。 “我能象你这样就好了!” 绮玉一时莫名,只是看她竟有些神智不清的样子,急忙拉住她:“你住哪儿?我叫部黄包车送你回去!” “不!”芷清反手推开绮玉。“我是来找许东城的!” 绮玉哦了声,下意识的回头望了眼金门大酒店。芷清已然拖着沉重的身子跌跌撞撞的往前跑。 绮玉满腹疑惑:崔芷清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此时有个帮佣模样的妇人追了过来。一把抓住芷清的胳膊喊:“小姐,我总算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去吧!” “芬姨,我知道许东城在哪里,他就在前边的酒店开画展。我要去找他!” “找他能有什么用?!”芬姨泪如珠涌,“跟我回家吧!老爷夫人都急死啦!” 绮玉呆呆的站在她们身后,温暖的阳光下竟感到有股寒意从脚底往上漫延。当初清纯甜美的崔芷清怎会变成这副模样?她才十八岁呀!许东城竟不管不顾吗? “我是他的妻子。名正言顺的妻子!”崔芷清喃喃自语,目光如电般扫向绮玉,惊得绮玉不自觉的退了一步。“其他野女人都不能跟我抢!” 寒意终于淹没了绮玉的心口。 仿佛明白了什么,她长长的吐了口气,不再管崔芷清的哭闹,转身离开。低头间,日光下她纤长的身影与落尽了叶片、光秃秃的树枝影交错在一块,光影迷乱,感觉犹如在地狱间轮回了番,梦一场。 ##第七节 礼物 “月非,回来啦!”秦夫人端着细白如雪的瓷杯,口吻中落出些许讶异。“这么早?不是说要和朋友吃午饭的嘛?” 脱下外套递给家佣,月非笑着坐到母亲身边:“她有事。这套茶具真漂亮。哪儿买的?” 秦夫人顿时笑容可掬:“雪倩送我的。这女孩子呀,心细又体贴。会疼人!” 月非若有所思的呃了声,剑眉轻挑,随口应道:“雪倩,还行。” 秦夫人打量了番儿子的神色,趁热打铁:“过两天是雪倩生日。你准备送她什么礼物?” 月非顿觉无聊,但又不好违背母亲的意思,只得努力想了半天,说:“女孩子家,喜欢的无非是些珠宝皮草。随意挑一件送她就行了。” 秦夫人放下杯子,不住点头:“是个好主意。正巧,刚才瀛丰的老板打电话给我,说是到了几件新货色,毛皮漂亮得很。要不,我就陪你去挑一件吧。” 岂能拒绝母亲的合理要求?秦月非弯腰作恭请状,嘴里笑道:“有劳您大驾!” “贫嘴!” 若论上海滩上的皮草店,瀛丰是数一数二的大商户。他家进的皮毛质量好,款式也漂亮,紧跟着巴黎时装潮流的步子,所以素来是上海滩名流购置皮草的第一选择。 “秦夫人,您看这款狐狸毛的大衣怎么样?”营业员笑容满面,全程陪同。 “这件是银狐皮做的,不是染色的皮毛,瞧,白得没有一根杂色。摸摸,手感舒服得不行呢!” 秦夫人点点头,神情颇为满意。 “这件雪貂皮的短大衣也很漂亮。”营业员见她目光还有所犹豫,便又为她推荐了一件。 “哟,这件很漂亮,颜色也嫩。”秦夫人赞了一句。 秦月非也对其微微注目:娇嫩的水粉搀着白色,大大方方简简单单的毛领。袖口放宽,长短也正合适。通体没有任何闪亮的配件镶饰,但就让人觉得舒服耐看。“是不错。”他点头赞同。 秦夫人心中一喜:“要不,就这件?” 月非笑道:“好!” 营业员欢喜的包好衣服放进纸袋里:“秦先生的眼光真好!这件衣服的颜色、款式最适合年轻女孩穿了。无论配旗袍还是洋服,都很漂亮的!” 月非抽了张钞票给她算是小费,拎着衣服一扫来时兴致缺缺的样子,带着几许兴奋回家了。 秦夫人一时纳闷,儿子怎么突然转性? “月非,”她拭探着问,“雪倩生日你去不去?” “当然要去。”月非望了眼母亲,难得的嘻皮笑脸,“我说不去,您老也不会放过我呀。” “臭小子!”秦夫人喜上眉稍,嗔怪的念叨,“不知好歹!”心中毕竟欢喜,高高兴兴的去厨房嘱咐厨子晚餐要多弄两道儿子喜欢的小菜。她若知道儿子心中打得主意,怕是要气得拍案而起。 衡山路上幽静的小咖啡馆内。 “生日PARTY?”绮玉支着胳膊,眼带犹疑直直的盯着秦月非。“谁过生日?” 月非笑一笑,往她跟前的瓷杯里放入两块方糖,道:“这咖啡苦得很。哦,是我一个朋友过生日。她极力请我,还要我一定带女伴去。我不好拒绝。” 绮玉微微摇头,脱口而出:“你该请那位林雪倩一同去才对——”一时口快,立即后悔。秦月非眼角一抬,深遂的眉眼笼了层淡淡的失望,却不说话,只是用布满忧郁的眼神望着她。绮玉被他看得心慌意乱:“呃。如果那天我有空……” “周六晚上。你肯定有空。”月非捉着话杆子立即往上爬。 绮玉苦笑。 “月非——”她欲言又止,如何才能令他知道,自己和他是不可能的呢? “这个送你。”月非递上一只大纸盒。 绮玉又惊又奇:“干吗突然送我礼物?” “因为你答应和我去PARTY呀。”月非眼底全是柔情。“算是谢礼。” 打开包装纸,绮玉看到一件水粉色毛皮的小大衣,触手柔软仿若无物。她是识货的人,楞了楞,刚要张口婉拒这件贵重的礼物,月非已经堵住她的嘴:“我送出去的东西,概不回收。若是不喜欢,随你怎么处置。”顿了顿,他又说,“但是,我第一眼见到这件衣服,无论是颜色还是款式,就觉得它是为你设计的。我几乎可以想象你穿上它时的模样——”月非说得情生意动,忍不住轻轻按住绮玉的手。绮玉微微一惊,但她心底感动,便没有拒绝。只是侧头低垂眼帘,想掩饰此刻心情的起伏。 “绮玉,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大概是环境太浪漫,粉色的蜡烛散发出幽幽的香味松缓了绮玉的防线。也可能是眼前的人太过柔情,令绮玉竟无法出言拒绝。过往的旧事一一浮现心头,强抑已久的情感控制不住就要冲破理智,若不是一把娇柔的声音打断了这般美好的氛围,绮玉自认把持不定,说不定便会默许了月非的表白。 “月非!你和朋友出来吃饭也不叫我一声!”林雪倩穿一件白色高领的针织毛衫,配一条深咖啡色当下流行的小直筒长裤。帅气的马靴束至膝盖下方,臂腕里搁着件正红色的羊毛呢大衣,衬着她肤色晶莹靓白,十足十的娇贵美人! 绮玉急忙抽回手,略为尴尬的瞧了眼月非。 “雪倩。”月非没想竟在此处此时碰上她,不禁懊恼! 雪倩已然转向绮玉,眉目飞扬的讲:“苏小姐,我经常听月非提及你。今日总算让我看清楚了。还真是少见的美人呢!” 绮玉颇为不安。女子的心思细腻,何况之前又有秦母的铺垫,她如何看不出雪倩钟情于月非?挽上客气的笑容,绮玉起身道:“林小姐谬赞。”她拾起外套,带着歉意的口吻对两人说:“抱歉,我有事先走了。” 秦月非已知让她离开是为上策,免得雪倩交缠不清惹出事来不好收场。 “那我送你回去。”月非正要起身,绮玉伸手制止道:“不用。你多陪陪林小姐吧。”说毕,连月非送她的皮草也没拿,便匆匆的逃走了。 雪倩带着抹得意坐到之前绮玉的位置上,一眼瞥到只大礼盒。适才勉强堆起的笑容便有点难看。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拈着手指挑开礼盒往里瞧了眼,一时间面色大变,声音都透着嫉恨,“好漂亮的皮草!” 月非拧眉,取过礼盒冷声讲:“真巧。你独自到这里喝下午茶?” 雪倩按耐住怒意:“总之是无聊,所以出来逛逛。记得这家店的蛋糕还不错。所以想买一块回去。不想打扰你们的幽会,真是万分的遗憾!” “你知道就好。”月非取了张大钞放桌上。起身便走。 “月非——”雪倩怎能轻易放过他?“来都来了,陪我坐一会不行吗?” 秦月非头也不回:“没空。” 留下雪倩十指紧握,对着玻璃幕墙外走过的秦月非冷笑:就凭苏绮玉,还抢不走她想要的男人! ##第八节 生日派对 绮玉现今最害怕的事,便是和别的女人争抢一个男人。 许东城已令她对天下男子失望透顶。秦月非固然重情,但林雪倩又岂是好惹的主?秦母曾对她提过,雪倩是国防大臣的女儿,千金小姐豪门之女,自己无力也无意成为她的情敌。但事到如今,就算她并非有意,也早就被那骄纵的女子视作眼中钉了吧? 喘了口气,她缓缓对镜卸下头上珠饰。银镜如湖泊,竟泛起层层波澜。猛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她开门一看,门口摆着一只大礼盒,礼盒上还有一个小小的信封。绮玉拆开信封,内里白纸上只写了四个字:我心匪石。 刹时一股热浪击中绮玉的心脏。她急忙追出去,只看到月非的车尾消失于眼前。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绮玉怅然若失,却也若有所思。 如果秦月非的感情如此坚定,不可转移。自己的瞻前顾后也未免显得太过怯弱。想到此处,她不禁自嘲的笑了起来,当年于深闺之中敢与人私奔的勇气上哪儿去了? 但是,自己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接受露骨的羞辱、百般的讥讽以及权势的压迫吗? 她能承受得住吗? 直至这个周末的傍晚,她仍在左右摇摆中犹豫不定。电话铃轻响,是月非打来的,电话那端的声音听来这般遥远又这般近。 “绮玉,我就来接你。” “呃……” 绮玉望了眼铺在床上的衣饰,反悔的话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来。 浅紫色雪纺小礼裙还是当年子薇送她的。如今再穿,依然合身宛若定制。当年的长发已烫得微卷,散在肩膀对镜自揽,温婉如故,只是多了几分女人的妩媚,清纯不再。幸好,沧桑还未曾造访她的眉眼。 卷起左右两侧的发丝揽紧,各用一枚水晶镶成的蝶状发夹扣住。这两枚发夹造型独特,各是半个蝶翅、用整块剔透的白水晶切割成翅状镶于银丝下。拼在一块,才是只完整的蝴蝶。也是当年在法国购买的爱物,绮玉权当是收藏所用,极少拿来佩戴。 敷粉点唇,描眉施黛。绮玉已很少这般细致的打扮自己,妆成后,她自己都忍不住对镜自怜:还是如玉的容颜、正是大好的年华,舍得就此荒废吗? “绮玉。” 她听见秦月非在门口喊她。连忙披上那件水粉色的貂皮小大衣,拎一只常用的珍珠坤包去开门。 “绮玉——”月非乍然见到眼前人,竟然目瞪口呆的看了她半晌,才回过神。“呃,绮玉!”他的面孔有些燥热。“你真漂亮!” 绮玉嫣然一笑,伸手揽住他的胳膊。 见到秦月非的这一刻,绮玉做了一个决定。她愿意试一试,再赌一次。用余下的热情与自尊再跟命运拼一记吧! PARTY所在地,是位于淮海路的上一幢花园洋房。因为有法兰克家的大别墅珠玉在前,所以绮玉对此也并无多大的感觉。只是在步入装饰得热闹华美的大厅时微微楞了下。 她一眼就看见林雪倩在人群中间巧笑倩兮,一身红色的丝质长裙将她的主人地位衬托得一览无余。绮玉大吃一惊,质问月非:“今天是林雪倩的生日派对?” 月非微笑:“我怕你不肯来。” 绮玉暗暗心焦,那位大小姐见了她还不把她一口吞哪!逃都来不及! 果然,林雪倩瞥到秦月非时春风一度拂上面颊,但见到苏绮玉时,她俏脸一冷,一步步的走到他们跟前,笑容只对着月非:“月非,你总算来啦!”丝毫未将绮玉放在眼里,仿佛当她空气般不存在,拉起月非的手就走。 绮玉尴尬极了。 月非轻轻推开雪倩娇嫩的胳膊,从衣袋里取出只小小的首饰盒。温言道:“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 雪倩目光如刀锋般迅速的扫了眼绮玉上身的小皮草,娇笑着打开盒子道:“你送的我都喜欢。” 一枚红宝石的胸针静静的躺在黑丝绒衬垫上。胸针呈太阳状,正中镶着姆指大小鸽血般红艳的宝石,宝石周围由碎钻层层镶嵌,华丽美艳,与雪倩的气质很是合衬。雪倩眼见礼物贵重精美,神情顿时好了许多。 “月非,你有心了。”雪倩的眉稍眼角蕴了层柔情,“真漂亮!” 秦月非点头道:“你喜欢就好。”回身牵住绮玉的手,又对雪倩说,“我的女朋友苏绮玉。你们已经认识,我就不介绍了。” 绮玉微微一惊。 林雪倩俏脸惨白。手中捏着那首饰盒恨不得将它踩在脚底辗得粉粉碎! “雪倩,月非。你们站在门口干吗?”雪倩的父亲林皖早已察觉到这三人间的异样。此时快步走上来打破诡异的气氛,笑容满面的伸手拍了拍月非的肩膀,好声好气的讲,“哟,月非,你把女朋友带来啦!”迅速的打量了番绮玉,不禁为女儿气馁。人家姑娘相貌柔美温婉不讲,气质也是超凡脱俗。还隐隐有股大气蕴藉全身,肯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 “林伯父!”月非拉紧绮玉的手。绮玉乖巧的随着他唤了一声,“林先生,您好。” 林皖点点头,笑道:“快去里面玩吧。年轻人都在跳舞呢。” 月非感激的朝他点下头,带着绮玉至衣架边,替她脱下外套挂好。低声歉意的道:“让你委屈了。” 绮玉望着他,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声叹息:“你又何苦?” 留声机里正在播放一首最近流行的歌曲,低醇的女声在低吟浅唱: 多少的往事,已难追忆。 多少的恩怨,已随风而逝。 两个世界,几许痴迷,几载的离散,欲诉相思。 这天上人间,可能再聚,听那杜鹃在林中轻啼: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月非将手放在绮玉腰间,绮玉抬头看他,眼底有丝仓皇。然而在月非深情眼眸的凝望下,绮玉不由任他提起手腕,交缠而握的手指难再分开。几个踏步间,他们已步入舞池,和那些沉浸在乐曲舞蹈中的人一般,浑然忘我。 林雪倩在远处瞧得眼珠都快突落了。 “爸!”她气恼万分的捉住父亲的手一阵乱摇,“我不管!我不管!” 林皖无奈的规劝女儿:“就算苏绮玉名声不好。但人家就是喜欢她!何况原本就是他的未婚妻!雪倩,天下好男人多得是——” “天下好男人多得是。可我就只爱秦月非!”雪倩的目光似要杀人般瞪着绮玉,“我若得不到他,别的女人也休想得到!” “雪倩!”林皖有点恼火了。“怎么这么蠢?那个男人若不爱你,就算和他结婚,你也不会幸福!” “幸福?”雪倩冷冷的笑,面容凄凉决绝。“失去他我更不会有幸福!” 倒吸口冷气,林皖觉得女儿实在是被自己宠坏了。 “你想怎样?” “爸,”雪倩的冷语惊人,斩钉截铁的道,“帮我除掉苏绮玉。” 林皖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女儿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你疯了吗你!这种事——” “爸。”雪倩自知失言,急忙解释,“又不是要她命。我的意思是,给她一笔钱打发她走。或者让她知难而退。爸!我怎会那么狠心致她于死地呢!” 林皖舒了口气,瞧了眼月非,横量了番事态的严重程度及化解的方法。迟疑道:“只怕你这些手段,都是无用功而已。” 雪倩微笑,随手抽出花瓶里一支鲜艳的玫瑰花,撕扯着花瓣道:“是人,总是会有软肋的。爸。你手下的程信之不是很能干吗?让他帮我查查苏绮玉的弱点。” 林皖失笑:“你让信之帮你做这种事?哼!” 雪倩眼尖,见到一个高大的青年军官正在和退下舞池的秦月非说话。便笑讲:“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信之。你也来啦。”月非见到老朋友,很是高兴。 程信之瞧了眼他身边的女子,将心底的惊讶掩藏得涓滴不露。温言笑道:“恭喜你了。” 月非嘿嘿的笑,绮玉不明所以。但程信之这个男人,她是有些印象的。 “如果我没记错,”她望着信之,“沈离秋是你的朋友吧?” 信之长眉轻扬,奇问:“苏小姐怎么知道?”想了想,“离秋提过我?” 绮玉莞尔一笑,想起那日见到离秋和他站在一块儿,眉目神情和姿态间,都是说不出的暧昧。面孔不禁泛红,欠身道:“抱歉,我去趟洗手间。” 她走后,信之立即忍不住调笑月非:“如愿以偿啦?” 月非低声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要是肯听你父亲一句话,哪怕是见苏小姐一面也好,就不会闹得这般曲折了。” “信、之——”月非拖长声音。“我早就悔不当初,你还来刺激我!” 信之忆及当初的事情,越想越好笑,“你还迫不及待的动用手头所有关系为他们弄了两张私奔的船票!结果在照相馆见到苏绮玉的照片,连魂都丢了!” “惭愧惭愧!”月非满面通红。“当年与绮玉失之交臂,今日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呵呵,也算是好事多磨吧!”信之饮尽杯中的红酒。压低声音,“林小姐怎么办?” “都已经说清楚了。”月非不以为然。“难道她还能逼我娶她?” 信之略微点头:“别太绝情,好歹人家也对你一片痴心。” 他们俩人只顾聊天,没注意身后躲在高大壁炉边的林雪倩已将他们的对话悉数收入耳内。 嘴角有抹得意的笑:原来如此。苏绮玉,你等着瞧! ##第九节 天堑 绮玉的生活重又阳光明媚。法兰克也注意到了她的变化:上班时她会独自对着工作桌露出笑容,那笑容灿烂如花。重又开始穿颜色鲜嫩的衣服,同事们邀请她聚餐也不再拒绝。所有人都在揣测她变化何来的同时,法兰克心知肚明:爱情的力量呵。 除了爱情,还有什么能令心如一潭死水的绮玉重生呢? 秦月非好手段,神不知鬼不觉就先他一步抢走了绮玉。 法兰克难免失望,但君子风度犹存。自知没戏后也就不再纠缠绮玉,讨人嫌这档事,他才不愿干。只能远远的注视着绮玉的身影安慰自己:她幸福就好。 绮玉在这日下班时,于公司门口的花坛边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林雪倩俏然转身,对她嫣然笑道:“苏小姐,你好。” 绮玉低头看着脚下台阶,一步一步,脚步即沉又缓。走近林雪倩时,淡雅微笑:“林小姐。”林雪倩不来找她,她才会觉得奇怪。以这位小姐急燥的性子而言,能忍下这些时日真是不容易了。 雪倩今日打扮得耀眼夺目,在一片深秋凄黄的背景下,她穿了件火艳的红色毛呢披肩,领口一圈镶着银白的皮毛,红白相映,将她小巧的脸庞丰满的身段衬得美丽高贵。绮玉忽然想起曾到她公司参观的南京大学的那个女子。若论美艳,无人能与她争锋,不过雪倩也自有动人之处,那股骄矜与傲慢对某些男人来说,别有一番吸引力吧。 “冒昧打扰,很不好意思。”雪倩双手戴着副黑色的皮手套,竟也显得她手掌细巧手指纤长,让人不禁生出一窥真容的念头。 “没关系。”绮玉拢紧蓝色的针织围巾。“我们找个地方谈吧。” 两个女子漫步在幽静的衡山路上,经过一家露天咖啡馆,便自然的坐下点了杯咖啡品饮。 绮玉早有准备,所以神色坦然。 雪倩则胸有成竹,所以也不急不燥。只是品着咖啡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苏小姐,听说你在法国呆过几年?” “嗯。” “我也去过。你觉得是法国的咖啡好喝,还是这里的咖啡味美?” 绮玉微微一笑,道:“我是个俗人。喝不来咖啡。不论什么品种的咖啡到我嘴里,都是一个味——苦。” 雪倩听着呵呵娇笑。 “所以,对我而言,在哪里喝咖啡不重要,咖啡的味道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陪我喝咖啡的人,还有,喝咖啡的心境。”绮玉又抿了口咖啡,自言自语般的说,“这个味道就很一般。” 雪倩没想她竟这般直接,敛了笑容,露出愁怅状。 “苏小姐。我真的很讨厌你。” 绮玉失笑:“我早就知道。” “不。你不知道。”雪倩将杯子往桌上当的声一摔。“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已经和秦月非结婚了!” 绮玉不自禁的拧了下眉:“结婚?” 雪倩吸了口气:“是的!原本我们两家已经说好,今年夏天就把婚事办掉。如果不是你突然回国——”说到此处,声音竟带着哽咽。“苏小姐,月非本来很爱我的。但是他、但是他说他对不起你——” 绮玉心底有了疑惑:“他何曾对不起我?” “你不知道。”雪倩用手绢擦拭眼角,“当初他知道你要和许东城私奔。为了成全你们俩,他想尽办法弄来两张船票!” 绮玉蓦然一惊:“这话奇了。船票明明是沈离秋帮我们买来的——” 雪倩摇头:“当时,沈离秋找到我父亲的下属程信之帮忙。你也知道,出国的船票是要身份证明的。程信之知道你是月非的未婚妻,便将此事告诉月非。于是,月非便去弄了两张去法国的船票来——” 绮玉倒吸一口凉气! “一方面,因为我所以月非不愿娶你。另一方面,他是存了私心,你若离开,父母便不能逼婚了。”雪倩眩然欲涕。“原以为是两全齐美的事,没想到竟然随着你回国,平地起波澜!” 好象,林雪倩说得有些道理。当初秦月非一心想娶个有见识又有共同语言的女子为妻,林雪倩不仅家境好,也出过国喝过洋墨水。的确很符合月非的要求。 “谁也没料到许东城那男人竟然薄情如此。月非他当年一己私心成全你们,没想到竟然是害了你!”雪倩望着绮玉的眼睛,泪水涟涟如珠滚落。“为此月非愧疚难当。对我说他已经害了你一次,不能再弃你不顾!原先,他只说安置好你便回来跟我结婚。谁知和你在一块儿时间长了,竟然日久生情!你说,我该不该恨你?是你令月非移情别恋置我于不顾,我、我——”雪倩说不下去,只是掩面哭泣。 绮玉只听得浑身冰凉,半信不信。 “苏小姐,我知道你原本就是月非的未婚妻。我也不该和你说这些,但我真的爱月非呀!我不能失去他也不敢想象失去他会怎么样!这么多年的感情他说变就变……苏小姐,我该怎么办?” 平时雪倩看来那么骄傲的女孩,竟也有如此脆弱不堪的一面。绮玉心生怜悯的同时,也为自己与月非的情感蒙上了一层阴影。 雪倩眼见绮玉入彀,又下了副狠药:“苏小姐,你是过来人,比谁都了解这种痛苦。我原以为你是最恨夺人所爱拆散有情人的第三者,没想到……”她呜呜的没把话说完,绮玉却已坐立难安。 是的。崔芷清抢走了她的丈夫,她就去抢别的女子的男友吗?这种事情太龌龊,纵使她是无心,也给雪倩带来了难言的痛楚。 一时天旋地转,绮玉才暖的心立时又坠入冰窖,一沉不起。 她勉力站起,脚下竟虚软得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急忙抓住椅背支撑,眼底已是一片茫然,放眼望去这世间白茫茫空无一物。 “苏小姐!”雪倩泪水落得更猛,“算我求你了,把月非还给我好吗?我真的不能失去他!” 绮玉耳边轰轰乱响,雪倩的话朦朦胧胧的听个大概,她张开嘴,吐出的字音干涸得如失了水的桔皮:“你放心。”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我知道会怎么做。” 雪倩泪眼盈盈中已蕴上笑容:“真的?!” 绮玉没再理她,步伐紊乱一路跌跌撞撞的回到家中。 命运再次与她开了个恶劣的玩笑! 月非,月非——泪水潸潸滑落,你对我的爱生于怜悯,又置我于如此难堪的地位! 客厅沙发靠上的电话叮叮响个不停。绮玉原没有心思去接,但想到此时打来电话的多半就是月非。抹了把眼泪克制住喉咙的哽咽,她拿起话筒:“喂。” “绮玉。”月非等得心焦,“我以为你不在家呢。” “呃。我才回来。”眼角的泪水仍是渗落,滴在了电话上。 “绮玉,明天有空吗?信之给我带了两张珠宝展的门票,我想带你一起去看看,还有……”月非自顾自的说着明日的计划,绮玉却听得心若死灰。 “月非。”绮玉打断他。“我问你一件事成吗?” “问呀。知无不答。” 绮玉吸了口气,沉吟半晌终是问出口来:“当初我和许东城私奔。那两张船票是你替我们买到的吗?” 月非一楞,隐隐觉得不对劲。绮玉怎会知道这件事?不过,即使她知道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当时他的情况,绮玉也是了解的。于是便嗯了声,说:“这件事你都知道了。绮玉,当年是我不好。冲动武断一意孤行。为此我懊悔了多年……” 真的是他! 绮玉手里的话筒缓缓跌落。急忙握紧话筒,她又问:“月非,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和林雪倩结婚?” 月非又楞了一楞,绮玉怎么尽问这种古怪问题?他转念一想,倘若不是自己钟情于绮玉,林雪倩必然是自己考虑结婚的对象。他这样沉吟间,绮玉已经明白了一切。她轻轻挂上电话。卡的声轻响,再度将她和秦月非分隔在两个世界。 “绮玉、绮玉?!”月非惊诧莫名。再拔她电话时,绮玉却已拔了电话线。 耳边似传来谁的歌声:两个世界,几许痴迷。几载的离散,欲诉相思。这天上人间,可能再聚?听那杜鹃在林中轻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第十节 雪倩的阴谋 绮玉失踪了。她留给秦月非一封信,信上半句诗,道尽绮玉心中的酸楚无奈:恨不相逢未嫁时。 秦月非揉碎了信纸,心急如焚。 好端端的绮玉怎会突然与他分手还踪影全无?他通宵达旦的守在她的家门,苦等了三天。失望而归后,他又去绮玉的公司找她。却从法兰克的口中得知,绮玉已辞职多日。于是秦月非知道,苏绮玉是存心在躲避自己。 可是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去苏州?回法国,还是到香港投靠她的父母? 一时间他焦头烂额,一边拍了电报给阿黛尔请她留意绮玉的行踪,同时又给绮玉远在香港的父母通了电话,告之绮玉有可能赴港找他们。苏还山夫妻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经年的离散,思念与愧疚之情早已盛过了恼恨。听到绮玉可能回家,苏还山的眼睛都湿了。 只是,秦月非等了月余,两方都来电告之令他失望的消息。 绮玉哪儿都没去。 没人知道她去哪里了。 颓坐在书房的皮椅上,月非手里的香烟早被揉烂,烟丝一缕缕的落在地上,弄得一室烟草味。 “月非。你这是何苦呢!”秦母实在看不下去,刷的声拉开窗帘打开窗子,让新鲜的空气透进书房。“一个大男人,为个女人弄成这样。传出去让人笑话!”她冷眼旁观,早知儿子对绮玉的感情匪浅,但绝没想到竟这么深! “月非,雪倩已经来过好几次。你好歹也理理人家嘛!”秦母婉言相劝,月非却低垂着脑袋,哑声道:“不见。谁来也不见!” 秦母一时无言,劝也劝不得骂也骂不得,只能跺跺脚离开书房。忽然间,月非抬头问了一句:“妈,你去找过绮玉吗?” 秦母被他这一问,问得心底冰凉,语气透着恼恨与一点慌乱:“你怀疑我?” 月非别过头,茫然道:“原本我们好好的,我都打算带她来见你了……” 秦母心头又惊又恼:幸好绮玉识趣!否则收了这么个媳妇,真要让人指指点点的过一辈子了! 月非仿佛想到了什么,又问:“你刚才说,谁来了?” 秦母勉强笑了笑:“雪倩来了。在客厅里呢。” 月非站起身子,脸上表情高深莫测:“她来了?好,很好。那我就去见见她吧!” 雪倩今日打扮得颇为素雅,一身青色绣花旗袍,静静袅袅的挺背坐在沙发里,烫得大卷的头发束在一侧垂在胸前。连妆容都不似往日的明艳,而是清淡宜人。月非乍然望到她的背影,差点以为是绮玉回来了,欢喜之极下轻声唤了出来:“绮玉!” 雪倩听到脚步声,起身转头对他讲:“月非,你总算出来了!这几日可把我担心坏啦!” 咣的声胸腔浇满冰块般的凉彻心肺,月非身子一恍,他勉力扶住墙壁才没让自己失望的夺步而逃。 “雪倩。”他轻声念她的名字,慢慢走到她身问,凝神望住她的眼睛。“你去找过绮玉了,是吗?” 雪倩俏脸微微变色:“月非,你说什么呢?” “我去绮玉的公司问过。她们告诉我,有个年轻时髦的女孩找过绮玉。不是你是谁?” 雪倩松了口气,满脸委屈,眼底都要滴出泪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冤枉人家?我何曾找过绮玉?我若是要让她离开你,有的是手段,根本不需要本小姐亲自出马!” 月非神色稍有犹豫:“不是你?” 摇着月非的胳膊雪倩撒娇:“真的不是我!” 月非不耐的甩开她的手:“不是你最好!”不愿再理雪倩,他拂袖离去。留下雪倩面色惨白,咬着嘴唇恼恨无比! 没了苏绮玉,我看你能撑多久! 秦母眼见雪倩下不了台,忙上前劝慰:“雪倩,你别睬他!月非他失心疯了!这两日我都受了他不少气!” 雪倩转颜笑道:“伯母。我怎么会生月非的气呢?我知道他这时候心里难过,只能好好劝导,千万不能急燥。好在苏绮玉自己走了,料想她也不会再回来。天长日久,月非总会明白的。” 秦母不由唏嘘:“难为你这么懂事。绮玉……唉!原本也是个好姑娘,都是孽缘!” 雪倩并没有急着回家。离开秦家后,她命司机驱车到了电报馆——中法联合电报局上海分局。 “法兰克先生。”雪倩冷若冰霜,艳若桃李。“我知道苏绮玉躲在你家里。”托父亲的关系,她第一时间就从早已布下的眼线处得知了绮玉的去处。 法兰克很不喜欢对这位不速之客。尤其是她语气中对绮玉的不敬与轻屑。 “你是谁?”法兰克皱眉。“擅闯办公室门也不敲,礼仪对你而言只是两个空字?” 雪倩脸一红。拍的声手掌拍在法兰克桌上冷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个洋人,我是来想办法教你如何得到苏绮玉,你却一点都不识相!” 法兰克楞了楞,打量雪倩的眼神中便带着股了然。 “原来你就是林小姐。久仰大名。”法兰克的嘴角轻弯。“绮玉已经如你所愿离开秦月非了。你还想怎么样?” 雪倩不屑的轻笑:“离开?她的人虽然离开了,心还挂在月非的身上呢。”不怀好意的瞄了眼法兰克,“你愿意娶一个不爱自己的女人吗?” 法兰克正色道:“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君子不夺人所爱。绮玉能够做到,我也能够做到。” “呵呵!看不出原来你这么老实。”雪倩忍不住掩嘴低笑,笑了半天,才说出此行的真正目的,“告诉绮玉。秦月非对她还不死心。洒下天罗地网就等她出现。让她想个法子让月非绝了对她的念头,否则,就算我嫁给他,也不会幸福。”她顿了顿,“这是绮玉欠我的。你这样说,她会明白。” 法兰克面色铁青:“你不是个好女人。” 雪倩哈的声笑出声来,眼波流转:“好女人?这世道好女人的下场,苏绮玉就是榜样。法兰克先生,你会感谢我的。因为,是我帮你除去了一个情敌哟!” ##第十一节 许东城的荒唐 绮玉那晚挂了月非的电话后,随意整理了衣物离家找到法兰克。请他暂且收留她几日,待过了风头再做打算。 法兰克当然愿意留她住下。老法兰克的眼睛都泛着闪闪的亮光,以为儿子好事将近。只是绮玉突然间落难似的投靠,法兰克自是要问个清楚。绮玉也不瞒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对他讲了,法兰克除了安慰她人生无常外,还能说什么呢? 坐在后院的花园里,绮玉漫无目地的翻阅着一本小说。因为心不在焉,她入眼只见到密密麻麻弯弯曲曲的字母,合起来是什么意思,却浑然不知。 忽然间,有股爽朗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在看什么书?看了半天也不见你翻页?” 绮玉一惊,急忙四处张望,却在铁栅栏相隔的对面洋房的草坪上,见到一个美艳惊人的女孩。这张脸她记忆犹新,长得这般美丽的姑娘,任谁都不会轻易忘记。正是当日在她公司参观的南京大学的女生。 “原来是你呀!”那女孩灿然一笑,绮玉觉得她的笑容能熔化世间所有的忧愁。连自己心头的惆怅痛苦都淡了几分。忍不住反问:“你记得我?” “苏绮玉嘛。当然知道。”女孩索性翻墙而过,动作之娴熟看得绮玉目瞪口呆。一只娇嫩雪白的素手伸到绮玉跟前,“你好。我是朱紫菡。” “朱紫菡?”绮玉犹疑的跟她握了手,“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女孩笑容一滞,眉目间便带了层阴冷:“许东城。你的前夫那儿!” 绮玉很久没听到这个名字,呆了呆,才问:“你认识他?” 女孩耸耸肩,坐到绮玉身边的椅子上,自来熟的给自个儿泡了杯茶,冷笑道:“他是我们学校美术系的教授。” 呃。绮玉点头,算是明白了。眼光往女孩艳若玫瑰的脸上扫了下,心中怀疑:难道许东城和她——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紫菡嘿嘿一笑,“许东城到学校没多久就开始追求我。那叫轰烈啊!我都被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追求阵仗给晕蒙了!” 绮玉听她说得有趣,微笑道:“他若是要追求一个姑娘,自是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的。”看来,她的直觉没有错。这个女孩的确会和她的生活产生一定的交集。 “苏小姐一定对我很好奇。”紫菡在阳光下的笑颜瑰丽无比。“我也一直想见见传说中的苏小姐呢。” 绮玉失笑,叹口气:“我实在不希望你来找我。”她半垂的眼眸透出丝丝的星光。“尤其是为了许东城。” 她该找的,是崔芷清才对! 朱紫菡惊讶的挑起姣好的眉毛,轻笑:“我想你大概误会我的意思了。” “哦?” “许东城这个男人,绝不是女人可以托付终身的丈夫人选。”紫菡的眼眸如宝石般明亮剔透。顾盼之间,光彩流溢。是种张扬的美,英气的美。 绮玉没料到她竟说出这句话来,只呆呆望着她满目疑惑。 “我不是学美术的。不过他的大名及大作也是耳熟能详。尤其是他《东方女子》系列。”朱紫菡带着抹浅笑,目光定定的望着绮玉。“你果真是他的模特。和画里的人像极了。” 绮玉抿了口茶,云淡风轻的道:“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件事恐怕你还不知道吧?”朱紫菡拧起长眉。“许东磊在半年前就已经和崔芷清结婚了。这次是领了婚书开了证明的。” 绮玉略微点头:“我听说了。那又如何?” 明艳的女孩倒吸一口冷气,神色间满是羞恼:“当时崔芷清还没有随他到南京赴任。我对许东城的事情也不是很清楚。只记得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以你想象不到的热情和各种花样追求我!” 绮玉呃了声:“你当时不知道他已婚?” 紫菡咬着唇,言语间全是怨恨:“没有!我若知道,怎么可能和他约会?!直到崔芷清大肚便便的出现在我面前,我才知道我被那个男人骗了!” 刹时回想起许东城开画展那日,在金门酒店外见到崔芷清凄惨的模样,绮玉猛地直起身体:“那时她已经怀孕了?” “是。”紫菡咬牙切齿,“她找到我时,已经五个月的身孕了!” 绮玉惊怒交集,不敢置信:“许东城再没心没肺,也不该在妻子怀孕的时候——”语声嘎然而止,下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他即能在自己小产时登报申明脱离关系,那在崔芷清怀孕时跟她闹离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紫菡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冷笑道:“那样薄情的男子,我真是第一回碰到!妻子正怀着孩子,他竟然在外边追求女生!崔芷清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一下就懵了!” 换谁都会懵的。 绮玉摇头:怎会这样?! “那你怎么办?” 紫菡苦笑:“我还能怎么办?除了立刻表明立场,绝对不会许东城继续交往外,我还能做什么?但是,我万万没想到,许东城为了向我求婚,竟在南京当地报纸上登报宣布与身怀六甲的妻子离婚!我当时气得将报纸砸在他脸上大骂他无耻,他却一脸无辜的对我说:这是因为爱我。爱我?!这是爱吗?”紫菡忆及旧事,美丽的眼睛满是愤恨与屈辱! “虽说现在是新时代,但女孩子的名声还是最宝贵的!我莫明其妙的成了破坏别人婚姻的第三者,这口气我可咽不下去!” 绮玉惊问:“你做了什么?” 紫菡冷笑:“也没什么。不过让学生会和妇女保护会联名告他到校长室,要求学校把他开除!” 绮玉吃了一惊。这女孩可真敢做!这样一来,许东磊便处于极其被动的地位!刚入校便闹出这种丑事来——“他在你们学校也呆不久了吧?” “我是一心想赶走他!不过学校的校董跟他关系极好。一直护着他。”紫菡愤限不已。“更让人恼火的是他居然还不知收敛!” 绮玉震惊至极:“什么?!” “学校为了息事宁人,让他暂且出去避避风头。所以才弄出什么‘巡回画展’来。原本第一场是定在北平的,他硬是改到上海。你知道是为了什么?” 绮玉望着紫菡娇艳的面孔,不由自主的接口道:“是因为你也在上海吗?” 朱紫菡又羞又恼:“我是为躲开他才逃到上海。可这个人怎么象个牛皮糖甩都甩不掉?!迫不得已,我只好在我姑父家躲起来,连大门都不敢出!” 绮玉无奈的苦笑:许东城执着起来,是没有一点办法可以挽回的。他即然如火如荼的爱上了朱紫菡,必定会不惜一切的追求她。哪怕为此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他是天生的浪漫主义者,浪漫到了极致,对女人来讲便是残酷。 苦恼模样的紫菡,依旧美丽。 她望着绮玉半天,突然间叹气道:“要是每个女人都能象你这样坚强能干该多好!崔芷清就没你这么幸运!在南京时她的情况就非常糟糕。怀着孩子被丈夫抛弃,几次三番来求我还他男人。搅得我日常学习都不安生。” 绮玉心底也生出恻隐之心。纵然对象是那个毁了她婚姻的女人。感同身受,崔芷清现在必定能体会自己当初的痛苦了吧?天真的认为一纸婚书就能绑定那个男人,自以为是的认定她会是他最后一个女人。 可笑! 到如今,殊途同归。 只是她夺来的幸福那么短,短得连她今后聊以慰藉时的回味都不够用。 “后来,我发现崔芷清的神智似乎出了些问题。许东城又不管她,我只好联系她的家人。她的父母送她到上海的医院诊治,说是精神受到严重刺激,需要静养。” 绮玉手中嵌珐琅白瓷茶杯当的声轻轻磕在桌面上。难怪,难怪上回见到崔芷清,她的眼神不太对劲。 “他的妻子都病成这样了,还在我屁股后边转个不停!我想到他的存在就让我全身起鸡皮。”紫菡眼中闪过阵怨毒。“苏小姐,许东城以前也是这般自以为是吗?我已经跟他说得清清楚楚,我不爱他,请他回去照顾怀孕的妻子。他居然坚持是他妻子阻碍了我们的爱情!这哪叫爱情?简直是孽缘!” 求之不得,才更让许东城疯狂吧。 不知怎地,绮玉越听越是心惊肉跳。她眼见朱紫菡虽然恨恨不休,但显然早已成竹在胸,似乎已有十成的把握了结与东城的关系。 “朱小姐,你想做什么?” 紫菡双眸一扬,轻笑道:“苏小姐真是聪明。我也不会做什么,就请你看一场好戏。”她嘴角有抹冷酷的笑,“区区一个男人,我还不能搞定吗?” 绮玉早已看出,朱紫菡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性格坚韧、意志坚定。一旦决定便绝无反悔之意。而且,她手段狠辣,干起事来雷厉风行。长得又那般美艳,绝对是世间少有的奇女子。许东城惹到她,算他倒霉! 这段闲聊,最后以朱紫菡再度翻墙离开而告终。 绮玉还陷在她勾起的回忆中时,法兰克到后院找她。绮玉见他神情古怪,知道出了事儿,追问之下才知道,竟是林雪倩找到法兰克给自己托话了。 “绮玉,我总觉得事情有些古怪。或许事实根本不像林雪倩说的那样。你最好还是和秦月非开诚布公的谈一谈比较好。” 法兰克好心相劝,但绮玉如何听得进? “我知道你是好意。即便没有林雪倩,横在我和月非眼前的,还有他的世俗偏见与父母的阻碍。”绮玉惨然一笑,“他母亲此时一定恨极我害惨她的儿子。”顿了顿,看了眼桌上摊的书本杂志和报纸,又想起方才朱紫菡的那番话,心头忽的一动,难道,自己也要用这上一招来了结这段感情吗? 她深吸口气,强抑住几要令人心悸的痛苦,面容苍白的讲:“法兰克,再帮我一次好吗?” ##第十二节 哥哥 林雪倩拿着份报纸再度造访秦月非。 月非已经恢复了日常的生活。只是绮玉的离开,失爱的痛苦,竟把他折磨得神销骨蚀,面颊深陷,胡碴如杂草般布满下巴,哪还有当初英俊沉稳高级军官的模样? 雪倩见他这般颓废,又是心痛又是嫉妒。手里那份报纸一时犹豫就没递给他看。 “雪倩!”秦母见她来,满心欢喜,忙让她坐下。“月非,陪雪倩坐会!我让厨房整治些点心水果过来。” 雪倩含笑谢过秦母,待她走后,小心翼翼的坐到月非身边,问:“找到绮玉了吗?” 月非悄无声息的起身踏上楼梯,竟对雪倩视若无睹。 雪倩一咬牙,冷笑道:“我倒是知道她在哪儿!” 秦月非一脚踏在楼梯上,猛地回头瞪着雪倩,他张嘴想问:她在哪儿?但隐隐又有股不好的预感令他不敢直问,只是望着雪倩,眼中满是期盼。 雪倩移步上前,娇艳的紫色绒裙裙摆绣花花蕊上镶着的细小水晶随着她的步伐闪出刺眼的光芒。走到月非身前,雪倩将手中的报纸往他怀里一扔,眉稍轻挑:“想来你这几日工务繁忙,没空看报纸吧?” 月非疑惑的瞪着手中的《申报》,迟疑了下,他翻开一页,雪倩冰冷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B5版,右下角。” 手指不知为何竟颤抖起来,月非心底的不安在见到两个大大的《喜讯》下绮玉的名字时,瞳孔都缩紧了。 ……今中法联合电报局上海分局的总经理法兰克与苏州名媛苏绮玉小姐于1931年11月12日订婚…… 月非的眼神空洞无物,面无表情,手指已将报纸边缘捏得粉碎,手背上青筋横起。雪倩原还想出言火上浇油的,但见月非这般神情,刹时吓得退了一步,噤声无语。 半晌,雪倩觉得直有半世纪之久,月非手里的报纸才飘落至地。他长长的吐了口气,依旧一步一步的踏着楼梯而去。 雪倩焦急,喊了句:“月非!” 秦月非头也不回,淡声讲:“你回去吧。” 雪倩跺脚:“秦月非,苏绮玉她根本就不爱你!从头至尾,她不过把你当成救命的稻草、往上爬的扶梯而已!你明白吗?” 月非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雪倩又道:“这个女人心机歹毒!她周旋在你和那个洋人之间,不过利用你刺激那洋人罢了。瞧,现在她如愿以偿,立即把你甩到一边。月非,你要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呀!” 秦月非缓缓回首,面目肃然,语气严峻:“绮玉不是那样的人。”他扯了扯嘴角,眼神中露出些萧索,万念俱灰的念了声“算了”。自言自语的笑了起来,“她一定有她的苦衷。” 雪倩倒抽一口冷气,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如果不是发生意外,她绝不会嫁给法兰克。”秦月非浓眉微拧,眼中满是柔情。“既然她做了这个决定,那我也只能祝福她了。” 雪倩已知月非对绮玉爱至深处不能自拔,惊怒交集。但想到今后能用柔情感化月非,却也不由松了口气。露出一点笑容:“你这样想,也好。” 月非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秦母缓步走了出来,眼中带泪:“雪倩,月非就交给你了。” 雪倩柳眉一扬,拉着秦母的手笑道:“伯母,您放心。” 这天傍晚,秦月非的父亲秦关终于自北京出差回家。眼见儿子这般变故,不由愀然不乐,埋怨妻子未能好好照看儿子。 “绮玉当年私奔,都是我们儿子自己惹出来的事!他若不是推三阻四不肯娶人家,还口出狂言,绮玉何至于到今天的地步?” 秦母瞥了丈夫一眼,恼道:“你想怎样?难道就让月非娶了那个身败名裂的女人不成?苏绮玉识趣知道要放儿子一条生路,你怎么连她都不如!” 秦关冷哼两声:“绮玉识趣,你这个做母亲的却一点都不识趣!月非这副模样,跟个死人有什么区别?” 秦母捏紧手心的绢子:“月非只是一时想不开。时间长了就好啦。再说了,还有林雪倩在一旁劝解呢。我看,趁着过年,尽快把他们的事情给办了!” 秦关想到雪倩矜贵的模样,不由拧眉道:“林家小姐,我们怕是高攀不上吧?” 秦母掩嘴一笑:“雪倩全心全意都在我们月非身上。那阵势,是非我家儿子不嫁!” 秦关呃了声:“月非喜欢才好。” 秦母适才的兴奋之色顿时消退。月非对雪倩流水无情,她做母亲的怎会看不出?只是娶个林雪倩自然比娶回绮玉要强太多。勉强笑笑,道:“月非定会喜欢她的。” 又过了几日,秦家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年轻秀气的男子风尘仆仆,说是来找秦月非打听妹妹的事。秦母只觉他面善,却想不出哪里见过。秦关的眼力何等锐利,稍一凝眉便恍然大悟。走到他面前连声问:“冠鸿?你是苏冠鸿吧!” 冠鸿笑容满面,朝秦关深深鞠了一躬,嘴里道:“秦伯父,您好。” 知是故友的儿子,秦关喜上眉稍。连声唤道:“月非,快下来。你苏伯伯的儿子来了!” 秦月非躲在书房,听父亲喊道是苏伯伯的儿子,那便是绮玉的哥哥了?这才精神一振,快步跑下楼。果然见到一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男子坐在客厅的沙发里。 听到脚步声,冠鸿也忙起身。眼前的秦月非身形削瘦,一副萎蘼不振的模样,哪有父亲再三赞赏的出类拔萃?心下暗觉古怪,还是含笑招呼道:“月非兄,我父亲常念起你。” 冠鸿的相貌与绮玉颇为相象,尤其是脸形和眉眼。月非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应了声:“许久不见,伯父伯母还好吧?” 冠鸿笑道:“都好。” 两人一同坐下聊了会家常,冠鸿终于说到重点:“半月前家父收到秦先生的电话,提到我妹妹绮玉可能去香港投靠父母。可我父母等候良久,多方打听也不见妹妹的踪迹。家父担心妹妹出事,让我来上海接我妹妹回家。” 他这么一说,秦母脸上便有些尴尬,望了眼儿子,迟疑的道:“绮玉的事情,你母亲都知道吗?” 冠鸿皱眉道:“原本是不知道的。直到月非兄的那个电话后,家父觉得妹妹可能出了事。便命人打探她这两年的经历。知道她已经和许东城分手,独自在上海生活很是辛苦。所以才让我来接她的。”又转向月非道,“多谢月非兄对我家小妹的照顾。感激不尽!” 月非苦笑:“哪里。” “只是不知绮玉现在何处?”冠鸿望着秦月非,“我也近十年不曾见到她了!” ##第十三节 乱花渐欲迷人眼 秦母偷眼瞧着儿子,见他神色寻常,稍稍放心。耳边却听月非音调平平的说:“绮玉才和一个洋人定了婚。我想此时应该在他家里吧。” 冠鸿又惊又喜:“是吗?我妹妹订婚啦?我在国外留学多年还不曾娶个洋人回来,她倒嫁了个洋人!” 月非扯了扯嘴角。冠鸿又怎知月非的番话乃是他强自忍耐如绞的心痛,拼尽全力而出? “我现在就想见她。月非,你能带我去吗?” 秦母的脸色刹时变了。忙道:“哦!冠鸿,不用急!吃过饭我再让司机送你去——” “没关系。”月非向母亲扬眉示意。“我带冠鸿去。我知道法兰克住在哪儿。”他站起身,身形一时竟有些摇摆。秦关若有所思的看着儿子不搭话,秦母却急得直搓手指。 冠鸿笑讲:“如此就有劳秦兄了!” 一路无语。 开至法兰克的别墅前,月非却没下车。 “你自己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他淡淡声的讲,“我……不太方便。” 冠鸿楞了楞,心下疑惑更盛,但又不能多问。只道:“不用等我。也不知道要和绮玉聊多久。你先回去吧。多谢你送我。” 月非呃了声,算是回应。缓缓的倒车离开。 冠鸿站在门前按了门铃:“我找苏绮玉。我是他大哥。” 很快,铁门大开。绮玉在后院听法兰克说,有个自称是她哥哥的人找上门来,又惊又喜,疾步跑过大厅,穿过前花园,在香樟道下遇见了冠鸿。 “大哥?”绮玉怯生生的叫着眼前的年轻男子。他们兄妹已有十年不曾见面,冠鸿留学英国时,绮玉还是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此时重逢,竟有种恍若隔世的迷离与茫然。 “绮玉?”冠鸿记忆中的妹妹还是穿着小短褂,缠着他吃糖的一脸婴儿肥的小孩儿,乍然见到妹妹出落得亭亭玉立柔美动人,心下又是激动又是伤感。 法兰克在他们边上轻声说:“苏先生,我们还是到屋里聊吧。”这才把他们从各自的感慨中拉了回来。 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冠鸿一边品着咖啡,一边将自己的来意告诉绮玉。绮玉听得泪眼婆娑,不停得用手绢擦拭眼角的泪珠。冠鸿又讲到父母年事已高,希望儿孙绕膝时,笑吟吟的瞅了眼法兰克。绮玉自是明白他的意思,脸孔一红,岔开话题问:“大哥,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冠鸿不以为意的道:“我去找了秦伯父。是秦月非带我来的。绮玉,秦兄是不是受了什么打击?我见他精神很不好,人也憔悴。莫不是失恋了吧?”他只是随口调笑,绮玉听在心里,便有些把持不定,急问:“他很不好吗?” 冠鸿见妹妹问得认真,拧眉想了想,才道:“月非的状况的确非常不好。怎么说呢,我总觉得,完全没有精神气。一副空壳似的。” 绮玉心内大恸,勉力撑着望了眼法兰克,似在自我安慰般的强笑道:“过段时间便会好的。” 冠鸿对绮玉与月非之间的异样有所察觉。不禁瞧了眼法兰克,为缓和气氛,他笑问:“法兰克先生是做什么生意的?怎么会认识我妹妹的?” 法兰克一一答了,又聊了些其他话题,终将场面控制住。 这日,冠鸿留在法兰克家中吃了晚饭后才恋恋不舍的和妹妹告别。 入夜,绮玉辗转难眠。 哥哥的话犹在耳边回荡:秦月非很不好……没有精神气………… 闭上眼睛,她似乎能看到月非满面憔悴的站在她身前问她:绮玉,给我个原因行吗? 是她太自私了。 这段感情,自始至终都是月非在无条件的为她付出,她却推三阻四不敢接受。好不容易决定拼却一搏,林雪倩又何其无辜? 屋内的壁炉烧得房间温暖如春,窗外的月色也格外明亮。绮玉即睡不着,索性推开被子,走到窗前抬头寻找夜空里的月亮,却连颗星星也不曾见到。那么刚才的亮光从何而来? 绮玉奇怪的将目光投向对面的马路,寒冬季节,路上人车稀少,只有一辆黑色的轿车亮着前车灯停在路边。车主是个年轻削瘦的男子,倚着车门,指尖一点火光那是香烟在静燃。绮玉心头一悸,双手按在窗玻璃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月非?是月非吗?” 秦月非缓缓放低执烟的手,离开车门,轻轻往前踏了一步。他抬头望着绮玉所在的窗台,低声喃语:“绮玉,是你吗?” 绮玉痴痴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泪水静静的滑落面颊。 月非露出欣慰的笑容,仿佛在说:不枉我在此等至半夜,终于见到你了!你现在好吗? 绮玉轻轻的点头:我很好。你呢? 月非摇头晒笑:差极了。 绮玉噗的声笑了出来,泪水肆虐:月非,你一定要比我幸福! 月非拧眉间,绮玉轻轻拉上了厚实的窗帘。 绮玉—— 绮玉仿佛能听到月非的喊声,一声声敲打在她的心上,撕扯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即然早有了斩断情缘的决定,就该有斩金断玉的决心。宁愿将这份情深藏心底,待她老时,便可坐在春日的阳光下闭上眼睛,细细回味。曾经有那样好的一个男子,对自己用情至深。 雪倩开始频繁的出入秦家,每次来总带着新鲜花样讨秦母欢心。虽然月非对她不以为然,但她对月非却有着极佳的耐心。唯一的情敌已经顺利除去,她现在要做的无非便是等,总有那么一天,月非别无选择时自然会与她牵手,送上一枚情定今生的指环。 过了元旦,春节将近,家家户户都在筹备过年用的物品,秦家的各色年货堆满了厨房,其中不少便是雪倩送来的。 这日晚饭时,秦母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两个多月的时光,绮玉的离开给儿子带来的伤痛应该已痊愈了吧?月非这几日精神也好了许多,看着雪倩的眼光似乎也不是那般冷漠了。她挟了块鸡肉送到丈夫的碗里,小心翼翼的试探道:“秦关,前天我到雪倩家搓麻将,她母亲愁眉苦脸的对我说,‘雪倩年纪也不小啦,该嫁人了。’”说着瞅了眼儿子,月非果然拧了拧眉。 秦关也瞪了她一眼:“林雪倩才多大?你别跟着人家瞎凑热闹。” 秦母略显尴尬,笑道:“是呀。我也这么说。只是……”她目光定在月非身上,“我们也不好太辜负人家的心意呀!” 月非轻轻放下筷子。 “妈。”他语声倦怠,听不出丝毫波动。“再给我点时间。” 秦母温言道:“这是你的终身大事,由你来做决定。你若不愿娶雪倩,我们自不会逼你。” 拭探至此为止。秦母虽未得到满意的答复,但已知儿子并非是铁板一块无处着手。还是雪倩的计策定得好:日久天长,滴水穿石! 平淡无奇的时光如流水般掠过,突然有一日流水化作洪涛,潮涨汹涌,发生了件幢令秦家人讶异震惊的事情! 那篇报导登在《申报》娱乐版的头条,《财政千金恋上男影星》,内容是讲大上海赫赫有名的男影星曲焰最近和一位名媛来往甚密,有人认出,那女子竟是国防部长的女儿林雪倩!后面的文字便有些无聊,无非是怀疑他们的感情能否长久、曲焰若迎娶雪倩,影视生涯必然报废话余余。 乍然见到这条新闻,连月非都不禁为之侧目。看清内容后他不由松了口气,暗想:是真的倒好了!免得雪倩再对自己纠缠不放。又想到母亲的一番心血恐怕枉废,估计会气得不轻,忍不住裂开嘴笑了起来。 谁知,这条新闻只是个开始,余波阵阵,高潮还在后边。 在记者的追访下,雪倩自是矢口否认。称与曲焰只是好友。曲焰也出来辟谣的同时,圈内的其他明星却玩起了烟雾弹,有人称他们确实彼此有情,有人说曲焰不过是为了炒作自己的新片而已。此起彼伏,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秦月非事不关己,自是高高挂起。顶多看看热闹。 就在满世界都是雪倩与曲焰绯闻的时候,一条爆炸性的社会新闻以讯雷不及掩耳之势震憾了上海滩。 《大画家许东城的妻子跳河自尽,一尸两命!》 ##第十四节 落魄东城 见到报上的标题,绮玉悚然一惊,自后院的软椅上猛地站了起来,手脚冰冷。 秦月非浓眉紧皱,失手间打翻了茶杯,茶水淌得办公桌涓涓淋淋。 昨日苏州湖上有船家见到一名孕妇跳河自尽。彼时河水潮涌,待救起女子时,她已然断气。后经家人指认,这名女子正是大画家许东城的妻子崔芷清,且已有八个月的身孕。家人在她的住所找到一封遗书。遗书内提到丈夫许东城不顾她的身孕,在南京追求女生未果迁怒与她,并登报离婚。致使她无颜苟活于世。 …… 绮玉的心随着报导沉至谷底。 秦月非的嘴角凝上了一层冰冷的弧度。 他们心中所想一致:崔芷清这一死,许东城必然身败名裂! “苏小姐。” 绮玉听得有人唤她,抬头一瞧,朱紫菡正在墙头上对她招手。 “朱小姐。”绮玉见她手上也拿着报纸,便知道了她的来意。果然,思函翻墙而过后,对她说的第一句便是:“崔芷清死了。” 绮玉神色黯然。 紫菡颇为不解:“我以为你恨她。” 绮玉叹道:“爱恨不过一念间。时至今日,我早就不再恨她。只是,她怎么狠得下心,连孩子也一起带走——” “这孩子还是不要出生比较好。”紫菡眉心轻蹙。“你想想,那样不负责任的父亲绝不会因为孩子和崔芷清合好。崔芷清一个人今后怎么带孩子?何况她精神又出了问题。据我所知,为了和许东城结婚,她和家人闹得极不开心。这么一来,她便是四面楚歌,不如一死了。”唇角微微一扬,紫菡的声音多了份低沉,“更何况,她的死,能陷许东城于绝境!” 绮玉心下一惊,一双秀目定定的望着紫菡,声音也不自觉的为之轻颤:“你、你、你做了什么?” 紫菡灿然一笑:“我能做什么?苏小姐。你别怪我无情。崔芷清之死我固然觉得惋惜,但对许东城,容许我兴灾乐祸吧!” 绮玉心中不悦,声音便带了冷意:“许东城令你厌恶,但毕竟不曾伤你——” “不曾伤我?!”紫菡明艳的眼中掠过一丝怨毒。“苏小姐,你有所不知。我拒绝许东城之后,他竟画了许多画来羞辱我!” 绮玉听她提到画作,蓦然想起画展上那些似曾相识的半裸画中女子的脸,心头顿时亮如明镜:原来如此! “许东城可恶至致!”紫菡恨意未消。“他画了十几张半裸女子的画也就罢了,那些画中人的脸孔却跟我肖似!认得我的人一眼即能看出!还以为我做了裸体模特!”她面颊通红,羞恼不已。 绮玉哑然。许东城这么做,的确过于恶劣,难怪紫菡这般恨他。 紫菡冷笑:“这下,他总不能再纠缠我了吧!” 绮玉不会知道,崔芷清自尽前,朱紫菡曾找过她,与她有过一番谈话。绮玉更不会知道,朱紫菡恨极了东城,为了置他于死地,不惜诱导崔芷清以死来报复许东城的负心薄情。只是紫菡也没想到芷清竟不等孩子出世便走上了这条绝路! 一如紫菡所料,许东城很快陷入绝境。来自于四面八方的指责逼得他喘不过气。报上连篇累牍的细诉他的薄幸之事。先是不顾结发妻子与学生偷情,在妻子小产之际登报脱离关系与学生结婚。谁知新婚不过三个月,他便又恋上了南京大学的校花。校花不堪其扰百般躲避,逃至上海也未曾令东城收敛。终于逼得新婚妻子跳河自尽! 一瞬间,许东城从人人仰慕的大画家变成了人人喊打的陈世美! 招架不住的东城被迫逃回南京。可南京大学的校董在声势浩大的舆论下已无法再包庇他,只能将他开除。于是,东城又逃回了苏州。他原想找离秋帮忙,但想起离秋早因绮玉之事与他交恶,便去投靠了武敬亭。敬亭恨其不争,可念在多年交情的份上,仍是收留了他。并暗中出面平息事态。这般折腾下来,东城元气大伤。无聊时比较起朱紫菡的冷漠无情、崔芷清要毁了他的狠决,苏绮玉对他真是太客气了。 此时,才又想到绮玉的好。 东城叹息,已经回不去了,绮玉和一个有钱的洋人订婚了。 曾经深爱自己的女人另择佳婿,许东城很不好受。他眼眸里忽的闪过一道光,暗自思量:如果他去找绮玉,真心诚意的道个歉,是否还能挽回她呢? 他将这个想法告诉了敬亭,敬亭听得目瞪口呆,只觉东城的大脑构造异于常人!什么情况了他还痴人说梦!费了一番口舌好不容易才打消了东城的这个念头。但经此一役后,东城再未能在画坛上有所建树。这是后话了。 与此同时,林雪倩的计划正按部就班的如期展开。 “请记者们不要再乱写了。”雪倩一出门就遇到记者的围堵。“我和曲焰真的只是好友。之前的报导已经让我的未婚夫很生气啦。” 记者们相顾愕然,半天才反应过来:“林小姐已经有未婚夫啦?是谁?” 雪倩抿嘴一笑:“这可不能告诉你们。免得你们又去搔扰人家。”说着她招手叫了部黄包车,坐上车又对记者说了句,“总之,请各位笔下留情吧!” 车轮疾转,雪倩俏脸生辉:秦月非,这下看你往哪儿逃! “小姐,后边有人一直在跟着我们。”车夫老到,提醒雪倩。谁知雪倩娇笑道:“让他们跟吧!” 到了月非家门口,她提裙而下,姿态优美。远处的记者们立刻相顾对问:“那是谁的家?你们清楚吗?” “不知道。” “快去查!说不定我们能写出一条轰动社交界的大新闻!” 隔日的报纸上,便登出一篇名为《国防千金的未婚夫浮上水面》的小道消息! 至此,秦月非家中的电话被众多亲友打爆。 面对同样的疑问,秦母否认也不是,承认也不行。只能打着哈哈应付过去。 这样一来,连秦母都已察觉,雪倩是在逼婚了。虽然有所不满,但在她看来,也是迟早的事。果然,没几天林雪倩的父母便约了他们夫妻会面,谈及儿女的婚事。 秦关有所保留,希望听过儿子的意见再做决定。但秦母却不由分说的讲:“能娶到雪倩,是月非几辈修来的福气!” 这幢婚事,便在父母的赞同下定了下来。 当秦母将定婚一事告之月非后,他仅是神色如常的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秦母急了:“月非,你到底算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啊?” 月非回头看她:“你让我娶谁我就娶谁。对我而言,那些女人,没有区别。” 秦母目瞪口呆!隐隐的,她知道,自己或将成为儿子婚姻悲剧的始作俑者!可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定在1月27日的订婚礼就在眼前! 冠鸿将这个消息转告了绮玉。绮玉凄然一笑。 “秦伯父还邀请我们参加月非的订婚礼。”冠鸿打量绮玉的凄楚的神色,心下不禁为她难过。 订婚礼么?绮玉摇头,那种场合,她会崩溃的。即使她能很好的克制自己的感情,却不能保证月非会否做出些惊天动地的事来。她吸了口气,勉强笑道:“秦伯伯毕竟是父亲的至交。这种场面,哥哥作为我家的长子出席是最合适的。我……就不去了。” 冠鸿点点头。又问:“你决定好了吗?” 绮玉一楞,不解的望着兄长。 冠鸿微笑:“你是决定继续跟法兰克演戏,还是和我一起回香港?” “大哥——”绮玉眼眶一红。 轻拍妹妹看似娇弱的肩膀,冠鸿叹道:“法兰克倒是个好归宿。但你心另有所属。对他也太不公平了。” 绮玉垂头盯着脚上一双奶白色的小牛皮皮鞋,不敢直视兄长的眼睛。 “大哥说得对。”绮玉的口吻带着羞愧,“我不该这样对法兰克。大哥,”她抬起脸,明亮的眼中雾气弥漫。“父母让你来找我,我心里说不出的高兴。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回家!” 冠鸿连声说:“好!好!”顿了顿,又讲,“昨夜我梦见老宅堂前的桂花开了!果然我们全家又能团聚了!” 绮玉含泪微笑,心中的酸楚在哥哥这一声“团聚”中揉入了一点儿时桂花酿的香甜。兜兜转转,她终又回到原点。 冠鸿又道:“虽说把你带回去就是给爹妈最好的礼物。不过我还是想买些东西回家孝敬他们。妈一直说她少一件皮草。爸也一直没找着称心的烟杆。绮玉,我们出去逛逛吧!” 绮玉自是赞同,和法兰克打了招呼,便带着哥哥到南京路四大公司逛了一圈。结果在永安公司的珠宝柜台寻到一支翡翠烟嘴。那翡翠水头极好,碧油油的如一汪绿水,雕琢得也细致,做工漂亮极了。冠鸿看了一眼就很喜欢,付完钱正要走时,耳畔传来娇滴滴的女声:“妈,这边的珠宝也不错,我们看看嘛。” “好,随你逛!” 绮玉听到那声音,身体便是一僵,存心要避开不与她照面,无奈雪倩早就瞄牢了自己。 “哟,这不是苏小姐嘛!”雪倩笑意盈盈,脸上满是春风得意的喜气。 “林小姐。”绮玉只得应了一声。冠鸿心中略一思量,便猜出这位珠光宝气的林小姐应该就是秦月非的未婚妻林雪倩。 雪倩今日穿一身宝蓝色洋裙,腰间以一根莹白的珠链点坠。披着雪白的貂毛大衣,细心打理的卷发显出丝滑的光泽,耳畔发鬓缀满珠饰流苏,随着她说话一荡一荡的,看得绮玉心生烦恶。 雪倩似乎对绮玉身边的男子颇感兴趣。打量他一眼,竟脱口而出:“苏小姐,你不会那么快就找到新欢了吧?” 如此无礼如此露骨,绮玉面色雪白!冠鸿眉毛倒竖,转念一想,微笑道:“林小姐说笑了。”他自怀中取出名片,递与雪倩,“若有机会请林小姐一定照顾我的生意。” 雪倩接过名片一看,上面印着苏冠鸿的名字,边上两个小字“医生”。雪倩惊笑道:“哟,苏先生原来是个医生。不知道是哪一科的?” 冠鸿仍是斯斯文文的讲:“眼科。” 雪倩扬眉:“可惜,我的眼睛好得很。”说着将名片夹在指尖竟要扔掉。 冠鸿笑道:“那是林小姐自以为然。我看您的眼睛有极大的问题。再不医治可能会终身抱憾。” 雪倩听他讲得凝重,不禁有点迟疑:“是吗?” “当然。”冠鸿忍住笑,“你能将我妹妹看成水性杨花的女子,又能将我这个兄长看作是倒霉的冤大头!这等眼力世所罕见。”望了眼面色青白的雪倩又道,“你若不是患了眼疾,我再介绍你去看心内科!”说毕,拉起绮玉转身就走。气得雪倩将他名片撕得粉碎! 绮玉咋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牙尖嘴利?” 冠鸿答非所问:“娶这个女人为妻,秦月非有得苦头吃了!” 心中一动,绮玉默然不语。 ##第十五节 战火 几日后。 “绮玉,你真的不去吗?”冠鸿穿了件浅紫的衬衫配黑色西装,深紫条纹的领带更显洋气。外头还套了件厚实的黑呢大衣。看起来很是舒服。 绮玉微笑:“你去吧。” 冠鸿叹口气:“下周我们就要回香港了,你好歹也跟他道声再会?” 绮玉失笑,诀别之后,还需要一声再会吗? 冠鸿见状已知妹妹的心意无法改变,只得无奈的独自去参加秦月非的订婚礼。甫出门,却听到头顶传来翁翁的飞机声,他抬头一看,却是几架战机掠过,不禁暗暗心惊:难道上海也要打仗了吗? 他赶到林家府邸,还未进门就听到客厅的喧哗。若不是秦伯伯再三关照他一定要参加了订婚礼再走,他可不愿眼睁睁的见着秦月非一介大好男儿被林雪倩那等心胸狭隘又浅薄的女子害了终身。“还不如娶我妹妹呢!”冠鸿低声自语。 “冠鸿!”秦母见他独自赴宴,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松了下来。秦关笑着招呼他到自己身边,说:“这么晚才到,还以为你不能来了呢。” 冠鸿急忙解释,在来的路上遇上了些麻烦,平时没有路卡的重要路段都设了部队驻守,一道道关卡下来,所以慢了许多。 秦关神色一紧,耳边竟隐隐听到飞机迅速滑过天空的声音。他不由担忧的看向站在临时搭起的舞台上面无表情的月非及兴奋难耐的雪倩。想起近日同僚曾对他讲:“有传闻说,这几天大批的日军集结在长江口和黄浦江上。” “不会吧?小日本想攻打上海?” 面对同僚的沉默,秦关神色凛然:“真有那一日,我们商会当为国家效力!” 林皖笑容满面的在众人的鼓掌声中踏上舞台,站在月非和雪倩中间,清了清喉咙,讲:“感谢各位亲朋好友光临寒舍。今日,是我宝贝女儿雪倩与我好友秦关的儿子秦月非订婚大喜的日子。月非,”他转向身边的神情始终木然中带着凄凉的男子,“我把女儿交给你啦!” 秦月非今日穿了一身军装。在右襟处别了朵红色木芙蓉以示新人的身份。他并没答话,只是面容沉重的缓缓向林皖行了个军礼。 林皖怔了怔,台下已是掌声一片。 “雪倩——”林皖暗暗叹息,强扭的瓜不甜。秦月非的这个军礼,已经胜过千言万语:他会履行丈夫的职责如同履行军职,但也仅此而已了。 伴娘上前捧上订婚戒指,硕大的粉色钻戒令雪倩喜不自胜。不等月非牵她的手,便主动将素手送到月非跟前。 取过钻戒,月非深吸了口气,正要将戒指套入雪倩的无名指上,忽然一串急切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随后碰的声巨响,程信之推开大门冲了进来,大声道:“部长、月非,日本人进攻上海了!” 钻戒当的声轻响掉落在地。秦月非面色微变,疾问信之:“现在什么状况?!” 信之素来沉稳的声音此刻多了份紧慌:“刚刚得到消息!日军海军陆战队大约两千多人在坦克掩护下,沿北四川路西侧的每一条支路:靶子路、虬江路、横浜路等等,向西占领淞沪铁路防线!在天通庵车站遇到我军十九路军的坚决抵抗!现正激战中!” 刹时,现场乱成一片。 冠鸿握紧拳头,听着身边人一齐怒骂“遭瘟的断子绝孙的小日本”! “走!”月非扯下胸襟的红花快步奔下台,拉了信之胳膊就跑。 雪倩又急又怕又是恼恨,大叫一声:“月非——” 月非看了她一眼,冷冷对满堂宾客说:“订婚典礼到此结束!”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林皖少不得劝慰女儿:“气什么?国难当头,他是为我们保家卫国去的!” 雪倩面色苍白,紧紧捉着父亲的手:“爸,我不要他上战场、我不要他上战场——”哇的声,哭了出来。 秦母也紧紧依着丈夫,泪眼朦胧:“秦关,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秦关不知如何安慰妻子,只是望着儿子远去的方向深深叹息。 “夫人,儿子是个军人呐!” 战火映得天边的云火红如霞。一个个白昼与夜晚便在枪炮声中度过。不时传来利好的消息,日军已被击退,日军已被迫停战……可是没多久,炮击声又响了起来,得到增援的日军重又与国军展开激战。 由于十九路军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素来不受重视。寒冬里缺衣少食也就罢了,但此番面临强敌麋战多日,竟不见有部队接援!好在上海民众全力支持,棉衣土弹食物络绎不绝的送到前线。 林皖拍的声将桌上的电话砸至地上。 信之急问:“上峰怎么说?” 林皖的神情显是有些气急败坏了:“我才和张治中的秘书通过电话。张治中早就几番请命增援十九路军,宋希濂旅已经全旅整装待发。但蒋委员长就是没有下令啊!” 程信之难以置信的望了眼摔破的电话,冷声道:“无论有否支援,十九路军绝不退缩一步!”缓缓行一个凝重又决绝的军礼,他背脊笔直转身大步离开政府大楼奔向自己的吉普军车,正要开车门时,对面马路站着的一位年轻男子令他的动作一时迟疑,但也仅是一瞬间。信之对他微微一笑,仿佛在说:不用担心我。我会没事的。便即坐进车里对司机下令:“吴淞要塞!” 沈离秋望着他离开,心底竟生出一股绝望之情。直想追上车把他拉下来——苦笑连连。离秋自嘲:堂堂男子,怎么也变得这么婆妈了! 按耐住满心的不安,他自我安慰:信之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这场战火连绵三月。两月份的春节上海便在惊心动魄的战情中渡过。三月本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也因战争令今年的上海失去了明媚的春色。 * * * * * 上海沦陷两个月后。 “绮玉,我们该走了。”冠鸿拎着行礼,他站在客厅等待绮玉。来时穿的厚重大衣已经换成轻薄的皮夹克。 绮玉正与法兰克父子告别,感谢他们这些日子对她的照顾。 “法兰克。很抱歉。”绮玉语气中饱含歉疚。“我——” “没关系。”法兰克提起她的右手手背印上自己的吻。“我会来香港找你的。” 绮玉勉强微笑:“欢迎之至!” 法兰克深吸了口气:“时间差不多了。我送你们去机场。” 一路尽是沉默。 法兰克打开收音机,传来新闻女主持沉痛悲凉的声音:“……此次战役,我方闸北华界的商号被毁达4204家,房屋被毁1.97万户,损失惨重!5月5日,我军将与日方签订停战协议……” 冠鸿年轻,忍不住怒骂:“明明有机会能够把日本人赶回老家!蒋介石这个家伙、这个家伙——简直混账透顶!” 绮玉明白兄长怒从何来:前线闸北阵地曾打了大胜仗,总指军蒋光鼐原本决定趁势追击,谁知蒋介石竟然致电要求军队停止进攻!打算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十九路军将竟又收到直系领导陈铭枢同样内容的来电。无奈停止进攻的结果,便是最终上海的沦陷。 绮玉淡淡声的道:“蒋介石怎会如此糊涂?他有他的打算罢了!” 冠鸿哼了声:“打算!他就是打算太多!迟早有一天中国要被共产党夺了去!” 绮玉笑了笑:“是谁执政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百姓过上太平日子。” 广播里转而开始播放哀乐,主持人在播报此战中光荣牺牲的军人名单。法兰克抢先一步关了收音机,说:“不听了。这音乐听得人心里不舒服。” 冠鸿松了口气。绮玉奇怪的问他:“哥,怎么你的脸色那么白?” “是么?”冠鸿笑笑,“大概有点晕车。” 绮玉呃了声。半晌,又问:“秦月非回家了吗?” 冠鸿觉得胸口闷得难受,勉强笑道:“早就回家了。” “他没受伤吧?”绮玉又问。 “……打仗哪有不受伤的。”法兰克笑嘻嘻的瞅了冠鸿一眼,“只要没事就好。” “嗯。”绮玉点点头,揽了把头发用手指轻轻梳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是呀,没事就好。 到了机场,法兰克和冠鸿一个去托运行礼,一个去检验机票。绮玉独自坐在候机厅里觉得无聊,便取了份报纸。往日八卦消息漫天飞的娱乐版,因为这场战役风格大变,满目都是些明星艺人为国捐资捐物或上战场慰问军人的消息。其他版面更是战字连篇,还独辟了一面专门刊登此次战役中阵亡将士的名字,示以沉重哀悼! 绮玉看着这份长长的名单,一时感慨万千。 “苏绮玉?怎么又是你?” 绮玉听得声音,眉头一皱。抬头一看,果然是林雪倩。只是她今日面孔素白不施脂粉,又穿着一身黑的衣裳,绮玉差点儿没认出来。 “林小姐——”绮玉见她手上拎着只行礼箱,不禁诧异,“你要去哪儿?” 雪倩的笑容凄惨无比。她坐到绮玉身边,跷起腿,无限悲凉的叹息:“去哪儿?不管去哪儿,都好过上海这个伤心地。” 绮玉更是迷惑:“伤心地?” 雪倩心头一凉,上下打量了番绮玉,见她仍是穿着件浅碧色的衬衫配白色及膝长裙,一根长长的珠链绕在颈间,妆容也是淡雅怡人,倾刻恍然大悟。惊讶下她凄然苦笑:“天哪!原来你还不知道?!” ##第十六节 天涯留情 绮玉顿感不安。 “知道什么?”她抓紧了椅子的木质扶手,感到有根木刺刺进了她的心手。好疼! 喘了口气,雪倩眼中浮起热泪:“他们都瞒着你?”她想笑,牵扯了嘴角却只让泪水滑落。“为什么都瞒着你却要告诉我月非已经死在战场上的消息?” 绮玉以为自己听错了,雪倩在说什么呀?蠕动嘴唇,她却听不清自己发出的声音,焦急的站起身,一瞬间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的摔倒在地。 “绮玉!”法兰克和冠鸿回来见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冠鸿连忙扶起妹妹,一边急喊:“绮玉,绮玉,你怎么了?!” 绮玉突然挣扎着爬起身,推开冠鸿与法兰克。一把抓起适才她正在阅览的报纸。 “月非不会死的,月非不会死的!”绮玉胡乱的扫视着报上登出的牺牲将士的名单,竟在第一列里就找到了秦月非的名字——16军78师旅长秦月非! 绮玉瞪着这行字呆看了半晌,嘴里喃喃直念:“月非、月非——这个不是月非吧?”她拿着报纸问哥哥,“只是恰巧同名同姓对吗?” 冠鸿别过脸,泪水止不住溢出眼眶。 绮玉又乞求般的望向法兰克:“法兰克,你告诉我,这个人不是月非,不是月非——”法兰克抱住她,紧紧的把她搂在怀里,喉咙哽咽,竟说不出一个字来安慰她或是欺骗她。 绝望的绮玉终于放声痛哭! 林雪倩却觉得绮玉还不够伤心,痛彻入骨的感觉能有人跟她一齐分享真是不错。她神情木然的对着绮玉说:“2月28日,日军得到两个师的增援,月非率部在吴淞迎战。寡不敌众……爸说,尸体染红了吴淞江,月非他……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尸骨无存—— 绮玉的听到这四个字时,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医院。 “病人没有大碍。只是受了刺激身体承受不住打击才晕倒。让她好好静养两天。” “谢谢医生!”冠鸿松了口气,双腿酸软,坐倒在病房外的长椅上。 法兰克陪着他,目光凝滞:“苏先生。”他的声音极轻,“你打算怎么办?” 冠鸿一手抹了把脸,无奈的道:“还能怎么办?我就是担心绮玉接受不了月非的死讯,才千方百计的瞒着她!谁知道居然遇上林雪倩那个女人!” “天意吧。”法兰克吸了口气。“我担心绮玉会做傻事!” 冠鸿浑身一个激灵,神情如墨深沉:“不会。绮玉如果那么脆弱,她撑不到今天。” 法兰克点点头,看了眼手表说:“我去弄些吃的东西。你看好绮玉。” “法兰克。谢谢你。”冠鸿对这个年轻的法国人实在很有好感,不禁惋惜妹妹未能和他在一起,错失良缘。 “您是苏绮玉的家属吗?”一名护士走到他跟前,“请跟我到办公室办理住院手续。” 冠鸿起身:“好。” 待他办好手续,回到病房时,床上竟空无一人! “绮玉?”冠鸿大吃一惊。他转身撞到刚进屋的法兰克,“绮玉不见了!” 法兰克手里的饭盒咣当一声落地。 “糟糕!” 绮玉离开医院,只有一个目的。 她要找到秦月非!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尸骨无存这句话,即打击了她,又给她带来一线署光。 万一、万一月非还活着,只是没有被找到呢? 她步履蹒跚,实在走不动才叫了辆黄包车。 “小姐,你要去哪儿?” 绮玉不假思索的讲:“吴淞。” 车夫一惊:“小姐,那个地方现在去不得——”眼见客人挣扎着要下车,他急忙又说,“去去去。就是路很远啊!” 绮玉打开随身带的拎包,掏出一卷钞票:“够吗?” 车夫吐吐舌头:“够。够!” 一路上,她的思绪越来越清明。 战争结束已经两月有余,战场早就打扫干净。士兵的尸体不应该有遗漏。唯一的可能性,便是月非掉进了吴淞江!绮玉不懂潮向,但有一点却极明白:沿着吴淞江找总没错! 车夫跑得大汗淋漓,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到了吴淞码头。 江水平静无波,唯有码头上驻扎着的日本士兵才让人隐约想起:上海已经沦陷。 绮玉心头恨得要滴出血来。 “小姐,你为啥要来这里啊?”车夫擦拭汗水。他见绮玉长得斯文漂亮,刻意将车停得远了些,免得被东洋鬼子见到惹出麻烦来。 绮玉想心事想得出神,随口问:“这吴淞江,不知流到哪里去?” 车夫笑了笑,说:“长江啊。” 绮玉一楞:“什么?” 车夫又说:“吴淞江上接太湖,到上海汇入黄浦江后在吴淞又流进长江。这个吴淞口就是长江口啦!” 长江,长江! 绮玉欢喜极了,眼眸清亮:“那我只要沿着长江找,就可以了对吗?” 车夫仿佛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用一种怜悯的口吻对她说:“你是来找人的啊?是不是也死在小日本手里啦?” 绮玉摇头:“他没有死。他一定还活着。” 车夫暗暗为绮玉可怜:那么年轻漂亮,竟成了寡妇! 绮玉竟要下车,吓得车夫急忙拦住她:“小姐,长江口现在被日本人管着。你想干吗?” 绮玉声音坚定无比:“我去找人!” 车夫脚下打跌:“啊哟我的小姐!这会出人命的!”灵机一动,车夫说,“小姐。你要找人也不能沿着江走啊。要知道江水有潮有落,湍流不息,你步行的速度怎么能和潮水比呢?” 绮玉一听,觉得很有道理:“那我该怎么找?” 车夫苦笑:“当然是到沿江城市去找!你现在就去买张到苏州的火车票,找找各大医院什么的,还比较有希望!” 绮玉听车夫这么一说,顿如醍醐灌顶,连声道谢后便又赶到火车站,搭上了去往苏州的火车。 临行前善良的车夫还不放心,再三叮嘱她:“在苏州找不到的话,就快些回家去吧。要知道,没人能够坚强到带伤落入长江,漂流那么久还能活下来的。” 绮玉坐了三个多小时的火车,来到苏州。 这是她的家乡,但她却没有一点点重温故土的心思。她找到当地政府的办事处,问清了此处各家医院的详细地址,特别问了有无临时的战地医院,便即一家一家的找人。 “有没有一位叫秦月非的病人在两个月前住院?” 护士查看完住院登记表后,摇摇头。 绮玉还不死心。通常这样问过后,她还要到病房区一间间的亲自查证。她寻思着,万一月非身上没带证件,医院是不会知道他的名字的。 但她跑遍苏州所有的医院,仍然没有找到秦月非。 绮玉想起车夫的话,心头绞痛。难道,月非真的死了吗? 绝望如同潮水淹没了她的身心。走出最后一家医院,她漫无目地的四处漂荡。后悔,她后悔得无以复加。如果早知这个结局,她绝不会傻瓜般的把月非还给雪倩。她会和他好好的渡过人生余下不多的相聚时光。 站在一座青石铺就的拱桥下,流水潺潺,几尾深灰色的小猫鱼悠然游过。绮玉的眼泪一颗颗的滴落,河面上荡起圈圈涟漪,渐渐,那涟漪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小,天色沉暗,乌云密布。绮玉含泪望天:算是苍天也在怜悯自己吗? “绮玉?” 耳畔有人在唤自己。不知是不是哥哥他们找来了?绮玉不愿理会,直到那人走至她身边,头顶上方多了一柄油布伞:“绮玉。你何时回的苏州?” 绮玉泪眼模糊中见到一张俊秀的脸:“离秋?” 沈离秋点点头。见绮玉伤心欲绝的样子,又是惊讶又是担心:“出什么事了?” 绮玉找到了痛诉的对象,她再也忍耐不住心底的绝望,闭上眼睛哭喊:“我找不到月非!我找遍了苏州也找不到月非!” 离秋楞了楞,突然明白了。红了眼眶,他低声道:“是吗?还没有发现他的尸体吗?” 绮玉点头,泪水与雨水交织在她脸上,再也分不清楚。 离秋勉强笑了笑,说:“你比我幸运。” 绮玉一楞,不解的望着他。 吸口气,离秋望着这雨幕如织紫燕环绕,小桥流水烟雨江南的柔美景致,低声道:“信之死了。” 信之?程信之?绮玉悚然一惊:程信之也战死沙场了吗? “我亲眼见到他的尸体,”离秋捱忍不住这份痛楚,语声急促,“他是真的死了。你瞧,你还有一线希望,我却连一丝的幻想都不可能有了。” “离秋!”绮玉想安慰他,不知从何说起,原来,他们都是天涯沦落人! “绮玉。”离秋将伞递给她,面露微笑,“相信自己吧。秦月非一定还活着。你可以用余生所有的时间慢慢的找寻他。而我,会用余生所有的时光,在记忆里追寻信之。” 痛彻骨髓。绮玉分明能感受到离秋平淡的语气下深入骨髓的痛苦。 缓步离开,离秋独行在雨幕中,绮玉恍惚中依稀见到有个高大的人影同他并肩而行。为他撑一把雨伞,不时替他抚去背后衣领的雨水,离秋侧头对他微笑,仿佛在说:我知道,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 “离秋。”绮玉抹去泪痕,“谢谢你!” END. 上海,心急如焚的冠鸿和法兰克找遍各处也不见绮玉。突然想到她会不会去月非的墓地?急忙开车到月非家中。沉浸在悲痛中还未回过神的秦母,勉强打起精神带他们到墓园,但月非坟前没有任何奠祭的痕迹! 法兰克经此一役,对守城的战士心生钦佩,感叹道:“上海不会忘记你们的。” 秦母一听,更是泪如珠涌:“月非,我的儿子——只要你活过来,妈再也不会逼你——月非——” 冠鸿伤感无比,听秦母这么一讲,心中一动。问:“这里是月非的衣冠冢吧!” 秦母点点头,哭得几乎要晕过去。 法兰克顿时明白了冠鸿的意思,惊道:“不会吧?” “为什么不会?”冠鸿瞪大眼睛。“她一定是去找月非了!” 秦母听不明白,大吃一惊:“什么?绮玉去找月非?难道她要——” “不!”法兰克极快的说,“没有找到秦月非的尸骨,绮玉一定不愿相信他已死的事实!” “所以,她是去找月非了!”两个男人对望一眼。有了方向心下就安定许多。 秦母听得又是感动又是后悔:“难为她了,唉!如果她真能找回月非——”心里有了一份明知无望的希冀,“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为难他们的。” 送回秦母,冠鸿和法兰克立即研究绮玉的去向。按潮向,绮玉应该是往苏州找人才对。他们很快便坐上了去往苏州的火车。 离开苏州的绮玉,雇了支小船一路北上。 她坐在船头,但凡见到岸边有人烟的地方便靠岸打听,这样走了五六日,也不过只行了百余里的水路。 因为离秋的那番话,绮玉的心安稳了许多。是呀,她可以用余生所有的时间慢慢的寻找月非。这儿找不到,她还可以去别的地方。谁知道潮水会把他带去哪儿呢?说不定他被水上的渔船救起带走了呢? 这一日,船只行到淀山湖,停在一个小渔村边。绮玉踏上岸,迎面走来一个捧着木盆到湖边洗衣的妇人。那女子见到绮玉,还不等绮玉说话,便露出惊讶的神情,拦住绮玉张口就问:“这位小姐,你是不是来找人的?” 绮玉惊疑不定:“是。你怎么知道?” 妇人手中的木盆摔落至地,兴奋拍手喊了起来:“我就知道是你!”她顾不得捡起地上的衣服,拉住绮玉就往村里跑。绮玉急喊:“怎么回事?”隐隐的,有股欢喜溢出心头,那看似缈茫的希望竟在此刻无比的清晰分明。 在妇人的叫唤下,村里许多人都跑了出来。有几个孩子盯着绮玉看了半天,跳起来叫:“真的是她!” 绮玉被拉到一幢砖头砌成的小平房前,妇人轻轻敲了门,喊:“刘大夫,你在吗?” 吱牙一声,从屋内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戴着副圆眼镜,应声道:“在。在。怎么了——”目光落到绮玉的身上,这位大夫蓦然一惊,上下打量了绮玉一番后,深深吸了口气,“你终于找来了。” 绮玉满腹疑惑:“你们……认识我?” 那大夫进屋去拿了一样东西递到绮玉面前:“是你的照片吧?” 绮玉接过照片一看,惊得说不出话:眼前这张小小照片被水浸得发黄还有斑斑的褐色,但照片上女子的面目依旧清楚,宛然便是当年自己在苏州相馆法兰克所拍。浅紫色的衣裙,发鬓上的水晶蝴蝶发夹——怎会在这里? 不知为何,泪水极快的漫上绮玉的眼角。 耳边听那名大夫说:“两个月前,我们的渔船在黄浦江和淀山湖的交汇处救上一个男人。他那时已经淹淹一息,但手里还捏着这张照片。” “月非……”绮玉欣喜的泪水如雨落下。“他人呢?” 大夫深深的望了她一眼,说:“他受伤太重,在水里泡得又太久……”一边说着,他退开一步,让绮玉进屋来。 绮玉闻到一股医院消毒药水的味道。入眼全是各种贴着标签的药瓶。 “在后屋。”大夫轻声道。“你去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绮玉急走了几步,但又突然停了下来。 如果,如果屋后的人不是他——“总要面对的。”大夫叹口气。“去吧。” 绮玉深深深呼吸,迈步转过一道简单的木质屏风,屏风后摆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男子,绮玉先是看见他手上插着针管,吊着不知名的透明药水。 大夫的声音在后边响起:“他昏迷至今,只能靠营养液维持生命。我也想把他送医院,但他的身体状况,实在经不起车子的颠簸和移动。” 绮玉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张削瘦到轮廓分明的脸,泪水滴落在他的面颊上。 “月非。”绮玉握住他的手,曾经强健有力能为她抵卸所有危险的手,如今干枯如枝。但绮玉却是满心欢喜。“我终于找到你了!”她笑着亲吻他的手,“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死……” “月非,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大夫轻轻擦拭眼角的泪水,低头长长的吐出胸腔的浊气。慢步退出屋子,替他们关上了房门。